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是个瞎子,生下来就瞎的那种。 村里年长的人都知道,四爷不是吴老太爷亲生的孩子。 他是被吴老太爷的老伴从外面给领回来的。那一年,他只有十岁。 一出生,四爷便被亲生父母丢在了寺庙门口。 清早,庙里的老和尚出门打水,发现了襁褓里呜呜大哭的他。 于是心生慈悲,把他留在了庙里,取名为“无念”。 四爷从小在庙里长大,没有朋友,身边只有老和尚一人。 老和尚也曾按照古书里的药方,抓药医治四爷的眼睛。 不知是古书记载有误,还是老和尚医术有限,四爷的眼睛一直没好。 十岁那年,庙里来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他们又打又砸,还把老和尚扯了出去。 半夜,老和尚终于回来了。四爷还没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何事,老和尚就说,咱们走吧。 四爷问去哪里,老和尚喟然长叹,说天大地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所。 来日,老和尚又被扯走了。四爷等到深夜,老和尚没有回来。 又接连等了两天,老和尚依旧没有回来。后来,庙里来了一个妇女。 听口音,似乎有些熟悉。仔细辨认,是那位常来庙里烧香磕头的香客。 过去,她是庙里的施主。几天后,她成了四爷的母亲。 这人,便是吴老太爷的老伴,一个吃斋念佛、菩萨心肠的农家妇人。 四爷就是从她口中得知,老和尚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三追问,才知道,原来老和尚是被人打死了。 老和尚生前曾看护的那座寺庙,后来,付诸一场人为的大火。于是,四爷人生中的第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四爷来到吴家,吴老太爷给他取了个俗名,德昌。从此,“无念”一名,再无人提及。 吴老太爷两口子将他视如己出,只要三个儿子有的东西,绝不会少了他的那份。 四爷二十二岁那年,吴老太爷托媒人给他寻了一个媳妇。 女人和四爷一样,也瞎着一双眼睛。不同的是,她是后天害病瞎的。 四爷有自知之明,见女人没意见,他也就点了头。 婚后一年多,女人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怀胎十月,女人临盆。吴老太爷的老伴急忙请来了村里的产婆。 女人是在家里生产的。因为难产,她在床上苦苦挣扎了半天。 后来,七斤多重的孩子呱呱落地,女人却体力不支,昏厥过去。等被拉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气。 四爷抱着女人大哭了一场。 孩子与四爷的缘分,也薄得似秋季荒草上的白霜,陪他待了不到两年,就匆匆患病走了。 走时,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血色,惨白得吓人。四爷看不到,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告诉他的。 四爷抱着孩子哭得鼻涕连成了线。 街坊们说,快把孩子埋了吧。 四爷就是不让。直到哭干了眼泪,他才一个人扛着铁锹出了门。 之后,四爷便一直没有再娶。 家里二老劝他,能找个伴还是找个吧,不然老了咋办。 四爷苦笑着说,不找了,女人和孩子一走,我的心也空了。 一个人独居的四爷,爱起了听戏。 村里收电费时,街口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经常会放各种戏。 有京剧,有吕剧,有豫剧,有时也有琴书。 到了日子,四爷就爱搬张马扎子,坐在门楼下,一动不动地听着。 听到畅快处,他也会跟着哼上几句。摇头晃脑地,很是怡然自得。 村里谁家有了白事,觅了戏班子,他更是回回都要去。 不知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他常常会听得满脸泪痕,袖子刚擦过,热泪又下来了。 四爷五十岁那年,他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两场。一场哭吴老太爷,一场哭吴老太爷的老伴。 尤其是第二场,他一声声高呼着“娘”,两串泪珠从他那对白眼珠里涌出来。那哭声,要多凄凉有多凄凉,闻之令人动容。 临终,二老也没给孩子们留啥遗言,只说了句:“老四的眼睛不好,恁哥仨儿多帮衬着点……” 三个哥哥对四爷确实是比较照顾的。 四爷名下有一亩三分多地,每年的播种和收割,都是三个哥哥亲力亲为。 其间的收成,三个哥哥分毫便宜不占。而且,各家做了好的吃食,从不会忘记四爷。 四爷骨子里是挺要强的人。 虽干不了地里头的活,每年农忙时,他都会去三个哥哥家里,主动请缨,帮着摔落生或者扒玉米,有时还会系上尿素袋子做的“布袋子”,帮着三位嫂子拾棉花。 四爷手里的动作虽慢,但有板有眼,很是认真,可见心意之诚。 四爷还在院子里让大哥给搭了个羊棚子。里面,长年养着一群羊。 早年,四爷都是去河边放羊。后来,因为羊群啃了岸边人家地里的小麦。 四爷被那人骂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不去河边放羊了。 每天,他拄着拐杖,扛着粪箕子,摸索着去割草。 曾有人劝他,四哥,咋不喂饲料? 他朗声一笑:“喂饲料长大的羊,肉还能真?” 冬天,草木凋零,羊吃不上草。四爷就喂羊吃大蒜秸子。实在迫不得已,才馇点饲料。 岁末,四爷会笑着把个头最肥的公羊牵到大哥家里。“哥,你帮着把羊剥了,咱弟兄四个,一家一条羊腿……” 四爷人生中最高兴的日子,是七十三岁大寿那天。 侄子侄女各自带着家眷,来到他家为他祝寿。那天,他还吃到了一颗别致的寿桃。 听侄女说,寿桃是白巧克力做的。他铆足劲啃了好两口,愣是没有啃动。后来,侄子用菜刀使劲一拍,那寿桃才散开。 寿宴过后,四爷好几天都没能从喜悦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夜里,躺在床上,一想着那颗硬邦邦的寿桃,他就发乐。 七十八岁那年,四爷的身体不行了。 他感觉肺里不舒服,起初以为是感冒,去村医务室开了点药。 药吃完后,肺里依旧难受。 侄子开车带他到县里检查,又是拍片,又是抽血,折腾了一整天。 事后,他问侄子他到底得了啥病。 侄子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再问,侄子就笑着说,叔,没啥大事,小毛病。 四爷不傻。从侄子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已经知晓,身上的毛病轻不了。 侄子要四爷住院。四爷说啥不愿意,后来没办法,侄子只好把他又拉回了家。 在家里待了几个月,四爷的身子越来越虚,连喘气都觉得无比困难。 那天白天,大哥来看他,说明天再带他去医院看看。 四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给大哥交代了一句:“我走了之后,家里的粮食和羊,三家看着分了就成。” 第二天一早,侄子上门来找四爷,喊了几声没人应,推开四爷卧室的门,才发现他已经走了。 床下,倒着一个空的农药瓶子。四爷是半夜喝农药走的。 四爷的丧礼上,侄子们特意觅了镇上最有名号的响器班子,唱的都是四爷生前爱听的曲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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