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于我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早在高中课本上就拜读过他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当时还在嘲笑别里科夫的迂腐和滑稽,心想为何一个人要给自己制造噩梦,活在担惊受怕中?之后才发现原来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有别里科夫的影子,焦虑和恐惧总会与人生相伴。 偶然机会下,再次翻开契诃夫的《樱桃园》,内心被他明娟的语言,冲破哀愁后的希望所打动,契诃夫笔下的男男女女皆非善恶泾渭分明之人,而是复杂的多棱镜,每一片镜叶反射人性的一角,人物的声音口型宛若眼前,就好像我们身边的人,偷偷蹿入契诃夫的作品,正向我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 一、柳鲍芙兄妹代表了哪一类人物?柳鲍芙性格中真正致命的弱点是优柔寡断。当她回到俄国,得知房产即将被拍卖,罗巴辛建议她出租沿河地段造别墅,以解决债务危机时,柳鲍芙却拒绝了。她明知道房产保不住,又缺乏大刀阔斧的行动能力,只能自欺欺人地拖延时间。最终,房产被拍卖,她在巴黎的情人病了,发来电报请求她回去;加上她本就对俄国死气沉沉的生活不满。于是,她经过一段犹豫后,很快就决定再次“逃离”樱桃园去往巴黎。这是缺乏生活理想、只满足于庸俗生活的俄国没落贵族的典型形象。 柳鲍芙的哥哥加耶夫也不堪大用,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个“巨婴”式的人物。他五十多岁了,在穿衣服这种事上仍需要老管家提醒。他的生活乐趣就是吃糖、打台球,他不时往嘴里放一块糖果,遇到谈话尴尬时,就模仿台球动作掩饰。他幻想着向某位将军借款,但毫无行动。他只是个过嘴瘾的高手,那些旧事物都能引发他发表空洞演讲。最后,房产卖了,他对妹妹说:卖了反倒清净了,当一切“再也无药可救了,大家却都镇定下来了,又都高兴起来了”。其实,他的镇定和高兴,不是因为解决了问题,而是因为他们再度回归了无所作为、游手好闲的生活。 二、特罗费莫夫代表哪一种力量?特罗费莫夫不到三十岁,但头顶已秃,看上去像五十岁的人。他一直在念大学,希望做一个“永久的学生”。他的学业和他的身份一直处于停顿状态,这与柳鲍芙家其他年轻人并无二致。但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俄国的未来有一套坚定的信念。一方面,他对旧制度的产物持有批判态度。他认为俄国知识分子一味空谈,却不事劳作;俄国社会整整落后西欧两百年;他说,只有人人都劳动,才能拯救俄国。另一方面,他的思想带有乌托邦的幻想特征。他号召人们:“前进啊!我们要百折不挠地向着远处那明星般闪耀的新生活迈进!”就连他与安尼雅的感情,他也自认为是“超乎恋爱”的关系,是代表着未来之自由的象征。 ![]() 特罗费莫夫这一类形象,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文学中经常出现,代表着历史进步的力量。但契诃夫异常清醒,他并没有一味肯定特罗费莫夫,而是借罗巴辛和柳鲍芙之口,婉转地表达了对特罗费莫夫的质疑。 特罗费莫夫思想的幼稚,使他不时落入自己所反对的阵营。比如,在全剧结尾处,当罗巴辛想帮助他时,他不仅拒绝了,给出的理由竟然是:“你父亲是农民,我父亲是药剂师,这中间找不出一点什么关系来。……我用不着你们,我瞧不起你们,我觉得自己坚强而骄傲。”在他眼里,劳动分三六九等,这是对他的劳动至上理念的最大讽刺。 三、罗巴辛性格的复杂性 罗巴辛的祖父辈都曾是柳鲍芙家的农奴,而罗巴辛在资本主义的潮流中,蜕变为商人和实干家。他阔了起来,但仍然显得粗俗。罗巴辛的可爱之处在于,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粗俗,他说:我虽然穿上了白背心黄皮鞋,吃起了精致的点心,有了钱,但“等你走进了仔细看看,实际上照旧还是庄稼佬里的一个庄稼佬”。即使父辈是农奴,他对柳鲍芙家并没有仇恨;加上他小时候受过柳鲍芙的照顾,所以一直崇拜柳鲍芙,在心里把她当姐姐。 罗巴辛处事果决,也没有精神负担,他捕捉着时代前进的方向。当柳鲍芙和加耶夫兄妹还在为樱桃园抒情怀旧之时,当年轻一代还在为未来迷惘时,他却看出了社会转型带来的商机。他主张砍掉樱桃树盖别墅,因为以前乡村只有主人和农奴,而现在出现了一种新型阶层——城里来的中产阶级。罗巴辛持有最坚定的实用主义信条,而不会从贵族审美角度,去关注樱桃园的情感价值。特罗费莫夫评价罗巴辛是个遇到什么就吞什么的生猛之人,是剧烈的生存斗争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精明、行动力和“奋斗”哲学,才是罗巴辛最本质的性格特征。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中,对这类精明商人多有描述,且多为负面人物;但契诃夫没有丑化罗巴辛,这源于契诃夫对人物行为逻辑的充分尊重。在《樱桃园》的某次排演过程中,扮演罗巴辛的演员将罗巴辛表演成一个大喊大叫的暴发户,契诃夫提醒他说:罗巴辛是个有钱人,而有钱人并不大喊大叫。 ![]() 罗巴辛一直帮柳鲍芙出主意挽回房产,但终因兄妹两犹豫不决而未能如愿。他和一个富人抢拍樱桃园,最终以高出抵押款九万多的价格买下它。他的兴奋可能是身份转换后的得意,但对商人罗巴辛来说更重要的,是一笔商业投资成功后的快乐。这是作为实干家的他,优于没落的贵族之处;但同时,这种金钱至上的取向,也是罗巴辛以及这个新兴阶级的局限所在。 虽然罗巴辛行动力超强,但他的有关时代“巨人”的理想,也很成问题,柳鲍芙就认为:“巨人”在神话中是美丽的,但要是放在实际生活里那就可怕了。 四、“樱桃园”的象征意味是什么?在剧中,不同人物眼里,樱桃园代表着不同的意义。对于柳鲍芙来说,樱桃园绝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园子,它更象征着往昔全部的幸福,也象征着逃离混乱的巴黎后,她所获得的安宁的未来生活。在特罗费莫夫眼里,樱桃园只是过去留下的负面遗产,它建立在几代农奴的辛苦劳作之上,里面到处是死去农奴的幽灵;它是俄国落后于西欧二百年的象征,俄国人必须与过去决裂,必须抵偿过去。眼前的樱桃园并不重要,全世界都是伟大而美丽的樱桃园。在他的影响下,安尼雅不再如母亲那样留恋过去,她甚至发愿要离开这园子。在罗巴辛眼里,樱桃园只是一处拥有商业开发价值的地产;既然是地产,就应该想办法最大化地利用它。园子里的樱桃树也是如此,既然果实已经卖不出去了,那就应该砍掉另作他用。 ![]() 樱桃园不动声色,任由人们为其赋予意义。人们就是在继承、改造或摧毁这些意义的过程中,不断尝试着实现自己的历史抱负。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樱桃园的意义只能由人来赋予,相反,它也为主人们的生命创造着意义。而令人遗憾的是,樱桃园的毁灭是必然的,在社会转型期,记忆也好,情感也好,都变得极其脆弱,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樱桃园代表着人类生命中意义感的积累,而它的消亡则代表着意义感的消亡和时间的无情流逝。当最后的告别到来时,柳鲍芙哭着诉说不甘心,费尔斯则感慨时间的无情流逝。这些悲怆的叹息,是这部剧最动人心扉的底色。 其实,时间冷酷地摧毁人类的生命和希望,这一情绪笼罩着樱桃园,许多细节早就暗示了这一点。比如第二幕,人们在园子外的教堂前闲聊,有一个乐队正在远处演奏音乐。当人们就人类的未来发表完宏论之后,大家都一动不动,各怀心事,一片寂寞。“忽然间,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种类似琴弦崩断的声音,然后忧郁而飘渺地消逝了。”我们可以将它理解为历史断裂的提示,是人物命运的不祥预兆。到结尾时,人们都纷纷离开樱桃园,费尔斯又一次听到了远处传来类似琴弦崩断的声音,这一次,似乎又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园子的远处,也传来了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这声音已经不再是种朦胧的暗示,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命运衰亡的展示。这声音虽然只是作为背景闪现出来,但它才是摧毁一切的时间浩大力量的显现。 五、怎么理解剧中人物的对话?人们说得很多,但从头到尾,语言并未有效的达成交流,而只是做无效的反复,生活本身也没有任何推进。正如柳鲍芙在五月份欣然归来,十月份就不得不再次黯然告别,结局只是倒退回开始的局面中。樱桃园的毁灭所象征的时间的飞逝,与主人公们粘稠而凝滞的生活之间,构成了《樱桃园》最深层的张力,同时也在悲剧与喜剧之间构成了奇妙的融合,所以也有人评价说:《樱桃园》里,契诃夫将人物置于了笑和泪的、如刀刃般的交界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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