 大姐秀兰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且干净利索。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总觉得比别人整洁利落，用现在的话说，会上几个档次。她没上过学，但做事情很有门道，姑娘们该学的针线，母亲稍加指点就做得很出彩。 大姐刚出二十，媒人就踏破了门槛。母亲听从了姥姥的意见，为大姐选了姥姥家对门的小伙儿平哥。 农村人看人家日子好坏，都要往上看几辈子。过日子踏实的人家，家底都比较厚实。平哥家成分是上中农，姥姥说：“这样的人家最好了，平分没有伤到筋骨，创下的家业一点不走水。勤劳的家风还传了下来，晚辈人都是勤俭持家的踏实人，嫁到这样的人家，一辈子过安稳日子。” 平哥是家里的老大，长相英俊，还读过六年书，在村里算是个文化人。小学毕业他又学了木匠，在与大姐相亲的那会儿，他已经能单独做一些简单的家具了。 这样的两个人，相亲一次就定下了终身，虽然当时平哥的妈妈因为他俩的属相有点疑虑，说大姐比平哥大了一岁，大姐属虎，平哥属兔，担心俩人走到一起会不太顺。可是那会儿正是破四旧的年代，老人的担忧没有人往心里去。他们很快就走入了婚姻殿堂，很多人羡慕这样一对相貌般配，又都勤劳能干的小夫妻。 大姐结婚以后，对婆家人的印象都很好，公公在外勤劳，在家少言寡语。小叔小姑都很懂事，从来不见兄弟姐妹磨牙拌嘴。她尤其喜欢婆婆，她觉得婆婆与别人家女人不太一样。 婆婆人长得漂亮，还做得一手好针线，老式衣服鞋子，做得非常精致。村里人家嫁姑娘娶媳妇，都少不了婆婆去帮忙。婆婆说话温言细语，走路四平八稳。黑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圆圆的纂儿，套上黑丝发网，插一支紫檀木簪子，更让她漂亮的模样多了几分稳重大方。 她常年穿一身老式裤褂，宽脚黑裤，稍稍露出一点点裹过又解放的瘦脚尖。自己做的老式鞋子，白底黑帮，精致得像工艺品。偏襟上衣，常年只有黑蓝两色交替。不论冬夏，从来不见她穿过短袖衣衫，没见她露出过胳膊。 她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板板正正。站在人前，很有电影里那种旧时代大户人家妇人风范。大姐说，婆婆的样子，让人看了羡慕嫉妒。姥姥却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婆媳俩的干净利落，是随了门风了！”  大姐因为喜欢这家人家，自己嫁过去两年，就把自己娘家时的好友，介绍给了平哥的二弟。 一家人原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公婆和没成家的小叔小姑住正房，大姐和妯娌住东西厢房，大姐有了两女一男仨孩子，二妯娌有了一儿一女。一大家十几口人还一个锅里抡马勺，在那个年头，这样和睦的大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大地震以后，村子里房屋虽然没有太多的破损，大队干部却听从上面意见，非要统一规划。拆了老屋重新规划了房屋建筑，按照大姐婆家的原有面积，他们换了三套平房。因为是抓阄分配，三套房子分在了三下，各不相邻。再在一起吃饭已经不太方便，公婆才借机把两个成家的儿子分出去单过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到了计划生育紧张的时候，老二家里出了事情。老二媳妇没注意怀了三胎，按照当时政策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老二媳妇舍不得做掉，偷偷跑到河东亲戚家躲避。 老二那时候在队里运输队赶马车拉脚儿，老婆不在家，他要照顾俩读书的孩子，还要出去干活儿，日子久了，精神头儿很差。有一次拉木料，都是大料，装车的时候不小心马没看好，车一动，木料直接横着扫了他的腰。伤到了腰椎神经，从此两条腿残疾。 都说这人过日子，总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姐婆家从老二出事以后，祸事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平哥弟兄四个，老三是个智力有点问题的人，整天只知道埋头苦干，其他方面都不太好，说话也有些咬舌不清楚，这样的人注定是不好讨老婆的。老四在老二出事之前也已经成家分出去单过了，一个妹妹也嫁到了本村。家里就剩大姐公婆与老三三口人过日子。 有一天晚上，家里养的两只羊叫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被羊闹得没睡好觉的老三跑到父母房间说这羊咋了，是病了吗？妈听到他过来就起床了，可是爹没动静。老三跑到爹跟前又说了一句，羊是不是病了？爹还是没动静。这回妈觉得不对劲了，到身边一看，老头子已经去世了。 还不到六十的人，之前没任何不舒服的症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一家人的悲痛自不消说。最难过的，还是大姐的婆婆。一辈子守旧的女人，外面的事情从来没有管过，丈夫走了，还有个傻儿子，她以后的日子咋过，她不敢想。  平哥的父亲是独子，一位堂叔出面找平哥几弟兄商议老妈以后的生活费怎么办。最后定下，老二已经残疾，不让他负担了。其余弟兄三个每人每月给老妈五块钱，承包土地由老三种着，他反正也跟老妈一起生活，口粮就由他供着。 可是灾难在过了几年以后又临头了。平哥四十六岁那年，也与他父亲一样，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睡了一夜人就没了。这次大姐受到的打击，比当年的婆婆还大。婆婆那会儿，总算儿女都成家了，剩下那个傻儿子，能自食其力，她没有再多的负担了。可是大姐家里，大儿子刚定下亲事，俩闺女还没成人。顶梁柱倒了，她以后的日子咋过？哀伤，恐惧，慌乱，让大姐承受不住，一下子病倒了。 这时候，大姐的婆婆，软肋显露出来了。一辈子没担过大事的她，又被这接连不断的祸事打击，终于是乱了方寸。在平哥去世三个月，儿媳妇还没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她竟然去找儿媳妇要生活费了。 和和气气二十多年的婆媳，在婆婆上门说明来意的那一刻，媳妇儿翻脸了。在丈夫灵前都没有失态的她，在婆婆面前大哭大喊地闹了一场。把没见过这阵势的婆婆吓得不知所措，从此不敢再提生活费的事了。 但婆媳已经翻脸，就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和睦祥和的状态了。 大姐的儿子，眼看到了成家的岁数，虽然顶梁柱倒了，未婚妻娘家那边人都不错，没有因为这事黄了亲事，答应婆家啥时候办事都行。娶媳妇给彩礼那是逃不过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村里娶媳妇彩礼已经到了两万多了。平哥走之前虽然替人打家具有点收入，过彩礼，办酒席，这样一大笔开销大姐也拿不出来。 大姐与婆婆一样，料理家务是把好手，外面的事情也没操过多少心，事到临头，慌得不知道咋办，找娘家妈去讨主意了。 老妈与婆婆一样，都是旧时过来的女人，虽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却也是遇到大事就没了章程的人。她思来想去，给大姐出了个馊主意，她说：“外孙子娶媳妇这是个大事，耽误不得，咬着牙也要把这事儿办得像个样子。听说你们家老三这些年攒钱不少，借你是借不来的，听说老三别的不中，钱却看得很死，连他妈都花不到他的。可是你要是嫁给他，叔嫂成亲，在古就有，不算磕碜。他帮你养孩子，娶媳妇，你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老三脑子有点问题，这样的人你还能拿得住他。总比找个外人强得多。你说呢？” 大姐当时也是被事情压得昏了头，没说中也没说不中。老妈是想到就要马上办到，她马上找了大姐婆婆，把这意思说了。  大姐婆婆本就是个没啥主意的人，听亲家说了，也觉得不错。老三说不上人，终究是她一块心病。若叔嫂能合到一起挺不错的。眼下难关过去了，以后俩人也互相有个照应。 大姐被俩老太太说得活了心思，老三虽然脑子不好，却也知道娶媳妇是好事。叔嫂年龄相差六七岁，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家。成家以后，老三很痛快地拿出了自己积攒的两万块钱，给侄子做了彩礼。 可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大姐一向要强，平哥那么帅气能干，眼前的老三，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长得也猥琐窝囊，大姐怎么能看得上他？给儿子办婚事忙前忙后不顾地细想，闲下来以后，大姐后悔了。可是，钱花了人家的，说后悔也晚了。于是，这桩荒唐成就的婚事，给一家人都带来了痛苦。 大姐苦恼后悔，对老三肯定没有好的态度。同时迁怒于婆婆和娘家老妈，整天气囔囔地没有一句好话。大姐还有点理智，怕自己心情不好影响到新来的儿媳妇，她带俩闺女搬到婆婆这边，与老三、婆婆几口人一起过。 闺女没结婚的时候，大姐还能压着点脾气，俩闺女出嫁以后，大姐变得完全不是之前的她了。娘家基本断了路，不再回去了。对老三不是骂就是动手打，对婆婆也是不分场合地呵斥数落。有一次秋天在后门口剥玉米，大姐数落婆婆，言语非常刻薄，连隔壁邻居都听不下去。看着她婆婆埋头干活儿一言不发，人们都觉得老人可怜。可是想想大姐嫁了老三，也确实委屈，若不是为了儿子，她何苦走这一步！ 我们作为娘家人，帮不上大姐啥忙，也不敢对她说啥，只是心里替她委屈，也可怜老三和她婆婆。有啥法子呢？老天不长眼，破坏了一家人的幸福，只能认命吧。 好在老人最后，还是得到老天眷顾，八十多岁的时候，与丈夫、儿子一样，无疾而终，自己没有遭罪，儿女都没有受累。老人直到去世，依旧是衣衫干净整洁，面容和善安详。 老三今年春天也去世了，说实话，大姐没给老三多少照顾，却让他受了不少的气。老三后来患风湿病挺严重的，罪受了不少。他去世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对于他来说，算是一种解脱吧。 大姐现在一个人过，七十多的人了，整天闭门不出，与任何人都不联系，我们这些娘家人，她也不愿意见。偶尔抽空过去看看她，也没有几句话与我们说。好在儿子儿媳妇不错，经常过去陪陪她，我们也算是放心点吧。有时候想想，人是要认命的，当初人人羡慕自己也知足的日子，顶梁柱一倒，一切都不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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