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不知道老年痴呆是何种病症,只是常听大人们谈起,某家的某某老人脑子慒了云云。 所谓的慒,一般是指老人因为年岁太大,脑子不中用,不清亮了,整日迷迷糊糊的,家门不认识,亲人记不得,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在我的童年印象里,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位脑子慒了的老人,是祖父的姑姑——我称之为老姑奶奶的一位老太太。 那时,这位老姑奶奶已年近九十的高龄了。逢年过节的时候,祖父总爱蹬着三轮车,带我去看望她。 老姑奶奶家离我家不远,涉过一条小河,沿着河堤下的土路,一路往东走三四里路,看到一棵大梧桐树了,也就到她的村了。 老姑奶奶家的老院子,在村北的第三户人家。门前空地上种着一株满身是刺的花椒树,小小的门楼,黑瓦覆顶,墙头是用一块块青砖搭成的,不高,祖父踮起脚尖,就能看到里面有没有人。 老姑奶奶那时腿脚已经不怎么灵便了,走路颤颤巍巍的,感觉一阵风就能把她掀倒在地。每次她起身时,儿媳都小心地在旁边护持着,生怕她不慎跌跤,酿成什么大祸。 不仅如此,老姑奶奶还有些耳聋眼花,祖父都把脸凑到她老人家鼻子跟前了,她还是看不清祖父的样貌。 祖父一遍遍高声喊出自己的小名,她努力地侧着耳朵听,好久,才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继而眼中含泪,扶住祖父的胳膊,呜呜大哭。 祖父似乎很喜欢陪着老姑奶奶聊天。其实,据我观察,两人聊天也没多少共同话题,说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有时候,祖父正夸着门口的那株花椒树长得好,老姑奶奶就突然把话头扯到几十年前,村里挖大河的那件事上去了,每次提及此事,她总不忘捶着腿慨叹上一句,“当年可是出大力嘞!” 老姑奶奶这人也很是奇怪,问她早晨吃了啥,她冥思苦想半天答不上来。可一旦提及几十年前的那些陈年旧事,她顿时开始滔滔不绝,比讲书的艺人说得还要绘声绘色。 从老姑奶奶那近乎喋喋不休的言语中,我知道了祖父小时候因为淘气,曾被家里豢养的一头小青驴给踢到过脑门;也知道了她出嫁的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抬轿子的人脚底不稳,险些将她摔出了轿子;我还知道了,有年村里大旱,河里的水都耗干了,家家户户不得不用地排车往地里拉水…… 谈及这些往事时,老姑奶奶脸上的神情变化很快,一会儿抿嘴笑了,一会儿眼圈又红了。老姑奶奶讲话时,祖父就蹲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静静地听着,回忆着。 在老姑奶奶家吃过饭后,再聊上一会,祖父和我就准备回家了。每每这时,老姑奶奶都很是激动,嘴里呜咽着,脸上挂着两行浊泪,祖父劝她不要出门送,她不听,拄着拐杖执意要送到门口。 祖父和我走出老远了,她依旧站着不回院子,那场景,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想来,心里都感觉酸涩难受。 后来,老姑奶奶的脑子越来越慒了。她认不得祖父是谁了,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分不清了。 那次,祖父带着我去看望她,她一直挥手嚷着让我和祖父赶紧走,说我们不走,她就要用拐杖打我们了。事后才知道,她是把我们当成打家劫舍的贼人了。 那天,祖父的眼睛红红的,不时用袖子揩下眼睛,想必是哭了。回去的路上,我问祖父,老姑奶奶咋变得不认识咱了? 祖父好久没说话,就默默地蹬着三轮车,翻过河堤后,他才自言自语着说:“人不会慒就好了……” 几十年后,祖父的脑子也慒了。临终前,连我的父亲都不认识了。 祖父慒了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几乎是在无声无息中走完生命最后那段时光的。 相比于祖父,邻居乔二爷爷的慒,就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了。 乔二爷爷的脑子还没有糊涂之前,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老爷子,说话斯斯文文,脾气温温和和,做事场面妥帖,很受村里人敬重。 可自从患了老年痴呆,他简直换了个人,不仅说话疯疯癫癫,脾气更是喜怒无常,更可怕的是,他做事也失了之前的稳重和妥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就敢直接褪下裤子解大小手。 有一回,他竟一丝不挂地冲出家门,在人堆儿里嘿嘿笑着跳起不伦不类的舞蹈,这简直把街坊们吓得够呛。 大娘婶子们红着脸背转过身子去,小媳妇们尖叫着躲回了家,幸好这时老伴抱着一条毯子追了过来,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好声好气地把他哄了回去,这场闹剧才结束。 后来,乔二爷爷的脑子越来越糊涂,行为举止更加没有羞耻感,老伴只好将他锁在家里,钥匙贴身藏着,生怕他偷溜出去丢人现眼。 可能是被关得烦了,乔二爷爷的性情变得更加暴躁,一言不合,他就会出手打老伴。 老伴也不和他计较,事后偷偷抹几滴眼泪,然后继续尽心尽力地侍奉在乔二爷爷的左右。 乔二爷爷临终前的那大半年,脑子彻底慒了。谁都不认识,谁都不能偎他的身,一旦看到有人向他走去,他就哇哇大叫,跟见到鬼似的。 就连他的老伴和儿子,他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发了疯似的走来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像是在和谁吵架一样。 乔二爷爷临终前,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撒手人寰。听说,走之前他在床上又是拉又是尿,场面很是尴尬。 说实话,耳闻目睹着乔二爷爷晚年的疯癫和狼狈,再想想他早年的体面和稳重,我的内心真是唏嘘不已! 写到这里,不得不感慨,老年痴呆真的是一种可怕的病症,它让人渐渐忘记了昔日的亲情,然后在浑浑噩噩中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何其残忍啊! 一想到,万千家庭正在经受这样的现实,心中便很是悲痛。真的希望,天下所有的老人,都能远离这一病魔,清清醒醒、体体面面地安度余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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