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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春秌

 元亨技术 2023-06-23 发布于贵州

呂氏春秌

呂不韋

紀·孟春紀

孟春

一曰: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太蔟,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東風觧凍,蟄蟲始振,魚上氷,獭祭魚,候鴈北。天子居靑陽左個,乘鸞輅,駕蒼龍,載靑旗,衣靑衣,服靑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逹。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廼齋。立春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迊春於東郊;還,廼賞公卿、諸侯、大夫於朝。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慶賜遂行,無有不當。廼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離不忒,無失經紀。以初為常。是月也,天子廼以元日祈谷於上帝。廼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於保介之禦間,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大夫九推。反,執爵於太寝,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禦,命曰“勞酒。”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艸木繁動。王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善相坵陵阪険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以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凖直,農廼不惑。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廼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澤,犧牲無用牝,禁止伐木;無覆巢,無殺孩蟲、胎夭、飛鳥,無麛無卵;無聚大衆,無置城郭,揜骼霾髊。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有天殃。兵戎不起,不可以從我始。無變天之道,無絶地之理,無亂人之紀。孟春行夏令,則風雨不時,艸木早槁,國廼有恐;行秌令,則民大疫,疾風暴雨數至,藜莠蓬蒿並興;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霜雪大摯,首種不入。

本生

二曰:始生之者,天也;餋成之者,人也。能餋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謂天子。天子之動也,以全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則失所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備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則亦失所為修之矣。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壽,物者抇之,故不得壽。物也者,所以餋性也,非所以性餋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餋物,則不知輕重也。不知輕重,則重者為輕,輕者為重矣。若此,則每動無不敗。以此為君,悖;以此為臣,亂;以此為子,狂。三者國有一焉,無倖必亡。今有聲於此,耳聽之必慊已,聽之則使人聾,必弗聽。有色於此,目視之必慊已,視之則使人盲,必弗視。有味於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則使人瘖,必弗食。是故聖人之於聲色滋味也,利於性則取之,害於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貴富者,其於聲色滋味也,多惑者。日亱求,倖而得之則遁焉。遁焉,性惡得不傷?萬人操弓,共射其一招,招無不中。萬物章章,以害一生,生無不傷;以便一生,生無不長。故聖人之制萬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則神和矣,目明矣,耳聰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節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謀而當,不慮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於物無不受也,無不裹也,若天地然;上為天子而不驕,下為匹夫而不惛。此之謂全德之人。貴富而不知道,適足以為患,不如貧賤。貧賤之致物也難,雖慾過之,奚由?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強,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貴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貴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誇以名也,為其實也。則此論之不可不察也。

重己

三曰:倕,至巧也。人不愛倕之指,而愛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愛昆山之玉、江漢之珠,而愛己之一蒼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逹乎性命之情也。不逹乎性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師者之愛子也,不免乎枕之以糠;是聾者之餋嬰儿也,方雷而窺之於堂。有殊弗知慎者?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謂是未嘗是,其所謂非未嘗非。是其所謂非,非其所謂是,此之謂大惑。若此人者,天之所禍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國,必殘必亡。夫死殃殘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壽長至常亦然。故有道者不察所召,而察其召之者,則其至不可禁矣。此論不可不熟。

使烏獲疾引牛尾,尾絶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竪子引棬竪,而牛恣所以之,順也。世之人主貴人,無賢不肖,莫不慾長生久視,而日逆其生,慾之何益?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慾也。故聖人必先適慾。

室大則多陰,台高則多陽;多陰則蹶,多陽則痿。此陰陽不適之患也。是故先王不處大室,不為高台,味不衆珍,衣不燀熱。燀熱則理塞,理塞則氣不逹;味衆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中大鞔而氣不逹。以此長生可得乎?昔先聖王之為苑囿園池也,足以觀望勞形而已矣;其為宮室台榭也,足以辟燥濕而已矣;其為輿馬衣裘也,足以逸身暖骸而已矣;其為飲食酏醴也,足以適味充虚而已矣;其為聲色音樂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五者,聖王之所以餋性也,非好儉而惡費也,節乎性也。

貴公

四曰:昔先聖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於公。嘗試觀於上志,有得天下者衆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於公。故《鴻範》曰:“無偏無党,王道蕩蕩。無偏無頗,遵王之義。無或作好,遵王之道。無或作惡,遵王之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伯禽將行,請所以治魯。周公曰:“利而勿利也。”荆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遺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則至公矣。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萬物皆被其澤,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管仲有病,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病矣。渍甚,國人弗讳,寡人將誰屬國?”管仲對曰:“昔者臣盡力竭智,猶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於朝夕之中,臣奚能言?”桓公曰:“此大事也,願仲父之教寡人也。”管仲敬諾,曰:“公誰慾相?”公曰:“鮑叔牙可乎?”管仲對曰:“不可。夷吾善鮑叔牙。鮑叔牙之為人也,清廉潔直;視不己若者,不比於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勿已,則隰朋其可乎?隰朋之為人也,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其於國也,有不聞也;其於物也,有不知也;其於人也,有不見也。勿已乎,則隰朋可也。”夫相,大官也。處大官者,不慾小察,不慾小智,故曰:大匠不斵,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桓公行公去私惡,用管子而為五伯長;行私阿所愛,用竪刀而蟲出於戶。人之少也愚,其長也智。故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日醉而飾服,私利而立公,貪戾而求王,舜弗能為。

去私

五曰: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黄帝言曰:“聲禁重,色禁重,衣禁重,香禁重,味禁重,室禁重。”堯有子十人,不與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與其子而授禹:至公也。晉平公問於祁黄羊曰:“南陽無令,其誰可而為之?”祁黄羊對曰:“觧狐可。”平公曰:“觧狐非子之讎邪?”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讎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國人稱善焉。居有間,平公又問祁黄羊曰:“國無尉,其誰可而為之?”對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國人稱善焉。孔子聞之曰:“善哉!祁黄羊之論也,外舉不避讎,内舉不避子。祁黄羊可謂公矣。

墨者有鉅子腹䵍,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鱐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鱐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鉅子可謂公矣。

庖人調和而弗敢食,故可以為庖。若使庖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以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以為王伯矣。

紀·仲春紀

仲春

一曰: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夾鐘,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始雨水,桃李華,蒼庚鳴,鷹化為鳩。天子居靑陽太廟,乘鸞輅,駕蒼龍,載靑旗,衣靑衣,服靑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逹。

是月也,安萌牙,餋幼少,存諸孤;擇元日,命人社;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無肆掠,止狱讼。

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祀於高衤某。天子親往,後妃率九嬪禦,廼禮天子所禦,带以弓韣,授以弓矢,於高衤某之前。

是月也,日亱分,雷廼發聲,始電。蟄蟲咸動,開戶始出,先雷三日,奋铎以令於兆民曰:“雷且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日亱分,則同度量,鈞衡石,角斗桶,正权概。

是月也,耕者少舍,廼修闔扇。寝廟必備。無作大事,以妨農功。是月也,無竭川澤,無漉陂池,無焚山林。天子廼獻羔開氷,先薦寝廟。上丁,命樂正入舞舍采,天子廼率三公、九卿、諸侯,親往視之。中丁,又命樂正入學習樂。

是月也,祀不用犧牲,用圭璧,更皮币。

仲春行秌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寇戎來徵;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廼不熟,民多相掠;行夏令,則國廼大旱,暖氣早來,蟲螟為害。

貴生

二曰:聖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慾聲,目雖慾色,鼻雖慾芬香,口雖慾滋味,害於生則止。在四官者不慾,利於生者則弗為。由此觀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職,不得擅為,必有所制。此貴生之術也。

堯以天下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對曰:“以我為天子猶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將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於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越人三世殺其君,王子搜患之,迯乎丹穴。越國無君,求王子搜而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輿。王子搜援绥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其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慾得而為君也。

魯君聞顔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顔闔守閭,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魯君之使者至,顔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顔闔之家邪?”顔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币,顔闔對曰:“恐聽缪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顔闔者,非惡富貴也,由重生惡之也。世之人主多以富貴驕得道之人,其不相知,豈不悲哉?

故曰:道之眞,以持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餋生之道也。今世俗之君子,危身棄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彼且奚以此為也?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輕也。夫生,豈特隨侯珠之重也哉!

子華子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慾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慾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慾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聞所惡,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若無見。故雷則揜耳,電則揜目,此其比也。凡六慾者,皆知其所甚惡,而必不得免,不若無有所以知。無有所以知者,死之謂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謂也;嗜酒者,非敗酒之謂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

情慾

三曰: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慾。慾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慾,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慾五聲,目之慾五色,口之慾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慾之若一,雖神農、黄帝,其與桀、紂同。聖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俗主虧情,故每動為亡敗。耳不可赡,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盡府種,筋骨沈滯,血脉壅塞,九竅寥寥,曲失其宜,雖有彭祖,猶不能為也。其於物也,不可得之為慾,不可足之為求,大失生本;民人怨謗,又樹大讎;意氣易動,蹺然不固;矜勢好智,胸中欺詐;德義之緩,邪利之急。身以困窮,雖後悔之,尚將奚及?巧佞之近,端直之遠,國家大危,悔前之過,猶不可反。聞言而驚,不得所由。百病怒起,亂難時至。以此君人,為身大憂。耳不樂聲,目不樂色,口不甘味,與死無擇。

古人得道者,生以壽長,聲色滋味能久樂之,奚故?論早定也。論早定則知早嗇,知早嗇則精不竭。秌早寒則冬必暖矣,春多雨則夏必旱矣。天地不能兩,而況於人類乎?人之與天地也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故古之治身與天下者,必法天地也。

尊,酌者衆則速盡。萬物之酌大貴之生者衆矣。故大貴之生常速盡。非徒萬物酌之也,又损其生以資天下之人,而終不自知。功雖成乎外,而生虧乎内。耳不可以聽,目不可以視,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擾,妄言想見,臨死之上,顛倒驚惧,不知所為。用心如此,豈不悲哉?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孫叔敖之遇荆莊王為倖。自有道者論之則不然,此荆國之倖。荆莊王好周遊田獵,馳騁弋射,歡樂無遺,盡傅其境内之勞與諸侯之憂於孫叔敖。孫叔敖日亱不息,不得以便生為故,故使莊王功跡著乎竹帛,傳乎後世。

當染

四曰:墨子見染素絲者而歎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黄則黄,所以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而以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非獨染絲然也,國亦有染。舜染於許由、伯陽,禹染於臯陶、伯益,湯染於伊尹、仲虺,武王染於太公望、周公旦。此四王者,所染當,故王天下,立為天子,功名蔽天地。舉天下之仁義顯人,必稱此四王者。夏桀染於干辛、岐踵戎,殷紂染於崇侯、惡來,周厲王染於虢公長父、榮夷終,幽王染於虢公鼓、祭公敦。此四王者,所染不當,故國殘身死,為天下僇。舉天下之不義辱人,必稱此四王者。齊桓公染於管仲、鮑叔,晉文公染於咎犯、郄偃,荆莊王染於孫叔敖、沈尹蒸,吳王闔廬染於伍員、文之儀,越王勾踐染於範蠡、大夫種。此五君者,所染當,故霸諸侯,功名傳於後世。範吉射染於張柳朔、王生,中行寅染於黄籍秦、高強,吳王夫差染於王孫雄、太宰嚭,智伯瑶染於智國、張武,中山尚染於魏義、椻長,宋康王染於唐鞅、田不禋。此六君者,所染不當,故國皆殘亡,身或死辱,宗廟不血食,絶其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舉天下之貪暴可羞人,必稱此六君者。

凡為君,非為君而因榮也,非為君而因安也,以為行理也。行理生於當染。故古之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官事,得其經也。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耳目,國愈危,身愈辱,不知要故也。不知要故,則所染不當;所染不當,理奚由至?六君者是已。六君者,非不重其國、愛其身也,所染不當也。存亡故不獨是也,帝王亦然。

非獨國有染也。孔子學於老聃、孟苏、夔靖叔。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於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於魯,墨子學焉。此二士者,無爵儅以顯人,無賞祿以利人。舉天下之顯榮者,必稱此二士也。皆死久矣,從屬彌衆,弟子彌丰,充满天下。王公大人從而顯之;有愛子弟者,隨而學焉,無時乏絶。子貢、子夏、曾子學於孔子,田子方學於子貢,段干木學於子夏,吳起學於曾子;禽滑絭學於墨子,許犯學於禽滑絭,田系學於許犯。孔墨之後學顯榮於天下者衆矣,不可勝數,皆所染者得當也。

功名

五曰:由其道,功名之不可得迯,猶表之與影,若呼之與嚮。善釣者,出魚乎十仞之下,餌香也;善弋者,下鳥乎百仞之上,弓良也;善為君者,蛮夷反舌殊俗異習皆服之,德厚也。水泉深則魚鱉歸之,樹木盛則飛鳥歸之,庶艸茂則禽獸歸之,人主賢則豪傑歸之。故聖王不務歸之者,而務其所以歸。

強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悲;強令之為道也,可以成小,而不可以成大。

缶醯黄,蚋聚之,有酸;徒水則必不可。以貍致鼠,以氷致蠅,雖工,不能。以茹魚去蠅,蠅愈至,不可禁,以致之之道去之也。桀、紂以去之之道致之也,罰雖重,刑雖嚴,何益?

大寒既致,民暖是利;大熱在上,民清是走。故民無常處,見利之聚,無之去。慾為天子,民之所走,不可不察。今之世,至寒矣,至熱矣,而民無走者,取則行鈞也。慾為天子,所以示民,不可不異也。行不異,亂雖倍行,民猶無走。民無走,則王者廢矣,暴君倖矣,民絶望矣。故當今之世,有仁人在焉,不可而不此務;有賢主,不可而不此事。

賢不肖不可以不相分,若命之不可易,若美惡之不可移。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能盡害天下之民,而不能得賢名之。關龍逢、王子比干能以要領之死爭其上之過,而不能與之賢名。名固不可以相分,必由其理。

紀·季春紀

季春

一曰:季春之月,日在胃,昏七星中,旦牽牛中,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姑洗,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桐始華,田鼠化為鴽,虹始見,萍始生。天子居靑陽右個,乘鸞輅,駕蒼龍,載靑旗,衣靑衣,服靑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逹。

是月也,天子廼薦鞠衣於先帝,命舟牧覆舟,五覆五反,廼告舟備具於天子焉。天子焉始乘舟。薦鮪於寝廟,廼為麥祈實。

是月也,生氣方盛,陽氣發洩,生者畢出,萌者盡逹,不可以内。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發仓窌,賜貧窮,振乏絶,開府庫,出币帛,周天下,勉諸侯,聘名士,禮賢者。

是月也,命司空曰:“時雨將降,下水上騰,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堤防,導逹沟渎,開通道路,無有障塞;田獵罼弋,罝罘罗網,喂獸之藥,無出九門。”

是月也,命野虞無伐桑柘。鳴鳩拂其羽,戴任降於桑,具栚曲{豦}筐。後妃齋戒,親東鄉躬桑。禁婦女無觀,省婦使,勸蚕事。蚕事既登,分茧稱絲効功,以共郊廟之服,無有敢堕。

是月也,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干、脂膠丹漆,無或不良。百工咸理,监工日號,無悖於時,無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

是月之末,擇吉日,大合樂,天子廼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親往視之。

是月也,廼合累牛、騰馬、遊牝於牧。犧牲駒犢,舉書其數。國人傩,九門磔禳,以畢春氣。

行之是令,而甘雨至三旬。季春行冬令,則寒氣時發,艸木皆肅,國有大恐;行夏令,則民多疾疫,時雨不降,山陵不收;行秌令,則天多沈陰,淫雨早降,兵革並起。

盡數

二曰:天生陰陽、寒暑、燥濕、四時之化、萬物之變,莫不為利,莫不為害。聖人察陰陽之宜,辨萬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壽得長焉。長也者,非短而续之也,畢其數也。畢數之務,在乎去害。何謂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則生害矣。大喜、大怒、大憂、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則生害矣。大寒、大熱、大燥、大濕、大風、大霖、大霧,七者動精則生害矣。故凡餋生,莫若知本,知本則疾無由至矣。

精氣之集也,必有入也。集於羽鳥,與為飛揚;集於走獸,與為流行;集於珠玉,與為精朗;集於樹木,與為茂長;集於聖人,與為夐明。精氣之來也,因輕而揚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長而餋之,因智而明之。

流水不腐,戶枢不蠹,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鬱。鬱處头則為肿、為風,處耳則為挶、為聾,處目則為䁾、為盲,處鼻則為鼽、為窒,處腹則為張、為疛,處足則為痿、為蹶。輕水所,多秃與瘿人;重水所,多尰與躄人;甘水所,多好與美人;辛水所;多疽與痤人;苦水所;多尪與傴人。

凡食,無強厚味,無以烈味重酒,是以謂之疾首。食能以時,身必無災。凡食之道,無饑無飽,是之謂五藏之葆。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將之以神氣,百節虞歡,咸進受氣。飲必小咽,端直無戾。

今世上卜筮祷祠,故疾病愈來。譬之若射者,射而不中,反修於招,何益於中?夫以湯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則止矣。故巫醫毒藥,逐除治之,故古之人賤之也,為其末也。

先己

三曰:湯問於伊尹曰:“慾取天下,若何?”伊尹對曰:“慾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將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嗇其大寶。用其新,棄其陳,腠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及其天年。此之謂眞人。

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嚮者不於嚮於聲,善影者不於影於形,為天下者不於天下於身。《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言正諸身也。

故反其道而身善矣;行義則人善矣;樂備君道而百官已治矣,萬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於無為。無為之道曰勝天,義曰利身,君曰勿身。勿身督聽,利身平靜,勝天順性。順性則聰明壽長,平靜則業進樂鄉,督聽則姦塞不皇。

故上失其道,則边侵於敵;内失其行,名聲堕於外。是故百仞之松,本傷於下而末槁於上;商、周之國,謀失於胸,令困於彼。故心得而聽得,聽得而事得,事得而功名得。五帝先道而後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後殺,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後兵,故兵莫強焉。當今之世,巧謀並行,詐術递用,攻戰不休,亡國辱主愈衆,所事者末也。

夏後伯启與有扈戰於甘澤而不勝。六卿請復之,夏後伯启曰:“不可。吾地不浅,吾民不寡,戰而不勝,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於是乎處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張,鍾鼓不修,子女不飭,親親長長,尊賢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故慾勝人者,必先自勝;慾論人者,必先自論;慾知人者,必先自知。

《詩》曰:“執轡如組。”孔子曰:“審此言也,可以為天下。”子貢曰:“何其躁也!”孔子曰:“非謂其躁也,謂其為之於此,而成文於彼也。”聖人組修其身而成文於天下矣。故子華子曰:“坵陵成而穴者安矣,大水深淵成而魚鱉安矣,松柏成而塗之人已荫矣。”

孔子見魯哀公,哀公曰:“有語寡人曰:'為國家者,為之堂上而已矣。’寡人以為迂言也。”孔子曰:“此非迂言也。坵聞之,得之於身者得之人,失之於身者失之人。不出於門戶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於已身者乎!”

論人

四曰:主道约,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者,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強者,失之彌遠。

何謂反諸已也?適耳目,節嗜慾,釋智謀,去巧故,而遊意乎無窮之次,事心乎自然之塗。若此則無以害其天矣。無以害其天則知精,知精則知神,知神之謂得一。

凡彼萬形,得一後成。故知一,則應物變化,阔大淵深,不可測也;德行昭美,比於日月,不可息也,豪士時之,遠方來賓,不可塞也;意氣宣通,無所束縛,不可收也。故知知一,則復歸於樸,嗜慾易足,取餋節薄,不可得也;離世自樂,中情潔白,不可量也;威不能惧,嚴不能恐,不可服也。故知知一,則可動作當務,與時周旋,不可極也;舉錯以數,取與遵理,不可惑也;言無遺者,集肌膚,不可革也。䜛人困窮,賢者遂興,不可匿也。故知知一,則若天地然,則何事之不勝?何物之不應?譬之若禦者,反諸己,則車輕馬利,致遠復食而不倦。

昔上世之亡主,以罪為在人,故日殺戮而不止,以至於亡而不悟。三代之興王,以罪為在己,故日功而不衰,以至於王。

何謂求諸人?人同類而智殊,賢不肖異,皆巧言辯辭以自防禦,此不肖主之所以亂也。

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餋,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喜之以验其守,樂之以验其僻,怒之以验其節,惧之以验其特,哀之以验其人,苦之以验其志。八觀六验,此賢主之所以論人也。論人者,又必以六戚四隱。何謂六戚?父、母、兄、弟、妻、子。何為四隱?交友、故舊、邑里、門郭。内則用六戚四隱,外則用八觀六验,人之情偽、貪鄙、美惡無所失矣。譬之若迯雨污,無之而非是。此先聖王之所以知人也。

圜道

五曰:天道圜,地道方。聖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何以說天道之圜也?精氣一上一下,圜周復杂,無所稽畱,故曰天道圜。何以說地道之方也?萬物殊類殊形,皆有分職,不能相為,故曰地道方。主執圜,臣處方,方圜不易,其國廼昌。

日亱一周,圜道也。月躔二十八宿,轸與角屬,圜道也。精行四時,一上一下,各與遇,圜道也。物動則萌,萌而生,生而長,長而大,大而成,成廼衰,衰廼殺,殺廼藏,圜道也。雲氣西行,雲雲然,冬夏不輟;水泉東流,日亱不休。上不竭,下不满,小為大,重為輕,圜道也。黄帝曰:“帝無常處也,有處者廼無處也。”以言不刑蹇,圜道也。人之竅九,一有所居則八虚,八虚甚久則身斃。故唯而聽,唯止;聽而視,聽止:以言說一。一不慾畱,畱運為敗,圜道也。一也齊至貴,莫知其原,莫知其端,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而萬物以為宗。聖王法之,以令其性,以定其正,以出號令。令出於主口,官職受而行之,日亱不休,宣通下究,瀸於民心,遂於四方,還周復歸,至於主所,圜道也。令圜,則可不可,善不善,無所壅矣。無所壅者,主道通也。故令者,人主之所以為命也,賢不肖、安危之所定也。

人之有形體四枝,其能使之也,為其感而必知也。感而不知,則形體四枝不使矣。人臣亦然。號令不感,則不得而使矣。有之而不使,不若無有。主也者,使非有者也,舜、禹、湯、武皆然。

先王之立高官也,必使之方,方則分定,分定則下不相隱。堯舜,賢主也,皆以賢者為後,不肯與其子孫,猶若立官必使之方。今世之人主,皆慾世勿失矣,而與其子孫,立官不能使之方,以私慾亂之也,何哉?其所慾者之遠,而所知者之近也。今五音之無不應也,其分審也。宮、徵、商、羽、角,各處其處,音皆調均,不可以相违,此所以無不受也。賢主之立官有似於此。百官各處其職、治其事以待主,主無不安矣;以此治國,國無不利矣;以此備患,患無由至矣。

紀·孟夏紀

孟夏

一曰:孟夏之月,日在畢,昏翼中,旦婺女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蟲羽,其音徵,律中仲呂,其數七,其性禮,其事視,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竈,祭先肺。螻蟈鳴,坵蚓出,王菩生,苦菜秀。天子居明堂左個,乘朱輅,駕赤驑,載赤旗,衣赤衣,服赤玉,食菽與雞,其器高以觕。

是月也,以立夏。先立夏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夏,盛德在火。”天子廼齋。立夏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迊夏於南郊。還,廼行賞,封侯、慶賜,無不欣說。廼命樂師習合禮樂。命太尉贊傑俊,遂賢良,舉長大;行爵出祿。必當其儅。

是月也,繼長增高,無有壞隳。無起土功,無發大衆,無伐大樹。

是月也,天子始絺。命野虞出行田原,勞農勸民,無或失時;命司徒循行縣鄙,命農勉作,無伏於都。

是月也,驅獸無害五谷,無大田獵,農廼昇麥。天子廼以彘嘗麥,先薦寝廟。

是月也,聚蓄百藥,糜艸死,麥秌至。斷薄刑,决小罪,出輕系。蚕事既畢,後妃獻茧,廼收茧税,以桑為均,貴賤少長如一,以給郊廟之祭服。

是月也,天子飲酎,用禮樂。

行之是令,而甘雨至三旬。孟夏行秌令,則苦雨數來,五谷不滋,四鄙入保;行冬令,則艸木早枯,後廼大水,敗其城郭;行春令,則蟲蝗為敗,暴風來格,秀艸不實。

勸學

二曰:先王之教,莫榮於孝,莫顯於忠。忠孝,人君人親之所甚慾也;顯榮,人子人臣之所甚願也。然而人君人親不得其所慾,人子人臣不得其所願,此生於不知理義。不知理義,生於不學。

學者師逹而有材,吾未知其不為聖人。聖人之所在,則天下理焉。在右則右重,在左則左重,是故古之聖王未有不尊師者也。尊師則不論其貴賤貧富矣。若此則名號顯矣,德行彰矣。

故師之教也,不爭輕重尊卑貧富,而爭於道。其人苟可,其事無不可。所求盡得,所慾盡成,此生於得聖人。聖人生於疾學。不疾學而能為魁士名人者,未之嘗有也。

疾學在於尊師。師尊則言信矣,道論矣。故往教者不化,召師者不化;自卑者不聽,卑師者不聽。師操不化不聽之術,而以強教之,慾道之行、身之尊也,不亦遠乎?學者處不化不聽之勢,而以自行,慾名之顯、身之安也,是怀腐而慾香也,是入水而惡濡也。

凡說者,兑之也,非說之也。今世之說者,多弗能兑,而反說之。夫弗能兑而反說,是拯溺而垂之以石也,是救病而飲之以堇也。使世益亂、不肖主重惑者,從此生矣。

故為師之務,在於勝理,在於行義。理勝義立則儅尊矣,王公大人弗敢驕也,上至於天子,朝之而不慚。凡遇合也,合不可必。遺理釋義,以要不可必,而慾人之尊之也,不亦難乎?故師必勝理行義然後尊。

曾子曰:“君子行於道路,其有父者可知也,其有師者可知也。夫無父而無師者,餘若夫何哉!”此言事師之猶事父也。曾點使曾參,過期而不至,人皆見曾點曰:“無廼畏邪?”曾點曰:“彼雖畏,我存,夫安敢畏?”孔子畏於匡,顔淵後,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顔淵曰:“子在,回何敢死?”顔回之於孔子也,猶曾參之事父也。古之賢者與,其尊師若此,故師盡智竭道以教。

尊師

三曰:神農師悉諸,黄帝師大撓,帝顓頊師伯夷父,帝嚳師伯招,帝堯師子州支父,帝舜師許由,禹師大成贄,湯師小臣,文王、武王師呂望、周公旦,齊桓公師管夷吾,晉文公師咎犯、隨會,秦穆公師百里奚、公孫枝,楚莊王師孫叔敖、沈尹巫,吳王闔閭師伍子胥、文之儀,越王勾踐師範蠡、大夫種。此十聖人、六賢者未有不尊師者也。今尊不至於帝,智不至於聖,而慾無尊師,奚由至哉?此五帝之所以絶,三代之所以灭。

且天生人也,而使其耳可以聞,不學,其聞不若聾;使其目可以見,不學,其見不若盲;使其口可以言,不學,其言不若爽;使其心可以知,不學,其知不若狂。故凡學,非能益也,逹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敗之,是謂善學。

子張,魯之鄙家也;顔涿聚,梁父之大盜也;學於孔子。段干木,晉國之大驵也,學於子夏。高何、縣子石,齊國之暴者也,指於鄉曲,學於子墨子。索卢參,東方之鉅狡也,學於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於刑戮死辱也,由此為天下名士顯人,以終其壽,王公大人從而禮之,此得之於學也。

凡學,必務進業,心則無營。疾讽诵,謹司聞,觀歡愉,問書意,順耳目,不逆志,退思慮,求所謂,時辨說,以論道,不苟辨,必中法,得之無矜,失之無慚,必反其本。

生則謹餋,謹餋之道,餋心為貴;死則敬祭,敬祭之術,時節為務。此所以尊師也。治唐圃,疾灌浸,務種樹;织葩屦,結罝網,捆蒲葦;之田野,力耕耘,事五谷;如山林,入川澤,取魚鱉,求鳥獸。此所以尊師也。視輿馬,慎駕禦;適衣服,務輕暖;臨飲食,必蠲潔;善調和,務甘肥;必恭敬,和顔色,審辭令;疾趋翔,必嚴肅。此所以尊師也。

君子之學也,說義必稱師以論道,聽從必盡力以光明。聽從不盡力,命之曰背;說義不稱師,命之曰叛。背叛之人,賢主弗内之於朝,君子不與交友。

故教也者,義之大者也;學也者,知之盛者也。義之大者,莫大於利人,利人莫大於教;知之盛者,莫大於成身,成身莫大於學。身成則為人子弗使而孝矣,為人臣弗令而忠矣,為人君弗強而平矣,有大勢可以為天下正矣。故子貢問孔子曰:“後世將何以稱夫子?”孔子曰:“吾何足以稱哉?勿已者,則好學而不厌,好教而不倦,其惟此邪!”天子入太廟祭先聖,則齒嘗為師者弗臣,所以見敬學與尊師也。

诬徒

四曰:逹師之教也,使弟子安焉、樂焉、休焉、遊焉、肅焉、嚴焉。此六者得於學,則邪辟之道塞矣,理義之術勝矣;此六者不得於學,則君不能令於臣,父不能令於子,師不能令於徒。

人之情,不能樂其所不安,不能得於其所不樂。為之而樂矣,奚待賢者?雖不肖者猶若勸之。為之而苦矣,奚待不肖者?雖賢者猶不能久。反諸人情,則得所以勸學矣。

子華子曰:“王者樂其所以王,亡者亦樂其所以亡,故烹獸不足以盡獸,嗜其脯則幾矣。”然則王者有嗜乎理義也,亡者亦有嗜乎暴慢也。所嗜不同,故其禍福亦不同。

不能教者:志氣不和,取舍數變,固無恒心,若晏陰喜怒無處;言談日易,以恣自行;失之在己,不肯自非,愎過自用,不可证移;見权親勢及有富厚者,不論其材,不察其行,驅而教之,阿而諂之,若恐弗及;弟子居處修潔,身狀出伦,聞识疏逹,就學敏疾,本業幾終者,則從而抑之,難而悬之,妒而惡之;弟子去則冀終,居則不安,歸則愧於父母兄弟,出則慚於知友邑里,此學者之所悲也,此師徒相與異心也。人之情,惡異於己者,此師徒相與造怨尤也。人之情,不能親其所怨,不能譽其所惡,學業之敗也,道術之廢也,從此生矣。

善教者則不然。視徒如己,反己以教,則得教之情矣。所加於人,必可行於己,若此則師徒同體。人之情,愛同於己者,譽同於己者,助同於己者,學業之章明也,道術之大行也,從此生矣。

不能學者,從師苦而慾學之功也,從師浅而慾學之深也。艸木、雞狗、牛馬,不可谯诟遇之,谯诟遇之,則亦谯诟報人,又況乎逹師與道術之言乎?故不能學者:遇師則不中,用心則不专,好之則不深,就業則不疾,辯論則不審,教人則不精;於師愠,怀於俗,羁神於世,矜勢好尤,故湛於巧智,昏於小利,惑於嗜慾;問事則前後相悖,以章則有異心,以简則有相反;離則不能合,合則弗能離,事至則不能受。此不能學者之患也。

用衆

五曰: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跖數千而後足;雖不足,猶若有跖。物固莫不有長,莫不有短。人亦然。故善學者,假人之長以補其短。故假人者遂有天下。無丑不能,無惡不知。丑不能,惡不知,病矣。不醜不能,不惡不知,尚矣。雖桀、紂猶有可畏可取者,而況於賢者乎?

故學士曰:辯議不可不為。辯賁議而苟可為,是教也。教,大議也。辯議而不可為,是被褐而出,衣錦而入。

戎人生乎戎、長乎戎而戎言,不知其所受之,;楚人生乎楚、長乎楚而楚言,不知其所受之。今使楚人長乎戎,戎人長乎楚,則楚人戎言,戎人楚言矣。由是觀之,吾未知亡國之主不可以為賢主也,其所生長者不可耳。故所生長不可不察也。

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衆白也。夫取於衆,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

凡君之所以立,出乎衆也。立已定而舍其衆,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聞安居。故以衆勇無畏乎孟賁矣,以衆力無畏乎烏獲矣,以衆視無畏乎離婁矣,以衆知無畏乎堯、舜矣。夫以衆者,此君人之大寶也。

田駢謂齊王曰:“孟賁庶乎患術,而边境弗患。”楚、魏之王辭言不說,而境内已修備矣,兵士已修用矣,得之衆也。

紀·仲夏紀

仲夏

一曰:仲夏之月,日在東井,昏亢中,旦危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蟲羽,其音徵,律中蕤賓,其數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竈,祭先肺。小暑至,螳螂生,雞始鳴,反舌無聲。天子居明堂太廟,乘硃輅、駕赤驑,載赤旗,衣硃衣,服赤玉,食菽與雞,其器高以觕,餋壯狡。

是月也,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干戚戈羽,調竽笙塤篪,飭鍾磬柷敔。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樂。廼命百縣雩祭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以祈谷實。農廼登黍。

是月也,天子以雏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寝廟。令民無刈藍以染,無燒炭,無暴布,門閭無閉,關市無索;挺重囚,益其食,遊牝别其羣,則縶騰駒,班馬正。

是月也,日長至,陰陽爭,死生分。君子齋戒,處必揜,身慾靜無躁,止聲色,無或進,薄滋味,無致和,退嗜慾,定心氣,百官靜,事無刑,以定晏陰之所成。鹿角觧,蝉始鳴,半夏生,木堇榮。

是月也,無用火南方,可以居高明,可以遠眺望,可以登山陵,可以處台榭。

仲夏行冬令,則雹霰傷谷,道路不通,暴兵來至;行春令,則五谷晚熟,百螣時起,其國廼饑;行秌令,則艸木零落,菓實早成,民殃於疫。

大樂

二曰: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於度量,本於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天地車輪,終則復始,極則復反,莫不咸當。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盡其行。四時代興,或暑或寒,或短或長,或柔或刚。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萌芽始震,凝氵寒以形。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於和,和出於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皆化其上,樂廼可成。成樂有具,必節嗜慾。嗜慾不辟,樂廼可務。務樂有術,必由平出。平出於公,公出於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

亡國戮民,非無樂也,其樂不樂。溺者非不笑也,罪人非不歌也,狂者非不武也,亂世之樂有似於此。君臣失儅,父子失處,夫婦失宜,民人呻唫,其以為樂也,若之何哉?

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始生人者,天也人,無事焉。天使人有慾,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慾與惡,所受於天也,人不得與焉,不可變,不可易。世之學者,有非樂者矣,安由出哉?

大樂,君臣、父子、長少之所歡欣而說也。歡欣生於平,平生於道。道也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為狀。有知不見之見、不聞之聞、無狀之狀者,則幾於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

故一也者制令,兩也者從聽。先聖擇兩法一,是以知萬物之情。故能以一聽政者,樂君臣,和遠近,說黔首,合宗親;能以一治其身者,免於災,終其壽,全其天;能以一治其國者,姦邪去,賢者至,成大化;能以一治天下者,寒暑適,風雨時,為聖人。故知一則明,明兩則狂。

侈樂

三曰:人莫不以其生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人莫不以其知知,而不知其所以知。知其所以知之謂知道;不知其所以知之謂棄寶。棄寶者必離其咎。世之人主,多以珠玉戈劍為寶,愈多而民愈怨,國人愈危,身愈危累,則失寶之情矣。亂世之樂與此同。為木革之聲則若雷,為金石之聲則若霆,為絲竹歌舞之聲則若噪。以此駭心氣、動耳目、搖蕩生則可矣,以此為樂則不樂。故樂愈侈,而民愈鬱,國愈亂,主愈卑,則亦失樂之情矣。

凡古聖王之所為貴樂者,為其樂也。夏桀、殷紂作為侈樂,大鼓、鐘、磬、管、簫之音,以巨為美,以衆為觀;俶诡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宋之衰也,作為千鍾;齊之衰也,作為大呂;楚之衰也,作為巫音。侈則侈矣,自有道者觀之,則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其生之與樂也,若氷之於炎日,反以自兵。此生乎不知樂之情,而以侈為務故也。

樂之有情,譬之若肌膚形體之有情性也。有情性則必有性餋矣。寒、溫、勞、逸、饑、飽,此六者非適也。凡餋也者,瞻非適而以之適者也。能以久處其適,則生長矣。生也者,其身固靜,感而後知,或使之也。遂而不返,制乎嗜慾;制乎嗜慾無窮,則必失其天矣。且夫嗜慾無窮,則必有貪鄙悖亂之心、淫佚姦詐之事矣。故強者劫弱,衆者暴寡,勇者淩怯,壯者傲幼,從此生矣。

適音

四曰:耳之情慾聲,心不樂,五音在前弗聽;目之情慾色,心弗樂,五色在前弗視;鼻之情慾芬香,心弗樂,芬香在前弗嗅;口之情慾滋味,心弗樂,五味在前弗食。慾之者,耳目鼻口也;樂之弗樂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後樂。心必樂,然後耳目鼻口有以慾之。故樂之務在於和心,和心在於行適。

夫樂有適,心亦有適。人之情:慾壽而惡夭,慾安而惡危,慾榮而惡辱,慾逸而惡勞。四慾得,四惡除,則心適矣。四慾之得也,在於勝理。勝理以治身,則生全以;生全則壽長矣。勝理以治國,則法立;法立則天下服矣。故適心之務在於勝理。

夫音亦有適:太巨則志蕩,以蕩聽巨則耳不容,不容則横塞,横塞則振;太小則志嫌,以嫌聽小則耳不充,不充則不詹,不詹則窕;太清則志危,以危聽清則耳溪極,溪極則不鉴,不鉴則竭;太濁則志下,以下聽濁則耳不收,不收則不摶,不摶則怒。故太巨、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黄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樂無太,平和者是也。

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険也。凡音樂,通乎政而移風平俗者也。俗定而音樂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觀其音而知其俗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於音樂以論其教。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進乎音者矣。大飨之禮,上玄尊而俎生魚,大羹不和,有進乎味者也。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慾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行理義也。

古樂

五曰:樂所由來者尚也,必不可廢。有節,有侈,有正,有淫矣。賢者以昌,不肖者以亡。

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畜積,萬物散觧,菓實不成,故士逹作為五絃瑟,以來陰氣,以定羣生。

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艸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逹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萬物之極。

昔陶唐氏之始,陰多,滯伏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氣鬱閼而滯著,筋骨瑟缩不逹,故作為舞以宣導之。

昔黄帝令伶伦作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廼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黄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凤皇之鳴,以别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黄鍾之宮,適合;黄鍾之宮皆可以生之。故曰:黄鍾之宮,律呂之本。黄帝又命伶伦與榮將鑄十二鐘,以和五音,以施英韶。以仲春之月,乙卯之日,日在奎,始奏之,命之曰咸池。

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廼登為帝。惟天之合,正風廼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锵锵。帝顓頊好其音,廼令飛龍作,効八風之音,命之曰承雲,以祭上帝。廼令鱓先為樂倡。鱓廼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

帝嚳命咸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有倕作為鼙、鼓、鐘、磬、吹苓、管、塤、篪、鼗、椎、鍾。帝嚳廼令人抃,或鼓鼙,擊鐘磬、吹苓、展管篪。因令凤鳥、天翟舞之。帝嚳大喜,廼以康帝德。

帝堯立,廼命質為樂。質廼効山林溪谷之音以歌,廼以麋各置缶而鼓之,廼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瞽叟廼拌五絃之瑟,作以為十五絃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

舜立,命延,廼拌瞽叟之所為瑟,益之八絃,以為二十三絃之瑟。帝舜廼令質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

禹立,勤勞天下,日亱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龍門,降通漻水以導河,疏三江五湖,注之東海,以利黔首。於是命臯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

殷湯即儅,夏為無道,暴虐萬民,侵削諸侯,不用軌度,天下患之。湯於是率六州以討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寧。湯廼命伊尹作為大護,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

周文王處岐,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許。周公旦廼作詩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以繩文王之德。

武王即儅,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锐兵克之於牧野。歸,廼薦俘馘於京太室,廼命周公為作大武。

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踐伐之。商人服象,為虐於東夷。周公遂以師逐之,至於江南。廼為三象,以嘉其德。

故樂之所由來者尚矣,非獨為一世之所造也。

紀·季夏紀

季夏

一曰:季夏之月,日在柳,昏心中,旦奎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蟲羽,其音徵,律中林鐘。其數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竈,祭先肺。凉風始至,蟋蟀居宇,鷹廼學習,腐艸化為幵。天子居明堂右個,乘硃輅,駕赤驑,載赤旗,衣硃衣,服赤玉,食菽與雞,其器高以觕。

是月也,令渔師伐蛟取鼍,昇龟取黿。廼命虞人入材葦。

是月也,令四监大夫合百縣之秩刍,以餋犧牲。令民無不咸出其力,以供皇天上帝、名山大川、四方之神,以祀宗廟社稷之灵,為民祈福。

是月也,命婦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無或差忒,黄黑蒼赤,莫不質良,勿敢偽詐,以給郊廟祭祀之服,以為旗章,以别貴賤等級之度。

是月也,樹木方盛,廼命虞人入山行木,無或斬伐;不可以興土功,不可以合諸侯,不可以起兵動衆,無舉大事,以搖蕩於氣。無發令而干時,以妨神農之事。水潦盛昌,命神農將巡功,舉大事則有天殃。

是月也,土潤溽暑,大雨時行,燒薙行水,利以殺艸,如以熱湯,可以粪田疇,可以美土疆。

行之是令,是月甘雨三至,三旬二日。

季夏行春令,則谷實觧落,國多風咳,人廼迁徙;行秌令,則坵隰水潦,禾稼不熟,廼多女災,行冬令,則寒氣不時,鷹隼早鷙,四鄙入保。

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後土,其蟲倮,其音宮,律中黄鐘之宮,其數五,其味甘,其臭香,其祀中霤,祭先心,天子居太廟太室,乘大輅,駕黄驑,載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與牛,其器圜以揜。

音律

二曰:黄鐘生林鐘,林鐘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黄鐘、大呂、太蔟、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為上,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為下。

大聖至理之世,天地之氣,合而生風。日至則月鐘其風,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則生黄鐘。季冬生大呂。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夾鐘。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呂。仲夏日長至,則生蕤賓。季夏生林鐘。孟秌生夷則。仲秌生南呂。季秌生無射。孟冬生應鐘。天地之風氣正,則十二律定矣。

黄鐘之月,土事無作,慎無發蓋,以固天閉地,陽氣且洩。

大呂之月,數將幾終,歳且更起,专而農民,無有所使。

太蔟之月,陽氣始生,艸木繁動,令農發土,無或失時。

夾鐘之月,宽裕和平,行德去刑,無或作事,以害羣生。

姑洗之月,逹道通路,沟渎修利,申之此令,嘉氣趣至。

仲呂之月,無聚大衆,巡勸農事,艸木方長,無擕民心。

蕤賓之月,陽氣在上,安壯餋佼,本朝不靜,艸木早槁。

林鐘之月,艸木盛满,陰將始刑,無發大事,以將陽氣。

夷則之月,修法飭刑,选士厲兵,诘誅不義,以怀遠方。

南呂之月,蟄蟲入穴,趣農收聚,無敢懈怠,以多為務。

無射之月,疾斷有罪,當法勿赦,無畱狱讼,以亟以故。

應鐘之月,陰陽不通,閉而為冬,修别喪紀,審民所終。

音初

夏後氏孔甲田於東陽萯山。天大風,晦盲,孔甲迷惑,入於民室。主人方乳,或曰:“後來,是良日也,之子是必大吉。”或曰:“不勝也,之子是必有殃。”後廼取其子以歸,曰:“以為余子,誰敢殃之?”子長成人,幕動坼橑,斧斬其足,遂為守門者。孔甲曰:“呜呼!有疾,命矣夫!”廼作為“破斧”之歌,實始為東音。

禹行功,見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氏之女廼令其妾候禹於塗山之陽。女廼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風焉,以為“周南”、“召南”。

周昭王親將徵荆。辛余靡長且多力,為王右。還反涉漢,梁敗,王及蔡公抎於漢中。辛余靡振王北濟,又反振蔡公。周公廼侯之於西翟,實為長公。殷整甲徙宅西河,猶思故處,實始作為西音。長公繼是音以處西山。秦缪公取風焉,實始作為秦音。

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台,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谥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选,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

凡音者,産乎人心者也。感於心則蕩乎音,音成於外而化乎内。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賢不肖、君子小人皆形於樂,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

土弊則艸木不長,水烦則魚鱉不大,世濁則禮烦而樂淫。鄭衛之聲、桑間之音,此亂國之所好,衰德之所說。流辟、  越、慆濫之音出,則滔蕩之氣、邪慢之心感矣;感則百姦衆辟從此産矣。故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樂,和樂以成順。樂和而民鄉方矣。

制樂

四曰:慾觀至樂,必於至治。其治厚者其樂治厚,其治薄者其樂治薄,亂世則慢以樂矣。今窒閉戶牖,動天地,一室也。

故成湯之時,有谷生於庭,昏而生,比旦而大拱。其吏請卜其故。湯退卜者曰:“吾聞祥者福之先者也,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至。妖者禍之先者也,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於是早朝晏退,問疾吊喪,務镇抚百姓。三日而谷亡。故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聖人所獨見,衆人焉知其極?

周文王立國八年,歳六月,文王寝疾五日而地動,東西南北不出國郊。百吏皆請曰:“臣聞地之動,為人主也。今王寝疾五日而地動,四靣不出周郊,羣臣皆恐,曰'請移之’。”文王曰:“若何其移之也?”對曰:“興事動衆,以增國城,其可以移之乎!”文王曰:“不可。夫天之見妖也,以罰有罪也。我必有罪,故天以此罰我也。今故興事動衆以增國城,是重吾罪也。不可。”文王曰:“昌也請改行重善以移之,其可以免乎!”於是謹其禮秩、皮革,以交諸侯;飭其辭令、币帛、以禮豪士;颁其爵列、等級、田疇,以賞羣臣。無幾何,疾廼止。文王即儅八年而地動,已動之後四十三年,凡文王立國五十一年而終。此文王之所以止殃翦妖也。

宋景公之時,荧惑在心,公惧,召子韦而問焉,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者,天罰也;心者,宋之分野也。禍當於君。雖然,可移於宰相。”公曰:“宰相,所與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將誰為君乎?寧獨死!”子韦曰:“可移於歳。”公曰:“歳害則民饑,民饑必死。為人君而殺其民以自活也,其誰以我為君乎?是寡人之命固盡已,子無復言矣。”子韦還走,北靣載拜曰:“臣敢贺君。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至德之言三,天必三賞君。今夕荧惑其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歳。”公曰:“子何以知之?”對曰:“有三善言,必有三賞,荧惑必三徙舍。舍行七星,星一徙當一年,三七二十一,臣故曰'君延年二十一歳’矣。臣請伏於陛下以伺候之。荧惑不徙,臣請死。”公曰:“可。”是夕荧惑菓徙三舍。

明理

五曰:五帝三王之於樂盡之矣。亂國之主未嘗知樂者,是常主也。夫有天賞得為主,而未嘗得主之實,此之謂大悲。是正坐於夕室也,其所謂正廼不正矣。

凡生,非一氣之化也;長,非一物之任也;成,非一形之功也。故衆正之所積,其福無不及也;衆邪之所積,其禍無不逮也。其風雨則不適,其甘雨則不降,其霜雪則不時,寒暑則不當,陰陽失次,四時易節,人民淫烁不固,禽獸胎消不殖,艸木庳小不滋,五谷萎敗不成。其以為樂也,若之何哉?

故至亂之化:君臣相賊,長少相殺,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紀,心若禽獸,長邪苟利,不知義理。

其雲狀有若犬、若馬、若白鹄、若衆車;有其狀若人,蒼衣赤首,不動,其名曰天衡;有其狀若悬旍而赤,其名曰雲旍;有其狀若衆馬以斗,其名曰滑馬;有其狀若衆植華以長,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

其日有斗蚀,有倍僪,有晕珥,有不光,有不及景,有衆日並出,有昼盲,有霄見。

其月有薄蚀,有晖珥,有偏盲,有四月並出,有二月並見,有小月承大月,有大月承小月,有月蚀星,有出而無光。

其星有荧惑,有彗星,有天棓,有天搀,有天竹,有天英,有天干,有賊星,有斗星,有賓星。

其氣有上不屬天,下不屬地,有丰上殺下,有若水之波,有若山之楫;春則黄,夏則黑,秌則蒼,冬則赤。

其妖孽有生如带,有鬼投其陴,有菟生雉,雉亦生鴳,有螟集其國,其音匈匈,國有遊虵西東,馬牛廼言,犬彘廼连,有狼入於國,有人自天降,市有舞鸱,國有行飛,馬有生角,雄雞五足,有豕生而彌,雞卵多毈,有社迁處,有豕生狗。

國有此物,其主不知驚惶亟革,上帝降禍,兇災必亟。其殘亡死喪,殄絶無類,流散循饑無日矣。此皆亂國之所生也,不能勝數,盡荆、越之竹,猶不能書。故子華子曰:“夫亂世之民,長短颉<吾午>百疾,民多疾疠,道多褓襁,盲秃傴尪,萬怪皆生。”故亂世之主,烏聞至樂?不聞至樂,其樂不樂。

紀·孟秌紀

孟秌

一曰:孟秌之月,日在翼,昏斗中,旦畢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夷則。其數九,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門,祭先肝。凉風至,白露降,寒蝉鳴,鷹廼祭鳥,始用刑戮。天子居總章左個,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

是月也,以立秌。先立秌三日,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秌,盛德在金。”天子廼齋。立秌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迊秌於西郊。還,廼賞軍率武人於朝。天子廼命將帅,选士厲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徵不義,诘誅暴慢,以明好惡,巡彼遠方。

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缮囹圄,具桎梏,禁止姦,慎罪邪,務搏執;命理瞻傷察创、視折審斷,决狱讼,必正平,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赢。

是月也,農廼昇谷,天子嘗新,先薦寝廟。命百官始收敛,完堤防,謹壅塞,以備水潦;修宮室,坿墙垣,補城郭。

是月也,無以封侯、立大官,無割土地、行重币、出大使。

行之是令,而凉風至三旬。

孟秌行冬令,則陰氣大勝,介蟲敗谷,戎兵廼來;行春令,則其國廼旱,陽氣復還,五谷不實;行夏令,則多火災,寒熱不節,民多疟疾。

蕩兵

二曰:古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兵之所自來者上矣,與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於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兵所自來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五帝固相與爭矣。递興廢,勝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時,民固剥林木以戰矣,勝者為長。長則猶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於君,君之立也出於長,長之立也出於爭。爭斗之所自來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賢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

家無怒笞,則竪子、嬰儿之有過也立見;國無刑罰,則百姓之相侵也立見;天下無誅伐,則諸侯之相暴也立見。故怒笞不可偃於家,刑罰不可偃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

夫有以饐死者,慾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慾禁天下之舩,悖;有以用兵喪其國者,慾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則為福,不能用之則為禍;若用藥者然,得良藥則活人,得惡藥則殺人。義兵之為天下良藥也亦大矣。

且兵之所自來者遠矣,未嘗少选不用。貴賤、長少、賢不肖者相與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發,兵也;疾視,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軍攻戰,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爭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說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說雖強,談雖辨,文學雖博,猶不見聽。故古之聖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

兵誠義,以誅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說也,若孝子之見慈親也,若饑者之見美食也;民之號呼而走之,若強弩之射於深谿也,若積大水而失其壅堤也。中主猶若不能有其民,而況於暴君乎?

振亂

三曰:當今之世濁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絶,賢者廢伏,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愬。世有賢主秀士,宜察此論也,則其兵為義矣。天下之民,且死者也而生,且辱者也而榮,且苦者也而逸。世主恣行,則中人將迯其君,去其親,又況於不肖者乎?故義兵至,則世主不能有其民矣,人親不能禁其子矣。

凡為天下之民長也,慮莫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今之世學者多非乎攻伐。非攻伐而取救守,取救守,則鄉之所謂長有道而息無道、賞有義而罰不義之術不行矣。天下之長民,其利害在察此論也。

攻伐之與救守一實也,而取舍人異。以辨說去之,終無所定論。固不知,悖也;知而欺心,诬也。诬悖之士,雖辨無用矣。是非其所取而取其所非也,是利之而反害之也,安之而反危之也。為天下之長患、致黔首之大害者,若說為深。夫以利天下之民為心者,不可以不熟察此論也。

夫攻伐之事,未有不攻無道而罰不義也。攻無道而伐不義,則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義也,是窮湯、武之事,而遂桀、紂之過也。凡人之所以惡為無道、不義者,為其罰也;所以蕲有道、行有義者,為其賞也。今無道、不義存,存者,賞之也;而有道、行義窮,窮者,罰之也。賞不善而罰善,慾民之治也,不亦難乎?故亂天下、害黔首者,若論為大。

禁塞

四曰:夫救守之心,未有不守無道而救不義也。守無道而救不義,則禍莫大焉,為天下之民害莫深焉。

凡救守者,太上以說,其次以兵。以說則承從多羣,日亱思之,事心任精,起則诵之,卧則夢之,自令单唇干肺,費神傷魂,上稱三皇五帝之業以愉其意,下稱五伯名士之謀以信其事,早朝晏罷,以告制兵者,行說語衆,以明其道。道畢說单而不行,則必反之兵矣。反之於兵,則必斗爭之情,必且殺人,是殺無罪之民以興無道與不義者也。無道與不義者存,是長天下之害而止天下之利,雖慾倖而勝,禍且始長。

先王之法曰:“為善者賞,為不善者罰。”古之道也,不可易。今不别其義與不義,而疾取救守,不義莫大焉,害天下之民者莫甚焉。故取攻伐不可,非攻伐不可;取救守不可,非救守不可;惟義兵為可。兵苟義,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義,攻伐不可,救守不可。

使夏桀、殷紂無道至於此者,倖也;使吳夫差、智伯瑶侵奪至於此者,倖也;使晉厲、陳灵、宋康不善至於此者,倖也。若令桀、紂知必國亡身死,殄無後類,吾未知其為無道之至於此也;吳王夫差、智伯瑶知必國為坵墟,身為刑戮,吾未知其為侵奪之至於此也;晉厲知必死於匠麗氏,陳灵知必死於夏徵舒,宋康知必死於溫,吾未知其為不善之至於此也。

此七君者,大為無道不義,所殘殺無罪之民者,不可為萬數。壯佼、老幼、胎  之死者,大實平原,廣湮深谿大谷,赴巨水,積灰填沟洫険阻。犯流矢,蹈白刃,加之以凍饿饑寒之患,以至於今之世,為之愈甚。故暴骸骨無量數,為京坵若山陵。世有興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以痛心矣,亦可以悲哀矣。

察此其所自生,生於有道者之廢,而無道者之恣行。夫無道者之恣行,倖矣。故世之患,不在救守,而在於不肖者之倖也。救守之說出,則不肖者益倖也,賢者益疑矣。故大亂天下者,在於不論其義而疾取救守。

怀宠

五曰:凡君子之說也,非苟辨也;士之議也,非苟語也。必中理然後說,必當義然後議。故說義而王公大人益好理矣,士民黔首益行義矣。義理之道彰,則暴虐、姦詐、侵奪之術息也。暴虐、姦詐之與義理反也,其勢不俱勝,不兩立。

故兵入於敵之境,則民知所庇矣,黔首知不死矣。至於國邑之郊,不虐五谷,不掘坟墓,不伐樹木,不燒積聚,不焚室屋,不取六畜。得民虏奉而题歸之,以彰好惡;信與民期,以奪敵資。若此而猶有憂恨、冒疾、遂過、不聽者,雖行武焉亦可矣。

先發聲出號曰:“兵之來也,以救民之死。子之在上無道,據傲荒怠,貪戾虐衆,恣睢自用也,辟遠聖制,謷丑先王,排訾舊典,上不順天,下不惠民,徵敛無期,求索無厌,罪殺不辜,慶賞不當。若此者,天之所誅也,人之所讎也,不當為君。今兵之來也,將以誅不當為君者也,以除民之讎而順天之道也。民有逆天之道、衛人之讎者,身死家戮不赦。有能以家聽者,祿之以家;以里聽者,祿之以里;以鄉聽者,祿之以鄉;以邑聽者,祿之以邑;以國聽者,祿之以國。”

故克其國,不及其民,獨誅所誅而已矣。舉其秀士而封侯之,选其賢良而尊顯之,求其孤寡而振恤之,見其長老而敬禮之。皆益其祿,加其級。論其罪人而救出之;分府庫之金,散仓廪之粟,以镇抚其衆,不私其財;問其叢社、大祠民之所不慾廢者,而復興之,曲加其祀禮。是以賢者榮其名,而長老說其禮,民怀其德。

今有人於此,能生一死人則天下必爭事之矣。義兵之生死人亦多矣,人孰不說?故義兵至,則隣國之民歸之若流水,誅國之民望之若父母,行地滋遠,得民滋衆,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

紀·仲秌紀

仲秌

一曰:仲秌之月,日在角,昏牽牛中,旦觜嶲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南呂。其數九,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門,祭先肝。凉風生,候鴈來,玄鳥歸,羣鳥餋羞。天子居總章太廟,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

是月也,餋衰老,授幾杖,行麋粥飲食。廼命司服具飭衣裳,文绣有常,制有小大,度有短長,衣服有量,必循其故,冠带有常。命有司申嚴百刑,斬殺必當,無或枉桡,枉桡不當,反受其殃。

是月也,廼命宰祝巡行犧牲,視全具,案刍豢,瞻肥瘠,察物色,必比類,量小大,視長短,皆中度。五者備當,上帝其享。天子廼傩,禦佐疾,以通秌氣。以犬嘗麻,先祭寝廟。

是月也,可以築城郭,建都邑,穿窦窌,修囷仓。廼命有司趣民收敛,務蓄菜,多積聚。廼勸種麥,無或失時,行罪無疑。

是月也,日亱分,雷廼始收聲,蟄蟲俯戶。殺氣浸盛,陽氣日衰,水始涸。日亱分,則一度量,平权衡,正鈞石,齊斗甬。

是月也,易關市,來商旅,入货贿,以便民事。四方來杂,遠鄉皆至,則財物不匮,上無乏用,百事廼遂。凡舉事無逆天數,必順其時,廼因其類。

行之是令,白露降三旬。

仲秌行春令,則秌雨不降,艸木生榮,國有大恐;行夏令,則其國廼旱,蟄蟲不藏,五谷復生;行冬令,則風災數起,收雷先行,艸木早死。

論威

二曰: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過勝之,勿求於他,必反於己。

人情慾生而惡死,慾榮而惡辱。死生榮辱之道一,則三軍之士可使一心矣。

凡軍,慾其衆也;心,慾其一也。三軍一心,則令可使無敵矣。令能無敵者,其兵之於天下也,亦無敵矣。古之至兵,民之重令也,重乎天下,貴乎天子。其藏於民心,捷於肌膚也,深痛執固,不可搖蕩,物莫之能動。若此則敵胡足勝矣?故曰:其令強者其敵弱,其令信者其敵诎。先勝之於此,則必勝之於彼矣。

凡兵,天下之兇器也;勇,天下之兇德也。舉兇器,行兇德,猶不得已也。舉兇器必殺,殺,所以生之也;行兇德必威,威,所以慑之也。敵慑民生,此義兵之所以隆也。故古之至兵,士民未合,而威已諭矣,敵已服矣,豈必用枹鼓干戈哉?故善諭威者,於其未發也,於其未通也,窅窅乎冥冥,莫知其情,此之謂至威之誠。

凡兵,慾急疾捷先。慾急疾捷先之道,在於知緩徐迟後而急疾捷先之分也。急疾捷先,此所以决義兵之勝也。而不可久處,知其不可久處,則知所兔起凫舉死㱪之地矣。雖有江河之険則淩之,雖有大山之塞則陷之。並氣专精,心無有慮,目無有視,耳無有聞,一諸武而已矣。冉叔誓必死於田侯,而齊國皆惧;豫讓必死於襄子,而趙氏皆恐;成荆致死於韓主,而周人皆畏;又況乎萬乘之國而有所誠必乎?則何敵之有矣?刃未接而慾已得矣。敵人之悼惧憚恐、单蕩精神,盡矣,咸若狂魄,形性相離,行不知所之,走不知所往,雖有険阻要塞、銛兵利械,心無敢據,意無敢處,此夏桀之所以死於南巢也。今以木擊木則拌,以水投水則散,以氷投氷則沈,以塗投塗則陷,此疾徐先後之勢也。

夫兵有大要,知謀物之不謀之不禁也,則得之矣。专諸是也,獨手舉劍至而已矣,吳王壹成。又況乎義兵,多者數萬,少者數千,密其躅路,開敵之塗,則士豈特與专諸議哉!

简选

三曰:世有言曰:“驅市人而戰之,可以勝人之厚祿教卒;老弱罷民,可以勝人之精士练材;離散係絫,可以勝人之行陳整齊;锄耰白梃,可以勝人之長铫利兵。”此不通乎兵者之論。今有利劍於此,以刺則不中,以擊則不及,與惡劍無擇,為是斗因用惡劍則不可。简选精良,兵械銛利,發之則不時,纵之則不當,與惡卒無擇,為是戰因用惡卒則不可。王子慶忌、陳年猶慾劍之利也。简选精良,兵械銛利,令能將將之,古者有以王者、有以霸者矣,湯、武、齊桓、晉文、吳闔廬是矣。

殷湯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戰於郕,遂禽推移、大犧,登自鳴条,廼入巢門,遂有夏。桀既逩走,於是行大仁慈,以恤黔首,反桀之事,遂其賢良,順民所喜,遠近歸之,故王天下。

武王虎賁三千人,简車三百乘,以要甲子之事於牧野,而紂為禽。顯賢者之儅,進殷之遺老,而問民之所慾,行賞及禽獸,行罰不辟天子,親殷如周,視人如己,天下美其德,萬民說其意,故立為天子。

齊桓公良車三百乘,教卒萬人,以為兵首,横行海内,天下莫之能禁,南至石梁,西至鄗,北至令支。中山亡邢,狄人灭衛,桓公更立邢於夷儀,更立衛於楚坵。

晉文公造五兩之士五乘,锐卒千人,先以接敵,諸侯莫之能難。反鄭之埤,東衛之亩,尊天子於衡雍。

吳闔廬选多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為前陳,與荆戰,五戰五勝,遂有郢。東徵至於庳廬,西伐至於巴、蜀,北迫齊、晉,令行中國。

故凡兵勢険阻,慾其便也;兵甲器械,慾其利也;选练角材,慾其精也;统率士民,慾其教也。此四者,義兵之助也,時變之應也,不可不為而不足专恃。此勝之一策也。

决勝

四曰:夫兵有本干:必義,必智,必勇。義則敵孤獨,敵孤獨則上下虚,民觧落;孤獨則父兄怨,賢者誹,亂内作。智則知時化,知時化則知虚實盛衰之變,知先後遠近纵舍之數。勇則能决斷,能决斷則能若雷電飘風暴雨,能若崩山破溃、别辨  墜;若鷙鳥之擊也,搏攫則殪,中木則碎。此以勇得也。

夫民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實則勇;無氣則虚,虚則怯。怯勇虚實,其由甚微,不可不知。勇則戰,怯則北。戰而勝者,戰其勇者也;戰而北者,戰其怯者也。怯勇無常,倏忽往來,而莫知其方,惟聖人獨見其所由然。故商、周以興,桀、紂以亡。巧拙之所以相過,以益民氣與奪民氣,以能斗衆與不能斗衆。軍雖大,卒雖多,無益於勝。軍大卒多而不能斗,衆不若其寡也。夫衆之為福也大,其為禍也亦大。譬之若渔深淵,其得魚也大,其為害也亦大。善用兵者,諸边之内莫不與斗,雖厮輿白徒,方數百里皆來會戰,勢使之然也。勢也者,審於戰期而有以羁诱之也。

凡兵,貴其因也。因也者,因敵之険以為己固,因敵之謀以為己事。能審因而加,勝則不可窮矣。勝不可窮之謂神,神則能不可勝也。夫兵,貴不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彼。聖人必在己者,不必在彼者,故執不可勝之術以遇不勝之敵,若此,則兵無失矣。凡兵之勝,敵之失也。勝失之兵,必隱必微,必積必摶。隱則勝阐矣,微則勝顯矣,積則勝散矣,摶則勝離矣。諸搏攫抵噬之獸,其用齒角爪牙也,必托於卑微隱蔽,此所以成勝。

愛士

五曰: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饑也。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義也。人之困窮,甚如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士得矣。

昔者,秦缪公乘馬而車為敗,右服失而野人取之。缪公自往求之,見野人方將食之於岐山之陽。缪公歎曰:“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余恐其傷女也!”於是遍飲而去。處一年,為韓原之戰。晉人已环缪公之車矣,晉梁由靡已扣缪公之左驂矣,晉惠公之右路石奋杸而擊缪公之甲,中之者已六札矣。野人之嘗食馬肉於岐山之陽者三百有余人,畢力為缪公疾斗於車下,遂大克晉,反獲惠公以歸。此《詩》之所謂“君君子則正,以行其德;君賤人則宽,以盡其力”者也。人主其胡可以無務行德愛人乎?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為其君死矣。

趙简子有兩白骡而甚愛之。陽城胥渠處廣門之官,亱款門而謁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醫教之曰:'得白骡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謁者入通。董安於禦於側,愠曰:“嘻!胥渠也。期吾君骡,請即刑焉。”简子曰:“夫殺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殺畜以活人,不亦仁乎?”於是召庖人殺白骡,取肝以與陽城胥渠。處無幾何,趙興兵而攻翟。廣門之官,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獲甲首。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

凡敵人之來也,以求利也。今來而得死,且以走為利。敵皆以走為利,則刃無與接。故敵得生於我,則我得死於敵;敵得死於我,則我得生於敵。夫得生於敵,與敵得生於我,豈可不察哉?此兵之精者也。存亡死生决於知此而已矣。

紀·季秌紀

季秌

一曰:季秌之月,日在房,昏虚中,旦柳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其蟲毛,其音商,律中無射。其數九,其味辛,其臭腥,其祀門,祭先肝。候鴈來,賓爵入大水為蛤。菊有黄華,豺則祭獸戮禽。天子居總章右個,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食麻與犬,其器廉以深。

是月也,申嚴號令,命百官貴賤無不務入,以會天地之藏,無有宣出。命冢宰,農事備收,舉五種之要。藏帝籍之收於神仓,祗敬必飭。

是月也,霜始降,則百工休。廼命有司曰:“寒氣總至,民力不堪,其皆入室。”上丁,入學習吹。

是月也,大飨帝,嘗犧牲,告備於天子。合諸侯,制百縣,為來歳受朔日,與諸侯所税於民,輕重之法,貢職之數,以遠近土地所宜為度,以給郊廟之事,無有所私。

是月也,天子廼教於田獵,以習五戎,獀馬。命仆及七驺咸駕,載旍旐輿,受車以級,整设於屏外;司徒搢撲,北向以誓之。天子廼厲服厲飭,執弓操矢以射。命主祠祭禽於四方。

是月也,艸木黄落,廼伐薪為炭。蟄蟲咸俯在穴,皆墐其戶。廼趣狱刑,無畱有罪,收祿秩之不當者,共餋之不宜者。

是月也,天子廼以犬嘗稻,先薦寝廟。

季秌行夏令,則其國大水,冬藏殃敗,民多鼽窒;行冬令,則國多盜賊,边境不寧,土地分裂;行春令,則暖風來至,民氣觧堕,師旅必興。

順民

二曰: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說。取民之所說而民取矣,民之所說豈衆哉?此取民之要也。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廼以身祷於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於是翦其發,磿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於上帝。民廼甚說,雨廼大至。則湯逹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

文王處岐事紂,冤侮雅逊,朝夕必時,上貢必適,祭祀必敬。紂喜,命文王稱西伯,賜之千里之地。文王載拜稽首而辭曰:“願為民請炮烙之刑。”文王非惡千里之地,以為民請炮烙之刑,必慾得民心也。得民心則賢於千里之地,故曰文王智矣。

越王苦會稽之耻,慾深得民心,以致必死於吳。身不安枕席,口不甘厚味,目不視靡曼,耳不聽鐘鼓。三年苦身勞力,焦唇干肺,内親羣臣,下餋百姓,以來其心。有甘脃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身親耕而食,妻親织而衣。味禁珍,衣禁襲,色禁二。時出行路,從車載食,以視孤寡老弱之渍病、困窮、顔色愁悴、不赡者,必身自食之。於是屬諸大夫而告之曰:“願一與吳徼天之衷。令吳、越之國相與俱殘,士大夫履肝肺,同日而死,孤與吳王接颈交臂而偾,此孤之大願也。若此而不可得也,内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之諸侯不能害之,則孤將棄國家,釋羣臣,服劍臂刃,變容貌,易名姓,執箕帚而臣事之,以與吳王爭一旦之死。孤雖知要領不屬,首足異處,四枝布裂,為天下戮,孤之志必將出焉!”於是異日菓與吳戰於五湖,吳師大敗,遂大围王宮,城門不守,禽夫差,戮吳相,殘吳二年而霸。此先順民心也。

齊莊子請攻越,問於和子。和子曰:“先君有遺令曰:'無攻越。越,猛虎也。'”莊子曰:“雖猛虎也,而今已死矣。”和子以告鸮子。鸮子曰:“已死矣,以為生。”故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後可舉。

知士

三曰:今有千里之馬於此,非得良工,猶若弗取。良工之與馬也,相得則然後成,譬之若枹之與鼓。夫士亦有千里,高節死義,此士之千里也。能使士得千里者,其惟賢者也。

靜郭君善剂貌辨。剂貌辨之為人也多訾,門人弗說。士尉以证靜郭君,靜郭君弗聽,士尉辭而去。孟嘗君竊以諫靜郭君,靜郭君大怒曰:“剗而類,揆吾家,苟可以傔剂貌辨者,吾無辭為也!”於是舍之上舍,令長子禦,朝暮進食。

數年,威王薨,宣王立。靜郭君之交,大不善於宣王,辭而之薛,與剂貌辨俱。畱無幾何,剂貌辨辭而行,請見宣王。靜郭君曰:“王之不說嬰也甚,公往,必得死焉。”剂貌辨曰:“固非求生也。請必行!”靜郭君不能止。

剂貌辨行,至於齊。宣王聞之,藏怒以待之。剂貌辨見,宣王曰:“子,靜郭君之所聽愛也?”剂貌辨答曰:“愛則有之,聽則無有。王方為太子之時,辨謂靜郭君曰:'太子之不仁,過颐豕視,若是者倍反。不若革太子,更立衛姬嬰儿校師。’靜郭君泫而曰:'不可,吾弗忍為也。’且靜郭君聽辨而為之也,必無今日之患也。此為一也。至於薛,昭陽請以數倍之地易薛,辨又曰:'必聽之。’靜郭君曰:'受薛於先王,雖惡於後王,吾獨謂先王何乎?且先王之廟在薛,吾豈可以先王之廟予楚乎?’又不肯聽辨。此為二也。”宣王太息,動於顔色,曰:“靜郭君之於寡人,一至此乎!寡人少,殊不知此。客肯為寡人少來靜郭君乎?”剂貌辨答曰:“敬諾。”

靜郭君來,衣威王之服,冠其冠,带其劍。宣王自迊靜郭君於郊,望之而泣。靜郭君至,因請相之。靜郭君辭,不得已而受。十日,谢病強辭,三日而聽。

當是時也,靜郭君可謂能自知人矣。能自知人,故非之弗為阻。此剂貌辨之所以外生樂、趋患難故也。

審己

四曰:凡物之然也,必有故。而不知其故,雖當,與不知同,其卒必困。先王、名士、逹師之所以過俗者,以其知也。水出於山而走於海,水非惡山而慾海也,高下使之然也。稼生於野而藏於仓,稼非有慾也,人皆以之也。

故子路揜雉而復釋之。

子列子常射中矣,請之於關尹子。關尹子曰:“知子之所以中乎?”答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請。關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子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非獨射也,國之存也,國之亡也,身之賢也,身之不肖也,亦皆有以。聖人不察存亡、賢不肖,而察其所以也。

齊攻魯,求岑鼎。魯君載他鼎以往。齊侯弗信而反之,為非,使人告魯侯曰:“柳下季以為是,請因受之。”魯君請於柳下季,柳下季答曰:“君之赂以慾岑鼎也,以免國也。臣亦有國於此。破臣之國以免君之國,此臣之所難也。”於是魯君廼以眞岑鼎往也。且柳下季可謂能說矣。非獨存己之國也,又能存魯君之國。

齊湣王亡居於衛,昼日步足,謂公玉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菓何故哉?我當已。”公玉丹答曰:“臣以王為已知之矣,王故尚未之知邪?王之所以亡也者,以賢也。天下之王皆不肖,而惡王之賢也,因相與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湣王慨焉太息曰:“賢固若是其苦邪?”此亦不知其所以也。此公玉丹之所以過也。

越王授有子四人。越王之弟曰豫,慾盡殺之,而為之後。惡其三人而殺之矣。國人不說,大非上。又惡其一人而慾殺之,越王未之聽。其子恐必死,因國人之慾逐豫,围王宮。越王太息曰:“余不聽豫之言,以罹此難也。”亦不知所以亡也。

精通

五曰:人或謂兔絲無根。兔絲非無根也,其根不屬也,伏苓是。慈石召鐵,或引之也。樹相近而靡,或  之也。聖人南靣而立,以愛利民為心,號令未出,而天下皆延颈舉踵矣,則精通乎民也。夫賊害於人,人亦然。

今夫攻者,砥厲五兵,侈衣美食,發且有日矣,所被攻者不樂,非或聞之也,神先告也。身在乎秦,所親愛在於齊,死而志氣不安,精或往來也。

德也者,萬民之宰也。月也者,羣陰之本也。月望則蚌蛤實,羣陰盈;月晦則蚌蛤虚,羣陰虧。夫月形乎天,而羣陰化乎淵;聖人行德乎己,而四荒咸飭乎仁。

餋由基射,兕中石,矢廼飲羽,誠乎兕也。伯樂學相馬,所見無非馬者,誠乎馬也。宋之庖丁好觧牛,所見無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見生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   研,順其理,誠乎牛也。

鐘子期亱聞擊磬者而悲,使人召而問之曰:“子何擊磬之悲也?”答曰:“臣之父不倖而殺人,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為公家為酒;臣之身得生,而為公家擊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矣。昔為舍氏睹臣之母,量所以贖之則無有,而身固公家之財也,是故悲也。”鐘子期歎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應之。”故君子誠乎此而諭乎彼,感乎己而發乎人,豈必強說乎哉?

周有申喜者,亡其母,聞乞人歌於門下而悲之,動於顔色,謂門者内乞人之歌者,自觉而問焉,曰:“何故而乞?”與之語,蓋其母也。故父母之於子也,子之於父母也,一體而兩分,同氣而異息。若艸莽之有華實也,若樹木之有根心也。雖異處而相通,隱志相及,痛疾相救,憂思相感,生則相歡,死則相哀,此之謂骨肉之親。神出於忠而應乎心,兩精相得,豈待言哉?

紀·孟冬紀

孟冬

一曰: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應鐘。其數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水始氷,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虹藏不見。天子居玄堂左個,乘玄輅,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宏以弇。

是月也,以立冬。先立冬三日,太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廼齋。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迊冬於北郊。還,廼賞死事,恤孤寡。

是月也,命太卜祷祠龟策,占兆審卦吉兇。於是察阿上亂法者則罪之,無有揜蔽。

是月也,天子始裘,命有司曰:“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而成冬。”命百官謹蓋藏。命司徒循行積聚,無有不敛;坿城郭,戒門閭,修楗閉,慎關籥,固封玺,備边境,完要塞,謹關梁,塞蹊徑,飭喪紀,辨衣裳,審棺椁之厚薄,營坵壟之小大、高卑、薄厚之度,貴賤之等級。

是月也,工師効功,陳祭器,按度程,無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

是月也,大飲蒸,天子廼祈來年於天宗。大割,祠於公社及門閭,飨先祖五祀,勞農夫以休息之。天子廼命將率讲武,肄射禦、角力。

是月也,廼命水虞渔師收水泉池澤之賦,無或敢侵削衆庶兆民,以為天子取怨於下,其有若此者,行罪無赦。

孟冬行春令,則凍閉不密,地氣發洩,民多流亡;行夏令,則國多暴風,方冬不寒,蟄蟲復出;行秌令,則雪霜不時,小兵時起,土地侵削。

節喪

二曰:審知生,聖人之要也;審知死,聖人之極也。知生也者,不以害生,餋生之謂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謂也。此二者,聖人之所獨决也。

凡生於天地之間,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於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棄之沟壑,人之情不忍為也,故有葬死之義。葬也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以生人之心為死者慮也,莫如無動,莫如無發。無發無動,莫如無有可利,則此之謂重閉。

古之人有藏於廣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國寶之謂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浅則狐貍抇之,深則及於水泉。故凡葬必於高陵之上,以避狐貍之患、水泉之濕。此則善矣,而忘姦邪、盜賊、寇亂之難,豈不惑哉?譬之若瞽師之避柱也,避柱而疾觸杙也。姦邪、盜賊、寇亂之患,此杙之大者也。慈親孝子避之者,得葬之情矣。

善棺椁,所以避螻蟻虵蟲也。今世俗大亂,人主愈侈其葬,則心非為乎死者慮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糜者以為榮,儉節者以為陋,不以便死為故,而徒以生者之誹譽為務。此非慈親孝子之心也。父雖死,孝子之重之不怠;子雖死,慈親之愛之不懈。夫葬所愛所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慾,其以安之也,若之何哉?

民之於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肝以求之。野人之無聞者,忍親戚、兄弟、知交以求利。今無此之危,無此之丑,其為利甚厚,乘車食肉,澤及子孫。雖聖人猶不能禁,而況於亂?

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含珠鱗施,翫好货寶,鐘鼎壶濫,輿馬衣被戈劍,不可勝其數。諸餋生之具,無不從者。题凑之室,棺椁數襲,積石積炭,以环其外。姦人聞之,傳以相告。上雖以嚴威重罪禁之,猶不可止。且死者彌久,生者彌疏;生者彌疏,則守者彌怠;守者彌怠而葬器如故,其勢固不安矣。

世俗之行喪,載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雲偻翣以督之,珠玉以佩之,黼黻文章以飭之,引绋者左右萬人以行之,以軍制立之然後可。以此觀世,則美矣,侈矣;以此為死,則不可也。苟便於死,則雖貧國勞民,若慈親孝子者之所不辭為也。

安死

三曰:世之為坵壟也,其高大若山,其樹之若林,其设闕庭、為宮室、造賓阼也若都邑。以此觀世示富則可矣,以此為死則不可也。夫死,其視萬歳猶一瞚也。人之壽,久之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以百與六十為無窮者之慮,其情必不相當矣。以無窮為死者之慮,則得之矣。

今有人於此,為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翫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抇,抇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為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抇之墓也。以耳目所聞見,齊、荆、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自此以上者,亡國不可勝數,是故大墓無不抇也。而世皆爭為之,豈不悲哉?

君之不令民,父之不孝子,兄之不悌弟,皆鄉裏之所釜䰛者而逐之。憚耕稼采薪之勞,不肯官人事,而祈美衣侈食之樂,智巧窮屈,無以為之,於是乎聚羣多之徒,以深山廣澤林藪,撲擊遏奪,又視名坵大墓葬之厚者,求舍便居,以微抇之,日亱不休,必得所利,相與分之。夫有所愛所重,而令姦邪、盜賊、寇亂之人卒必辱之,此孝子、忠臣、親父、交友之大事。

堯葬於谷林,通樹之;舜葬於紀市,不變其肆;禹葬於會稽,不變人徒。是故先王以儉節葬死也,非愛其費也,非惡其勞也,以為死者慮也。先王之所惡,惟死者之辱也。發則必辱,儉則不發。故先王之葬,必儉,必合,必同。何謂合?何謂同?葬於山林則合乎山林,葬於阪隰則同乎阪隰。此之謂愛人。夫愛人者衆,知愛人者寡。故宋未亡而東冢抇,齊未亡而莊公冢抇。國安寧而猶若此,又況百世之後而國已亡乎?故孝子、忠臣、親父、交友不可不察於此也。夫愛之而反危之,其此之謂乎!《詩》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此言不知隣類也。

故反以相非,反以相是。其所非方其所是也,其所是方其所非也。是非未定,而喜怒鬥爭反為用矣。吾不非鬥,不非爭,而非所以鬥,非所以爭。故凡鬥爭者,是非已定之用也。今多不先定其是非,而先疾鬥爭,此惑之大者也。

魯季孫有喪,孔子往吊之。入門而左,從客也。主人以璵璠收,孔子徑庭而趋,历級而上,曰:“以寶玉收,譬之猶暴骸中原也。”徑庭历級,非禮也;雖然,以救過也。

異寶

四曰:古之人非無寶也,其所寶者異也。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數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寝之坵者,此其地不利,而名甚惡。荆人畏鬼,而越人信䘛。可長有者,其唯此也。”孫叔敖死,王菓以美地封其子,而子辭,請寝之坵,故至今不失。孫叔敖之知,知不以利為利矣。知以人之所惡為己之所喜,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也。

五員亡,荆急求之,登太行而望鄭曰:“蓋是國也,地険而民多知;其主,俗主也,不足與舉。”去鄭而之許,見許公而問所之。許公不應,東南向而唾。五員載拜受賜,曰:“知所之矣。”因如吳。過於荆,至江上,慾涉,見一丈人,刺小舩,方將渔,從而請焉。丈人度之,絶江。問其名族,則不肯告,觧其劍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劍也,願獻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荆國之法,得五員者,爵執圭,祿萬檐,金千鎰。昔者子胥過,吾猶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劍為乎?”五員過於吳,使人求之江上,則不能得也。每食必祭之,祝曰:“江上之丈人!天地至大矣,至衆矣,將奚不有為也?而無以為。為矣,而無以為之。名不可得而聞,身不可得而見,其惟江上之丈人乎!”

宋之野人耕而得玉,獻之司城子罕,子罕不受。野人請曰:“此野人之寶也,願相國為之賜而受之也。”子罕曰:“子以玉為寶,我以不受為寶。”故宋國之長者曰:“子罕非無寶也,所寶者異也。”

今以百金與摶黍以示儿子,儿子必取摶黍矣;以和氏之璧與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彌精,其所取彌精;其知彌觕,其所取彌觕。

異用

五曰:萬物同,而用之於人異也,此治亂、存亡、死生之原。故國廣巨,兵強富,未必安也;尊貴高大,未必顯也:在於用之。桀、紂用其材而以成其亡,湯、武用其材而以成其王。

湯見祝網者,置四靣,其祝曰:“從天墜者,從地出者,從四方來者,皆離吾網。”湯曰:“譆!盡之矣。非桀,其孰為此也?”湯收其三靣,置其一靣,更教祝曰:“昔蛛蝥作網罟,今之人學纾。慾左者左,慾右者右,慾高者高,慾下者下,吾取其犯命者。”漢南之國聞之曰:“湯之德及禽獸矣。”四十國歸之。人置四靣,未必得鳥;湯去其三靣,置其一靣,以網其四十國,非徒網鳥也。

周文王使人抇池,得死人之骸。吏以聞於文王,文王曰:“更葬之。”吏曰:“此無主矣。”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也;有一國者,一國之主也。今我非其主也?”遂令吏以衣棺更葬之。天下聞之曰:“文王賢矣!澤及髊骨,又況於人乎?”或得寶以危其國,文王得朽骨以喻其意,故聖人於物也無不材。

孔子之弟子從遠方來者,孔子荷杖而問之曰:“子之公不有恙乎?”搏杖而揖之,問曰:“子之父母不有恙乎?”置杖而問曰:“子之兄弟不有恙乎?”曳杖而倍之,問曰:“子之妻子不有恙乎?”故孔子以六尺之杖,諭貴賤之等,辨疏親之義,又況於以尊儅厚祿乎?

古之人貴能射也,以長幼餋老也。今之人貴能射也,以攻戰侵奪也。其細者以劫弱暴寡也,以遏奪為務也。仁人之得飴,以餋疾侍老也。跖與企足得飴,以開閉取楗也。

紀·仲冬紀

仲冬

一曰:仲冬之月,日在斗,昏東壁中,旦轸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黄鐘。其數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氷益壯,地始坼,鶡鴠不鳴,虎始交。天子居玄堂太廟,乘玄輅,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宏以弇。

命有司曰:“土事無作,無發蓋藏,無起大衆,以固而閉。”發蓋藏,起大衆,地氣且洩,是謂發天地之房。諸蟄則死,民多疾疫,又隨以喪。命之曰“畅月”。

是月也,命閹尹申宮令,審門閭,謹房室,必重閉。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無有不禁。廼命大酋,秫稻必齊,麹糵必時,湛饎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兼用六物,大酋监之,無有差忒。天子廼命有司祈祀四海、大川、名原、淵澤、井泉。

是月也,農有不收藏積聚者,牛馬畜獸有放佚者,取之不诘。山林藪澤,有能取疏食田獵禽獸者,野虞教導之。其有侵奪者,罪之不赦。

是月也,日短至,陰陽爭,諸生蕩。君子齋戒,處必弇,身慾寧,去聲色,禁嗜慾,安形性,事慾靜,以待陰陽之所定。芸始生,荔挺出,蚯蚓結,麋角觧,水泉動。日短至,則伐林木,取竹箭。

是月也,可以罷官之無事者,去器之無用者,塗闕庭門閭,築囹圄,此所以助天地之閉藏也。

仲冬行夏令,則其國廼旱,氛霧冥冥,雷廼發聲;行秌令,則天時雨汁,瓜瓠不成,國有大兵;行春令,則蟲螟為敗,水泉减竭,民多疾疠。

至忠

二曰:至忠逆於耳,倒於心,非賢主其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不肖主之所誅也。人主無不惡暴劫者,而日致之,惡之何益?今有樹於此,而慾其美也,人時灌之,則惡之,而日伐其根,則必無活樹矣。夫惡聞忠言,廼自伐之精者也。

荆莊王獵於雲夢,射隨兕,中之。申公子培劫王而奪之。王曰:“何其暴而不敬也?”命吏誅之。左右大夫皆進諫曰:“子培,賢者也,又為王百倍之臣,此必有故,願察之也。”不出三月,子培疾而死。荆興師,戰於兩棠,大勝晉,歸而賞有功者。申公子培之弟進請賞於吏曰:“人之有功也於軍旅,臣兄之有功也於車下。”王曰:“何謂也?”對曰:“臣之兄犯暴不敬之名,觸死亡之罪於王之側,其愚心將以忠於君王之身,而持千歳之壽也。臣之兄嘗讀故記曰:'殺隨兕者,不出三月。’是以臣之兄驚惧而爭之,故伏其罪而死。”王令人發平府而視之,於故記菓有,廼厚賞之。申公子培,其忠也可謂穆行矣。穆行之意,人知之不為勸,人不知不為沮,行無高乎此矣。

齊王疾痏,使人之宋迊文摯,文摯至,視王之疾,謂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雖然,王之疾已,則必殺摯也。”太子曰:“何故?”文摯對曰:“非怒王則疾不可治,怒王則摯必死。”太子顿首強請曰:“苟已王之疾,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於王。王必倖臣與臣之母,願先生之勿患也。”文摯曰:“諾。請以死為王。”與太子期,而將往不當者三,齊王固已怒矣。文摯至,不觧屦登牀,履王衣,問王之疾,王怒而不與言。文摯因出辭以重怒王,王叱而起,疾廼遂已。王大怒不說,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後急爭之,而不能得,菓以鼎生烹文摯。爨之三日三亱,顔色不變。文摯曰:“誠慾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絶陰陽之氣?”王使覆之,文摯廼死。夫忠於治世易,忠於濁世難。文摯非不知活王之疾而身獲死也,為太子行難,以成其義也。

忠廉

三曰:士議之不可辱者,大之也。大之則尊於富貴也,利不足以虞其意矣。雖名為諸侯,實有萬乘,不足以挺其心矣。誠辱則無為樂生。若此人也,有勢則必不自私矣,處官則必不為污矣,將衆則必不撓北矣。忠臣亦然。苟便於主利於國,無敢辭违,殺身出生以徇之。國有士若此,則可謂有人矣。若此人者固難得,其患雖得之有不智。

吳王慾殺王子慶忌而莫之能殺,吳王患之。要離曰:“臣能之。”吳王曰:“汝惡能乎?吾嘗以六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射之矢,左右满把,而不能中。今汝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汝惡能?”要離曰:“士患不勇耳,奚患於不能?王誠能助,臣請必能。”吳王曰:“諾。”明旦加要離罪焉,摯執妻子,焚之而揚其灰。要離走,往見王子慶忌於衛。王子慶忌喜曰:“吳王之無道也,子之所見也,諸侯之所知也。今子得免而去之,亦善矣。”要離與王子慶忌居有間,謂王子慶忌曰:“吳之無道也愈甚,請與王子往奪之國。”王子慶忌曰:“善。”廼與要離俱涉於江。中江,拔劍以刺王子慶忌。王子慶忌捽之,投之於江,浮則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其卒曰:“汝天下之國士也,倖汝以成而名。”要離得不死,歸於吳。吳王大說,請與分國。要離曰:“不可。臣請必死!”吳王止之,要離曰:“夫殺妻子,焚之而揚其灰,以便事也,臣以為不仁。夫為故主殺新主,臣以為不義。夫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慶忌為之賜而不殺耳,臣已為辱矣。夫不仁不義,又且已辱,不可以生。”吳王不能止,菓伏劍而死。要離可謂不為賞動矣,故臨大利而不易其義;可謂廉矣,廉,故不以貴富而忘其辱。

衛懿公有臣曰弘演,有所於使。翟人攻衛,其民曰:“君之所予儅祿者,鹤也;所貴富者,宮人也。君使宮人與鹤戰,余焉能戰?”遂溃而去。翟人至,及懿公於榮澤,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至,報使於肝,畢,呼天而啼,盡哀而止,曰:“臣請為襮。”因自殺,先出其腹實,内懿公之肝。桓公聞之曰:“衛之亡也,以為無道也。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於是復立衛於楚坵。弘演可謂忠矣,殺身出生以徇其君。非徒徇其君也,又令衛之宗廟復立,祭祀不絶,可謂有功矣。

當務

四曰:辨而不當論,信而不當理,勇而不當義,法而不當務,惑而乘驥也,狂而操吳干將也,大亂天下者,必此四者也。所貴辨者,為其由所論也;所貴信者,為其遵所理也;所貴勇者,為其行義也;所貴法者,為其當務也。

跖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内,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備說非六王、五伯,以為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世皆譽之,人皆讳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見六王、五伯,將毃其头矣!”辨若此不如無辨。

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荆王聞之,廼不誅也。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

齊之好勇者,其一人居東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於塗,曰:“姑相飲乎?”觞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革求肉而為?於是具染而已。”因抽刀而相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無勇。

紂之同母三人,其長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廼紂也,甚少矣。紂母之生微之启與中衍也,尚為妾,已而為妻而生紂。紂之父、紂之母慾置微子启以為太子,太史據法而爭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紂故為後。用法若此,不若無法。

長見

五曰:智所以相過,以其長見與短見也。今之於古也,猶古之於後世也;今之於後世,亦猶今之於古也。故審知今則可知古,知古則可知後,古今前後一也。故聖人上知千歳,下知千歳也。

荆文王曰:“莧譆數犯我以義,违我以禮,與處則不安,曠之而不穀得焉。不以吾身爵之,後世有聖人,將以非不穀。”於是爵之五大夫。“申侯伯善持餋吾意,吾所慾則先我為之,與處則安,曠之而不穀喪焉。不以吾身遠之,後世有聖人,將以非不穀。”於是送而行之。申侯伯如鄭,阿鄭君之心,先為其所慾,三年而知鄭國之政也,五月而鄭人殺之。是後世之聖人使文王為善於上世也。

晉平公鑄為大鐘,使工聽之,皆以為調矣。師曠曰:“不調,請更鑄之。”平公曰:“工皆為調矣。”師曠曰:“後世有知音者,將知鐘之不調也,臣竊為君耻之。”至於師涓而菓知鐘之不調也。是師曠慾善調鐘,以為後世之知音者也。

呂太公望封於齊,周公旦封於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太公望曰:“魯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其後,齊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於觐存,三十四世而亡。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谮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仆謂吳起曰:“竊觀公之意,視釋天下若釋躧,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抿泣而應之曰:“子不识。君知我而使我畢能,西河可以王。今君聽䜛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取不久矣,魏從此削矣。”吳起菓去魏入楚。有間,西河畢入秦,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先見而泣也。

魏公叔痤疾,惠王往問之,曰:“公叔之疾,嗟!疾甚矣!將奈社稷何?”公叔對曰:“臣之禦庶子鞅,願王以國聽之也。為不能聽,勿使出境。”王不應,出而謂左右曰:“豈不悲哉?以公叔之賢,而今謂寡人必以國聽鞅,悖也夫!”公叔死,公孫鞅西遊秦,秦孝公聽之。秦菓用強,魏菓用弱。非公叔痤之悖也,魏王則悖也。夫悖者之患,固以不悖為悖。

紀·季冬紀

季冬

一曰:季冬之月,日在婺女,昏婁中,旦氐中。其日壬癸,其帝顓頊,其神玄冥,其蟲介,其音羽,律中大呂,其數六,其味咸,其臭朽,其祀行,祭先腎。鴈北鄉,鵲始巢,雉雊雞乳,天子居玄堂右個,乘玄駱,駕鐵驪,載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其器宏以弇。

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徵鳥厲疾,廼畢行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地之神祇。

是月也,命渔師始渔,天子親往,廼嘗魚,先薦寝廟。氷方盛,水澤復,命取氷。氷已入,令告民出五種。命司農計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命樂師大合吹而罷。廼命四监收秩薪柴,以供寝廟及百祀之薪燎。

是月也,日窮於次,月窮於紀,星回於天。數將幾終,歳將更始。专於農民,無有所使。天子廼與卿大夫飭國典,論時令,以待來歳之宜。廼命太史次諸侯之列,賦之犧牲,以供皇天上帝社稷之享。廼命同姓之國,供寝廟之刍豢;令宰历卿大夫至於庶民土田之數,而賦之犧牲,以供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無不咸獻其力,以供皇天上帝社稷寝廟山林名川之祀。

行之是令,此謂一終,三旬二日。

季冬行秌令,則白露蚤降,介蟲為妖,四隣入保;行春令,則胎夭多傷,國多固疾,命之曰逆;行夏令,則水潦敗國,時雪不降,氷凍消釋。

士節

二曰: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慾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務求此人也。賢主勞於求人,而佚於治事。

齊有北郭騷者,結罘罔,捆蒲葦,织萉屦,以餋其母,猶不足,踵門見晏子曰:“願乞所以餋母。”晏子之仆謂晏子曰:“此齊國之賢者也。其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於利不苟取,於害不苟免。今乞所以餋母,是說夫子之義也,必與之。”晏子使人分仓粟、分府金而遺之,辭金而受粟。

有間,晏子見疑於齊君,出逩,過北郭騷之門而辭。北郭騷沐浴而出,見晏子曰:“夫子將焉適?”晏子曰:“見疑於齊君,將出逩。”北郭子曰:“夫子勉之矣。”晏子上車,太息而歎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晏子行。

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說晏子之義,而嘗乞所以餋母焉。吾聞之曰:'餋及親者,身伉其難。今晏子見疑,吾將以身死白之。”著衣冠,令其友操劍奉笥而從,造於君庭,求復者曰:“晏子,天下之賢者也,去則齊國必侵矣。必見國之侵也,不若先死。請以头托白晏子也。”因謂其友曰:“盛吾头於笥中,奉以托。”退而自刎也。其友因奉以托。其友謂觀者曰:“北郭子為國故死,吾將為北郭子死也。”又退而自刎。

齊君聞之,大駭,乘馹而自追晏子,及之國郊,請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聞北郭騷之以死白己也,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

介立

三曰:以貴富有人易,以貧賤有人難。今晉文公出亡,周流天下,窮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國有萬乘,而介子推去之,無以有之也。能其難,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

晉文公反國,介子推不肯受賞,自為賦詩曰:“有龍於飛,周遍天下。五虵從之,為之丞輔。龍反其鄉,得其處所。四虵從之,得其露雨。一虵羞之,橋死於中野。”悬書公門,而伏於山下。文公聞之曰:“嘻!此必介子推也。”避舍變服,令士庶人曰:“有能得介子推者,爵上卿,田百萬。”或遇之山中,負釜蓋簦,問焉,曰:“請問介子推安在?”應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慾見而慾隱,吾獨焉知之?”遂背而行,終身不見。

人心之不同,豈不甚哉?今世之逐利者,早朝晏退,焦唇干嗌,日亱思之,猶未之能得;今得之而務疾迯之,介子推之離俗遠矣。

東方有士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饿於道。狐父之盜曰坵,見而下壶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之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坵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

鄭人之下麟也,莊蹺之暴郢也,秦人之围長平也,韓、荆、趙,此三國者之將帅貴人皆多驕矣,其士卒衆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脃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递而相食,不辨其義,冀倖以得活。如爰旌目已食而不死矣,惡其義而不肯不死。今此相為謀,豈不遠哉?

誠廉

四曰: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於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猶此也。

昔周之將興也,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偏伯焉,似將有道者,今吾奚為處乎此哉?”二子西行如周,至於岐陽,則文王已殁矣。武王即儅,觀周德,則王使叔旦就膠鬲於次四内,而與之盟曰:“加富三等,就官一列。”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四内,皆以一歸。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於共头之下,而與之盟曰:“世為長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諸。”為三書,同辭,血之以牲,埋一於共头之下,皆以一歸。伯夷、叔齊聞之,相視而笑曰:“嘻!異乎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氏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福也;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正與為正,樂治與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庳自高也。今周見殷之僻亂也,而遽為之正與治,上謀而行货,阻坵而保威也。割牲而盟以為信,因四内與共头以明行,揚夢以說衆,殺伐以要利,以此绍殷,是以亂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乎治世,不避其任;遭乎亂世,不為苟在。今天下暗,周德衰矣。與其並乎周以漫吾身也,不若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行,至首陽之下而饿焉。

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輕。有所重則慾全之,有所輕則以餋所重。伯夷、叔齊,此二士者,皆出身棄生以立其意,輕重先定也。

不侵

五曰: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而人不知,以奚道相得?賢主必自知士,故士盡力竭智,直言交爭,而不辭其患。豫讓、公孫弘是矣。當是時也,智伯、孟嘗君知之矣。世之人主,得地百里則喜,四境皆贺;得士則不喜,不知相贺:不通乎輕重也。湯、武,千乘也,而士皆歸之。桀、紂,天子也,而士皆去之。孔、墨,布衣之士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不能與之爭士也。自此觀之,尊貴富大不足以來士矣,必自知之然後可。

豫讓之友謂豫讓曰:“子之行何其惑也?子嘗事範氏、中行氏,諸侯盡灭之,而子不為報;至於智氏,而子必為之報,何故?”豫讓曰:“我將告子其故。範氏、中行氏,我寒而不我衣,我饑而不我食,而時使我與千人共其餋,是衆人畜我也。夫衆人畜我者,我亦衆人事之。至於智氏則不然,出則乘我以車,入則足我以餋,衆人廣朝,而必加禮於吾所,是國士畜我也。夫國士畜我者,我亦國士事之。”豫讓,國士也,而猶以人之於己也為念,又況於中人乎?

孟嘗君為從,公孫弘謂孟嘗君曰:“君不若使人西觀秦王。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為臣,何暇從以難之?意者秦王不肖主也,君從以難之未晚也。”孟嘗君曰:“善。願因請公往矣。”公孫弘敬諾,以車十乘之秦。秦昭王聞之,而慾丑之以辭,以觀公孫弘。公孫弘見昭王,昭王曰:“薛之地小大幾何?”公孫弘對曰:“百里。”昭王笑曰:“寡人之國,地數千里,猶未敢以有難也。今孟嘗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慾以難寡人猶可乎?”公孫弘對曰:“孟嘗君好士,大王不好士。”昭王曰:“孟嘗君之好士何如?”公孫弘對曰:“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則不慚為人君,不得意則不肯為人臣,如此者三人。能治可為管、商之師,說義聽行,其能致主霸王,如此者五人。萬乘之嚴主辱其使者,退而自刎也,必以其血污其衣,有如臣者七人。”昭王笑而谢焉,曰:“客胡為若此?寡人善孟嘗君,慾客之必謹諭寡人之意也。”公孫弘敬諾。公孫弘可謂不侵矣。昭王,大王也;孟嘗君,千乘也。立千乘之義而不克淩,可謂士矣。

序意

維秦八年,歳在涒滩,秌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嘗得學黄帝之所以诲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

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維寧;人曰信,信維聽。三者咸當,無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數,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視使目盲,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三者皆私设,精則智無由公。智不公,則福日衰,災日隆。以日倪而西望知之。

趙襄子遊於囿中,至於梁,馬却不肯進。靑荓為參乘。襄子曰:“進視梁下,類有人。”靑荓進視梁下,豫讓却寝,佯為死人。叱靑荆曰:“去,長者吾且有事。”靑荓曰“少而與子友,子且為大事,而我言之,是失相與友之道;子將賊吾君,而我不言之,是失為人臣之道。如我者惟死為可。”廼退而自殺。靑荆非樂死也,重失人臣之節,惡廢交友之道也。靑荆豫讓,可謂之友也。

覧·有始覧

有始

一曰:天地有始,天微以成,地塞以形,天地合和,生之大經也。以寒暑日月昼亱知之,以殊形殊能異宜說之。夫物合而成,離而生。知合知成,知離知生,則天地平矣。平也者,皆當察其情,處其形。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川。

何謂九野?中央曰鈞天,其星角、亢、氐;東方曰蒼天,其星房、心、尾;東北曰變天,其星箕、斗、牽牛;北方曰玄天,其星婺女、虚、危、營室;西北曰幽天,其星東壁、奎、婁;西方曰颢天,其星胃,昴,畢;西南曰朱天,其星觜巂、參、東井;南方曰炎天,其星輿鬼、柳、七星;東南曰陽天,其星張、翼、轸。

何謂九州?河、漢之間為豫州,周也;兩河之間為冀州,晉也;河、濟之闲為兖州,衛也;東方為靑州,齊也;泗上為徐州,魯也;東南為揚州,越也;南方為荆州,楚也;西方為雍州,秦也;北方為幽州,燕也。

何謂九山?會稽、太山、王屋、首山、太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

何謂九塞?大汾、冥阨、荆阮、方城、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

何謂九藪?吳之具区,楚之雲夢,秦之陽華,晉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諸,齊之海隅,趙之鉅鹿,燕之大昭。

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滔風,東南曰熏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凄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厲風,北方曰寒風。

何謂六川?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

凡四海之内,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水道八千里,受水者亦八千里。通谷六,名川六百,陆注三千,小水萬數。

凡四極之内,東西五亿有九萬七千里,南北亦五亿有九萬七千里。

極星與天俱遊,而天枢不移。冬至日行遠道,周行四極,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廼參於上。當枢之下無昼亱。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嚮,蓋天地之中也。

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謂大同。衆耳目鼻口也,衆五谷寒暑也,此之謂衆異。則萬物備也。天斟萬物,聖人覧焉,以觀其類。觧在乎天地之所以形,雷電之所以生,陰陽材物之精,人民禽獸之所安平。

應同

二曰: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黄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黄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黄,其事則土。及禹之時,天先見艸木秌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靑,其事則木。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於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衔丹書集於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代火者必將水,天且先見水氣勝。水氣勝,故其色尚黑,其事則水。水氣至而不知數備,將徙於土。

天為者時,而不助農於下。類固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平地注水,水流濕;均薪施火,火就燥;山雲艸莽,水雲魚鱗,旱雲烟火,雨雲水波,無不皆類其所生以示人。故以龍致雨,以形逐影。師之所處,必生棘楚。禍福之所自來,衆人以為命,安知其所。

夫覆巢毁卵,則凤凰不至;刳獸食胎,則麒麟不來;干澤涸渔,則龟龍不往。物之從同,不可為記。子不遮乎親,臣不遮乎君。君同則來,異則去。故君雖尊,以白為黑,臣不能聽;父雖親,以黑為白,子不能從。

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故曰同氣賢於同義,同義賢於同力,同力賢於同居,同居賢於同名。帝者同氣,王者同義,霸者同力,勤者同居則薄矣,亡者同名則觕矣。其智彌觕者,其所同彌觕;其智彌精者,其所同彌精。故凡用意不可不精。夫精,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成齊類同皆有合,故堯為善而衆善至,桀為非而衆非來。

《商箴》云:“天降災布祥,並有其職。”以言禍福人或召之也。故國亂非獨亂也,又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脃,脃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惟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因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強大者,曷為攻矣?觧在乎史墨來而輟不襲衛,趙简子可謂知動靜矣!

去尤

三曰:世之聽者,多有所尢。多有所尢,則聽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與因人所惡。東靣望者不見西墙,南鄉視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

人有亡鈇者,意其隣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顔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态度,無為而不竊鈇也。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隣之子,動作态度,無似竊鈇者。其隣之子非變也,己則變矣。變也者無他,有所尢也。

邾之故法,為甲裳以帛。公息忌謂邾君曰:“不若以組。凡甲之所以為固者,以满竅也。今竅满矣,而任力者半耳。且組則不然,竅满則盡任力矣。”邾君以為然,曰:“將何所以得組也?”公息忌對曰:“上用之則民為之矣。”邾君曰:“善。”下令,令官為甲必以組。公息忌知說之行也,因令其家皆為組。人有傷之者曰:“公息忌之所以慾用組者,其家多為組也。”邾君不說,於是復下令,令官為甲無以組。此邾君之有所尢也。為甲以組而便,公息忌雖多為組,何傷也?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為組,亦何益也?為組與不為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說,用組之心,不可不察也。

魯有惡者,其父出而見商咄,反而告其隣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惡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惡,尢乎愛也。故知美之惡,知惡之美,然後能知美惡矣。《莊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钩殶者戰,以黄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洩,蓋内掘。”魯人可謂外有重矣。觧在乎齊人之慾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

老聃則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獨,必不合於俗,則何可扩矣。

聽言

四曰:聽言不可不察,不察則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亂莫大焉。三代分善不善,故王。今天下彌衰,聖王之道廢絶。世主多盛其歡樂,大其鐘鼓,侈其台榭苑囿,以奪人財;輕用民死,以行其忿。老弱凍餒,夭瘠壯狡,汔盡窮屈,加以死虏。攻無罪之國以索地,誅不辜之民以求利,而慾宗廟之安也,社稷之不危也,不亦難乎?

今人曰:“某氏多货,其室培濕,守狗死,其勢可穴也。”則必非之矣。曰:“某國饑,其城郭庳,其守具寡,可襲而篡之。”則不非之。廼不知類矣。

《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其世,謂之天子。”故當今之世,有能分善不善者,其王不難矣。善不善本於義,不於愛。愛利之為道大矣。夫流於海者,行之旬月,見似人者而喜矣。及其期年也,見其所嘗見物於中國者而喜矣。夫去人滋久,而思人滋深歟!亂世之民,其去聖王亦久矣。其願見之,日亱無間。故賢王秀士之慾憂黔首者,不可不務也。

功先名,事先功,言先事。不知事,惡能聽言?不知情,惡能當言?其與人谷言也,其有辯乎,其無辯乎?

造父始習於大豆,蜂門始習於甘蠅,禦大豆,射甘蠅,而不徙人以為性者也。不徙之,所以致遠追急也,所以除害禁暴也。凡人亦必有所習其心,然後能聽說。不習其心,習之於學問。不學而能聽說者,古今無有也。觧在乎白圭之非惠子也,公孫龍之說燕昭王以偃兵及應空洛之遇也,孔穿之議公孫龍,翟翦之難惠子之法。此四士者之議,皆多故矣,不可不獨論。

謹聽

五曰:昔者禹一沐而三捉發,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也。通乎己之不足,則不與物爭矣。愉易平靜以待之,使夫自得之;因然而然之,使夫自言之。亡國之主反此,廼自賢而少人。少人則說者持容而不極,聽者自多而不得。雖有天下,何益焉?是廼冥之昭,亂之定,毁之成,危之寧。故殷周以亡,比干以死,悖而不足以舉。

故人主之性,莫過乎所疑,而過於其所不疑;不過乎所不知,而過於其所以知。故雖不疑,雖已知,必察之以法,揆之以量,验之以數。若此則是非無所失,而舉措無所過矣。夫堯惡得賢天下而試舜?舜惡得賢天下而試禹?斷之於耳而已矣。耳之可以斷也,反性命之情也。今夫惑者,非知反性命之情,其次非知觀於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則奚自知其世之不可也?奚自知其身之不逮也?太上知之,其次知其不知。不知則問,不能則學。《周箴》曰:“夫自念斯學,德未暮。”學賢問,三代之所以昌也。不知而自以為知,百禍之宗也。

名不徒立,功不自成,國不虚存,必有賢者。賢者之道,牟而難知,妙而難見。故見賢者而不耸,則不惕於心。不惕於心,則知之不深。不深知賢者之所言,不祥莫大焉。

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今周室既灭,而天子已絶。亂莫大於無天子。無天子,則強者勝弱,衆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故當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於四海之上,山谷之中,僻遠幽闲之所,若此則倖於得之矣。得之,則何慾而不得?何為而不成?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文王,千乘也;紂,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與不知也。諸衆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能可盡。觧在乎勝書之說周公,可謂能聽矣;齊桓公之見小臣稷,魏文侯之見田子方也,皆可謂能禮士矣。

務本

六曰:嘗試觀上古記,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也。《詩》云:“有唵凄凄,興雲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三王之佐,皆能以公及其私矣。俗主之佐,其慾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公故也。皆患其身不貴於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於天下也;皆患其家之不富也,而不患其國之不大也。此所以慾榮而愈辱,慾安而益危。安危榮辱之本在於主,主之本在於宗廟,宗廟之本在於民,民之治亂在於有司。《易》曰:“復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無異,則動卒有喜。今處官則荒亂,臨財則貪得,列近則持諫,將衆則罷怯,以此厚望於主,豈不難哉!

今有人於此,修身會計則可耻,臨財物資盡則為己,若此而富者,非盜則無所取。故榮富非自至也,緣功伐也。今功伐甚薄而所望厚,诬也;無功伐而求榮富,詐也。詐诬之道,君子不由。

人之議多曰:“上用我,則國必無患。”用己者未必是也,而莫若其身自賢。而己猶有患,用己於國,惡得無患乎?己,所制也;釋其所制而奪乎其所不制,悖。未得治國治官可也。若夫内事親,外交友,必可得也。苟事親未孝,交友未笃,是所未得,惡能善之矣?故論人無以其所未得,而用其所已得,可以知其所未得矣。

古之事君者,必先服能,然後任;必反情,然後受。主雖過與,臣不徒取。《大雅》曰:“上帝臨汝,無贰尔心。”以言忠臣之行也。觧在鄭君之問被瞻之義也,薄疑應衛嗣君以無重税。此二士者,皆近知本矣。

諭大

七曰:昔舜慾旗古今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慾帝而不成,既足以正殊俗矣;湯慾繼禹而不成,既足以服四荒矣;武王慾及湯而不成,既足以王道矣;五伯慾繼三王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孔坵、墨翟慾行大道於世而不成,既足以成顯名矣。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矣已。

《夏書》曰:“天子之德廣運,廼神,廼武廼文。”故務在事,事在大。地大則有常祥、不庭、歧毋、羣抵、天翟、不周,山大則有虎、豹、熊、螇蛆,水大則有蛟、龍、黿、鼍、鱣、鮪。《商書》曰:“五世之廟,可以觀怪。萬夫之長,可以生謀。”空中之無澤陂也,井中之無大魚也,新林之無長木也。凡謀物之成也,必由廣大衆多長久,信也。

季子曰:“燕雀爭善處於一室之下,子母相哺也,姁、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竈突决,則火上焚栋,燕雀顔色不變,是何也?廼不知禍之將及己也。”為人臣免於燕雀之智者寡矣。夫為人臣者,進其爵祿富貴,父子兄弟相與比周於一國,姁々焉相樂也,以危其社稷。其為竈突近也,而終不知也,其與燕雀之智不異矣。故曰:“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有安家;一家皆亂,無有安身。”此之謂也。故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小大貴賤,交相為恃,然後皆得其樂。定賤小在於貴大,觧在乎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杜赫說周昭文君以安天下,及匡章之難惠子以王齊王也。

覧·孝行覧

孝行

一曰: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後末。所謂本者,非耕耘種植之謂,務其人也。務其人,非貧而富之,寡而衆之,務其本也。務本莫貴於孝。人主孝,則名章榮,下服聽,天下譽;人臣孝,則事君忠,處官廉,臨難死;士民孝,則耕芸疾,守戰固,不罷北。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

夫執一術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故論人必先以所親,而後及所疏;必先以所重,而後及所輕。今有人於此,行於親重,而不简慢於輕疏,則是笃謹孝道。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

曾子曰:“身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笃,非孝也;戰陳無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災及乎親,敢不敬乎?”《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於不孝。”

曾子曰:“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貴德、貴貴、貴老、敬長、慈幼。此五者,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所謂貴德,為其近於聖也;所謂貴貴,為其近於君也;所謂貴老,為其近於親也;所謂敬長,為其近於兄也;所謂慈幼,為其近於弟也。”

曾子曰:“父母生之,子弗敢殺;父母置之,子弗敢廢;父母全之,子弗敢闕。故舟而不遊,道而不徑,能全支體,以守宗廟;可謂孝矣。”

餋有五道:修宮室、安牀笫、節飲食、餋體之道也;樹五色,施五采,列文章,餋目之道也;正六律,和五聲,杂八音,餋耳之道也;熟五穀,烹六畜,和煎調,餋口之道也;和顔色,說言語,敬進退,餋志之道也。此五者,代進而厚用之,可謂善餋矣。

樂正子春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門人問之曰:“夫子下堂而傷足,瘳而數月不出,猶有憂色,敢問其故?”樂正子春曰:“善乎而問之!吾聞之曾子,曾子聞之仲尼: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其身,不损其形,可謂孝矣。君子無行咫步而忘之。余忘孝道,是以憂。”故曰,身者非其私有也,嚴親之遺躬也。

民之本教曰孝,其行孝曰餋。餋可能也,敬為難;敬可能也,安為難;安可能也,卒為難。父母既没,敬行其身,無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矣。仁者,仁此者也;禮者,履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樂自順此生也,刑自逆此作也。

本味

二曰:求之其本,經旬必得;求之其末,勞而無功。功名之立,由事之本也,得賢之化也。非賢,其孰知乎事化?故曰其本在得賢。

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嬰儿於空桑之中,獻之其君。其君令烰人餋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夢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東走,毋顾!’明日,視臼出水,告其隣,東走十里而顾,其邑盡為水,身因化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長而賢。湯聞伊尹,使人請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慾歸湯,湯於是請取婦為婚。有侁氏喜,以伊尹媵女。故賢主之求有道之士,無不以也;有道之士求賢主,無不行也。相得然後樂,不謀而親,不约而信,相為殚智竭力,犯危行苦,志歡樂之。此功名所以大成也。固不獨,士有孤而自恃,人主有奋而好獨者,則名號必廢熄,社稷必危殆。故黄帝立四靣,堯、舜得伯陽、续耳然後成。

凡賢人之德,有以知之也。伯牙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鍾子期死,伯牙破琴絶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非獨琴若此也,賢者亦然。雖有賢者,而無禮以接之,賢奚由盡忠?猶禦之不善,驥不自千里也。

湯得伊尹,祓之於廟,爝以爟火,衅以犧<豕叚>。明日,设朝而見之。說湯以至味,湯曰:“可對而為乎?”對曰:“君之國小,不足以具之,為天子然後可具。夫三羣之蟲,水居者腥,肉犭瞿者臊,艸食者膻。臭惡猶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和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後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變,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若射禦之微,陰陽之化,四時之數。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爛,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候,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隽觾之翠,述蕩之腕,旄象之约,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凤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尃,東海之鲕,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雚水之魚,名曰鳐,其狀若鲤而有翼,常從西海亱飛遊於東海。菜之美者,昆仑之苹,壽木之華,指姑之東。中容之國,有赤木玄木之叶焉,餘瞀之南,南極之崖,有菜,其名曰嘉樹,其色若碧,陽華之芸,雲夢之芹,具区之菁,浸淵之艸,名曰土英。和之美者,陽樸之姜,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鱉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饭之美者,玄山之禾,不周之粟,陽山之穄,南海之秬。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仑之井,沮江之坵,名曰搖水,曰山之水,高泉之山,其上有涌泉焉,冀州之原。菓之美者,沙棠之實,常山之北,投淵之上,有百菓焉,羣帝所食,箕山之東,靑鳥之所,有甘栌焉,江浦之橘,雲夢之柚,漢上石耳。所以致之,馬之美者,靑龍之匹,遺風之乘。非先為天子,不可得而具。天子不可強為,必先知道。道者止彼在己,己成而天子成,天子成則至味具。故審近所以知遠也,成己所以成人也。聖王之道要矣,豈越越多業哉!”

首時

三曰: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迟而速,以待時。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有不忘羑里之丑,時未可也。武王事之,夙亱不懈,亦不忘王門之辱。立十二年,而成甲子之事。時固不易得。太公望,東夷之士也,慾定一世而無其主。聞文王賢,故釣於渭以觀之。伍子胥慾見吳王而不得,客有言之於王子光者,見之而惡其貌,不聽其說而辭之。客請之王子光,王子光曰:“其貌適吾所甚惡也。”客以聞伍子胥,伍子胥曰:“此易故也。願令王子居於堂上,重帷而見其衣若手,請因說之。”王子許。伍子胥說之半,王子光舉帷,搏其手而與之坐;說畢,王子光大說。伍子胥以為有吳國者,必王子光也,退而耕於野。七年,王子光代吳王僚為王。任子胥,子胥廼修法制,下賢良,选练士,習戰斗。六年,然後大勝楚於柏舉。九戰九勝,追北千里。昭王出逩隨,遂有郢。親射王宮,鞭荆平之坟三百。鄉之耕,非忘其父之讎也,待時也。墨者有田鳩,慾見秦惠王,畱秦三年而弗得見。客有言之於楚王者,往見楚王。楚王說之,與將軍之節以如秦。至,因見惠王。告人曰:“之秦之道,廼之楚乎?”固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時亦然。有湯武之賢,而無桀紂之時,不成;有桀紂之時,而無湯武之賢,亦不成。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故有道之士未遇時,隱匿分窜,勤以待時。時至,有從布衣而為天子者,有從千乘而得天下者,有從卑賤而佐三王者,有從匹夫而報萬乘者。

故聖人之所貴,唯時也。水凍方固,後稷不種,後稷之種必待春。故人雖智而不遇時,無功。方叶之茂美,終日采之而不知;秌霜既下,衆林皆羸。事之難易,不在小大,務在知時。鄭子陽之難,猘狗溃之;齊高、國之難,失牛溃之。衆因之以殺子陽、高、國。當其時,狗牛猶可以為人唱,而況乎以人為唱乎?

饑馬盈厩,嗼然,未見刍也;饑狗盈窖,嗼然。未見骨也。見骨與刍,動不可禁。亂世之民,嗼然,未見賢者也;見賢人,則往不可止。往者非其形心之謂乎?齊以東帝困於天下,而魯取徐州;邯郸以壽陵困於萬民,而衛取茧氏。以魯衛之細,而皆得志於大國,遇其時也。故賢主秀士之慾憂黔首者,亂世當之矣。天不再與,時不久畱,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義賞

四曰:春氣至則艸木産,秌氣至則艸木落。産與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物無不為;使之者不至,物無可為。古之人審其所以使,故物莫不為用。

賞罰之柄,此上之所以使也。其所以加者義,則忠信親愛之道彰。久彰而愈長,民之安之若性,此之謂教成。教成,則雖有厚賞嚴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賞罰而教成,教成而賞罰弗能禁。用賞罰不當亦然。姦偽賊亂貪戾之道興,久興而不息,民之讎之若性。戎夷胡貉巴越之民是以,雖有厚賞嚴罰弗能禁。郢人之以兩版垣也,吳起變之而見惡。賞罰易而民安樂。氐羌之民,其虏也,不憂其系累,而憂其死不焚也。皆成乎邪也。故賞罰之所加,不可不慎。且成而賊民。

昔晉文公將與楚人戰於城濮,召咎犯而問曰:“楚衆我寡,柰何而可?”咎犯對曰:“臣聞繁禮之君,不足於文,繁戰之君,不足於詐。君亦詐之而已。”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雍季曰:“竭澤而渔,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詐偽之道,雖今偷可,後將無復,非長術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於城濮。反而為賞,雍季在上。左右諫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謀也。君用其言而賞後其身,或者不可乎!”文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時之務也。焉有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聞之,曰:“臨難用詐,足以却敵;反而尊賢,足以報德。文公雖不終,始足以霸矣。”賞重則民移之,民移之則成焉。成乎詐,其成毁,其勝敗。天下勝者衆矣,而霸者廼五。文公處其一,知勝之所成也。勝而不知勝之所成,與無勝同。秦勝於戎,而敗乎淆;楚勝於諸夏,而敗乎柏舉。武王得之矣,故一勝而王天下。衆詐盈國,不可以為安,患非獨外也。

趙襄子出围,賞有功者五人,高赦為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中,赦無大功,賞而為首,何也?”襄子曰:“寡人之國危,社稷殆,身在憂约之中,與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禮者,惟赦。吾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曰:“襄子可謂善賞矣!賞一人,而天下之為人臣莫敢失禮。”為六軍則不可易,北取代,東迫齊,令張孟談逾城潜行,與魏桓、韓康期而擊智伯,斷其头以為觞,遂定三家,豈非用賞罰當邪?

長攻

五曰:凡治亂存亡,安危強弱,必有其遇,然後可成,各一則不设。故桀紂雖不肖,其亡,遇湯武也。遇湯武,天也,非桀紂之不肖也。湯武雖賢,其王,遇桀紂也。遇桀紂,天也,非湯武之賢也。若桀紂不遇湯武,未必亡也。桀紂不亡,雖不肖,辱未至於此。若使湯武不遇桀紂,未必王也。湯武不王,雖賢,顯未至於此。故人主有大功,不聞不肖;亡國之主,不聞賢。譬之若良農,辯土地之宜,謹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於遇時雨。遇時雨,天地也,非良農所能為也。

越國大饑,王恐,召範蠡而謀。範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饑,此越之福,而吳之禍也。夫吳國甚富,而財有餘,其王年少,智寡才輕,好須臾之名,不思後患。王若重币卑辭以請籴於吳,則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吳,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廼使人請食於吳。吳王將與之,伍子胥進諫曰:“不可與也!夫吳之與越,接土隣境,道易人通,仇讎敵戰之國也,非吳喪越,越必喪吳。若燕秦齊晉,山處陆居,豈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阨以有吳哉?故曰非吳喪越,越必喪吳。今將输之粟,與之食,是長吾讎而餋吾仇也。財匮而民恐,悔無及也。不若勿與而攻之,固其數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饑,代事也,猶淵之與阪,誰國無有?”吳王曰:“不然。吾聞之,義兵不攻服,仁者食饑饿。今服而攻之,非義兵也;饑而不食,非仁體也。不仁不義,雖得十越,吾不為也。”遂與之食。不出三年,而吳亦饑。使人請食於越,越王弗與,廼攻之,夫差為禽。

楚王慾取息與蔡,廼先佯善蔡侯,而與之謀曰:“吾慾得息,柰何?”蔡侯曰:“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請為飨息侯與其妻者,而與王俱,因而襲之。”楚王曰:“諾。”於是與蔡侯以飨禮入於息,因與俱,遂取息。旋舍於蔡,又取蔡。

趙简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諾。简子死,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願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諫曰;“登夏屋以望,是遊也。服衰以遊,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廢。”羣臣敬諾。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其樂甚美。於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歸,慮所以取代,廼先善之。代君好色,請以其弟姊妻之,代君許諾。弟姊已往,所以善代者廼萬故。馬郡宜馬,代君以善馬奉襄子。襄子謁於代君而請觞之。馬郡盡。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數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擊之,一成,脑塗地。舞者操兵以斗,盡殺其從者。因以代君之車迊其妻,其妻遥聞之狀,磨笄以自刺。故趙氏至今有刺笄之证,與反斗之號。

此三君者,其有所自而得之,不備遵理,然而後世稱之,有功故也。有功於此,而無其失,雖王可也。

慎人

六曰:功名大立,天也。為是故,因不慎其人,不可。夫舜遇堯,天也。舜耕於历山,陶於河滨,釣於雷澤,天下說之,秀士從之,人也。夫禹遇舜,天也。禹周於天下,以求賢者,事利黔首,水潦川澤之湛滯壅塞可通者,禹盡為之,人也。夫湯遇桀,武遇紂,天也。湯、武修身積善為義,以憂苦於民,人也。舜之耕渔,其賢不肖與為天子同。其未遇時也,以其徒屬堀地財,取水利,编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後免於凍餒之患。其遇時也,登為天子,賢士歸之,萬民譽之,丈夫女子,振振殷殷,無不戴說。舜自為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見盡有之也。盡有之,賢非加也;盡無之,賢非损也。時使然也。

百里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虏晉,饭牛於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公孫枝得而說之,獻諸缪公,三日,請屬事焉。缪公曰:“买之五羊之皮而屬事焉,無廼天下笑乎?”公孫枝對曰:“信賢而任之,君之明也;讓賢而下之,臣之忠也。君為明君,臣為忠臣。彼信賢,境内將服,敵國且畏,夫誰暇笑哉?”缪公遂用之。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里奚雖賢,無得缪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慾求士者,不可不務博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嘗食,藜羹不糁。宰予備矣,孔子絃歌於室,顔回擇菜於外。子路與子貢相與而言曰:“夫子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絃歌鼓舞,未嘗絶音。蓋君子之無所丑也若此乎?”顔回無以對,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小人也。召,吾語之。”子路與子貢入,子貢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逹於道之謂逹,窮於道之謂窮。今坵也拘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所也,何窮之謂?故内省而不疚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陳、蔡之阨,於坵其倖乎!”孔子烈然返瑟而絃,子路抗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逹亦樂,所樂非窮逹也。道得於此,則窮逹一也,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虞乎颍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遇合

七曰: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後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齊至衛,所見八十餘君。委質為弟子者三千人,逹徒七十人。七十人者,萬乘之主得一人用可為師,不為無人。以此遊,仅至於魯司寇。此天子之所以時絶也,諸侯之所以大亂也。亂則愚者之多倖也,倖則必不勝其任矣。任久不勝,則倖反為禍。其倖大者,其禍亦大,非禍獨及己也。故君子不處倖,不為苟,必審諸己然後任,任然後動。凡能聽說者,必逹乎論議者也。世主之能识論議者寡,所遇惡得不苟?凡能聽音者,必逹於五聲。人之能知五聲者寡,所善惡得不苟?

客有以吹籁見越王者,羽、角、宮、徵、商不缪,越王不善;為野音,而反善之。

說之道亦有如此者也。人有為人妻者,人告其父母曰:“嫁不必生也,衣器之物,可外藏之,以備不生。”其父母以為然,於是令其女常外藏。姑妐知之,曰:“為我婦而有外心,不可畜。”因出之。婦之父母以謂為己謀者,以為忠,終身善之,亦不知所以然矣。宗廟之灭,天下之失,亦由此矣。

故曰:遇合也無常,說適然也。若人之於色也,無不知說美者,而美者未必遇也。故嫫母執乎黄帝,黄帝曰:“厲女德而弗忘,與女正而弗衰,雖惡奚傷?”若人之於滋味,無不說甘脃,而甘脃未必受也。文王嗜昌蒲菹,孔子聞而服之,缩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人有大臭者,其親戚兄弟妻妾知识,無能與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說其臭者,昼亱隨之而弗能去。

說亦有若此者。陳有惡人焉,曰敦洽讎麋,椎颡廣顔,色如漆赭,垂眼臨鼻,長肘而盭。陳侯見而甚說之,外使治其國,内使制其身。楚合諸侯,陳侯病,不能往,使敦洽讎麋往谢焉。楚王怪其名而先見之,客有進狀。有惡其名言有惡狀。楚王怒,合大夫而告之,曰:“陳侯不知其不可使,是不知也;知而使之,是侮也。侮且不智,不可不攻也。”興師伐陳,三月然後喪。惡足以駭人,言足以喪國,而友之足於陳侯而無上也,至於亡而友不衰。

夫不宜遇而遇者,則必廢。宜遇而不遇者,此國之所以亂、世之所以衰也。天下之民,其苦愁勞務從此生。

凡舉人之本,太上以志,其次以事,其次以功。三者弗能,國必殘亡,羣孽大至,身必死殃,年得至七十、九十猶尚倖。賢聖之後,反而孽民,是以賊其身,豈能獨哉?

必己

八曰: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慾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乎江,苌弘死,藏其血三年而為碧。親莫不慾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疑,曾子悲。

莊子行於山中,見木甚美長大,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矣。”出於山,及邑,舍故人之家。故人喜,具酒肉,令竪子為殺鴈飨之。竪子請曰:“其一鴈能鳴,一鴈不能鳴,請奚殺?”主人之公曰:“殺其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天年,主人之鴈以不材死,先生將何以處?”莊子笑曰:“周將處於材不材之間。材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則不然。無讶無訾,一龍一虵,與時俱化,而無肯专為;一上一下,以禾為量,而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此神農、黄帝之所法。若夫萬物之情、人伦之傳則不然。成則毁,大則衰,廉則锉,尊則虧,直則骫,合則離,愛則隳,多智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

牛缺居上地,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盜於耦沙之中。盜求其橐中之載,則與之;求其車馬,則與之;求其衣被,則與之。牛缺出而去,盜相謂曰:“此天下之顯人也,今辱之如此,此必诉我於萬乘之主。萬乘之主必以國誅我,我必不生,不若相與追而殺之,以灭其跡。”於是相與趋之,行三十里,及而殺之。此以知故也。

孟賁過於河,先其五。舩人怒,而以楫虓其头,顾不知其孟賁也。中河,孟賁嗔目而視舩人,發植,目裂,鬓指,舟中之人盡揚播入於河。使舩人知其孟賁,弗敢直視,涉無先者,又況於辱之乎?此以不知故也。

知與不知,皆不足恃,其惟和調近之。猶未可必。蓋有不辨和調者,則和調有不免也。宋桓司馬有寶珠,抵罪出亡。王使人問珠之所在,曰:“投之池中。”於是竭池而求之,無得,魚死焉。此言禍福之相及也。紂為不善於商,而禍充天地,和調何益?

張毅好恭,門閭帷薄聚居衆無不趋,輿隶姻媾小童無不敬,以定其身。不終其壽,内熱而死。单豹好術,離俗棄尘,不食穀實,不衣芮溫,身處山林岩堀,以全其生。不盡其年,而虎食之。孔子行道而息,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馬。子貢請往說之,畢辭,野人不聽。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請往說之。”因謂野人曰:“子不耕於東海,吾不耕於西海也。吾馬何得不食子之禾?”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其辯也!獨如向之人?”觧馬而與之。說如此其無方也而猶行,外物豈可必哉?

君子之自行也,敬人而不必見敬,愛人而不必見愛。敬愛人者,己也;見敬愛者,人也。君子必在己者,不必在人者也。必在己,無不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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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大

一曰:賢主愈大愈惧,愈強愈恐。凡大者,小隣國也;強者,勝其敵也。勝其敵則多怨,小隣國則多患。多患多怨,國雖強大,惡得不惧?惡得不恐?故賢主於安思危,於逹思窮,於得思喪。《周書》曰:“若臨深淵,若履薄氷。”以言慎事也。

桀為無道,暴戾顽貪,天下颤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纷纷分分,其情難得。干辛任威,淩轹諸侯,以及兆民。賢良鬱怨,殺彼龍逢,以服羣兇。衆庶泯泯,皆有遠志,莫敢直言,其生若驚。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賢,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湯廼惕惧,憂天下之不寧,慾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逩夏三年,反報於亳,曰:“桀迷惑於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衆。衆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湯謂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湯與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復往視曠夏,聽於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斗,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以告湯。商涸旱,湯猶發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不可正諫,雖後悔之,將可柰何?湯立為天子,夏民大說,如得慈親,朝不易儅,農不去疇,商不變肆,親郼如夏。此之謂至公,此之謂至安,此之謂至信。盡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武王勝殷,入殷,未下轝,命封黄帝之後於鑄,封帝堯之後於黎,封帝舜之後於陳。下轝,命封夏後之後於杞,立成湯之後於宋,以奉桑林。武王廼恐惧,太息流涕,命周公旦進殷之遺老,而問殷之亡故,又問衆之所說,民之所慾。殷之遺老對曰:“慾復盘庚之政。”武王於是復盘庚之政,發巨橋之粟,賦鹿台之钱,以示民無私。出拘救罪,分財棄责,以振窮困。封比干之墓,靖箕子之宮,表商容之閭,士過者趋,車過者下。三日之内,與謀之士,封為諸侯,諸大夫賞以書社,庶士施政去賦。然後濟於河,西歸報於廟。廼税馬於華山,税牛於桃林,馬弗復乘,牛弗復服。衅鼓旗甲兵,藏之府庫,終身不復用。此武王之德也。故周明堂外戶不閉,示天下不藏也。唯不藏也,可以守至藏。

武王勝殷,得二虏而問焉,曰:“若國有妖乎?”一虏對曰:“吾國有妖,昼見星而天雨血,此吾國之妖也。”一虏對曰:“此則妖也,雖然,非其大者也。吾國之妖甚大者,子不聽父,弟不聽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貴虏也,貴其言也。故《易》曰:“诉诉履虎尾,終吉。”

趙襄子攻翟,勝老人、中人,使使者來謁之,襄子方食摶饭,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以喜也,今君有憂色,何?”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飘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

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荆吳越,皆嘗勝矣,而卒取亡,不逹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孔子之劲,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加。善持勝者,以術強弱。

权勋

二曰:利不可兩,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則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則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殘也;小忠,大忠之賊也。聖人去小取大。

昔荆龔王與晉厲公戰於鄢陵,荆師敗,龔王傷。臨戰,司馬子反渴而求飲,竪陽谷操黍酒而進之,子反叱曰:“訾,退!酒也。”竪陽谷對曰:“非酒也。”子反曰:“亟退却也!”竪陽谷又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飲之。子反之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絶於口,以醉。戰既罷,龔王慾復戰而謀,使召司馬子反,子反辭以心疾。龔王駕而往視之,入幄中,聞酒臭而還,曰:“今日之戰,不穀親傷,所恃者司馬也,而司馬又若此,是忘荆國之社稷,而不恤吾衆也。不穀無與復戰矣。”於是罷師去之,斬司馬子反以為戮。故竪陽谷之進酒也,非以醉子反也,其心以忠也,而適足以殺之。故曰:小忠,大忠之賊也。

昔者晉獻公使荀息假道於虞以伐虢。荀息曰:“請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乘,以赂虞公,而求假道焉,必可得也。”獻公曰:“夫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寶也;屈産之乘,寡人之駿也。若受吾币而不吾假道,將柰何?”荀息曰:“不然。彼若不吾假道,必不吾受也;若受我而假我道,是猶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猶取之内皂而著之外皂也。君奚患焉?”獻公許之。廼使荀息以屈産之乘為庭實,而加以垂棘之璧,以假道於虞而伐虢。虞公濫於寶與馬而慾許之,宮之奇諫曰:“不可許也。虞之與虢也,若車之有輔也,車依輔,輔亦依車。虞虢之勢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齒寒。’夫虢之不亡也,恃虞;虞之不亡也,亦恃虢也。若假之道,則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柰何其假之道也?”虞公弗聽,而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還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牽馬而報。獻公喜曰:“璧則猶是也,馬齒亦薄長矣。”故曰:小利,大利之殘也。

中山之國有厹繇者,智伯慾攻之而無道也,為鑄大鐘,方車二軌以遺之。厹繇之君將斬岸堙溪以迊鐘。赤章蔓枝諫曰:“詩云:'唯則定國。’我胡以得是於智伯?夫智伯之為人也,貪而無信,必慾攻我而無道也,故為大鐘,方車二軌以遺君。君因斬岸堙溪以迊鐘,師必隨之。”弗聽,有頃諫之。君曰:“大國為歡,而子逆之,不祥。子釋之。”赤章蔓枝曰:“為人臣不忠貞,罪也。忠貞不用,遠身可也。”斷毂而行,至衛七日而厹繇亡。慾鐘之心勝也。慾鐘之心勝,則安厹繇之說塞矣。凡聽說所勝不可不審也。故太上先勝。

昌國君將五國之兵以攻齊。齊使觸子將,以迊天下之兵於濟上。齊王慾戰,使人赴觸子,耻而訾之曰:“不戰,必剗若類,掘若壟!”觸子苦之,慾齊軍之敗,於是以天下兵戰,戰合,擊金而却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觸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聞其聲。逹子又帅其餘卒以軍於秦周,無以賞,使人請金於齊王。齊王怒曰:“若殘竪子之類,惡能給若金?”與燕人戰,大敗,逹子死,齊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國,相與爭金於美唐甚多。此貪於小利以失大利者也。

下賢

三曰:有道之士,固驕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驕有道之士。日以相驕,奚時相得?若儒墨之議與齊荆之服矣。

賢主則不然。士雖驕之,而己愈禮之,士安得不歸之?士所歸,天下從之帝。帝也者,天下之適也;王也者,天下之往也。得道之人,貴為天子而不驕倨,富有天下而不騁誇,卑為布衣而不瘁摄,貧無衣食而不憂慑。恳乎其誠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桀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與陰陽化也,匆匆乎其心之堅固也,空空乎其不為巧故也,迷乎其志氣之遠也,昏乎其深而不測也,確乎其節之不庳也,就就乎其不肯自是,鹄乎其羞用智慮也,假乎其輕俗誹譽也。以天為法,以德為行,以道為宗。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無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莫知其門,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無外,其小無内。此之謂至貴。士有若此者,五帝弗得而友,三王弗得而師,去其帝王之色,則近可得之矣。

堯不以帝見善綣,北靣而問焉。堯,天子也;善綣,布衣也。何故禮之若此其甚也?善綣,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驕也。堯論其德行逹智而弗若,故北靣而問焉。此之謂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禮賢?

周公旦,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成王之叔父也。所朝於窮巷之中,瓮牖之下者七十人。文王造之而未遂,武王遂之而未成,周公旦抱少主而成之。故曰成王不唯以身下士邪?

齊桓公見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見。從者曰:“萬乘之主,見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弗得見,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骜祿爵者,固輕其主,其主骜霸王者,亦輕其士。纵夫子骜祿爵,吾庸敢骜霸王乎?”遂見之,不可止。世多舉桓公之内行,内行雖不修,霸亦可矣。誠行之此論,而内行修,王猶少。

子産相鄭,往見壶坵子林,與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於門也。夫相萬乘之國而能遺之,謀志論行而以心與人相索,其唯子産乎!故相鄭十八年,刑三人,殺二人。桃李之垂於行者,莫之援也;錐刀之遺於道者,莫之舉也。

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見翟黄,踞於堂而與之言。翟黄不說,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女慾官則相儅,慾祿則上卿。既受吾實,又责吾禮,無廼難乎!”故賢主之畜人也,不肯受實者其禮之。禮士莫高乎節慾,慾節則令行矣。文侯可謂好禮士矣。好禮士,故南勝荆於连堤,東勝齊於長城,虏齊侯,獻諸天子,天子賞文侯以上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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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曰:國雖小,其食足以食天下之賢者,其車足以乘天下之賢者,其財足以禮天下之賢者。與天下之賢者為徒,此文王之所以王也。今雖未能王,其以為安也,不亦易乎!此趙宣孟之所以免也,周昭文君之所以顯也,孟嘗君之所以却荆兵也。古之大立功名與安國免身者,其道無他,其必此之由也。堪士不可以驕恣屈也。

昔趙宣孟子將上之绛,見骫桑之下有饿人卧不能起者,宣孟止車,為之下食,蠲而餔之,再咽而後能視。宣孟問之曰:“女何為而饿若是?”對曰:“臣宦於绛,歸而粮絶,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於此。”宣孟與脯二朐,拜受而弗敢食也。問其故,對曰:“臣有老母,將以遺之。”宣孟曰:“斯食之,吾更與女。”廼復賜之脯二束,與钱百,而遂去之。處二年,晉灵公慾殺宣孟,伏士於房中以待之。因發酒於宣孟。宣孟知之。中飲而出。灵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殺之。一人追疾,先及宣孟之靣,曰:“嘻!君輿!吾請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為誰?”反走對曰:“何以名為?臣骫桑下之饿人也。”還斗而死。宣孟遂活。此書之所謂“德幾無小”者也。宣孟德一士,猶活其身,而況德萬人乎?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人主胡可以不務哀士?士其難知,唯博之為可。博則無所遁矣。

張儀,魏氏餘子也。將西遊於秦,過東周。客有語之於昭文君者,曰:“魏氏人張儀,材士也,將西遊於秦,願君之禮貌之也。昭文君見而謂之曰:“聞客之秦,寡人之國小,不足以畱客。雖遊,然豈必遇哉?客或不遇,請為寡人而一歸也。國雖小,請與客共之。”張儀還走,北靣再拜。張儀行,昭文君送而資之。至於秦,畱有間,惠王說而相之。張儀所德於天下者,無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過萬乘也。令秦惠王師之。逢澤之會,魏王嘗為禦,韓王為右,名號至今不忘。此張儀之力也。

孟嘗君前在於薛,荆人攻之。淳於髡為齊使於荆,還反,過於薛,孟嘗君令人禮貌而親郊送之,謂淳於髡曰:“荆人攻薛,夫子弗為憂,文無以復侍矣。”淳於髡曰:“敬聞命矣。”至於齊,畢報,王曰:“何見於荆?”對曰:“荆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謂也?”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荆固而攻薛,薛清廟必危,故曰薛不量其力,而荆亦甚固。”齊王知顔色,曰:“嘻!先君之廟在焉。”疾舉兵救之,由是薛遂全。顛蹶之請,坐拜之謁,雖得則薄矣。故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見人之急也,若自在危阨之中,豈用強力哉?強力則鄙矣。說之不聽也,任不獨在所說,亦在說者。

順說

五曰:善說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為力,因其來而與來,因其往而與往,不设形象,與生與長,而言之與嚮,與盛與衰,以之所歸。力雖多,材雖劲,以制其命。順風而呼,聲不加疾也;际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咳,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慾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慾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願也。”惠盎曰:“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慾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慾得。”惠盎對曰:“孔、墨是也。孔坵、墨翟,無地為君,無官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趋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猶可服,因矣。因則貧賤可以勝富貴矣,小弱可以制強大矣。

田贊衣補衣而見荆王,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惡也!”田贊對曰:“衣又有惡於此者也。”荆王曰:“可得而聞乎?”對曰:“甲惡於此。”王曰:“何謂也?”對曰:“冬日則寒,夏日則暑,衣無惡乎甲者。贊也貧,故衣惡也。今大王,萬乘之主也,富貴無敵,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為其義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榮。意者為其實邪?苟慮害人,人亦必慮害之;苟慮危人,人亦必慮危之。其實人則甚不安。之二者,臣為大王無取焉。”荆王無以應。說雖未大行,田贊可謂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義,則未之识也。

管子得於魯,魯束縛而槛之,使役人載而送之齊,皆讴歌而引。管子恐魯之止而殺己也,慾速至齊,因謂役人曰:“我為汝唱,汝為我和。”其所唱適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謂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慾,己亦得其所慾,以此術也。是用萬乘之國,其霸猶少,桓公則難與往也。

不廣

六曰:智者之舉事必因時,時不可必成,其人事則不廣。成亦可,不成亦可,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若舟之與車。北方有獸,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趋則跲,走則顛,常為蛩蛩距虚取甘艸以與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負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

鮑叔、管仲、召忽,三人相善,慾相與定齊國,以公子糾為必立。召忽曰:“吾三人者於齊國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則不成。且小白則必不立矣,不若三人佐公子糾也。”管子曰:“不可,夫國人惡公子糾之母,以及公子糾,公子小白無母,而國人憐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齊國,必此二公子也。”故令鮑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糾所。公子糾外物則固難必。雖然,管子之慮近之矣。若是而猶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則盡之矣。

齊攻廪坵。趙使孔靑將死士而救之,與齊人戰,大敗之。齊將死,得車二千,得屍三萬,以為二京。寧越謂孔靑曰:“惜矣,不如歸屍以内攻之。越聞之,古善戰者,莎隨賁服。却舍延屍,車甲盡於戰,府庫盡於葬,此之謂内攻之。”孔靑曰:“敵齊不屍則如何?”寧越曰:“戰而不勝,其罪一;與人出而不與人入,其罪二;與之屍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是之謂重攻之。”寧越可謂知用文武矣。用武則以力勝,用文則以德勝。文武盡勝,何敵之不服!

晉文公慾合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義也。”公曰:“何若?”咎犯曰:“天子避叔带之難,出居於鄭,君奚不纳之,以定大義,且以樹譽。”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繼文之業,定武之功,辟土安疆,於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補周室之闕,勤天子之難,成教垂名,於此乎在矣。君其勿疑!”文公聽之,遂與艸中之戎、驪土之翟,定天子於成周。於是天子賜之南陽之地,遂霸諸侯。舉事義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謂智矣。此咎犯之謀也。出亡十七年,反國四年而霸,其聽皆如咎犯者邪!

管子、鮑叔佐齊桓公舉事,齊之東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竪刀、易牙用,國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為齊國良工,澤及子孫,知大禮。知大禮,雖不知國可也。

貴因

七曰:三代所寶莫如因,因則無敵。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闕,沟回陆,注之東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國,而堯授之禪儅,因人之心也。湯、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慾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車也;適越者坐而至,有舟也。秦、越,遠塗也,竫立安坐而至者,因其械也。

武王使人候殷,反報岐周曰:“殷其亂矣!”武王曰:“其亂焉至?”對曰:“䜛慝勝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復往,反報曰:“其亂加矣!”武王曰:“焉至?”對曰:“賢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末也。”又往,反報曰:“其亂甚矣!”武王曰:“焉至?”對曰:“百姓不敢誹怨矣。”武王曰:“嘻!”遽告太公,太公對曰:“䜛慝勝良,命曰戮;賢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誹怨,命曰刑勝。其亂至矣,不可以駕矣。”故选車三百,虎賁三千,朝要甲子之期,而紂為禽。則武王固知其無與為敵也。因其所用,何敵之有矣!

武王至鮪水,殷使膠鬲候周師,武王見之。膠鬲曰:“西伯將何之?無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將之殷也。”膠鬲曰:“曷至?”武王曰:“將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報矣!”膠鬲行。天雨,日亱不休,武王疾行不輟。軍師皆諫曰:“卒病,請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膠鬲以甲子之期報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膠鬲不信也。膠鬲不信也,其主必殺之。吾疾行,以救膠鬲之死也。”武王菓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陳矣。至殷,因戰,大克之。此武王之義也。人為人之所慾,己為人之所惡,先陳何益?適令武王不耕而獲。

武王入殷,聞殷有長者,武王往見之,而問殷之所以亡。殷長者對曰:“王慾知之,則請以日中為期。”武王與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則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惡告王,不忍為也。若夫期而不當,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

夫審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時,因也;推历者,視月行而知晦朔,因也;禹之裸國,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見荆王,錦衣吹笙,因也;孔子道彌子瑕見厘夫人,因也;湯、武遭亂世,臨苦民,揚其義,成其功,因也。故因則功,专則拙。因者無敵,國雖大,民雖衆,何益?

察今

八曰: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雖人弗损益,猶若不可得而法。東夏之命,古今之法,言異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於此。其所為慾同,其所為異。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車衣冠滋味聲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誹。天下之學者多辯,言利辭倒,不求其實,務以相毁,以勝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雖可得,猶若不可法。

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時也。時不與法俱至,法雖今而至,猶若不可法。故擇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為法。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則可以知人,察今則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與我同耳。有道之士,貴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益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氷,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嘗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調。

荆人慾襲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亱涉,溺死者千有餘人,軍驚而壞都舍。向其先表之時可導也,今水已變而益多矣,荆人尚猶循表而導之,此其所以敗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於此。其時已與先王之法虧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此為治,豈不悲哉?

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世易時移,變法宜矣。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向之壽民,今為殇子矣。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若此論則無過務矣。夫不敢議法者,衆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時變法者,賢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故曰良劍期乎斷,不期乎镆铘;良馬期乎千里,不期乎驥骜。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為治,豈不難哉?

有過於江上者,見人方引嬰儿而慾投之江中,嬰儿啼。人問其故,曰:“此其父善遊。”其父雖善遊,其子豈遽善遊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荆國之為政,有似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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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识

一曰: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地從於城,城從於民,民從於賢。故賢主得賢者而民得,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夫地得豈必足行其地、人說其民哉?得其要而已矣。

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图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廼出逩如商。湯喜而告諸侯曰:“夏王無道,暴虐百姓,窮其父兄,耻其功臣,輕其賢良,棄義聽䜛,衆庶咸怨,守法之臣,自歸於商。”

殷内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於是載其图法,出亡之周。武王大說,以告諸侯曰:“商王大亂,沈於酒德,辟遠箕子,爰近姑與息。妲己為政,賞罰無方,不用法式,殺三不辜,民大不服。守法之臣,出逩周國。”

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图法歸周。周威公見而問焉,曰:“天下之國孰先亡?”對曰:“晉先亡。”威公問其故,對曰:“臣比在晉也,不敢直言,示晉公以天妖,日月星辰之行多以不當。曰:'是何能為?’又示以人事多不義,百姓皆鬱怨。曰:'是何能傷?’又示以隣國不服,賢良不舉曰:'是何能害?’如是,是不知所以亡也。故臣曰晉先亡也。”居三年,晉菓亡。威公又見屠黍而問焉,曰:“孰次之?”對曰:“中山次之。”威公問其故,對曰:“天生民而令有别,有别,人之義也,所異於禽獸麋鹿也,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中山之俗,以昼為亱,以亱繼日,男女切倚,固無休息,康樂,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臣故曰中山次之。”居二年,中山菓亡。威公又見屠黍而問焉,曰:“孰次之?”屠黍不對。威公固問焉,對曰:“君次之。”威公廼惧,求國之長者,得義莳、田邑而禮之,得史驎、趙駢以為諫臣,去苛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黍。對曰:“其尚終君之身乎!”曰:臣聞之,國之興也,天遺之賢人與極言之士;國之亡也,天遺之亂人與善谀之士。”威公薨,肂九月不得葬,周廼分為二。故有道者之言也,不可不重也。

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為不善亦然。

白圭之中山,中山之王慾畱之,白圭固辭,乘輿而去。又之齊,齊王慾畱之仕,又辭而去。人問其故,曰:“之二國者皆將亡。所學有五盡。何謂五盡?曰:莫之必,則信盡矣;莫之譽,則名盡矣;莫之愛,則親盡矣;行者無粮、居者無食,則財盡矣;不能用人、又不能自用,則功盡矣。國有此五者,無倖必亡。中山、齊皆當此。”若使中山之王與齊王聞五盡而更之,則必不亡矣。其患不聞,雖聞之又不信。然則人主之務,在乎善聽而已矣。夫五割而與趙,悉起而距軍乎濟上,未有益也。是棄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

觀世

二曰: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國猶少。千里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聖人,繼踵也。士與聖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雖倖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賢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故王者不四,霸者不六,亡國相望,囚主相及。得士則無此之患。此周之所封四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嘗亡矣。賢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慎一日,以終其世。譬之若登山,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視,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賢者之所與處,有似於此。身已賢矣,行已高矣,左右視,尚盡賢於己。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

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今周室既灭,天子既廢,亂莫大於無天子。無天子則強者勝弱,衆者暴寡,以兵相剗,不得休息。而佞進。今之世當之矣。故慾求有道之士,則於江海之上,山谷之中,僻遠幽闲之所,若此則倖於得之矣。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文王,千乘也;紂,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與不知也。諸衆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能可盡也。

晏子之晉,見反裘負刍息於塗者。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曷為而至此?”對曰:“齊人累之,名為越石父。”晏子曰:“嘻!”遽觧左驂以贖之,載而與歸。至舍,弗辭而入。越石父怒,請絶。晏子使人應之曰:“嬰未嘗得交也,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猶未邪?”越石父曰:“吾聞君子屈乎不己知者,而伸乎己知者。吾是以請絶也。”晏子廼出見之,曰:“向也見客之容而已,今也見客之志。嬰聞察實者不畱聲,觀行者不讥辭,嬰可以辭而無棄乎?”越石父曰:“夫子禮之,敢不敬從。”晏子遂以為客。俗人有功則德,德則驕。今晏子功免人於阨矣,而反屈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令功之道也。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廼為不好士乎?”鄭子陽令官遺之粟數十秉。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聞為有道者妻子,皆得逸樂。今妻子有饑色矣,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又弗受也。豈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也,至已而罪我也,有罪且以人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菓作難,殺子陽。受人之餋而不死其難,則不義;死其難,則死無道也。死無道,逆也。子列子除不義、去逆也,豈不遠哉?且方有饑寒之患矣,而猶不苟取,先見其化也。先見其化而已動,遠乎性命之情也。

知接

三曰:人之目,以照見之也,以瞑則與不見,同。其所以為照、所以為瞑異。瞑士未嘗照,故未嘗見。瞑者目無由接也,無由接而言見,謊。智亦然。其所以接智、所以接不智同,其所能接、所不能接異。智者,其所能接遠也;愚者,其所能接近也。所能接近而告之以遠,奚由相得?無由相得,說者雖工,不能喻矣。戎人見暴布者而問之曰:“何以為之莽莽也?”指麻而示之。怒曰:“孰之壤壤也,可以為之莽莽也!”故亡國非無智士也,非無賢者也,其主無由接故也。無由接之患,自以為智,智必不接。今不接而自以為智,悖。若此則國無以存矣,主無以安矣。智無以接,而自知弗智,則不聞亡國,不聞危君。

管仲有疾,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疾病矣,將何以教寡人?”管仲曰:“齊鄙人有谚曰:'居者無載,行者無埋。’今臣將有遠行,胡可以問?桓公曰:“願仲父之無讓也。”管仲對曰:“願君之遠易牙、竪刀、常之巫、衛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又曰:“竪刀自宮以近寡人,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其身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又曰:“常之巫審於死生,能去苛病,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死生,命也。苛病,失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敢歸巫,彼將以此無不為也。”公又曰:“衛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哭,猶尚可疑邪?”管仲對曰:“人之情,非不愛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將何有於君?”公曰:“諾。管仲死,盡逐之。食不甘,宮不治,苛病起,朝不肅。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過乎!孰謂仲父盡之乎!”於是皆復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從中出曰:“公將以某日薨。”易牙、竪刀、常之巫相與作亂,塞宮門,築高墙,不通人,矫以公令。有一婦人逾垣入,至公所。公曰:“我慾食。”婦人曰:“吾無所得。”公又曰:“我慾飲。”婦人曰:“吾無所得。”公曰:“何故?”對曰:“常之巫從中出曰:'公將以某日薨。’易牙、竪刀、常之巫相與作亂,塞高墙,不通人,故無所得。衛公子启方以書社四十下衛。”公慨焉歎,涕出曰:“嗟乎!聖人之所見,豈不遠哉!若死者有知,我將何靣目以見仲父衣乎?”蒙袂而絶乎壽宮。蟲流出於戶,上蓋以楊門之扇,三月不葬。此不卒聽管仲之言桓公非輕難而惡管子也,無由接見也。無由接,固却其忠言,而愛其所尊貴也。

悔過

四曰:穴深尋,則人之臂必不能極矣。是何也?不至故也。智亦有所不至。

公興師以襲鄭,蹇叔諫曰:“不可。臣聞之,襲國邑,以車不過百里,以人不過三十里,皆以其氣之趫與力之盛至,是以犯敵能灭,去之能速。今行數千里,又絶諸侯之地以襲國,臣不知其可也。君其重图之。”缪公不聽也。蹇叔送師於門外而哭曰:“師乎!見其出而不見其入也。”蹇叔有子曰申與視,與師偕行。蹇叔謂其子曰:“晉若遏師必於淆。女死,不於南方之岸,必於北方之岸,為吾屍女之易。”缪公聞之,使人讓蹇叔曰:“寡人興師,未知何如。今哭而送之,是哭吾師也。”蹇叔對曰:“臣不敢哭師也。臣老矣,有子二人,皆與師行。比其反也,非彼死,則臣必死矣,是故哭。”

師行過周,王孫满要門而窺之,曰:“呜呼!是師必有疵。若無疵,吾不復言道矣。夫秦非他,周室之建國也。過天子之城,宜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以為天子禮。今袀服回建,左不軾,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力則多矣,然而寡禮,安得無疵?”師過周而東。

鄭贾人絃高、奚施將西市於周,道遇秦師,曰:“嘻!師所從來者遠矣。此必襲鄭。”遽使奚施歸告,廼矫鄭伯之命以勞之,曰:“寡君固聞大國之將至久矣。大國不至,寡君與士卒竊為大國憂,日無所與焉,惟恐士卒罷弊與糗粮匮乏。何其久也!使人臣犒勞以璧,膳以十二牛。”秦三帅對曰:“寡君之無使也,使其三臣丙也、術也、視也於東边候晉之道,過,是以迷惑,陷入大國之地。”不敢固辭,再拜稽首受之。三帅廼惧而謀曰:“我行數千里,數絶諸侯之地以襲人,未至而人已先知之矣,此其備必已盛矣。”還師去之。

當是時也,晉文公適薨,未葬。先轸言於襄公曰:“秦師不可不擊也,臣請擊之。”襄公曰:“先君薨,屍在堂,見秦師利而因擊之,無廼非為人子之道歟!”先轸曰:“不吊吾喪,不憂吾哀,是死吾君而弱其孤也。若是而擊,可大強。臣請擊之。”襄公不得已而許之。先轸遏秦師於淆而擊之,大敗之,獲其三帅以歸。

缪公聞之,素服廟臨,以說於衆曰:“天不為秦國,使寡人不用蹇叔之諫,以至於此患。”此缪公非慾敗於殽也,智不至也。智不至則不信。言之不信,師之不反也從此生。故不至之為害大矣。

樂成

五曰: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禹之决江水也,民聚瓦砾。事已成,功已立,為萬世利。禹之所見者遠也,而民莫之知。故民不可與慮化舉始,而可以樂成功。

孔子始用於魯,魯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韠,投之無戾。韠而麛裘。投之無邮。”用三年,男子行乎塗右,女子行乎塗左,財物之遺者,民莫之舉。大智之用,固難逾也。

子産始治鄭,使田有封洫,都鄙有服。民相與诵曰:“我有田疇,而子産賦之。我有衣冠,而子産贮之。孰殺子産,吾其與之。”後三年,民又诵之曰:“我有田疇,而子産殖之。我有子弟,而子産诲之。子産若死,其使誰嗣之?”

使鄭简、魯哀當民之誹訾也,而因弗遂用,則國必無功矣,子産、孔子必無能矣。非徒不能也,雖罪施,於民可也。今世皆稱简公、哀公為賢,稱子産、孔子為能。此二君者,逹乎任人也。舟車之始見也,三世然後安之。夫開善豈易哉!故聽無事治。事治之立也,人主賢也。

魏攻中山,樂羊將。已得中山,還反報文侯,有貴功之色。文侯知之,命主書曰:“羣臣賓客所獻書者,操以進之。”主書舉兩箧以進。令將軍視之,書盡難攻中山之事也。將軍還走,北靣再拜曰:“中山之舉,非臣之力,君之功也。”當此時也,論士殆之日幾矣,中山之不取也,奚宜二箧哉?一寸而亡矣。文侯,賢主也,而猶若此,又況於中主邪?中主之患,不能勿為,而不可與莫為。凡舉無易之事,氣志視聽動作無非是者,人臣且孰敢以非是邪疑為哉?皆壹於為,則無敗事矣。此湯、武之所以大立功於夏、商,而句踐之所以能報其讎也。以小弱皆壹於為而猶若此,又況於以強大乎!

魏襄王與羣臣飲,酒酣,王為羣臣祝,令羣臣皆得志。史起興而對曰:“羣臣或賢或不肖,賢者得志則可,不肖者得志則不可。”王曰:“皆如西門豹之為人臣也。”史起對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邺獨二百亩,是田惡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門豹勿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與不忠,不可効也。”魏王無以應之。明日,召史起而問焉,曰:“漳水猶可以灌邺田乎?”史起對曰:“可。”王曰:“子何不為寡人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為也。”王曰:“子誠能為寡人為之,寡人盡聽子矣。”史起敬諾,言之於王曰:“臣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廼藉臣。臣雖死藉,願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諾。”使之為邺令。史起因往為之。邺民大怨,慾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廼使他人遂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與歌之曰:“邺有聖令,時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終古斥卤,生之稻粱。”使民知可與不可,則無所用矣。賢主忠臣,不能導愚教陋,則名不冠後、實不及世矣。史起非不知化也,以忠於主也。魏襄王可謂能决善矣。誠能决善,衆雖喧哗,而弗為變。功之難立也,其必由讻々邪!國之殘亡,亦猶此也。故讻々之中,不可不味也。中主以之止善,賢主以之讻々也立功。

察微

六曰:使治亂存亡若高山之與深溪,若白垩之與黑漆,則無所用智,雖愚猶可矣。且治亂存亡則不然。如可知,如可不知;如可見,如可不見。故智士賢者相與積心愁慮以求之,猶尚有管叔、蔡叔之事與東夷八國不聽之謀。故治亂存亡,其始若秌毫。察其秌毫,則大物不過矣。

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损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見之以細,觀化遠也。

楚之边邑曰卑梁,其處女與吳之边邑處女桑於境上,戏而傷卑梁之處女。卑梁人操其傷子以讓吳人,吳人應之不恭,怒,殺而去之。吳人往報之,盡屠其家。卑梁公怒,曰:“吳人焉敢攻吾邑?”舉兵反攻之,老弱盡殺之矣。吳王夷昧聞之,怒,使人舉兵侵楚之边邑,克夷而後去之。吳、楚以此大隆。吳公子光又率師與楚人戰於雞父,大敗楚人,獲其帅潘子臣、小帷子、陳夏啮。又反伐郢,得荆平王之夫人以歸,實為雞父之戰。凡持國,太上知始,其次知終,其次知中。三者不能,國必危,身必窮。《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满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楚不能之也。

鄭公子歸生率師伐宋。宋華元率師應之大棘,羊斟禦。明日將戰,華元殺羊飨士,羊斟不與焉。明日戰,怒謂華元曰:“昨日之事,子為制;今日之事,我為制。”遂驅入於鄭師。宋師敗绩,華元虏。夫弩機差以米則不發。戰,大機也。飨士而忘其禦也,將以此敗而為虏,豈不宜哉!故凡戰必悉熟偏備,知彼知己,然後可也。

魯季氏與郈氏斗雞,郈氏介其雞,季氏為之金距。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歸郈氏之宮,而益其宅。郈昭伯怒,傷之於昭公,曰:“禘於襄公之廟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於季氏。季氏之舞道,無上久矣。弗誅,必危社稷。”公怒,不審,廼使郈昭伯將師徒以攻季氏,遂入其宮。仲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無季氏,則吾族也死亡無日矣。”遂起甲以往,陷西北隅以入之,三家為一,郈昭伯不勝而死。昭公惧,遂出逩齊,卒於干侯。魯昭聽傷而不辯其義,惧以魯國不勝季氏,而不知仲、叔氏之恐,而與季氏同患也。是不逹乎人心也。不逹乎人心,儅雖尊。何益於安也?以魯國恐不勝一季氏,況於三季?同惡固相助。权物若此其過也,非獨仲、叔氏也,魯國皆恐。魯國皆恐,則是與一國為敵也,其得至干侯而卒猶遠。

去囿

七曰:東方之墨者谢子,將西見秦惠王。惠王問秦之墨者唐姑菓。唐姑菓恐王之親谢子賢於己也,對曰:“谢子,東方之辯士也。其為人甚険,將奋於說,以取少主也。”王因藏怒以待之。谢子至,說王,王弗聽。谢子不說,遂辭而行。凡聽言以求善也,所言苟善,雖奋於取少主,何损?所言不善,雖不奋於取少主,何益?不以善為之悫,而徒以取少主為之悖,惠王失所以為聽矣。用志若是,見客雖勞,耳目雖弊,猶不得所謂也。此史定所以得行其邪也,此史定所以得飾鬼以人、罪殺不辜,羣臣擾亂,國幾大危也。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今惠王之老也,形與智皆衰邪?

荆威王學書於沈尹華,昭厘惡之。威王好制,有中谢佐制者,為昭厘謂威王曰:“國人皆曰:王廼沈尹華之弟子也。”王不說,因疏沈尹華。中谢,細人也,一言而令威王不聞先王之術,文學之士不得進,令昭厘得行其私。故細人之言,不可不察也。且數怒人主,以為姦人除路,姦路以除,而惡壅却,豈不難哉?夫激矢則遠,激水則旱,激主則悖,悖則無君子矣。夫不可激者,其唯先有度。

隣父有與人隣者,有枯梧樹,其隣之父言梧樹之不善也,隣人遽伐之。隣父因請而以為薪。其人不說曰:“隣者若此其険也,豈可為之隣哉?”此有所宥也。夫請以為薪與弗請,此不可以疑枯梧樹之善與不善也。

齊人有慾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吏搏而束縛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對吏曰:“殊不見人,徒見金耳。”此眞大有所宥也。

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為昏,以白為黑,以堯為桀。宥之為敗亦大矣。亡國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别宥然後知,别宥則能全其天矣。

正名

八曰:名正則治,名喪則亂。使名喪者,淫說也。說淫則可不可而然不然,是不是而非不非。故君子之說也,足以言賢者之實、不肖者之充而已矣,足以喻治之所悖、亂之所由起而已矣,足以知物之情、人之所獲以生而已矣。

凡亂者,刑名不當也。人主雖不肖,猶若賢用,猶若聽善,猶若為可者。其患在乎所謂賢從不肖也,所為善而從邪辟,所謂可從悖逆也。是刑名異充,而聲實異謂也。夫賢不肖,善邪辟,可悖逆,國不亂,身不危,奚待也?

齊湣王是以。知說士,而不知所謂士也。故尹文問其故,而王無以應。此公玉丹之所以見信、而卓齒之所以見任也。任卓齒而信公玉丹,豈非以自讎邪?

尹文見齊王,齊王謂尹文曰:“寡人甚好士。”尹文曰:“願聞何謂士?”王未有以應。尹文曰:“今有人於此,事親則孝,事君則忠,交友則信,居鄉則悌。有此四行者,可謂士乎?”齊王曰:“此眞所謂士已。”尹文曰:“王得若人,肯以為臣乎?”王曰:“所願而不能得也。”尹文曰:“使若人於廟朝中深見侮而不斗,王將以為臣乎?”王曰:“否。大夫見侮而不斗,則是辱也,辱則寡人弗以為臣矣。”尹文曰:“雖見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未失其四行者,是未失其所以為士一矣。未失其所以為士一,而王以為臣,失其所以為士一,而王不以為臣,則向之所謂士者,廼士乎”?王無以應。尹文曰:“今有人於此,將治其國,民有非則非之,民無非則非之民有罪則罰之,民無罪則罰之,而惡民之難治,可乎?”王曰:“不可。”尹文曰:“竊觀下吏之治齊也,方若此也。”王曰:“使寡人治信若是,則民雖不治,寡人弗怨也。意者未至然乎!”尹文曰:“言之不敢無說,請言其說。王之令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民有畏王之令、深見侮而不敢斗者,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見侮而不敢斗,是辱也。’夫謂之辱者,非此之謂也。以為臣不以為臣者,罪之也。此無罪而王罰之也。”齊王無以應。論皆若此,故國殘身危,走而之谷,如衛。齊湣王,周室之孟侯也,太公之所以老也。桓公嘗以此霸矣,管仲之辯名實審也。

覧·審分覧

審分

一曰:凡人主必審分,然後治可以至,姦偽邪辟之塗可以息,惡氣苛疾無自至。夫治身與治國,一理之術也。今以衆地者,公作則迟,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則速,無所匿迟也。主亦有地,臣主同地,則臣有所匿其邪矣,主無所避其累矣。

凡為善難,任善易。奚以知之?人與驥俱走,則人不勝驥矣;居於車上而任驥,則驥不勝人矣。人主好治人官之事,則是與驥俱走也,必多所不及矣。夫人主亦有居車,無去車,則衆善皆盡力竭能矣,諂谀诐賊巧佞之人無所窜其姦矣,堅窮廉直忠敦之士畢競勸騁骛矣。人主之車,所以乘物也。察乘物之理,則四極可有。不知乘物,而自怙恃,奪其智能,多其教诏,而好自以,若此則百官恫擾,少長相越,萬邪並起。权威分移,不可以卒,不可以教,此亡國之風也。

王良之所以使馬者,约審之以控其轡,而四馬莫敢不盡力。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羣臣者亦有轡。其轡何如?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故按其實而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方悖。夫名多不當其實,而事多不當其用者,故人主不可以不審名分也。不審名分,是惡壅而愈塞也。壅塞之任,不在臣下,在於人主。堯、舜之臣不獨義,湯、禹之臣不獨忠,得其數也;桀、紂之臣不獨鄙,幽、厲之臣不獨辟,失其理也。

今有人於此,求牛則名馬,求馬則名牛,所求必不得矣,而因用威怒,有司必誹怨矣,牛馬必擾亂矣。百官,衆有司也;萬物,羣牛馬也。不正其名,不分其職,而數用刑罰,亂莫大焉。夫說以智通,而實以過悗;譽以高賢,而充以卑下;贊以潔白,而隨以污德;任以公法,而處以貪枉;用以勇敢,而堙以罷怯。此五者,皆以牛為馬、以馬為牛,名不正也。故名不正,則人主憂勞勤苦,而官職烦亂悖逆矣。國之亡也,名之傷也,從此生矣。白之顾益黑,求之愈不得者,其此義邪!

故至治之務,在於正名。名正則人主不憂勞矣,不憂勞則不傷其耳目之主。問而不诏,知而不為,和而不矜,成而不處,止者不行,行者不止,因刑而任之,不制於物,無肯為使,清靜以公,神通乎六合,德耀乎海外,意觀乎無窮,譽流乎無止。此之謂定性於大湫,命之曰無有。故得道忘人,廼大得人也,夫其非道也?知德忘知,廼大得知也,夫其非德也?至知不幾,靜廼明幾也。夫其不明也,大明不小事,假廼理事也,夫其不假也?莫人不能,全廼備能也,夫其不全也?是故於全乎去能,於假乎去事,於知乎去幾,所知者妙矣。若此則能順其天,意氣得遊乎寂寞之宇矣,形性得安乎自然之所矣。全乎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自姓,雖不備五者,其好之者是也。

君守

二曰: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廼無知,可以言君道也。故曰中慾不出謂之扃,外慾不入謂之閉。既扃而又閉,天之用密。有凖不以平,有繩不以正,天之大靜。既靜而又寧,可以為天下正。

身以盛心,心以盛智,智乎深藏,而實莫得窺乎!《鴻範》曰:“惟天陰骘下民。”陰之者,所以發之也。故曰不出於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牖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故博聞之人、強识之士闕矣,事耳目、深思慮之務敗矣,堅白之察、無厚之辯外矣。不出者,所以出之也;不為者,所以為之也。此之謂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東海之極,水至而反;夏熱之下,化而為寒。故曰天無形,而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以化;大聖無事,而千官盡能。此廼謂不教之教,無言之诏。

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為當,以無得為得者也。當與得不在於君,而在於臣。故善為君者無识,其次無事。有识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不備不恢,此官之所以疑,而邪之所從來也。今之為車者,數官然後成。夫國豈特為車哉?衆智衆能之所持也,不可以一物一方安車也。

夫一能應萬,無方而出之務者,唯有道者能之。魯鄙人遺宋元王閉,元王號令於國,有巧者皆來觧閉。人莫之能觧。儿說之弟子請往觧之,廼能觧其一,不能觧其一,且曰:“非可觧而我不能觧也,固不可觧也。”問之魯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觧也,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觧也。今不為而知其不可觧也,是巧於我。”故如儿說之弟子者,以“不觧”觧之也。鄭大師文終日鼓瑟而興,再拜其瑟前曰:“我効於子,効於不窮也。”故若大師文者,以其獸者先之,所以中之也。

故思慮自心傷也,智差自亡也,奋能自殃,其有處自狂也。故至神逍遥倏忽,而不見其容;至聖變習移俗,而莫知其所從;離世别羣,而無不同;君民孤寡,而不可障壅。此則姦邪之情得,而険陂䜛慝諂谀巧佞之人無由入。凡姦邪険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為。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為矣。阿主之為,有過則主無以责之,則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動者靜,宜靜者動也。尊之為卑,卑之為尊,從此生矣。此國之所以衰,而敵之所以攻之者也。

奚仲作車,蒼颉作書,後稷作稼,臯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然而非主道者。故曰作者憂,因者平。惟彼君道,得命之情,故任天下而不強,此之謂全人。

任數

三曰:凡官者,以治為任,以亂為罪。今亂而無责,則亂愈長矣。人主好暴示能,以好唱自奋,人臣以不爭持儅,以聽從取容,是君代有司為有司也,是臣得後隨以進其業。君臣不定,耳雖聞不可以聽,目雖見不可以視,心雖知不可以舉,勢使之也。凡耳之聞也藉於靜,目之見也藉於昭,心之知也藉於理。君臣易操,則上之三官者廢矣。亡國之主,其耳非不可以聞也,其目非不可以見也,其心非不可以知也,君臣擾亂,上下不分别,雖聞曷聞?雖見曷見?雖知曷知?馳騁而因耳矣,此愚者之所不至也。不至則不知,不知則不信。無骨者不可令知氷。有土之君,能察此言也,則災無由至矣。

且夫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修其數行其理為可。韓昭厘侯視所以祠廟之牲,其豕小,昭厘侯令官更之。官以是豕來也,昭厘侯曰:“是非向者之豕邪?”官無以對。命吏罪之。從者曰:“君王何以知之?”君曰:“吾以其耳也。”申不害聞之,曰:“何以知其聾?以其耳之聰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當也。故曰去聽無以聞則聰,去視無以見則明,去智無以知則公。去三者不任則治,三者任則亂。”以此言耳目心智之不足恃也。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识甚闕,其所以聞見甚浅。以浅闕博居天下,安殊俗,治萬民,其說固不行。十里之間,而耳不能聞;帷墙之外,而目不能見;三亩之宮,而心不能知。其以東至開梧,南抚多<嬰页>,西服壽靡,北怀儋耳,若之何哉?故君人者,不可不察此言也。

治亂安危存亡,其道固無二也。故至智棄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無言無思,靜以待時,時至而應,心暇者勝。凡應之理,清净公素,而正始卒。焉此治紀,無唱有和,無先有隨。古之王者,其所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術也;為者,臣道也。為則擾矣,因則靜矣。因冬為寒,因夏為暑,君奚東哉?故曰君道無知無為,而賢於有知有為,則得之矣。

有司請事於齊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有司又請,公曰:“告仲父。”若是三。習者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易哉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則難,已得仲父之後,曷為其不易也?”桓公得管子,事猶大易,又況於得道術乎?

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昼寝。顔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孔子望見顔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选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佯為不見之。孔子起曰:“今者夢見先君,食潔而後馈。”顔回對曰:“不可。向者煤炱入甑中,棄食不祥,回攫而饭之。”孔子歎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故知非難也,孔子之所以知人難也。

勿躬

四曰:人之意苟善,雖不知,可以為長。故李子曰:“非狗不得兔,兔化而狗,則不為兔。”人君而好為人官,有似於此。其臣蔽之,人時禁之;君自蔽,則莫之敢禁。夫自為人官,自蔽之精者也。

祓篲日用而不藏於箧,故用則衰,動則暗,作則倦。衰、暗、倦,三者非君道也。

大桡作甲子,黔如作虏首,容成作历,羲和作占日,尚儀作占月,後益作占歳,胡曹作衣,夷羿作弓,祝融作市,儀狄作酒,高元作室,虞姁作舟,伯益作井,赤冀作臼,乘雅作駕,寒哀作禦,王氷作服牛,史皇作图,巫彭作醫,巫咸作筮。此二十官者,聖人之所以治天下也。聖王不能二十官之事,然而使二十官盡其巧,畢其能,聖王在上故也。聖王之所不能也,所以能之也;所不知也,所以知之也。餋其神、修其德而化矣,豈必勞形愁弊耳目哉?是故聖王之德,融乎若日之始出,極燭六合,而無所窮屈;昭乎若日之光,變化萬物,而無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無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見其形。今日南靣,百邪自正,而天下皆反其情,黔首畢樂其志,安育其性,而莫為不成。故善為君者,矜服性命之情,而百官已治矣,黔首已親矣,名號已章矣。

管子復於桓公曰:“垦田大邑,辟土艺粟,盡地力之利,臣不若寧速。請置以為大田。登降辭讓,進退闲習,臣不若隰朋,請置以為大行。蚤入晏出,犯君顔色,進諫必忠,不辟死亡,不重貴富,臣不如東郭牙,請置以為大諫臣。平原廣城,車不結軌,士不旋踵,鼓之,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若王子城父,請置以為大司馬。决狱折中,不殺不辜,不诬無罪,臣不若絃章,請置以為大理。君若慾治國強兵,則五子者足矣;君慾霸王,則夷吾在此。”桓公曰:“善。”令五子皆任其事,以受令於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與五子之能也。管子,人臣也,不任己之不能,而以盡五子之能,況於人主乎?人主知能不能之可以君民也,則幽诡愚険之言無不職矣,百官有司之事畢力竭智矣。五帝三王之君民也,下固不過畢力竭智也。夫君人而知無恃其能勇力誠信,則近之矣。

凡君也者,處平靜,任德化,以聽其要。若此則形性彌羸,而耳目愈精;百官慎職,而莫敢愉綖;人事其事,以充其名。名實相保,之謂知道。

知度

五曰:明君者,非遍見萬物也,明於人主之所執也。有術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國治也。明於人主之所執,故权专而姦止。姦止則說者不來,而情諭矣。情者不飾,而事實見矣。此謂之至治。至治之世,其民不好空言虚辭,不好淫學流說。賢不肖各反其質,行其情,不雕其素,蒙厚纯樸,以事其上。若此則工拙愚智勇惧可得以故易官,易官則各當其任矣。故有職者安其職,不聽其議;無職者责其實,以验其辭。此二者審,則無用之言不入於朝矣。君服性命之情,去愛惡之心,用虚無為本,以聽有用之言,謂之朝。凡朝也者,相與召理義也,相與植法則也。上服性命之情,則理義之士至矣,法則之用植矣,枉辟邪撓之人退矣,貪得偽詐之曹遠矣。故治天下之要,存乎除姦;除姦之要,存乎治官;治官之要,存乎治道;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故子華子曰:“厚而不博,敬守一事,正性是喜。羣衆不周,而務成一能。盡能既成,四夷廼平。唯彼天符,不周而周。此神農之所以長,而堯舜之所以章也。”

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則愚拙者請矣,巧智者诏矣。诏多則請者愈多矣,請者愈多,且無不請也。主雖巧智,未無不知也。以未無不知,應無不請,其道固窮。為人主而數窮於其下,將何以君人乎?窮而不知其窮,其患又將反以自多,是之謂重塞之主,無存國矣。故有道之主,因而不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靜虚以待,不伐之言,不奪之事,督名審實,官使自司,以不知為道,以柰何為實。堯曰:“若何而為及日月之所燭?”舜曰:“若何而服四荒之外?”禹曰:“若何而治靑北,化九陽、奇怪之所际?

趙襄子之時,以任登為中牟令。上計,言於襄子曰:“中牟有士曰胆胥己,請見之。”襄子見而以為中大夫。相國曰:“意者君耳而未之目邪!為中大夫,若此其易也?非晉國之故。”襄子曰:“吾舉登也,已耳而目之矣。登所舉,吾又耳而目之,是耳目人終無已也。”遂不復問,而以為中大夫。襄子何為?任人,則賢者畢力。

人主之患,必在任人而不能用之,用之而與不知者議之也。絶江者托於舩,致遠者托於驥,霸王者托於賢。伊尹、呂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舩驥也。釋父兄與子弟,非疏之也;任庖人釣者與仇人仆虏,非阿之也。持社稷立功名之道,不得不然也。猶大匠之為宮室也,量小大而知材木矣,訾功丈而知人數矣。故小臣、呂尚聽,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管夷吾、百里奚聽,而天下知齊、秦之霸也。豈特驥遠哉?

夫成王霸者固有人,亡國者亦有人。桀用羊辛,紂用惡來,宋用唐鞅,齊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非其人而慾有功,譬之若夏至之日而慾亱之長也,射魚指天而慾發之當也。舜、禹猶若困。而況俗主乎?

慎勢

六曰:失之乎數,求之乎信,疑;失之乎勢,求之乎國,危。吞舟之魚,陆處則不勝螻蟻。权鈞則不能相使,勢等則不能相並,治亂齊則不能相正。故小大、輕重、少多、治亂,不可不察,此禍福之門也。

凡冠带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方三千里。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天下之地,方千里以為國,所以極治任也。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多不若少。衆封建,非以私賢也,所以便勢全威,所以博義。義博利則無敵,無敵者安。故觀於上世,其封建衆者,其福長,其名彰。神農十七世有天下,與天下同之也。

王者之封建也,彌近彌大,彌遠彌小。海上有十里之諸侯。以大使小,以重使輕,以衆使寡,此王者之所以家以完也。故曰以滕、費則勞,以邹、魯則逸,以宋、鄭則猶倍日而馳也,以齊、楚則舉而加纲旃而已矣。所用彌大,所慾彌易。湯其無郼,武其無岐,賢雖十全,不能成功。湯、武之賢。而猶藉知乎勢,又況不及湯、武者乎?故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灭,以重使輕從,以輕使重兇。自此觀之,夫慾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功名著乎盘盂,銘篆著乎壶鉴,其勢不厌尊,其實不厌多。多實尊勢,賢士制之,以遇亂世,王猶尚少。

天下之民窮矣苦矣。民之窮苦彌甚,王者之彌易。凡王也者,窮苦之救也。水用舟,陆用車,塗用輴,沙用鳩,山用樏,因其勢也者令行。儅尊者其教受,威立者其姦止,此畜人之道也。故以萬乘令乎千乘易,以千乘令乎一家易,以一家令乎一人易。嘗识及此,雖堯、舜不能。諸侯不慾臣於人,而不得已。其勢不便,則奚以易臣?权輕重,審大小,多建封,所以便其勢也。王也者,勢也。王也者,勢無敵也。勢有敵則王者廢矣。有知小之愈於大、少之賢於多者,則知無敵矣。知無敵則似類嫌疑之道遠矣。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諸侯疑焉,立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適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爭,爭生亂。是故諸侯失儅則天下亂,大夫無等則朝廷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適孽無别則宗族亂。慎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未定,堯且屈力,而況衆人乎?積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慾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在乎定分而已矣。

莊王围宋九月,康王围宋五月,聲王围宋十月。楚三围宋矣,而不能亡。非不可亡也,以宋攻楚,奚時止矣?凡功之立也,賢不肖強弱治亂異也。

齊简公有臣曰諸禦鞅,諫於简公曰:“陳成常與宰予,之二臣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也。相攻唯固,則危上矣。願君之去一人也。”简公曰:“非而細人所能识也。”居無幾何,陳成常菓攻宰予於庭,即简公於廟。简公喟焉太息曰:“余不能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失其數,無其勢,雖悔無聽鞅也,與無悔同。是不知恃可恃,而恃不恃也。周鼎著象,為其理之通也。理通,君道也。

不二

七曰:聽羣衆人議以治國,國危無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虚,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膑貴勢,王廖貴先,儿良貴後。

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衆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後,所以一力也。故一則治,異則亂;一則安,異則危;夫能齊萬不同,愚智工拙皆盡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聖人矣乎!無術之智,不教之能,而恃強速贯習,不足以成也。

執一

八曰:天地陰陽不革,而成萬物不同。目不失其明,而見白黑之殊。耳不失其聽,而聞清濁之聲。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今禦驪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則不可以出於門閭者,不一也。

楚王問為國於詹子,詹子對曰:“何聞為身,不聞為國。”詹子豈以國可無為哉?以為為國之本,在於為身。身為而家為,家為而國為,國為而天下為。故曰以身為家,以家為國,以國為天下。此四者,異儅同本。故聖人之事,廣之則極宇宙,窮日月,约之則無出乎身者也。慈親不能傳於子,忠臣不能入於君,唯有其材者為近之。

田駢以道術說齊,齊王應之曰:“寡人所有者,齊國也,願聞齊國之政。”田駢對曰:“臣之言,無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得材。願王之自取齊國之政也。”駢猶浅言之也,博言之,豈獨齊國之政哉?變化應來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當,彭祖以壽,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農以鴻。

吳起謂商文曰:“事君菓有命矣夫!”商文曰:“何謂也?”吳起曰:“治四境之内,成训教,變習俗,使君臣有義,父子有序,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今日置質為臣,其主安重;今日釋玺辭官,其主安輕。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曰:“士馬成列,馬與人敵,人在馬前,援桴一鼓,使三軍之士樂死若生,子與我孰賢?”商文曰:“吾不若子。”吳起曰:“三者子皆不吾若也,儅則在吾上,命也夫事君!”商文曰:“善。子問我,我亦問子。世,變主少羣臣相疑,黔首不定,屬之子乎,屬之我乎?”吳起默然不對,少选,曰:“與子。”商文曰:“是吾所以加於子之上已!”吳起見其所以長,而不見其所以短;知其所以賢,而不知其所以不肖。故勝於西河,而困於王錯,倾造大難,身不得死焉。

夫吳勝於齊,而不勝於越。齊勝於宋,而不勝於燕。故凡能全國完身者,其唯知長短赢绌之化邪!

覧·審應覧

審應

一曰:人主出聲應容,不可不審。凡主有识,言不慾先。人唱我和,人先我隨,以其出為之入,以其言為之名,取其實以责其名,則說者不敢妄言,而人主之所執其要矣。

孔思請行,魯君曰:“天下主亦猶寡人也,將焉之?”孔思對曰:“蓋聞君子猶鳥也,駭則舉。”魯君曰:“主不肖而皆以然也,违不肖,過不肖,而自以為能論天下之主乎?凡鳥之舉也,去駭從不駭。去駭從不駭,未可知也。去駭從駭,則鳥曷為舉矣?”孔思之對魯君也,亦過矣。

魏惠王使人謂韓昭侯曰:“夫鄭廼韓氏亡之也,願君之封其後也。此所謂存亡繼絶之義。君若封之,則大名。”昭侯患之,公子食我曰:“臣請往對之。”公子食我至於魏,見魏王,曰:“大國命弊邑封鄭之後,弊邑不敢當也。弊邑為大國所患。昔出公之後聲氏為晉公,拘於铜鞮,大國弗憐也,而使弊邑存亡繼絶,弊邑不敢當也。”魏王慚曰:“固非寡人之志也,客請勿復言。”是舉不義以行不義也。魏王雖無以應,韓之為不義,愈益厚也。公子食我之辯,適足以飾非遂過。

魏昭王問於田诎曰:“寡人之在東宮之時,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諸乎?”田诎對曰臣之所舉也。”昭王曰:“然則先生聖於?”田诎對曰:“未有功而知其聖也,是堯之知舜也;待其功而後知其舜也,是市人之知聖也。今诎未有功,而王問诎曰'若聖乎’,敢問王亦其堯邪?”昭王無以應。田诎之對,昭王固非曰“我知聖也”耳,問曰“先生其聖乎”己因以知聖對昭王。昭王有非其有,田诎不察。

趙惠王謂公孫龍曰:“寡人事偃兵十餘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孫龍對曰:“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兼愛天下,不可以虚名為也,必有其實。今蔺、離石入秦,而王缟素布總;東攻齊得城,而王加膳置酒。秦得地而王布總,齊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愛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今有人於此,無禮慢易而求敬,阿党不公而求令,烦號數變而求靜,暴戾貪得而求定,雖黄帝猶若困。

衛嗣君慾重税以聚粟,民弗安,以告薄疑曰:“民甚愚矣。夫聚粟也,將以為民也。其自藏之與在於上,奚擇?”薄疑曰:“不然。其在於民而君弗知,其不如在上也;其在於上而民弗知,其不如在民也。”凡聽必反諸己,審則令無不聽矣。國久則固,固則難亡。今虞、夏、殷、周無存者,皆不知反諸己也。

公子沓相周,申向說之而戰。公子沓訾之曰:“申子說我而戰,為吾相也夫?”申向曰:“向則不肖,雖然公子年二十而相,見老者而使之戰,請問孰病哉?”公子沓無以應。戰者,不習也;使人戰者,嚴驵也。意者恭節而人猶戰,任不在貴者矣。故人雖時有自失者,猶無以易恭節。自失不足以難,以嚴驵則可。

重言

二曰: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儅,谅暗。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惧,患之。高宗廼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唯恐言之不類也,兹故不言。”古之天子,其重言如此,故言無遺者。

成王與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請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與虞戏也。”周公對曰:“臣聞之,天子無戏言。天子言,則史書之,工诵之,士稱之。”於是遂封叔虞於晉。周公旦可謂善說矣,一稱而令成王益重言,明愛弟之義,有輔王室之固。

荆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讔。成公贾入諫,王曰:“不穀禁諫者,今子諫,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願與君王讔也。”王曰:“胡不设不穀矣?”對曰:“有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有鳥止於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覧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冲天;雖無鳴,鳴將駭人。贾出矣,不穀知之矣。”明日朝,所進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羣臣大說,荆國之衆相贺也。故《詩》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處也,必有與也。”其莊王之謂邪!成公贾之讔也,賢於太宰嚭之說也。太宰嚭之說,聽乎夫差,而吳國為墟;成公贾之讔。喻乎荆王,而荆國以霸。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曰:“與仲父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其故何也?”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桓公曰:“嘻!日之役者,有執蹠■而上視者,意者其是邪!”廼令復役,無得相代。少頃,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廼令賓者延之而上,分級而立。管子曰:“子邪言伐莒者?”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顯然喜樂者,鐘鼓之色也;湫然清靜者,衰绖之色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君呿而不唫,所言者'莒’也;君舉臂而指,所當者莒也。臣竊以慮諸候之不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凡耳之聞,以聲也。今不聞其聲,而以其容與臂,是東郭牙不以耳聽而聞也。桓公、管仲雖善匿,弗能隱矣。故聖人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

精諭

三曰:聖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

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從蜻遊,蜻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前後左右盡蜻也,終日翫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聞蜻皆從女居,取而來,吾將翫之。”明日之海上,而蜻無至者矣。

勝書說周公旦曰:“延小人衆,徐言則不聞,疾言則人知之。徐言乎,疾言乎?”周公旦曰:“徐言。”勝書曰:“有事於此,而精言之而不明,勿言之而不成。精言乎,勿言乎?”周公旦曰:“勿言。”故勝書能以不言說,而周公旦能以不言聽。此之謂不言之聽。不言之謀,不聞之事,殷雖惡周,不能疵矣。口昬不言,以精相告,紂雖多心,弗能知矣。目視於無形,耳聽於無聲,商聞雖衆,弗能窺矣。同惡同好,志皆有慾,雖為天子,弗能離矣。

孔子見溫伯雪子,不言而出。子貢曰:“夫子之慾見溫伯雪子好矣,今也見之而不言,其故何也?”孔子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不可以容聲矣。”故未見其人而知其志,見其人而心與志皆見,天符同也。聖人之相知,豈待言哉?

白公問於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曰:“若以石投水,奚若?”孔子曰:“没人能取之。”白公曰:“若以水投水,奚若?”孔子曰:“淄、渑之合者,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然則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胡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為可耳。”白公弗得也。知謂則不以言矣。言者謂之屬也。求魚者濡,爭獸者趋,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浅智者之所爭則末矣。此白公之所以死於法室。

齊桓公合諸侯,衛人後至。公朝而與管仲謀伐衛,退朝而入,衛姬望見君,下堂再拜,請衛君之罪。公曰:“吾於衛無故,子曷為請?”對曰:“妾望君之入也,足高氣強,有伐國之志也。見妾而有動色,伐衛也。”明日君朝,揖管仲而進之。管仲曰:“君舍衛乎?”公曰:“仲父安识之?”管仲曰:“君之揖朝也恭,而言也徐,見臣而有慚色,臣是以知之。”君曰:“善。仲父治外,夫人治内,寡人知終不為諸侯笑矣。”桓公之所以匿者不言也,今管子廼以容貌音聲,夫人廼以行步氣志。桓公雖不言,若暗亱而燭燎也。

晉襄公使人於周曰:“弊邑寡君寝疾,卜以守龟,曰:'三塗為祟。’弊邑寡君使下臣願藉途而祈福焉。”天子許之,朝,禮使者事畢,客出。苌弘謂刘康公曰:“夫祈福於三塗,而受禮於天子,此柔嘉之事也,而客武色,殆有他事,願公備之也。”刘康公廼儆戎車卒士以待之。晉菓使祭事先,因令楊子將卒十二萬而隨之,涉於棘津,襲聊、阮、梁蛮氏,灭三國焉。此形名不相當,聖人之所察也,苌弘則審矣。故言不足以斷小事,唯知言之謂者可為。

離謂

四曰:言者以諭意也。言意相離,兇也。亂國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顾其實,務以相毁,務以相譽,毁譽成党,衆口熏天,賢不肖不分。以此治國,賢主猶惑之也,又況乎不肖者乎?惑者之患,不自以為惑,故惑惑之中有晓焉,冥冥之中有昭焉。亡國之主,不自以為惑,故與桀、紂、幽、厲皆也。然有亡者國,無二道矣。

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産令無縣書,邓析致之。子産令無致書,邓析倚之。令無窮,則邓析應之亦無窮矣。是可不可無辯也。可不可無辯,而以賞罰,其罰愈疾,其亂愈疾。此為國之禁也。故辯而不當理則偽,知而不當理則詐。詐偽之民,先王之所誅也。理也者,是非之宗也。

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买矣。”夫傷忠臣者有似於此也。夫無功不得民,則以其無功不得民傷之;有功得民,則又以其有功得民傷之。人主之無度者,無以知此,豈不悲哉?比干、苌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窮,周公、召公以此疑,範蠡、子胥以此流,死生存亡安危,從此生矣。

子産治鄭,邓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讼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慾勝因勝,所慾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喧哗。子産患之,於是殺邓析而戮之,民心廼服,是非廼定,法律廼行。今世之人,多慾治其國,而莫之誅邓析之類,此所以慾治而愈亂也。

齊有事人者,所事有難而弗死也。遇故人於塗,故人曰:“固不死乎?”對曰:“然。凡事人,以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見人乎?”對曰:“子以死為顾可以見人乎?”是者數傳。不死於其君長,大不義也,其辭猶不可服,辭之不足以斷事也明矣。

夫辭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棄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則舍其言矣。聽言者以言觀意也,聽言而意不可知,其與橋言無擇。

齊人有淳於髡者,以從說魏王。魏王辨之,约車十乘,將使之荆。辭而行,有以横說魏王,魏王廼止其行。失從之意,又失横之事,夫其多能不若寡能,其有辯不若無辯。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見大巧之不可為也。

淫辭

五曰:非辭無以相期,從辭則亂。亂辭之中又有辭焉,心之謂也。言不欺心,則近之矣。凡言者以諭心也。言心相離,而上無以參之,則下多所言非所行也,所行非所言也。言行相诡,不祥莫大焉。

空雒之遇,秦、趙相與约,约曰:“自今以來,秦之所慾為,趙助之;趙之所慾為,秦助之。”居無幾何,秦興兵攻魏,趙慾救之。秦王不說,使人讓趙王曰:“约曰:'秦之所慾為,趙助之;趙之所慾為,秦助之。’今秦慾攻魏,而趙因慾救之,此非约也。”趙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孫龍,公孫龍曰:“亦可以發使而讓秦王曰:'趙慾救之,今秦王獨不助趙,此非约也。’”

孔穿、公孫龍相與論於平原君所,深而辯,至於藏三牙,公孫龍言藏之三牙深辯。孔穿不應,少选,辭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謂孔穿曰:“昔者公孫龍之言甚辯。”孔穿曰:“然。幾能令藏三牙矣。雖然難。願得有問於君:謂藏三牙甚難而實非也,謂藏兩牙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平原君不應。明日,謂公孫龍曰:“公無與孔穿辯。”

荆柱國莊伯令其父視曰,日“在天”;視其奚如,曰“正圆”;視其時,日“當今”。令謁者駕,曰“無馬”。令涓人取冠,“進上”。問馬齒,圉人曰“齒十二與牙三十”。人有任臣不亡者,臣亡,莊白决之,任者無罪。

宋有澄子者,亡缁衣。求之塗,見婦人衣缁衣,援而弗舍,慾取其衣,曰:“今者我亡缁衣。”婦人曰:“公雖亡缁衣,此實吾所自為也。”澄子曰:“子不如速與我衣。昔吾所亡者,纺缁也;今子之衣,禪缁也。以禪缁當纺缁,子豈不得哉?”

宋王謂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衆矣,而羣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為不畏。王慾羣臣之畏也,不若無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若此則羣臣畏矣。”居無幾何,宋君殺唐鞅。唐鞅之對也,不若無對。

惠子為魏惠王為法。為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獻之惠王,惠王善之,以示翟翦,翟翦曰:“善也。”惠王曰:“可行邪?”翟翦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故?”翟翦對曰:“今舉大木者,前乎輿謣,後亦應之,此其於舉大木者善矣。豈無鄭、衛之音哉?然不若此其宜也。夫國亦木之大者也。”

不屈

六曰:察士以為得道則未也,雖然,其應物也,辭難窮矣。辭雖窮,其為禍福猶未可知。察而以逹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古者之貴善禦也,以逐暴禁邪也。

魏惠王謂惠子曰:“上世之有國,必賢者也。今寡人實不若先生,願得傳國。”惠子辭。王又固請曰:“寡人莫有之國於此者也,而傳之賢者,民之貪爭之心止矣。慾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惠子曰:“若王之言,則施不可而聽矣。王固萬乘之主也,以國與人猶尚可。今施,布衣也,可以有萬乘之國而辭之,此其止貪爭之心愈甚也。”惠王謂惠子曰:古之有國者,必賢者也。夫受而賢者,舜也,是慾惠子之為舜也;夫辭而賢者,許由也,是惠子慾為許由也;傳而賢者,堯也,是惠王慾為堯也。堯、舜、許由之作,非獨傳舜而由辭也,他行稱此。今無其他,而慾為堯、舜、許由,故惠王布冠而拘於鄄,齊威王幾弗受;惠子易衣變冠,乘輿而走,幾不出乎魏境。凡自行不可以倖為,必誠。

匡章謂惠子於魏王之前曰:“蝗螟,農夫得而殺之,奚故?為其害稼也。今公行,多者數百乘,步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乘,步者數十人。此無耕而食者,其害稼亦甚矣。”惠王曰:“惠子施也難以辭與公相應。雖然,請言其志。”惠子曰:“今之城者,或者操大築乎城上,或負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若施者,其操表掇者也。使工女化而為絲,不能治絲;使大匠化而為木,不能治木;使聖人化而為農夫,不能治農夫。施而治農夫者也,公何事比施於螣螟乎?”惠子之治魏為本,其治不治。當惠王之時,五十戰而二十敗,所殺者不可勝數,大將、愛子有禽者也。大術之愚,為天下笑,得舉其讳。廼請令周太史更著其名。围邯郸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罷潞,國家空虚,天下之兵四至,衆庶誹謗,諸侯不譽。谢於翟翦,而更聽其謀,社稷廼存。名寶散出,土地四削,魏國從此衰矣。仲父,大名也;讓國,大實也。說以不聽不信。聽而若此,不可謂工矣。不工而治,賊天下莫大焉。倖而獨聽於魏也。以賊天下為實,以治之為名,匡章之非,不亦可乎!

白圭新與惠子相見也,惠子說之以強,白圭無以應。惠子出,白圭告人曰:“人有新取婦者,婦至,宜安矜烟視媚行。竪子操蕉火而鉅,新婦曰:'蕉火大鉅’。入於門,門中有敛陷,新婦曰:'塞之!將傷人之足。’此非不便之家氏也,然而有大甚者。今惠子之遇我尚新,其說我有大甚者。”惠子聞之,曰:“不然。《詩》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者大也,悌者長也。君子之德,長且大者,則為民父母。父母之教子也,豈待久哉?何事比我於新婦乎?《詩》豈曰'恺悌新婦’哉?”誹污因污,誹辟因辟,是誹者與所非同也。白圭曰:惠子之遇我尚新,其說我有大甚者。惠子聞而誹之,因自以為為之父母,其非有甚於白圭亦有大甚者。

應言

七曰:白圭謂魏王曰:“市坵之鼎以烹雞,多洎之則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則焦而不熟,然而視之蝺焉美,無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於此。”惠子聞之,曰:“不然。使三軍饑而居鼎旁,適為之甑。則莫宜之此鼎矣。”白圭聞之,曰:“無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論自悖,其少魏王大甚。以惠子之言蝺焉美,無所可用,是魏王以言無所可用者為仲父也,是以言無所用者為美也。

公孫龍說燕昭王以偃兵,昭王曰:“甚善。寡人願與客計之。”公孫龍曰:“竊意大王之弗為也。”王曰:“何故?”公孫龍曰:“日者大王慾破齊,諸天下之士其慾破齊者,大王盡餋之;知齊之険阻要塞、君臣之际者,大王盡餋之;雖知而弗慾破者,大王猶若弗餋。其卒菓破齊以為功。今大王曰:我甚取偃兵。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盡善用兵者也。臣是以知大王之弗為也。王無以應。”

司馬喜難墨者師於中山王前以非攻,曰:“先生之所術非攻夫?”墨者師曰:“然。”曰:“今王興兵而攻燕,先生將非王乎?”墨者師對曰:“然則相國是攻之乎?”司馬喜曰:“然。”墨者師曰:“今趙興兵而攻中山,相國將是之乎?”司馬喜無以應。

路說謂周頗曰“公不愛趙,天下必從。”周頗曰“固慾天下之從也。天下從,則秦利也。路說應之曰:“然則公慾秦之利夫?”周頗曰:“慾之。”路說曰:“公慾之,則胡不為從矣?”

魏令孟卬割绛、汾、安邑之地以與秦王。王喜,令起贾為孟卬求司徒於魏王。魏王不說,應起贾曰:“卬,寡人之臣也。寡人寧以臧為司徒,無用卬。願大王之更以他人诏之也。”起贾出,遇孟卬於廷。曰:“公之事何如?”起贾曰:“公甚賤子公之主。公之主曰:寧用臧為司徒,無用公。”孟卬入見,謂魏王曰:“秦客何言?”王曰:“求以女為司徒。”孟卬曰:“王應之謂何?”王曰:“寧以臧,無用卬也。”孟卬太息曰:“宜矣王之制於秦也!王何疑秦之善臣也?以绛、汾、安邑令負牛書與秦,猶廼善牛也。卬雖不肖,獨不如牛乎?且王令三將軍為臣先,曰'視卬如身’,是重臣也。令二輕臣也,令臣责,卬雖賢,固能乎?”居三日,魏王廼聽起贾。凡人主之與其大官也,為有益也。今割國之锱锤矣,而因得大官,且何地以給之?大官,人臣之所慾也。孟卬令秦得其所慾,秦亦令孟卬得其所慾,责以偿矣,尚有何责?魏雖強,猶不能责無责,又況於弱?魏王之令乎孟卬為司徒,以棄其责,則拙也。

秦王立帝,宜陽許绾诞魏王,魏王將入秦。魏敬謂王曰:“以河内孰與梁重?”王曰:“梁重。”又曰:“梁孰與身重?”王曰:“身重。”又曰:“若使秦求河内,則王將與之乎?”王曰:“弗與也。”魏敬曰:“河内,三論之下也;身,三論之上也。秦索其下而王弗聽,索其上而王聽之,臣竊不取也。”王曰:“甚然。”廼輟行。秦雖大勝於長平,三年然後决,士民倦,粮食。當此時也,兩周全,其北存,魏舉陶削衛,地方六百,有之勢是而入,大蚤,奚待於魏敬之說也?夫未可以入而入,其患有將可以入而不入。入與不入之時,不可不熟論也。

具備

八曰:今有羿、蜂蒙、繁弱於此,而無絃,則必不能中也。中非獨絃也,而絃為弓中之具也。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賢雖過湯、武。則勞而無功矣。湯嘗约於郼、薄矣,武王嘗窮於畢、裎矣,伊尹嘗居於庖厨矣,太公嘗隱於釣魚矣。賢非衰也,智非愚也,皆無其具也。故凡立功名,雖賢,必有其具,然後可成。

宓子賤治亶父,恐魯君之聽䜛人,而令己不得行其術也,將辭而行,請近吏二人於魯君與之俱。至於亶父,邑吏皆朝。宓子賤令吏二人書。吏方將書,宓子賤從旁時掣搖其肘,吏書之不善,則宓子賤為之怒。吏甚患之,辭而請歸。宓子賤曰:“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二吏歸報於君,曰:“宓子不得為書。”君曰:“何故?”吏對曰:“宓子使臣書,而時掣搖臣之肘,書惡而有甚怒,吏皆笑宓子。此臣所以辭而去也。”魯君太息而歎曰:“宓子以此諫寡人之不肖也。寡人之亂子,而令宓子不得行其術,必數有之矣。微二人,寡人幾過。”遂發所愛而令之亶父,告宓子曰:“自今以來,亶父非寡人之有也,子之有也。有便於亶父者,子决為之矣。五歳而言其要。”宓子敬諾,廼得行其術於亶父。三年,巫馬旗短褐衣弊裘而往觀化於亶父,見亱渔者,得則舍之。巫馬旗問焉,曰:“渔為得也,今子得而舍之,何也?”對曰:“宓子不慾人之取小魚也。所舍者小魚也。”巫馬旗歸,告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民暗行若有嚴刑於旁。敢問宓子何以至於此?”孔子曰:“坵嘗與之言曰:'誠乎此者刑乎彼。’宓子必行此術於亶父也。”夫宓子之得行此術也,魯君後得之也。魯君後得之者,宓子先有其備也。先有其備,豈遽必哉?此魯君之賢也。

三月嬰儿,軒冕在前,弗知慾也;斧钺在後,弗知惡也;慈母之愛,諭焉。誠也。故誠有誠廼合於情。精有精廼通於天。廼通於天,水木石之性,皆可動也,又況於有血氣者乎?故凡說與治之務莫若誠。聽言哀者,不若見其哭也;聽言怒者,不若見其斗也。說與治不誠,其動人心不神。

覧·離俗覧

離俗

一曰:世之所不足者,理義也;所有餘者,妄苟也。民之情,貴所不足,賤所有餘,故布衣、人臣之行,潔白清廉中繩,愈窮愈榮,雖死,天下愈高之,所不足也。然而以理義斵削,神農、黄帝猶有可非,微獨舜、湯。飛兔、要褭,古之駿馬也,材猶有短。故以繩墨取木,則宮室不成矣。

舜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棬棬乎後之為人也!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乎夫負妻戴,擕子以入於海,去之終身不反。舜又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後之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遊入於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慾以其辱行漫我,我羞之。”而自投於蒼領之淵。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辭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卞隨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務光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務光曰:“強力忍诟,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夏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後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诟我,吾不忍數聞也。”廼自投於颍水而死。湯又讓於務光曰:“智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儅之?請相吾子。”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非其義,不受其利;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於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廼負石而沈於募水。

故如石戶之農、北人無擇、卞隨、務光者,其視天下,若六合之外,人之所不能察。其視貴富也,苟可得已,則必不之赖。高節厲行,獨樂其意,而物莫之害。不漫於利,不牽於埶,而羞居濁世。惟此四士者之節。

若夫舜、湯,則苞裹覆容,緣不得已而動,因時而為,以愛利為本,以萬民為義。譬之若釣者,魚有小大,餌有宜適,羽有動靜。

齊、晉相與戰,平阿之餘子亡戟得矛,却而去,不自快,謂路之人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路之人曰:“戟亦兵也,矛亦兵也,亡兵得兵,何為不可以歸?”去行,心猶不自快,遇高唐之孤叔無孫,當其馬前曰:“今者戰,亡戟得矛,可以歸乎?”叔無孫曰:“矛非戟也,戟非矛也,亡戟得矛,豈亢责也哉?”平阿之餘子曰:“嘻!”還反戰,趋尚及之,遂戰而死。叔無孫曰:“吾聞之,君子濟人於患,必離其難。”疾驅而從之,亦死而不反。令此將衆,亦必不北矣;令此處人主之旁,亦必死義矣。今死矣而無大功,其任小故也。任小者,不知大也。今焉知天下之無平阿餘子與叔無孫也?故人主之慾得廉士者,不可不務求。

齊莊公之時,有士曰賓卑聚。夢有壯子,白缟之冠,丹绩之衤旬。東布之衣,新素履,墨劍室,從而叱之,唾其靣。惕然而寤,徒夢也。終亱坐,不自快。明日,召其友而告之曰:“吾少好勇,年六十而無所挫辱。今亱辱,吾將索其形,期得之則可,不得將死之。”每朝與其友俱立乎衢,三日不得,却而自殁。謂此當務則未也,雖然,其心之不辱也,有可以加乎?

高義

二曰:君子之自行也,動必緣義,行必誠義,俗雖謂之窮,通也。行不誠義,動不緣義,俗雖謂之通,窮也。然則君子之窮通,有異乎俗者也。故當功以受賞,當罪以受罰。賞不當,雖與之必辭;罰誠當,雖赦之不外。度之於國,必利長久。長久之於主,必宜内反於心不慚然後動。

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廪坵以為餋。孔子辭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祿。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之廪坵,其不知坵亦甚矣!”令弟子趣駕,辭而行。孔子,布衣也,官在魯司寇,萬乘難與比行,三王之佐不顯焉,取舍不苟也夫!

子墨子遊公上過於越。公上過語墨子之義,越王說之,謂公上過曰:“子之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夫子。”公上過往復於子墨子,子墨子曰:“子之觀越王也,能聽吾言、用吾道乎?”公上過曰:“殆未能也。”墨子曰:“不唯越王不知翟之意,雖子亦不知翟之意。若越王聽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雖全越以與我,吾無所用之。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而受其國,是以義翟也。義翟何必越,雖於中國亦可。”凡人不可不熟論。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狱,親戚相忍。今可得其國,恐虧其義而辭之,可謂能守行矣。其與秦之野人相去亦遠矣。

荆人與吳人將戰,荆師寡,吳師衆。荆將軍子囊曰:“我與吳人戰,必敗。敗王師,辱王名,虧壤土,忠臣不忍為也。”不復於王而遁。至於郊,使人復於王曰:“臣請死。”王曰:“將軍之遁也,以其為利也。今誠利,將軍何死?”子囊曰:“遁者無罪,則後世之為王臣者,將皆依不利之名而効臣遁。若是,則荆國終為天下撓。”遂伏劍而死。王曰:“請成將軍之義。”廼為之桐棺三寸,加斧鑕其上。人主之患,存而不知所以存,亡而不知所以亡。此存亡之所以數至也。郼、岐之廣也,萬國之順也,從此生矣。荆之為四十二世矣,嘗有干溪、白公之亂矣,嘗有鄭襄、州侯之避矣,而今猶為萬乘之大國,其時有臣如子囊與!子囊之節,非獨厲一世之人臣也。

荆昭王之時,有士焉曰石渚。其為人也,公直無私,王使為政。道有殺人者,石渚追之,則其父也。還車而反,立於廷曰:“殺人者,仆之父也。以父行法,不忍;阿有罪,廢國法,不可。失法伏罪,人臣之義也。”於是乎伏斧鑕,請死於王。王曰:“追而不及,豈必伏罪哉!子復事矣。”石渚辭曰:“不私其親,不可謂孝子;事君枉法,不可謂忠臣。君令赦之,上之惠也;不敢廢法,臣之行也。”不去斧鑕,殁头乎王廷。正法枉必死,父犯法而不忍,王赦之而不肯,石渚之為人臣也,可謂忠且孝矣。

上德

三曰: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勸,不罰而邪止。此神農、黄帝之政也。以德以義,則四海之大,江河之水,不能亢矣;太華之高,會稽之険,不能障矣;闔廬之教,孫、吳之兵,不能當矣。故古之王者,德回乎天地,澹乎四海,東西南北,極日月之所燭。天覆地載,愛惡不臧。虚素以公,小民皆之,其之敵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謂順天。教變容改俗,而莫得其所受之,此之謂順情。故古之人,身隱而功著,形息而名彰,說通而化奋,利行乎天下,而民不识,豈必以嚴罰厚賞哉?嚴罰厚賞,此衰世之政也。

三苗不服,禹請攻之,舜曰:“以德可也。”行德三年,而三苗服。孔子聞之,曰:“通乎德之情,則孟門、太行不為険矣。故曰德之速,疾乎以邮傳命。”周明堂金在其後,有以見先德後武也。舜其猶此乎!其臧武通於周矣。

晉獻公為麗姬遠太子。太子申生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麗姬謂太子曰:“往昔君夢見姜氏。”太子祠而膳於公,麗姬易之。公將嘗膳,姬曰:“所由遠,請使人嘗之。”嘗人,人死;食狗,狗死。故誅太子。太子不肯自釋,曰:“君非麗姬,居不安,食不甘。”遂以劍死。公子夷吾自屈逩梁。公子重耳自蒲逩翟。去翟過衛,衛文公無禮焉。過五鹿,如齊,齊桓公死。去齊之曹,曹共公視其駢胁,使袒而捕池魚。去曹過宋,宋襄公加禮焉。之鄭,鄭文公不敬,被瞻諫曰:“臣聞賢主不窮窮。今晉公子之從者,皆賢者也。君不禮也,不如殺之。”鄭君不聽。去鄭之荆,荆成王慢焉。去荆之秦,秦缪公入之。晉既定,興師攻鄭,求被瞻。被瞻謂鄭君曰:“不若以臣與之。”鄭君曰:“此孤之過也。”被瞻曰:“殺臣以免國,臣願之。”被瞻入晉軍,文公將烹之,被瞻據镬而呼曰:“三軍之士皆聽瞻也:自今以來,無有忠於其君,忠於其君者將烹。”文公谢焉,罷師,歸之於鄭。且被瞻忠於其君,而君免於晉患也;行義於鄭,而見說於文公也。故義之為利博矣。

墨者鉅子孟勝,善荆之陽城君。陽城君令守於國,毁璜以為符,约曰:“符合聽之。”荆王薨,羣臣攻吳起,兵於喪所,陽城君與焉。荆罪之,陽城君走。荆收其國。孟勝曰:“受人之國,與之有符。今不見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諫孟勝曰:“死而有益陽城君,死之可矣;無益也,而絶墨者於世,不可。”孟勝曰:“不然。吾於陽城君也,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賢者也,何患墨者之絶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請先死以除路。”還殁头前於孟勝。因使二人傳鉅子於田襄子。孟勝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以致令於田襄子,慾反死孟勝於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傳鉅子於我矣,當聽。”不聽,遂反死之。墨者以為不聽鉅子不察。嚴罰厚賞,不足以致此。今世之言治,多以嚴罰厚賞,此上世之若客也。

用民

四曰:凡用民,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其義則不足死,賞罰則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無有。民無常用也,無常不用也,唯得其道為可。闔廬之用兵也,不過三萬。吳起之用兵也,不過五萬。萬乘之國,其為三萬五萬尚多,今外之則不可以拒敵,内之則不可以守國,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不得所以用之,國雖大,勢雖便,卒雖衆,何益?古者多有天下而亡者矣,其民不為用也。用民之論,不可不熟。

劍不徒斷,車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種麥而得麥,種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種,不審其種,而祈民之用,惑莫大焉。

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於湯而三千餘國,今無存者矣,皆不能用其民也。民之不用,賞罰不充也。湯、武因夏、商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管、商亦因齊、秦之民也,得所以用之也。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無所不用。用民有紀有纲。壹引其紀,萬目皆起;壹引其纲,萬目皆張。為民紀纲者何也?慾也惡也。何慾何惡?慾榮利,惡辱害。辱害所以為罰充也,榮利所以為賞實也。賞罰皆有充實,則民無不用矣。闔廬試其民於五湖,劍皆加於肩,地流血幾不可止。句踐試其民於寝宮,民爭入水火,死者千餘矣,遽擊金而却之。賞罰有充也。莫邪不為勇者興惧者變,勇者以工,惧者以拙,能與不能也。

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歸神農。密須之民,自縛其主而與文王。湯、武非徒能用其民也,又能用非己之民。能用非己之民,國雖小,卒雖少,功名猶可立。古昔多由布衣定一世者矣,皆能用非其有也。用非其有之心,不可察之本。三代之道無二,以信為管。

宋人有取道者,其馬不進,倒而投之鸂水。又復取道,其馬不進,又倒而投之鸂水。如此三者。雖造父之所以威馬,不過此矣。不得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無益於禦。人主之不肖者,有似於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國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無有,而不足专恃。譬之若鹽之於味,凡鹽之用,有所托也。不適,則敗托而不可食。威亦然,必有所托,然後可行。惡乎托?托於愛利。愛利之心諭,威廼可行。威太甚則愛利之心息,愛利之心息,而徒疾行威,身必咎矣。此殷、夏之所以絶也。君利勢也,次官也。處次官,執利勢,不可而不察於此。夫不禁而禁者,其唯深見此論邪!

適威

五曰:先王之使其民,若禦良馬,輕任新節,慾走不得,故致千里。善用其民者亦然。民日亱祈用而不可得,苟得為上用,民之走之也,若决積水於千仞之溪,其誰能當之?

《周書》曰:“民,善之則畜也,不善則讎也。”有讎而衆,不若無有。厲王,天子也,有讎而衆,故流於彘,禍及子孫,微召公虎而絶無後嗣。今世之人主,多慾衆之,而不知善,此多其讎也。不善則不有。有必緣其心,愛之謂也。有其形不可為有之。舜布衣而有天下,桀,天子也,而不得息,由此生矣。有無之論,不可不熟。湯、武通於此論,故功名立。

古之君民者,仁義以治之,愛利以安之,忠信以導之,務除其災,思致其福。故民之於上也,若玺之於塗也,抑之以方則方,抑之以圜則圜;若五種之於地也,必應其類,而蕃息於百倍。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身已終矣,而後世化之如神,其人事審也。

魏武侯之居中山也,問於李克曰:“吳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對曰:“驟戰而驟勝。”武侯曰:“驟戰而驟勝,國家之福也,其獨以亡,何故?”對曰:“驟戰則民罷,驟勝則主驕。以驕主使罷民,然而國不亡者,天下少矣。驕則恣,恣則極物;罷則怨,怨則極慮。上下俱極,吳之亡猶晚。此夫差之所以自殁於干隧也。”

東野稷以禦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槼。莊公曰:“善。”以為造父不過也。使之钩百而少及焉。顔闔入見,莊公曰:“子遇東野稷乎?”對曰:“然,臣遇之。其馬必敗。”莊公曰:“將何敗?”少頃,東野之馬敗而至。莊公召顔闔而問之曰:“子何以知其敗也?”顔闔對曰:“夫進退中繩,左右旋中槼,造父之禦,無以過焉。鄉臣遇之,猶求其馬,臣是以知其敗也。”

故亂國之使其民,不論人之性,不反人之情,烦為教而過不识,數為令而非不從,巨為危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民進則慾其賞,退則畏其罪。知其能力之不足也,則以為繼矣。以為繼,知,則上又從而罪之,是以罪召罪。上下之相讎也,由是起矣。

故禮烦則不莊,業烦則無功,令苛則不聽,禁多則不行。桀、紂之禁,不可勝數,故民因而身為戮,極也,不能用威適。子陽極也好嚴,有過而折弓者,恐必死,遂應猘狗而弑子陽,極也。周鼎有竊曲,狀甚長,上下皆曲,以見極之敗也。

為慾

六曰:使民無慾,上雖賢,猶不能用。夫無慾者,其視為天子也,與為輿隶同;其視有天下也,與無立錐之地同;其視為彭祖也,與為殇子同。天子,至貴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壽也。誠無慾,則是三者不足以勸。輿隶,至賤也;無立錐之地,至貧也;殇子,至夭也。誠無慾,則是三者不足以禁。會有一慾,則北至大夏,南至北戶,西至三危,東至扶木,不敢亂矣;犯白刃,冒流矢,趣水火,不敢却也;晨寤興,務耕疾庸,巽為烦辱,不敢休矣。故人之慾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慾少者,其得用亦少;無慾者,不可得用也;人之慾雖多,而上無以令之,人雖得其慾,人猶不可用也。令人得慾之道,不可不審矣。

善為上者,能令人得慾無窮,故人之可得用亦無窮也。蛮夷反舌殊俗異習之國,其衣服冠带、宮室居處、舟車器械、聲色滋味皆異,其為慾使一也。三王不能革,不能革而功成者,順其天也;桀、紂不能離。不能離而國亡者,逆其天也。逆而不知其逆也,湛於俗也。久湛而不去則若性。性異非性,不可不熟。不聞道者,何以去非性哉?無以去非性,則慾未嘗正矣。慾不正,以治身則夭,以治國則亡。故古之聖王,審順其天而以行慾,則民無不令矣,功無不立矣。聖王執一,四夷皆至者,其此之謂也!執一者至貴也,至貴者無敵。聖王托於無敵,故民命敵焉。

羣狗相與居,皆靜無爭。投以炙雞,則相與爭矣。或折其骨,或絶其筋,爭術存也。爭術存,因爭;不爭之術存,因不爭。取爭之術而相與爭,萬國無一。

凡治國,令其民爭行義也;亂國,令其民爭為不義也。強國,令其民爭樂用也;弱國,令其民爭競不用也。夫爭行義樂用與爭為不義競不用,此其為禍福也,天不能覆,地不能載。

晉文公伐原,與士期七日。七日而原不下,命去之。謀士言曰:“原將下矣。”師吏請待之,公曰:”信,國之寶也。得原失寶,吾不為也。”遂去之。明年,復伐之,與士期必得原然後反。原人聞之,廼下。衛人聞之,以文公之信為至矣,廼歸文公。故曰“攻原得衛”者,此之謂也。文公非不慾得原也,以不信得原,不若勿得也。必誠信以得之。歸之者非獨衛也。文公可謂知求慾矣。

貴信

七曰: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誰人不親?故《周書》曰:“允哉!允哉!”以言非信則百事不满也。故信之為功大矣。信立則虚言可以賞矣。虚言可以賞,則六合之内皆為己府矣。信之所及,盡制之矣。制之而不用,人之有也;制之而用之,己之有也。己有之,則天地之物畢為用矣。人主有見此論者,其王不久矣;人臣有知此論者,可以為王者佐矣。

天行不信,不能成歳;地行不信,艸木不大。春之德風;風不信,其華不盛,華不盛,則菓實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肥,則長遂不精。秌之德雨,雨不信,其穀不堅,穀不堅,則五種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則凍閉不開。天地之大,四時之化,而猶不能以不信成物,又況乎人事?

君臣不信,則百姓誹謗,社稷不寧。處官不信,則少不畏長,貴賤相輕。賞罰不信,則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則離散鬱怨,不能相親。百工不信,則器械苦偽,丹漆染色不貞。夫可與為始,可與為終,可與尊通,可與卑窮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襲於身,廼通於天。以此治人,則膏雨甘露降矣,寒暑四時當矣。

齊桓公伐魯。魯人不敢輕戰,去魯國五十里而封之。魯請比關内侯以聽,桓公許之。曹翙謂魯莊公曰:“君寧死而又死乎,其寧生而又生乎?”莊公曰:“何謂也?”曹翙曰:“聽臣之言,國必廣大,身必安樂,是生而又生也;不聽臣之言,國必灭亡,身必危辱,是死而又死也。”莊公曰:“請從。”於是明日將盟,莊公與曹翙皆怀劍至於坛上。莊公左搏桓公,右抽劍以自承,曰:“魯國去境數百里。今去境五十里,亦無生矣。鈞其死也,戮於君前。”管仲、鮑叔進。曹翙按劍當兩陛之間曰:“且二君將改图,毋或進者!”莊公曰:“封於汶則可,不則請死。”管仲曰:“以地衛君,非以君衛地。君其許之!廼遂封於汶南,與之盟。歸而慾勿予,管仲曰:“不可。人特劫君而不盟,君不知,不可謂智;臨難而不能勿聽,不可謂勇;許之而不予,不可謂信。不智不勇不信,有此三者,不可以立功名。予之,雖亡地,亦得信。以四百里之地見信於天下,君猶得也。”莊公,仇也;曹翙,賊也。信於仇賊,又況於非仇賊者乎?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聽,從此生矣。管仲可謂能因物矣。以辱為榮,以窮為通,雖失乎前,可謂後得之矣。物固不可全也。

舉難

八曰:以全舉人固難,物之情也。人傷堯以不慈之名,舜以卑父之號,禹以貪儅之意,湯、武以放弑之謀,五伯以侵奪之事。由此觀之,物豈可全哉?故君子责人則以人,自责則以義。责人以人則易足,易足則得人;自责以義則難為非,難為非則行飾。故任天地而有餘。不肖者則不然。责人則以義,自责則以人。责人以義责難瞻,難瞻則失親;自责以人則易為,易為則行苟。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身取危,國取亡焉。此桀、紂、幽、厲之行也。尺之木必有節目,寸之玉必有瑕適。先王知物之不可全也,故擇務而貴取一也。

季孫氏劫公家,孔子慾諭術則見外,於是受餋而便說。魯國以訾。孔子曰:“龍食乎清而遊乎清,螭食乎清而遊乎濁,魚食乎濁而遊乎濁。今坵上不及龍,下不若魚,坵其螭邪!”夫慾立功者,豈得中繩哉?救溺者濡,追迯者趋。

魏文侯弟曰季成,友曰翟璜。文侯慾相之,而未能决,以問李克,李克對曰:“君慾置相,則問樂騰與王孫苟端孰賢。”文侯曰:“善。”以王孫苟端為不肖,翟璜進之;以樂騰為賢,季成進之。故相季成。凡聽於主,言人不可不慎。季成,弟也,翟璜,友也,而猶不能知,何由知樂騰與王孫苟端哉?疏賤者知,親習者不知,理無自然。自然而斷相,過。李克之對文侯也亦過。雖皆過,譬之若金之與木,金雖柔,猶堅於木。

孟嘗君問於白圭曰:“魏文侯名過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對曰:“文侯師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過桓公也。卜相曰'成與璜孰可’,此功之所以不及五伯也。相也者,百官之長也。擇者慾其博也。今擇而不去二人,與用其讎亦遠矣。且師友也者,公可也;戚愛也者,私安也。以私勝公,衰國之政也。然而名號顯榮者,三士羽翼之也。”

甯戚慾干齊桓公,窮困無以自進,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至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迊客,亱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衆。寧戚饭牛居車下,望桓公而悲,擊牛角疾歌。桓公聞之,抚其仆之手曰:“異哉!之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桓公反,至,從者以請。桓公賜之衣冠,將見之。寧戚見,說桓公以治境内。明日復見,說桓公以為天下。桓公大說,將任之。羣臣爭之曰:“客,衛人也。衛之去齊不遠,君不若使人問之。而固賢者也,用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問之,患其有小惡。以人之小惡,亡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已。”凡聽必有以矣,今聽而不復問,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難全,权而用其長者,當舉也。桓公得之矣。

覧·恃君覧

恃君

一曰: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肌膚不足以扞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羣聚邪!羣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於羣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則利出於羣,而人備可完矣。

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羣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带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険阻之備。此無君之患。故君臣之義,不可不明也。

自上世以來,天下亡國多矣,而君道不廢者,天下利之也。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君道何如?利而物利章。

北滨之東,夷秽之鄉,大觧、陵魚、其、鹿野、搖山、揚岛、大人之居,多無君;揚、漢之南,百越之际,敝凱諸、夫風、余靡之地,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氐、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龍、突人之鄉,多無君;鴈門之北,鷹隼、所鷙、須窺之國,饕餮、窮奇之地,叔逆之所,儋耳之居,多無君。此四方之無君者也。其民麋鹿禽獸,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亱相殘,無時休息,以盡其類。聖人深見此患也,故為天下長慮,莫如置天子也;為一國長慮,莫如置君也。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長非以阿官長也。德衰世亂,然後天子利天下,國君利國,官長利官。此國所以递興递廢也,亂難之所以時作也。故忠臣廉士,内之則諫其君之過也,外之則死人臣之義也。

豫讓慾殺趙襄子,灭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於其妻之所。其妻曰:“狀貌無似吾夫者,其音何類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以變其音。其友謂之曰:“子之所道甚難而無功。謂子有志則然矣,謂子智則不然。以子之材而索事襄子,襄子必近子。子得近而行所慾,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讓笑而應之曰:“是先知報後知也,為故君賊新君矣,大亂君臣之義者無此,失吾所為為之矣。凡吾所為為此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非從易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以為不知,而去居於海上。夏日則食菱芡,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故去,今又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異别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而弗往死,是菓知我也。吾將死之,以丑後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厲人主之節也。行激節厲,忠臣倖於得察。忠臣察則君道固矣。”

長利

二曰:天下之士也者,慮天下之長利,而固處之以身者也。利雖倍於今,而不便於後,弗為也;安雖長久,而以私其子孫,弗行也。自此觀之,陳無宇之可丑亦重矣,其與伯成子高、周公旦、戎夷也,形雖同,取舍之殊,豈不遠哉?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趋就下風而問曰:“堯理天下,吾子立為諸侯。今至於我而辭之,故何也?”伯成子高曰:“當堯之時,未賞而民勸,未罰而民畏。民不知怨,不知說,愉愉其如赤子。今賞罰甚數,而民爭利且不服,德自此衰,利自此作,後世之亂自此始。夫子盍行乎?無慮吾農事!”协而耰,遂不顾。夫為諸侯,名顯榮,實佚樂,繼嗣皆得其澤,伯成子高不待問而知之,然而辭為諸侯者,以禁後世之亂也。

辛宽見魯缪公曰:“臣而今而後,知吾先君周公之不若太公望封之知也。昔者太公望封於營坵之渚,海阻山高,険固之地也。是故地日廣,子孫彌隆。吾先君周公封於魯,無山林溪谷之険,諸侯四靣以逹。是故地日削,子孫彌殺。”辛宽出,南宮括入見。公曰:“今者宽也非周公,其辭若是也。”南宮括對曰:“宽少者,弗识也。君獨不聞成王之定成周之說乎?其辭曰:'惟余一人,營居於成周。惟余一人,有善易得而見也,有不善易得而誅也。’故曰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古之道也。夫賢者豈慾其子孫之阻山林之険以長為無道哉?小人哉宽也!”今使燕爵為鴻鹄凤皇慮,則必不得矣。其所求者,瓦之間隙,屋之翳蔚也,與一舉則有千里之志,德不盛、義不大則不至其郊。愚庳之民,其為賢者慮,亦猶此也。固妄誹訾,豈不悲哉?

戎夷违齊如魯,天大寒而後門,與弟子一人宿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惡能與國士之衣哉?”戎夷太息歎曰:“嗟乎!道其不濟夫!”觧衣與弟子,亱半而死。弟子遂活。謂戎夷其能必定一世,則未之识。若夫慾利人之心,不可以加矣。逹乎分,仁愛之心识也,故能以必死見其義。

知分

三曰:逹士者,逹乎死生之分。逹乎死生之分,則利害存亡弗能惑矣。故晏子與崔杼盟而不變其義。延陵季子,吳人願以為王而不肯。孫叔敖三為令尹而不喜,三去令尹而不憂。皆有所逹也。有所逹則物弗能惑。

荆有次非者,得寶劍於干遂。還反涉江,至於中流,有兩蛟夾绕其舩。次非謂舟人曰:“子嘗見兩蛟绕舩能兩活者乎?”舩人曰:“未之見也。”次非攘臂袪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於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上舩。舟中之人皆得活。荆王聞之,仕之執圭。孔子聞之曰:“夫善哉!不以腐肉朽骨而棄劍者,其次非之謂乎!”

禹南省,方濟乎江,黄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仰視天而歎曰:“吾受命於天,竭力以餋人。生,性也;死,命也。余何憂於龍焉?”龍俯耳低尾而逝。則禹逹乎死生之分、利害之經也。

凡人物者,陰陽之化也。陰陽者,造乎天而成者也。天固有衰嗛廢伏,有盛盈蚠息;人亦有困窮屈匮,有充實逹遂。此皆天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數也。古聖人不以感私傷神,俞然而以待耳。

晏子與崔杼盟。其辭曰:“不與崔氏而與公孫氏者,受其不祥!”晏子俯而飲血,仰而呼天曰:“不與公孫氏而與崔氏者,受此不祥!”崔杼不說,直兵造胸,句兵钩颈,謂晏子曰:“子變子言,則齊國吾與子共之;子不變子言,則今是已!”晏子曰:“崔子,子獨不為夫《詩》乎!《詩》曰:'莫莫葛藟,延於条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嬰且可以回而求福乎?子惟之矣!”崔杼曰:“此賢者,不可殺也。”罷兵而去。晏子援绥而乘,其仆將馳,晏子抚其仆之手曰:“安之!毋失節!疾不必生,徐不必死。鹿生於山,而命悬於厨。今嬰之命有所悬矣。”晏子可謂知命矣。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人事智巧以舉錯者,不得與焉。故命也者,就之未得,去之未失。國士知其若此也,故以義為之决而安處之。

白圭問於邹公子夏後启曰:“踐繩之節,四上之志,三晉之事,此天下之豪英。以處於晉,而迭聞晉事,未嘗聞踐繩之節、四上之志。願得而聞之。”夏後启曰:“鄙人也,焉足以問?”白圭曰:“願公子之毋讓也!”夏後启曰:“以為可為,故為之,為之,天下弗能禁矣;以為不可為,故釋之,釋之,天下弗能使矣。”白圭曰:“利弗能使乎?威弗能禁乎?”夏後启曰:“生不足以使之,則利曷足以使之矣?死不足以禁之,則害曷足以禁之矣?”白圭無以應。夏後启辭而出。

凡使賢不肖異:使不肖以賞罰,使賢以義。故賢主之使其下也必義,審賞罰,然後賢不肖盡為用矣。

召類

四曰: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故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以龍致雨,以形逐影。禍福之所自來,衆人以為命,焉知其所。故國亂非獨亂,有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

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服,服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有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戈劍,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唯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固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強大,則無為攻矣。

兵所自來者久矣。堯戰於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却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骜、有扈,以行其教。三王以上,固皆用兵也。亂則用,治則止。治而攻之,不祥莫大焉;亂而弗討,害民莫長焉。此治亂之化也,文武之所由起也。文者愛之徵也,武者惡之表也。愛惡循義,文武有常,聖人之元也。譬之若寒暑之序,時至而事生之。聖人不能為時,而能以事適時。事適於時者,其功大。

士尹池為荆使於宋,司城子罕觞之。南家之墙犨於前而不直,西家之潦徑其宮而不止。士尹池問其故,司城子罕曰:“南家工人也,為鞔者也。吾將徙之,其父曰:'吾恃為鞔以食三世矣,今徙之,是宋國之求鞔者不知吾處也,吾將不食。願相國之憂吾不食也。’為是故,吾弗徙也。西家高,吾宮庳,潦之經吾宮也利,故弗禁也。”士尹池歸荆,荆王適興兵而攻宋,士尹池諫於荆王曰:“宋不可攻也。其主賢,其相仁。賢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荆國攻之,其無功而為天下笑乎!”故釋宋而攻鄭。孔子聞之曰:“夫修之於廟堂之上,而折冲乎千里之外者,其司城子罕之謂乎!”宋在三大萬乘之間,子罕之時,無所相侵,边境四益,相平公、元公、景公以終其身,其唯仁且節與?故仁節之為功大矣。故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以見節儉。

趙简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後反,趙简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  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易》曰:'涣其羣,元吉。’涣者賢也,羣者衆也,元者吉之始也。'涣其羣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简子按兵而不動。

凡謀者,疑也。疑則從義斷事。從義斷事,則謀不虧。謀不虧,則名實從之。賢主之舉也,豈必旗偾將斃而廼知勝敗哉?察其理而得失榮辱定矣。故三代之所貴,無若賢也。

逹鬱

五曰:凡人三百六十節,九竅、五藏、六府。肌膚慾其比也,血脉慾其通也,筋骨慾其固也,心志慾其和也,精氣慾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畱、惡之生也,精氣鬱也。故水鬱則為污,樹鬱則為蠹,艸鬱則為菑。國亦有鬱。主德不通,民慾不逹,此國之鬱也。國鬱處久,則百惡並起,而萬災叢至矣。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故聖王之貴豪士與忠臣也,為其敢直言而决鬱塞也。

周厲王虐民,國人皆謗。召公以告,曰:“民不堪命矣!”王使衛巫监謗者,得則殺之。國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以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召公曰:“是障之也,非弭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溃,敗人必多。夫民猶是也。是故治川者决之使導,治民者宣之使言。是故天子聽政,使公卿列士正諫,好學博聞獻詩,矇箴,師诵,庶人傳語,近臣盡槼,親戚補察,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下無遺善,上無過舉。今王塞下之口,而遂上之過,恐為社稷憂。”王弗聽也。三年,國人流王於彘。此鬱之敗也。鬱者不陽也。周鼎著鼠,令馬履之,為其不陽也。不陽者,亡國之俗也。

管仲觞桓公。日暮矣,桓公樂之而徵燭。管仲曰:“臣卜其昼,未卜其亱。君可以出矣。”公不說,曰:“仲父年老矣,寡人與仲父為樂將幾之!請亱之。”管仲曰:“君過矣。夫厚於味者薄於德,沈於樂者反於憂。壯而怠則失時,老而觧則無名。臣廼今將為君勉之,若何其沈於酒也!”管仲可謂能立行矣。凡行之堕也於樂,今樂而益飭;行之壞也於貴,今主慾畱而不許。伸志行理,貴樂弗為變,以事其主。此桓公之所以霸也。

列精子高聽行乎齊湣王,著柬布衣,白缟冠,颡推之履,特會朝而袪步堂下,謂其侍者曰:“我何若?”侍者曰:“公姣且麗。”列精子高因步而窺於井,粲然惡丈夫之狀也。喟然歎曰:“侍者為吾聽行於齊王也,夫何阿哉!又況於所聽行乎?”萬乘之主,人之阿之亦甚矣,而無所镜,其殘亡無日矣。孰當可而镜?其唯士乎!人皆知說镜之明己也,而惡士之明己也。镜之明己也功細,士之明己也功大。得其細,失其大,不知類耳。

趙简子曰:“厥也愛我,铎也不愛我。厥之諫我也,必於無人之所;铎之諫我也,喜質我於人中,必使我丑。”尹铎對曰:“厥也愛君之丑也,而不愛君之過也;铎也愛君之過也,而不愛君之丑也。臣嘗聞相人於師,敦顔而土色者忍丑。不質君於人中,恐君之不變也。”此简子之賢也。人主賢則人臣之言刻。简子不賢,铎也卒不居趙地,有況乎在简子之側哉!

行論

六曰:人主之行,與布衣異。勢不便,時不利,事讎以求存。執民之命。執民之命,重任也,不得以快志為故。故布衣行此指於國,不容鄉曲。

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於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慾得三公。怒甚猛獸,慾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召之不來,仿佯於野以患帝。舜於是殛之於羽山,副之以吳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為司空,以通水潦。顔色黎黑,步不相過,竅氣不通,以中帝心。

昔者紂為無道,殺梅伯而醢之,殺鬼侯而脯之,以禮諸侯於廟。文王流涕而咨之。紂恐其畔,慾殺文王而灭周。文王曰:“父雖無道,子敢不事父乎?君雖不惠,臣敢不事君乎?孰王而可畔也?”紂廼赦之。天下聞之,以文王為畏上而哀下也。《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齊攻宋,燕王使張魁將燕兵以從焉,齊王殺之。燕王聞之,泣數行而下,召有司而告之曰:“余興事而齊殺我使,請今舉兵以攻齊也。”使受命矣。凡繇進見,爭之曰:“賢主故願為臣。今王非賢主也,願辭不為臣。”昭王曰:“是何也?”對曰:“松下亂,先君以不安棄羣臣也。王苦痛之,而事齊者,力不足也。今魁死而王攻齊,是視魁而賢於先君。”王曰:“諾。”請王止兵,王曰:“然則若何?”凡繇對曰:“請王缟素辟舍於郊,遣使於齊,客而谢焉,曰:'此盡寡人之罪也。大王賢主也,豈盡殺諸侯之使者哉?然而燕之使者獨死,此弊邑之擇人不謹也。願得變更請罪。'”使者行至齊,齊王方大飲,左右官實禦者甚衆,因令使者進報。使者報,言燕王之甚恐惧而請罪也。畢,又復之,以矜左右官實。因廼發小使以反令燕王復舍。此濟上之所以敗,齊國以虚也。七十城,微田单,固幾不反。湣王以大齊驕而殘,田单以即墨城而立功。詩曰:“將慾毁之,必重累之;將慾踣之,必高舉之。”其此之謂乎!累矣而不毁,舉矣而不踣,其唯有道者乎!

楚莊王使文無畏於齊,過於宋,不先假道。還反,華元言於宋昭公曰:“往不假道,來不假道,是以宋為野鄙也。楚之會田也,故鞭君之仆於孟諸。請誅之。”廼殺文無畏於揚梁之堤。莊王方削袂,聞之曰:“嘻!”投袂而起。履及諸庭,劍及諸門,車及之蒲疏之市。遂舍於郊。興師围宋九月。宋人易子而食之,析骨而爨之。宋公肉袒執犧,委服告病,曰:“大國若宥图之,唯命是聽。”莊王曰:“情矣宋公之言也!”廼為却四十里,而舍於卢門之闔,所以為成而歸也。凡事之本在人主,人主之患,在先事而简人。简人則事窮矣。今人臣死而不當,親帅士民以討其故,可謂不简人矣。宋公服以病告而還師,可謂不窮矣。夫舍諸侯於漢陽而飲至者,其以義進退邪!強不足以成此也。

驕恣

七曰:亡國之主,必自驕,必自智,必輕物。自驕則简士,自智則专獨,輕物則無備。無備召禍,专獨儅危,简士壅塞。慾無壅塞,必禮士;慾儅無危,必得衆;慾無召禍,必完備。三者,人君之大經也。

晉厲公侈淫,好聽䜛人,慾盡去其大臣而立其左右。胥童謂厲公曰:“必先殺三郄。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公曰:“諾。”廼使長魚矫殺郄犨、郄锜、郄至於朝,而陳其屍。於是厲公遊於匠麗氏,栾書、中行偃劫而幽之。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三月而殺之。人主之患,患在知能害人,而不知害人之不當而反自及也。是何也?智短也。智短則不知化,不知化者舉自危。

魏武侯謀事而當,攘臂疾言於庭曰:“大夫之慮,莫如寡人矣!”立有間,再三言。李悝趋進曰:“昔者楚莊王謀事而當,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左右曰:'王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敢問其說?’王曰:'仲虺有言,不穀說之。曰:“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也,羣臣之謀又莫吾及也,我其亡乎!'”曰:“此霸王之所憂也,而君獨伐之,其可乎!”武侯曰:“善。”人主之患也,不在於自少,而在於自多。自多則辭受,辭受則原竭。李悝可謂能諫其君矣,壹稱而令武侯益知君人之道。

齊宣王為大室,大益百亩,堂上三百戶。以齊之大,具之三年而未能成。羣臣莫敢諫王。春居問於宣王曰:“荆王釋先王之禮樂,而樂為輕,敢問荆國為有主乎?”王曰:“為無主。”“賢臣以千數而莫敢諫,敢問荆國為有臣乎?”王曰:“為無臣。”“今王為大室,其大益百亩,堂上三百戶。以齊國之大,具之三年而弗能成。羣臣莫敢諫,敢問王為有臣乎?”王曰:“為無臣。”春居曰:“臣請辟矣!”趋而出。王曰:“春子!春子!反!何諫寡人之晚也?寡人請今止之。”遽召掌書曰:“書之!寡人不肖,而好為大室。春子止寡人。”箴諫不可不熟。莫敢諫者,非弗慾也。春居之所以慾之與人同,其所以入之與人異。宣王微春居,幾為天下笑矣。由是論之,失國之主,多如宣王,然患在乎無春居。故忠臣之諫者,亦從入之,不可不慎。此得失之本也。

趙简子沈鸞徼於河,曰:“吾嘗好聲色矣,而鸞徼致之;吾嘗好宮室台榭矣,而鸞徼為之;吾嘗好良馬善禦矣,而鸞徼來之。今吾好士六年矣,而鸞徼未嘗進一人也。是長吾過而绌吾善也。”故若简子者,能厚以理督责於其臣矣。以理督责於其臣,則人主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非;可與為直,而不可與為枉。此三代之盛教。

觀表

八曰:凡論人心,觀事傳,不可不熟,不可不深。天為高矣,而日月星辰雲氣雨露未嘗休也;地為大矣,而水泉艸木毛羽裸鱗未嘗息也。凡居於天地之間、六合之内者,其務為相安利也,夫為相害危者,不可勝數。人事皆然。事隨心,心隨慾。慾無度者,其心無度。心無度者,則其所為不可知矣。人之心隱匿難見,淵深難測。故聖人於事志焉。聖人之所以過人以先知,先知必審徵表。無徵表而慾先知,堯、舜與衆人同等。徵雖易,表雖難,聖人則不可以飘矣。衆人則無道至焉。無道至則以為神,以為倖。非神非倖,其數不得不然。郈成子、吳起近之矣。

郈成子為魯聘於晉,過衛,右宰谷臣止而觞之。陳樂而不樂,酒酣而送之以璧。顾反,過而弗辭。其仆曰:“向者右宰谷臣之觞吾子也甚歡,今侯渫過而弗辭?”郈成子曰:“夫止而觞我,與我歡也。陳樂而不樂,告我憂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是觀之,衛其有亂乎!”倍衛三十里,聞甯喜之難作,右宰谷臣死之,還車而臨,三舉而歸。至,使人迊其妻子,隔宅而異之,分祿而食之。其子長而反其璧。孔子聞之,曰:“夫智可以微謀、仁可以托財者,其郈成子之謂乎!”郈成子之觀右宰谷臣也,深矣妙矣。不觀其事而觀其志,可謂能觀人矣。

吳起治西河之外,王錯谮之於魏武侯,武侯使人召之。吳起至於岸門,止車而休,望西河,泣數行而下。其仆謂之曰:“竊觀公之志,視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吳起雪泣而應之曰:“子弗识也。君誠知我,而使我畢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聽䜛人之議,而不知我,西河之為秦也不久矣,魏國從此削矣。”吳起菓去魏入荆,而西河畢入秦。魏日以削,秦日益大。此吳起之所以先見而泣也。

古之善相馬者,寒風是相口齒,麻朝相颊,子女厲相目,衛忌相髭,許鄙相  ,投伐褐相胸胁,管靑相唇肳,陳悲相股脚,秦牙相前,贊君相後。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其所以相者不同,見馬之一徵也,而知節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堅脃,能之長短。非獨相馬然也,人亦有徵,事與國皆有徵。聖人上知千歳,下知千歳,非意之也,蓋有自雲也。綠图幡薄,從此生矣。

論·開春論

開春

一曰:開春始雷,則蟄蟲動矣。時雨降,則艸木育矣。飲食居處適,則九竅百節千脉皆通利矣。王者厚其德,積衆善,而凤皇聖人皆來至矣。共伯和修其行,好賢仁,而海内皆以來為稽矣。周厲之難,天子曠絶,而天下皆來謂矣。以此言物之相應也,故曰行也成也。善說者亦然。言盡理而得失利害定矣,豈為一人言哉!

魏惠王死,葬有日矣。天大雨雪,至於牛目。羣臣多諫於太子者,曰:“雪甚如此而行葬,民必甚疾之,官費又恐不給,請弛期更日。”太子曰:“為人子者,以民勞與官費用之故,而不行先王之葬,不義也。子勿復言。”羣臣皆莫敢諫,而以告犀首。犀首曰:“吾未有以言之。是其唯惠公乎!請告惠公。”惠公曰:“諾。”駕而見太子曰:“葬有日矣?”太子曰:“然。”惠公曰:“昔王季历葬於涡山之尾,灓水啮其墓,見棺之前和。文王曰:'嘻!先君必慾一見羣臣百姓也夫!故使灓水見之。’於是出而為之張朝,百姓皆見之,三日而後更葬。此文王之義也。今葬有日矣,而雪甚,及牛目,難以行。太子為及日之故,得無嫌於慾亟葬乎?願太子易日。先王必慾少畱而抚社稷安黔首也,故使雨雪甚。因弛期而更為日,此文王之義也。若此而不為,意者羞法文王也?”太子曰:“甚善。敬弛期,更擇葬日。”惠子不徒行說也,又令魏太子未葬其先君而因有說文王之義。說文王之義以示天下,豈小功也哉!

韓氏城新城,期十五日而成。段乔為司空,有一縣後二日,段乔執其吏而囚之。囚者之子走告封人子高曰:“唯先生能活臣父之死,願委之先生。”封人子高曰:“諾。”廼見段乔。自扶而上城。封人子高左右望曰:“美哉城乎!一大功矣,子必有厚賞矣!自古及今,功若此其大也,而能無有罪戮者,未嘗有也。”封人子高出,段乔使人亱觧其吏之束縛也而出之。故曰封人子高為之言也,而匿己之為而為也;段乔聽而行之也,匿己之行而行也。說之行若此其精也,封人子高可謂善說矣。

叔向之弟羊舌虎善栾盈。栾盈有罪於晉,晉誅羊舌虎,叔向為之奴而朡。祈奚曰:“吾聞小人得儅,不爭不祥;君子在憂,不救不祥。”廼往見範宣子而說也,曰:“聞善為國者,賞不過而刑不慢。賞過則惧及淫人,刑慢則惧及君子。與其不倖而過,寧過而賞淫人,毋過而刑君子。故堯之刑也殛   ,於虞而用禹;周之刑也戮管、蔡,而相周公:不慢刑也。”宣子廼命吏出叔向。救人之患者,行危苦,不避烦辱,猶不能免;今祈奚論先王之德,而叔向得免焉。學豈可以已哉!類多若此。

察賢

二曰:今有良醫於此,治十人而起九人,所以求之萬也。故賢者之致功名也,比乎良醫,而君人者不知疾求,豈不過哉!今夫塞者,勇力時日卜筮祷祠無事焉,善者必勝。立功名亦然,要在得賢。魏文侯師卜子夏,友田子方,禮段干木,國治身逸。天下之賢主,豈必苦形愁慮哉!執其要而已矣。雪霜雨露時,則萬物育矣,人民修矣,疾病妖厲去矣。故曰堯之容若委衣裘,以言少事也。

宓子賤治单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亱不居,以身親之,而单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於宓子。宓子曰:“我之謂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宓子則君子矣。逸四肢,全耳目,平心氣,而百官以治,義矣,任其數而已矣。巫馬期則不然,弊生事精,勞手足,烦教诏,雖治猶未至也。

期賢

三曰:今夫爚蝉者,務在乎明其火、振其樹而已。火不明,雖振其樹,何益?明火不獨在乎火,在於暗。當今之時,世暗甚矣,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天下之士,其歸之也,若蝉之走明火也。凡國不徒安,名不徒顯,必得賢士。

趙简子昼居,喟然太息曰:“異哉!吾慾伐衛十年矣,而衛不伐。”侍者曰:“以趙之大而伐衛之細,君若不慾則可也;君若慾之,請今伐之。”简子曰:“不如而言也。衛有士十人於吾所,吾廼且伐之,十人者其言不義也,而我伐之,是我為不義也。”故简子之時,衛以十人者按趙之兵,殁简子之身。衛可謂知用人矣,遊十士而國家得安。简子可謂好從諫矣,聽十士而無侵小奪弱之名。

魏文侯過段干木之閭而軾之,其仆曰:“君胡為軾?”曰:“此非段干木之閭歟?段干木蓋賢者也,吾安敢不軾?且吾聞段干木未嘗肯以己易寡人也,吾安敢驕之?段干木光乎德,寡人光乎地;段干木富乎義,寡人富乎財。”其仆曰:“然則君何不相之?”於是君請相之,段干木不肯受。則君廼致祿百萬,而時往馆之。於是國人皆喜,相與诵之曰:“吾君好正,段干木之敬;吾君好忠,段干木之隆。”居無幾何,秦興兵慾攻魏,司馬唐諫秦君曰:“段干木賢者也,而魏禮之,天下莫不聞,無廼不可加兵乎?”秦君以為然,廼按兵,輟不攻之。魏文侯可謂善用兵矣。嘗聞君子之用兵,莫見其形,其功已成,其此之謂也。野人之用兵也,鼓聲則似雷,號呼則動地,尘氣充天,流矢如雨,扶傷輿死,履腸涉血,無罪之民,其死者量於澤矣,而國之存亡、主之死生猶不可知也。其離仁義亦遠矣!

審為

四曰:身者,所為也;天下者,所以為也。審所以為,而輕重得矣。今有人於此,斷首以易冠,殺身以易衣,世必惑之。是何也?冠,所以飾首也,衣,所以飾身也,殺所飾要所以飾,則不知所為矣。世之走利有似於此。危身傷生、刈颈斷头以徇利,則亦不知所為也。

太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以珠玉而不肯,狄人之所求者,地也。太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處而殺其子,吾不忍為也。皆勉處矣!為吾臣與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以餋害所餋。”杖策而去。民相连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太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雖貴富,不以餋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祿,則必重失之。生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釐侯,昭釐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必有天下。’君將攫之乎?亡其不與?”昭釐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又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遠;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之,戚不得也。”昭釐侯曰:“善。教寡人者衆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知輕重,故論不過。

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猶不能自勝也。”詹子曰:“不能自勝則纵之,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纵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

愛類

五曰:仁於他物,不仁於人,不得為仁。不仁於他物,獨仁於人,猶若為仁。仁也者,仁乎其類者也。故仁人之於民也,可以便之,無不行也。

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绩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绩,所以見致民利也。賢人之不遠海内之路,而時往來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為務故也。人主有能以民為務者,則天下歸之矣。王也者,非必堅甲利兵选卒练士也,非必隳人之城郭殺人之士民也。上世之王者衆矣,而事皆不同,其當世之急、憂民之利、除民之害同。

公输般為高雲梯,慾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裂裳裹足,日亱不休,十日十亱而至於郢。見荆王曰:“臣北方之鄙人也,聞大王將攻宋,信有之乎?”王曰:“然。”墨子曰:“必得宋廼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義,則曷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請令公输般試攻之,臣請試守之。”於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備。公输般九攻之,墨子九却之,不能入。故荆輟不攻宋。墨子能以術禦荆免宋之難者,此之謂也。

聖王通士,不出於利民者無有。昔上古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河出孟門,大溢逆流,無有坵陵沃衍、平原高阜,盡皆灭之,名曰“鴻水”。禹於是疏河决江,為彭蠡之障,干東土,所活者千八百國。此禹之功也。勤勞為民,無苦乎禹者矣。

匡章謂惠子曰:“公之學去尊,今又王齊王,何其到也?”惠子曰:“今有人於此,慾必擊其愛子之头,石可以代之——”匡章曰:“公取之代乎?其不與?”“施取代之。子头,所重也;石,所輕也。擊其所輕以免其所重,豈不可哉!”匡章曰:“齊王之所以用兵而不休,攻擊人而不止者,其故何也?”惠子曰:“大者可以王,其次可以霸也。今可以王齊王而壽黔首之命,免民之死,是以石代愛子头也,何為不為?”民寒則慾火,暑則慾氷,燥則慾濕,濕則慾燥。寒暑燥濕相反,其於利民一也。利民豈一道哉!當其時而已矣。

貴卒

六曰:力貴突,智貴卒。得之同則速為上,勝之同則濕為下。所為貴驥者,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與驽、骀同。所為貴镞矢者,為其應聲而至;終日而至,則與無至同。

吳起謂荆王曰:“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王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臣不得而為也。”於是令貴人往實廣虚之地。皆甚苦之。荆王死,貴人皆來。屍在堂上,貴人相與射吳起。吳起號呼曰:“吾示子吾用兵也。”拔矢而走,伏屍插矢而疾言曰:“羣臣亂王!”吳起死矣,且荆國之法,麗兵於王屍者,盡加重罪,逮三族。吳起之智可謂捷矣。

齊襄公即儅,憎公孫無知,收其祿。無知不說,殺襄公。公子糾走魯,公子小白逩莒。既而國殺無知,未有君,公子糾與公子小白皆歸,俱至,爭先入公家。管仲扜弓射公子小白,中钩。鮑叔禦公子小白僵。管子以為小白死,告公子糾曰:“安之,公子小白已死矣!”鮑叔因疾驅先入,故公子小白得以為君。鮑叔之智應射而令公子小白僵也,其智若镞矢也。

周武君使人刺伶悝於東周。伶悝僵,令其子速哭曰:“以誰刺我父也?”刺者聞,以為死也。周以為不信,因厚罪之。

趙氏攻中山。中山之人多力者曰吾坵鴧,衣鐵甲操鐵杖以戰,而所擊無不碎,所冲無不陷,以車投車,以人投人也。幾至將所而後死。

論·慎行論

慎行

一曰: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谿,雖悔無及。君子計行慮義,小人計行其利,廼不利。有知不利之利者,則可與言理矣。

荆平王有臣曰費無忌,害太子建,慾去之。王為建取妻於秦而美,無忌勸王奪。王已奪之,而疏太子。無忌說王曰:“晉之霸也,近於諸夏;而荆僻也,故不能與爭。不若大城城父而置太子焉,以求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王說,使太子居於城父。居一年,廼惡之曰:“建與连尹將以方城外反。”王曰:“已為我子矣,又尚奚求?”對曰:“以妻事怨,且自以為猶宋也。齊晉又輔之。將以害荆,其事已集矣。”王信之,使執连尹,太子建出逩。左尹郄宛,國人說之。無忌又慾殺之,謂令尹子常曰:“郄宛慾飲令尹酒。”又謂郄宛曰:“令尹慾飲酒於子之家。”郄宛曰:“我賤人也,不足以辱令尹。令尹必來辱,我且何以給待之?”無忌曰:“令尹好甲兵,子出而寘之門,令尹至,必觀之已,因以為酬。”及飨日,惟門左右而寘甲兵焉。無忌因謂令尹曰:“吾幾禍令尹。郄宛將殺令尹,甲在門矣。”令尹使人視之,信。遂攻郄宛,殺之。國人大怨,進胙者莫不非令尹。沈尹戍謂令尹曰:“夫無忌,荆之䜛人也。亡夫太子建,殺连尹奢,屏王之耳目。今令尹又用之殺衆不辜,以興大謗,患幾及令尹。”令尹子常曰:“是吾罪也,敢不良图?”廼殺費無忌,盡灭其族,以說其國。動而不論其義,知害人而不知人害己也,以灭其族,費無忌之謂乎!

崔杼與慶封謀殺齊莊公。莊公死,更立景公,崔杼相之。慶封又慾殺崔杼而代之相。於是   崔杼之子,令之爭後。崔杼之子相與私闀。崔杼往見慶封而告之。慶封謂崔杼曰:“且畱,吾將興甲以殺之。”因令卢满嫳興甲以誅之。盡殺崔杼之妻子及枝屬,燒其室屋,報崔杼曰:“吾已誅之矣。”崔杼歸,無歸,因而自绞也。慶封相景公,景公苦之。慶封出獵,景公與陳無宇、公孫竈、公孫虿誅封。慶封以其屬斗,不勝,走如魯。齊人以為讓,又去魯而如吳,王予之朱方。荆灵王聞之,率諸侯以攻吳,围朱方,拔之。得慶封,負之斧質,以徇於諸侯軍,因令其呼之曰:“毋或如齊慶封,弑其君而弱其孤,以亡其大夫。”廼殺之。黄帝之貴而死,堯舜之賢而死,孟賁之勇而死,人固皆死,若慶封者,可謂重死矣。身為僇,支屬不可以完,行忮之故也。

凡亂人之動也,其始相助,後必相惡。為義者則不然,始而相與,久而相信,卒而相親,後世以為法程。

無義

二曰:先王之於論也極之矣。故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之所不及也。不及則不知,不知則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公孫鞅、鄭平、续經、公孫竭是已。以義動則無曠事矣,人臣與人臣謀為姦,猶或與之,又況乎人主與其臣謀為義,其孰不與者?非獨其臣也,天下皆且與之。

公孫鞅之於秦,非父兄也,非有故也,以能用也。慾堙之责,非攻無以。於是為秦將而攻魏。魏使公子卬將而當之。公孫鞅之居魏也,固善公子卬。使人謂公子卬曰:“凡所為遊而慾貴者,以公子之故也。今秦令鞅將,魏令公子當之,豈且忍相與戰哉?公子言之公子之主,鞅請亦言之主,而皆罷軍。”於是將歸矣,使人謂公子曰:“歸未有時相見,願與公子坐而相去别也。”公子曰:“諾。”魏吏爭之曰:“不可。”公子不聽,遂相與坐。公孫鞅因伏卒與車骑以取公子卬。秦孝公薨,惠王立,以此疑公孫鞅之行,慾加罪焉。公孫鞅以其私屬與母歸魏,襄疵不受,曰:“以君之反公子卬也,吾無道知君。”故士自行不可不審也。

鄭平於秦王,臣也;其於應侯,交也。欺交反主,為利故也。方其為秦將也,天下所貴之無不以者,重也。重以得之,輕必失之。去秦將,入趙、魏,天下所賤之無不以也,所可羞無不以也。行方可賤可羞,而無秦將之重,不窮奚待?

趙急求李欬。李言、续經與之俱如衛,抵公孫與。公孫與見而與入。续經因告衛吏使捕之。续經以仕趙五大夫。人莫與同朝,子孫不可以交友。

公孫竭與陰君之事,而反告之樗里相國,以仕秦五大夫。功非不大也,然而不得入三都,又況乎無此其功而有行乎!

疑似

三曰: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相劍者之所患,患劍之似吳干者;賢主之所患,患人之博聞辯言而似通者。亡國之主似智,亡國之臣似忠。相似之物,此愚者之所大惑,而聖人之所加慮也,故墨子見歧道而哭之。

周宅酆、镐,近戎人。與諸侯约:為高葆於王路,置鼓其上,遠近相聞;即戎寇至,傳鼓相告,諸侯之兵皆至,救天子。戎寇當至,幽王擊鼓,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說,喜之。幽王慾褒姒之笑也,因數擊鼓,諸侯之兵數至而無寇。至於後戎寇眞至,幽王擊鼓,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廼死於麗山之下,為天下笑。此夫以無寇失眞寇者也。賢者有小惡以致大惡,褒姒之敗,廼令幽王好小說以致大灭。故形骸相離,三公九卿出走。此褒姒之所用死,而平王所以東徙也,秦襄、晉文之所以勞王而賜地也。

梁北有黎坵部,有奇鬼焉,善効人之子姓昆弟之狀。邑丈人有之市而醉歸者,黎坵之鬼効其子之狀,扶而道苦之。丈人歸,酒醒,而诮其子曰:“吾為汝父也,豈謂不慈哉?我醉,汝道苦我,何故?”其子泣而觸地曰:“孽矣!無此事也。昔也往责於東邑,人可問也。”其父信之,曰:“嘻!是必夫奇鬼也!我固嘗聞之矣。”明日端復飲於市,慾遇而刺殺之。明旦之市而醉,其眞子恐其父之不能反也,遂逝迊之。丈人望其眞子,拔劍而刺之。丈人智惑於似其子者,而殺於眞子。夫惑於似士者而失於眞士,此黎坵丈人之智也。

疑似之跡,不可不察,察之必於其人也。舜為禦,堯為左,禹為右,入於澤而問牧童,入於水而問渔師,奚故也?其知之審也。夫孪子之相似者,其母常识之,知之審也。

壹行

四曰:先王所惡,無惡於不可知。不可知,則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际敗矣。十际皆敗,亂莫大焉。凡人伦,以十际為安者也,釋十际則與麋鹿虎狼無以異,多勇者則為制耳矣。不可知,則無安君無樂親矣,無榮兄無親友無尊夫矣。

強大未必王也,而王必強大。王者之所藉以成也何?藉其威與其利。非強大則其威不威,其利不利。其威不威則不足以禁也,其利不利則不足以勸也,故賢主必使其威利無敵。故以禁則必止,以勸則必為。威利敵,而憂苦民、行可知者王;威利無敵,而以行不知者亡。小弱而不可知,則強大疑之矣。人之情不能愛其所疑,小弱而大不愛,則無以存。故不可知之道,王者行之,廢;強大行之,危;小弱行之,灭。

今行者見大樹,必觧衣縣冠倚劍而寝其下。大樹非人之情親知交也,而安之若此者,信也。陵上巨木,人以為期,易知故也。又況於士乎?士義可知,則期為必矣。又況強大之國?強大之國誠可知,則其王不難矣。

人之所乘舩者,為其能浮而不能沈也。世之所以賢君子者,為其能行義而不能行邪辟也。孔子卜,得賁。孔子曰:“不吉。”子貢曰:“夫賁亦好矣,何謂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賁又何好乎?”故賢者所惡於物,無惡於無處。

夫天下之所以惡,莫惡於不可知也。夫不可知,盜不與期,賊不與謀。盜賊大姦也,而猶得所匹偶,又況於慾成大功乎?夫慾成大功,令天下皆輕勸而助之,必之士可知。

求人

五曰:身定、國安、天下治,必賢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聖,觀於《春秌》,自魯隱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術一也: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

先王之索賢人,無不以也。極卑極賤,極遠極勞。虞用宮之奇、吳用伍子胥之言,此二國者,雖至於今存可也。則是國可壽也。有能益人之壽者,則人莫不願之;今壽國有道,而君人者而不求,過矣。

堯傳天下於舜,禮之諸侯,妻以二女,臣以十子,身請北靣朝之:至卑也。伊尹,庖厨之臣也;傅說,殷之胥靡也,皆上相天子:至賤也。禹東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靑羌之野,攒樹之所,㨉天之山,鳥谷、靑坵之鄉,黑齒之國;南至交阯、孫樸续  之國,丹粟漆樹沸水漂漂九陽之山,羽人、裸民之處,不死之鄉;西至三危之國,巫山之下,飲露吸氣之民,積金之山,其肱、一臂、三靣之鄉;北至人正之國,夏海之窮,衡山之上,犬戎之國,誇父之野,禺強之所,積水、積石之山。不有懈堕,憂其黔首,顔色黎黑,竅藏不通,步不相過,以求賢人,慾盡地利:至勞也。得陶、化益、眞窺、横革、之交五人佐禹,故功绩銘乎金石,著於盘盂。

昔者堯朝許由於沛澤之中,曰:“十日出而焦火不息,不亦勞乎?夫子為天子,而天下已治矣,請屬天下於夫子。”許由辭曰:“為天下之不治與?而既已治矣。自為與?啁噍巢於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於河,不過满腹。歸已,君乎!惡用天下?”遂之箕山之下,颍水之陽,耕而食,終身無經天下之色。故賢主之於賢者也,物莫之妨,戚愛習故不以害之,故賢者聚焉。賢者所聚,天地不壞,鬼神不害,人事不謀,此五常之本事也。

臯子,衆疑取國,召南宮虔、孔伯産而衆口止。

晉人慾攻鄭,令叔向聘焉,視其有人與無人。子産為之詩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叔向歸曰:“鄭有人,子産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詩有異心,不可攻也。”晉人廼輟攻鄭。孔子曰:“《詩》云:'無競惟人。’子産一稱而鄭國免。”

察傳

六曰: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數傳而白為黑,黑為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與狗則遠矣。此愚者之所以大過也。

聞而審,則為福矣;聞而不審,不若無聞矣。齊桓公聞管子於鮑叔,楚莊聞孫叔敖於沈尹筮,審之也,故國霸諸侯也。吳王聞越王句踐於太宰嚭,智伯聞趙襄子於張武,不審也,故國亡身死也。

凡聞言必熟論,其於人必验之以理。魯哀公問於孔子曰:“樂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慾以樂傳教於天下,廼令重黎舉夔於艸莽之中而進之,舜以為樂正。夔於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慾益求人,舜曰:'夫樂,天地之精也,得失之節也,故唯聖人為能和。和,樂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宋之丁氏,家無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告人曰:“吾穿井得一人。”有聞而傳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國人道之,聞之於宋君。宋君令人問之於丁氏。丁氏對曰:“得一人之使,非得一人於井中也。”求聞之若此,不若無聞也。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於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

辭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是非之經,不可不分。此聖人之所慎也。然則何以慎?緣物之情及人之情以為所聞,則得之矣。

論·貴直論

貴直

一曰:賢主所貴莫如士。所以貴士,為其直言也。言直則枉者見矣。人主之患,慾聞枉而惡直言。是障其源而慾其水也,水奚自至?是賤其所慾而貴其所惡也,所慾奚自來?

能意見齊宣王。宣王曰:“寡人聞子好直,有之乎?”對曰:“意惡能直?意聞好直之士,家不處亂國,身不見污君。身今得見王,而家宅乎齊,意惡能直?”宣王怒曰:“野士也!”將罪之。能意曰:“臣少而好事,長而行之,王胡不能與野士乎,將以彰其所好耶?”王廼舍之。若能意者,使謹乎論於主之側,亦必不阿主。不阿,主之所得豈少哉?此賢主之所求,而不肖主之所惡也。

狐援說齊湣王曰:“殷之鼎陳於周之廷,其社蓋於周之屏,其干戚之音在人之遊。亡國之音不得至於廟,亡國之社不得見於天,亡國之器陳於廷,所以為戒。王必勉之!其無使齊之大呂陳之廷,無使太公之社蓋之屏,無使齊音充人之遊。”齊王不受。狐援出而哭國三日,其辭曰:“先出也,衣   纻;後出也,满囹圄。吾今見民之洋洋然東走而不知所處。”齊王問吏曰:“哭國之法若何?”吏曰:“斮。”王曰:“行法!”吏陳斧質於東閭,不慾殺之,而慾去之。狐援聞而蹶往過之。吏曰:“哭國之法斮,先生之老歟?昏歟?”狐援曰:“曷為昏哉?”於是廼言曰:“有人自南方來,鲋入而鲵居,使人之朝為艸而國為墟。殷有比干,吳有子胥,齊有狐援。已不用若言,又斮之東閭,每斮者以吾參夫二子者乎!”狐援非樂斮也,國已亂矣,上已悖矣,哀社稷與民人,故出若言。出若言非平論也,將以救敗也,固嫌於危。此觸子之所以去之也,逹子之所以死之也。

趙简子攻衛,附郭。自將兵,及戰,且遠立,又居於屏蔽犀橹之下。鼓之而士不起。简子投桴而歎曰:“呜呼!士之速弊一若此乎!”行人燭過免胄横戈而進曰:“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艴然作色曰:“寡人之無使,而身自將是衆也,子親謂寡人之無能,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昔吾先君獻公即儅五年,兼國十九,用此士也。惠公即儅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秦人襲我,逊去绛七十,用此士也。文公即儅二年,厎之以勇,故三年而士盡菓敢;城濮之戰,五敗荆人,围衛取曹,拔石社,定天子之儅,成尊名於天下,用此士也。亦有君不能耳,士何弊之有?”简子廼去屏蔽犀橹,而立於矢石之所及,一鼓而士畢乘之。简子曰:“與吾得革車千乘也,不如聞行人燭過之一言。”行人燭過可謂能諫其君矣。戰斗之上,桴鼓方用,賞不加厚,罰不加重,一言而士皆樂為其上死。

直諫

二曰:言極則怒,怒則說者危。非賢者孰肯犯危?而非賢者也,將以要利矣;要利之人,犯危何益?故不肖主無賢者。無賢則不聞極言,不聞極言,則姦人比周,百邪悉起。若此則無以存矣。凡國之存也,主之安也,必有以也。不知所以,雖存必亡,雖安必危。所以不可不論也。

齊桓公、管仲、鮑叔、甯戚相與飲。酒酣,桓公謂鮑叔曰:“何不起為壽?”鮑叔奉杯而進曰:“使公毋忘出逩在於莒也,使管仲毋忘束縛而在於魯也,使甯戚毋忘其饭牛而居於車下。”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與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則齊國之社稷倖於不殆矣!”當此時也,桓公可與言極言矣。可與言極言,故可與為霸。

荆文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以畋於雲夢,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葆申曰:“先王卜以臣為葆,吉。今王得茹黄之狗,宛路之矰,畋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聽朝。王之罪當笞。”王曰:“不穀免衣襁褓而齒於諸侯,願請變更而無笞。”葆申曰:“臣承先王之令,不敢廢也。王不受笞,是廢先王之令也。臣寧抵罪於王,毋抵罪於先王。”王曰:“敬諾。”引席,王伏。葆申束細荆五十,跪而加之於背,如此者再,謂王:“起矣!”王曰:“有笞之名一也,遂致之!”申曰:“臣聞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變,痛之何益?”葆申趣出,自流於淵,請死罪。文王曰:“此不穀之過也,葆申何罪?”王廼變更,召葆申,殺茹黄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後荆國兼國三十九。令荆國廣大至於此者,葆申之力也,極言之功也。

知化

三曰:夫以勇事人者,以死也。未死而言死,不論。以雖知之,與勿知同。凡智之貴也,貴知化也。人主之惑者則不然。化未至則不知;化已至,雖知之,與勿知一贯也。

事有可以過者,有不可以過者。而身死國亡,則胡可以過?此賢主之所重,惑主之所輕也。所輕,國惡得不危?身惡得不困?危困之道,身死國亡,在於不先知化也。吳王夫差是也。子胥非不先知化也,諫而不聽,故吳為坵墟,禍及闔廬。

吳王夫差將伐齊,子胥曰:“不可。夫齊之與吳也,習俗不同,言語不通,我得其地不能處,得其民不得使。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隣境,壤交道屬,習俗同,言語通,我得其地能處之,得其民能使之。越於我亦然。夫吳越之勢不兩立。越之於吳也,譬若心腹之疾也,雖無作,其傷深而在内也。夫齊之於吳也,疥癣之病也,不苦其已也,且其無傷也。今釋越而伐齊,譬之猶惧虎而刺猏,雖勝之,其後患未央。”太宰嚭曰:“不可。君王之令所以不行於上國者,齊、晉也。君王若伐齊而勝之,徙其兵以臨晉,晉必聽命矣。是君王一舉而服兩國也,君王之令必行於上國。”夫差以為然,不聽子胥之言,而用太宰嚭之謀。子胥曰:“天將亡吳矣,則使君王戰而勝;天將不亡吳矣,則使君王戰而不勝。”夫差不聽。子胥兩袪高蹶而出於廷,曰:“嗟乎!吳朝必生荆棘矣!”夫差興師伐齊,戰於艾陵,大敗齊師,反而誅子胥。子胥將死,曰:“與!吾安得一目以視越人之入吳也?”廼自殺。夫差廼取其身而流之江,抉其目,著之東門,曰:“女胡視越人之入我也?”居數年,越報吳,殘其國,絶其世,灭其社稷,夷其宗廟,夫差身為禽。夫差將死,曰:“死者如有知也,吾何靣以見子胥於地下?”廼為幎以冒靣死。夫患未至,則不可告也;患既至,雖知之無及矣。故夫差之知慚於子胥也,不若勿知。

過理

四曰:亡國之主一贯。天時雖異,其事雖殊,所以亡者同,樂不適也。樂不適則不可以存。

糟坵酒池,肉圃為格,雕柱而梏諸侯,不適也。刑鬼侯之女而取其环,截涉者胫而視其髓,殺梅伯而遺文王其醢,不適也。(文王貌受以告諸侯。)作為琁室,築為頃宮,剖孕婦而觀其化,殺比干而視其心,不適也。孔子聞之曰:“其竅通則比干不死矣。”夏、商之所以亡也。

晉灵公無道,從上彈人,而觀其避丸也。使宰人臑熊蹯,不熟,殺之,令婦人載而過朝以示威,不適也。趙盾驟諫而不聽,公惡之,廼使沮麛。沮麛見之不忍賊,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一於此,不若死。”廼觸廷槐而死。

齊湣王亡居衛,謂公玉丹曰:“我何如主也?”玉丹對曰:“王賢主也。臣聞古人有辭天下而無恨色者,臣聞其聲,於王而見其實。王名稱東帝,實辨天下。去國居衛,容貌充满,顔色發揚,無重國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寡人自去國居衛也,带益三副矣。”

宋王築為蘖帝,鸱夷血,高縣之,射著甲胄,從下,血墜流地。左右皆贺曰:“王之賢過湯、武矣。湯、武勝人,今王勝天,賢不可以加矣。”宋王大說,飲酒。室中有呼萬歳者,堂上盡應;堂上已應,堂下盡應;門外庭中聞之,莫敢不應。不適也。

壅塞

五曰:亡國之主不可以直言。不可以直言,則過無道聞,而善無自至矣。無自至則壅。

秦缪公時,戎強大。秦缪公遺之女樂二八與良宰焉。戎王大喜,以其故數飲食,日亱不休。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扜弓而射之。秦寇菓至,戎王醉而卧於樽下,卒生縛而禽之。未禽則不可知,已禽則又不知。雖善說者,猶若此何哉?

齊攻宋,宋王使人候齊寇之所至。使者還,曰:“齊寇近矣,國人恐矣。”左右皆謂宋王曰:“此所謂'肉自生蟲’者也。以宋之強,齊兵之弱,惡能如此?”宋王因怒而诎殺之。又使人往視齊寇,使者報如前,宋王又怒诎殺之。如此者三,其後又使人往視。齊寇近矣,國人恐矣。使者遇其兄,曰:“國危甚矣,若將安適?”其弟曰:“為王視齊寇。不意其近而國人恐如此也。今又私患,鄉之先視齊寇者,皆以寇之近也報而死;今也報其情,死,不報其情,又恐死。將若何?”其兄曰:“如報其情,有且先夫死者死,先夫亡者亡。”於是報於王曰:“殊不知齊寇之所在,國人甚安。”王大喜。左右皆曰:“鄉之死者宜矣。”王多賜之金。寇至,王自投車上,馳而走,此人得以富於他國。夫登山而視牛若羊,視羊若豚。牛之性不若羊,羊之性不若豚,所自視之勢過也。而因怒於牛羊之小也,此狂夫之大者。狂而以行賞罰,此戴氏之所以絶也。

齊王慾以淳於髡傅太子,髡辭曰:“臣不肖,不足以當此大任也,王不若擇國之長者而使之。”齊王曰:“子無辭也。寡人豈责子之令太子必如寡人也哉?寡人固生而有之也。子為寡人令太子如堯乎?其如舜也?”凡說之行也,道不智聽智,從自非受是也。今自以賢過於堯舜,彼且胡可以開說哉?說必不入,不聞存君。

齊宣王好射,說人之謂己能用強弓也。其嘗所用不過三石,以示左右,左右皆試引之,中關而止。皆曰:“此不下九石,非王其孰能用是?”宣王之情,所用不過三石,而終身自以為用九石,豈不悲哉!非直士其孰能不阿主?世之直士,其寡不勝衆,數也。故亂國之主,患存乎用三石為九石也。

原亂

六曰:亂必有弟。大亂五,小亂三,䚯亂三。故《詩》曰“毋過亂門”,所以遠之也。慮福未及,慮禍過之,所以完之也。武王以武得之,以文持之,倒戈弛弓,示天下不用兵,所以守之也。

晉獻公立驪姬以為夫人,以奚齊為太子。里克率國人以攻殺之。荀息立其弟公子卓。已葬,里克又率國人攻殺之。於是晉無君。公子夷吾重赂秦以地而求入,秦缪公率師以纳之。晉人立以為君,是為惠公。惠公既定於晉,背秦德而不予地。秦缪公率師攻晉,晉惠公逆之,與秦人戰於韓原。晉師大敗,秦獲惠公以歸,囚之於灵台。十月,廼與晉成,歸惠公而質太子圉。太子圉迯歸也。惠公死,圉立為君,是為怀公。秦缪公怒其迯歸也,起奉公子重耳以攻怀公,殺之於高梁,而立重耳,是為文公。文公施舍,振廢滯,匡乏困,救災患,禁淫慝,薄賦敛,宥罪戾,節器用,用民以時,敗荆人於城濮,定襄王,釋宋围,出谷戍,外内皆服,而後晉亂止。故獻公聽驪姬,近梁五、優施,殺太子申生,而大難隨之者五,三君死,一君虏,大臣卿士之死者以百數,離咎二十年。

自上世以來,亂未嘗一。而亂人之患也,皆曰一而已,此事慮不同情也。事慮不同情者,心異也。故凡作亂之人,禍希不及身。

論·不苟論

不苟

一曰:賢者之事也,雖貴不苟為,雖聽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動,必當義然後舉。此忠臣之行也,賢主之所說,而不肖主之所不說。非惡其聲也。人主雖不肖,其說忠臣之聲與賢主同,行其實則與賢主有異。異,故其功名禍福亦異。異,故子胥見說於闔閭,而惡乎夫差;比干生而惡於商,死而見說乎周。

武王至殷郊,系堕。五人禦於前,莫肯之為,曰:“吾所以事君者,非系也。”武王左釋白羽,右釋黄钺,勉而自為系。孔子聞之曰:“此五人者之所以為王者佐也,不肖主之所弗安也。”故天子有不勝細民者,天下有不勝千乘者。

秦缪公見戎由余,說而慾畱之,由余不肯。缪公以告蹇叔。蹇叔曰:“君以告内史廖。”内史廖對曰:“戎人不逹於五音與五味,君不若遺之。”缪公以女樂二八與良宰遺之。戎王喜,迷惑大亂,飲酒昼亱不休。由余驟諫而不聽,因怒而歸缪公也。蹇叔非不能為内史廖之所為也,其義不行也。缪公能令人臣時立其正義,故雪殽之耻,而西至河雍也。

秦缪公相百里奚。晉使叔虎、齊使東郭蹇如秦,公孫枝請見之。公曰:“請見客,子之事歟?”對曰:“非也。”“相國使子乎?”對曰:“不也。”公曰:“然則子事非子之事也。秦國僻陋戎夷,事服其任,人事其事,猶惧為諸侯笑,今子為非子之事!退!將論而罪。”公孫枝出,自敷於百里氏。百里奚請之。公曰:“此所聞於相國歟?枝無罪,奚請?有罪,奚請焉?”百里奚歸,辭公孫枝。公孫枝徙,自敷於街。百里奚令吏行其罪。定分官,此古人之所以為法也。今缪公鄉之矣。其霸西戎,豈不宜哉?

晉文公將伐邺,趙衰言所以勝邺之術。文公用之,菓勝。還,將行賞。衰曰:“君將賞其本乎?賞其末乎?賞其末,則骑乘者存;賞其本,則臣聞之郤子虎。”文公召郤子虎曰:“衰言所以勝邺,邺既勝,將賞之,曰:'蓋聞之於子虎,請賞子虎。'”子虎曰:“言之易,行之難,臣言之者也。”公曰:“子無辭。”郤子虎不敢固辭,廼受矣。凡行賞慾其博也,博則多助。今虎非親言者也,而賞猶及之,此疏遠者之所以盡能竭智者也。晉文公亡久矣,歸而因大亂之余,猶能以霸,其由此歟?

贊能

二曰:賢者善人以人,中人以事,不肖者以財。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欧冶;得地千里,不若得一聖人。舜得臯陶而舜授之,湯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呂望而服殷商。夫得聖人,豈有里數哉?

管子束縛在魯,桓公慾相鮑叔。鮑叔曰:“吾君慾霸王,則管夷吾在彼。臣弗若也。”桓公曰:“夷吾,寡人之賊也,射我者也,不可。”鮑叔曰:“夷吾,為其君射人者也。君若得而臣之,則彼亦將為君射人。”桓公不聽,強相鮑叔。固辭讓,而桓公菓聽之。於是乎使人告魯曰:“管夷吾,寡人之讎也,願得之而親加手焉。”魯君許諾,廼使吏鞹其拳,膠其目,盛之以鸱夷,置之車中。至齊境,桓公使人以朝車迊之。祓以爟火,衅以犧猳焉,生與之如國。命有司除廟筵幾,而薦之曰:“自孤之聞夷吾之言也,目益明,耳益聰,孤弗敢专,敢以告於先君。”因顾而命管子曰:“夷吾佐予!”管仲還走,再拜稽首,受令而出。管子治齊國,舉事有功,桓公必先賞鮑叔,曰:“使齊國得管子者,鮑叔也。”桓公可謂知行賞矣。凡行賞慾其本也,本則過無由生矣。

孫叔敖、沈尹茎相與友。叔敖遊於郢三年,聲問不知,修行不聞。沈尹茎謂孫叔敖曰:“說義以聽,方術信行,能令人主上至於王,下至於霸,我不若子也。耦世接俗,說義調均,以適主心,子不如我也。子何以不歸耕乎?吾將為子遊。”沈尹茎遊於郢五年,荆王慾以為令尹,沈尹茎辭曰:“期思之鄙人有孫叔敖者,聖人也。王必用之,臣不若也。”荆王於是使人以王輿迊叔敖,以為令尹,十二年而莊王霸。此沈尹茎之力也。功無大乎進賢。

自知

三曰:慾知平直,則必凖繩;慾知方圆,則必槼矩;人主慾自知,則必直士。故天子立輔弼,设師保,所以舉過也。夫人故不能自知,人主獨甚。存亡安危,勿求於外,務在自知。堯有慾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鞀,猶恐不能自知。今賢非堯舜湯武也,而有揜蔽之道,奚繇自知哉?荆成、齊莊不自知而殺,吳王、智伯不自知而亡,宋、中山不自知而灭,晉惠公、趙括不自知而虏,钻荼、庞涓、太子申不自知而死,敗莫大於不自知。

範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鐘者。慾負而走,則鐘大不可負。以椎毁之,鐘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揜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為人主而惡聞其過,非猶此也?惡人聞其過尚猶可。

魏文侯燕飲,皆令諸大夫論己。或言君之智也。至於任座,任座曰:“君不肖君也。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文侯不說,知於顔色。任座趋而出。次及翟黄,翟黄曰:“君賢君也。臣聞其主賢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賢也。”文侯喜曰:“可反歟?”翟黄對曰:“奚為不可?臣聞忠臣畢其忠,而不敢遠其死。座殆尚在於門。”翟黄往視之,任座在於門,以君令召之。任座入,文侯下阶而迊之,終座以為上客。文侯微翟黄,則幾失忠臣矣。上順乎主心以顯賢者,其唯翟黄乎?

當賞

四曰:民無道知天,民以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當,則諸生有血氣之類皆為得其處而安其産。人臣亦無道知主,人臣以賞罰爵祿之所加知主。主之賞罰爵祿之所加者宜,則親疏遠近賢不肖皆盡其力而以為用矣。

晉文公反國,賞從亡者,而陶狐不與。左右曰:“君反國家,爵祿三出,而陶狐不與,敢問其說。”文公曰:“輔我以義,導我以禮者,吾以為上賞;教我以善,強我以賢者,吾以為次賞;拂吾所慾,數舉吾過者,吾以為末賞。三者所以賞有功之臣也。若賞唐國之勞徒,則陶狐將為首矣。”周内史興聞之曰:“晉公其霸乎!昔者聖王先德而後力,晉公其當之矣!”

秦小主夫人用奄變,羣賢不說自匿,百姓鬱怨非上。公子连亡在魏,聞之,慾入,因羣臣與民從鄭所之塞。右主然守塞,弗入,曰:“臣有義,不兩主,公子勉去矣!”公子连去,入翟,從焉氏塞,菌改入之。夫人聞之,大駭,令吏興卒。奉命曰:“寇在边。”卒與吏其始發也,皆曰:“往擊寇。”中道,因變曰:“非擊寇也,迊主君也。”公子连因與卒俱來,至雍,围夫人,夫人自殺。公子连立,是為獻公。怨右主然,而將重罪之;德菌改,而慾厚賞之。监突爭之曰:“不可。秦公子之在外者衆,若此,則人臣爭入亡公子矣,此不便主。”獻公以為然,故復右主然之罪,而賜菌改官大夫,賜守塞者人米二十石。獻公可謂能用賞罰矣。凡賞非以愛之也,罰非以惡之也,用觀歸也。所歸善,雖惡之,賞;所歸不善,雖愛之,罰。此先王之所以治亂安危也。

博志

五曰:先王有大務,去其害之者,故所慾以必得,所惡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則不然,有大務而不能去其害之者,此所以無能成也。夫去害務與不能去害務,此賢不肖之所以分也。

使獐疾走,馬弗及至,已而得者,其時顾也。驥一日千里,車輕也;以重載則不能數里,任重也。賢者之舉事也,不聞無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為之任也。

冬與夏不能兩刑,艸與稼不能兩成,新穀熟而陳穀虧,凡有角者無上齒,菓實繁者木必庳,用智褊者無遂功,天之數也。故天子不處全,不處極,不處盈。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先王知物之不可兩大,故擇務,當而處之。

孔、墨、甯越,皆布衣之士也,慮於天下,以為無若先王之術者,故日亱學之。有便於學者,無不為也;有不便於學者,無肯為也。蓋聞孔坵、墨翟,昼日讽诵習業,亱親見文王、周公旦而問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逹?何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將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今有寶劍良馬於此,翫之不厌,視之無倦;寶行良道,一而弗復。慾身之安也,名之章也,不亦難乎!

甯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勞,謂其友曰:“何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學。學三十歳則可以逹矣。”甯越曰:“請以十五歳。人將休,吾將不敢休;人將卧,吾將不敢卧。”十五歳而周威公師之。矢之速也,而不過二里,止也;步之迟也,而百舍,不止也。今以甯越之材而久不止,其為諸侯師,豈不宜哉?

餋由基、尹儒,皆文艺之人也。荆廷嘗有神白猿,荆之善射者莫之能中,荆王請餋由基射之。餋由基矫弓操矢而往,未之射而括中之矣,發之則猿應矢而下,則餋由基有先中中之者矣。尹儒學禦,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亱夢受秌駕於其師。明日往朝其師,望而謂之曰:“吾非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日將教子以秌駕。”尹儒反走,北靣再拜曰:“今昔臣夢受之。”先為其師言所夢,所夢固秌駕已。上二士者,可謂能學矣,可謂無害之矣,此其所以觀後世已。

貴當

六曰:名號大顯,不可強求,必繇其道。治物者,不於物於人。治人者,不於人於君。治君者,不於君於天子。治天子者,不於天子於慾。治慾者,不於慾於性。性者,萬物之本也,不可長,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數也。窺赤肉而烏鵲聚,貍處堂而衆鼠散,衰绖陳而民知喪,竽瑟陳而民知樂,湯武修其行而天下從,桀紂慢其行而天下畔,豈待其言哉?君子審在己者而已矣。

荆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策,聞於國。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觀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纯謹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榮,此所謂吉人也。觀事君者也,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也。觀人主也,其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皆交爭证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此所謂吉主也。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莊王善之,於是疾收士,日亱不懈,遂霸天下。故賢主之時見文艺之人也,非特具之而已也,所以就大務也。夫事無大小,固相與通。田獵馳騁弋射走狗,賢者非不為也,為之而智日得焉,不肖主為之而智日惑焉。志曰:“驕惑之事,不亡奚待?”

齊人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愧其家室,出則愧其知友州里。惟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慾得良狗,則家貧無以。於是還疾耕。疾耕則家富,家富則有以求良狗,狗良則數得獸矣,田獵之獲常過人矣。非獨獵也,百事也盡然。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無有。此賢者不肖之所以殊也。賢不肖之所慾與人同,堯、桀、幽、厲皆然,所以為之異。故賢主察之,以為不可,弗為;以為可,故為之。為之必繇其道,物莫之能害,此功之所以相萬也。

論·似順論

似順

一曰:事多似倒而順,多似順而倒。有知順之為倒、倒之為順者,則可與言化矣。至長反短,至短反長,天之道也。

荆莊王慾伐陳,使人視之。使者曰:“陳不可伐也。”莊王曰:“何故?”對曰:“城郭高,沟洫深,蓄積多也。”甯國曰:“陳可伐也。夫陳,小國也,而蓄積多,賦敛重也,則民怨上矣。城郭高,沟洫深,則民力罷矣。興兵伐之,陳可取也。”莊王聽之,遂取陳焉。

田成子之所以得有國至今者,有兄曰完子,仁且有勇。越人興師誅田成子,曰:“奚故殺君而取國?”田成子患之。完子請率士大夫以逆越師,請必戰,戰請必敗,敗請必死。田成子曰:“夫必與越戰可也,戰必敗,敗必死,寡人疑焉。”完子曰:“君之有國也,百姓怨上,賢良又有死之臣蒙耻。以完觀之也,國已惧矣。今越人起師,臣與之戰,戰而敗,賢良盡死,不死者不敢入於國。君與諸孤處於國,以臣觀之,國必安矣。”完子行,田成子泣而遣之。夫死敗,人之所惡也,而反以為安,豈一道哉?故人主之聽者與士之學者,不可不博。

尹铎為晉陽,下,有請於趙简子。简子曰:“往而夷夫垒。我將往,往而見垒,是見中行寅與範吉射也。”铎往而增之。简子上之晉陽,望見垒而怒曰:“嘻!铎也欺我!”於是廼舍於郊,將使人誅铎也。孫明進諫曰:“以臣私之,铎可賞也。铎之言固曰:見樂則淫侈,見憂則诤治,此人之道也。今君見垒念憂患,而況羣臣與民乎?夫便國而利於主,雖兼於罪,铎為之。夫順令以取容者,衆能之,而況铎歟?君其图之!”简子曰:“微子之言,寡人幾過。”於是廼以免難之賞賞尹铎。人主太上喜怒必循理,其次不循理,必數更,雖未至大賢,猶足以蓋濁世矣。简子當此。世主之患,耻不知而矜自用,好愎過而惡聽諫,以至於危。耻無大乎危者。

别類

二曰:知不知,上矣。過者之患,不知而自以為知。物多類然而不然,故亡國僇民無已。夫艸有莘有藟,獨食之則殺人,合而食之則益壽。萬堇不殺。漆淖水淖,合兩淖則為蹇,濕之則為干。金柔锡柔,合兩柔則為刚,燔之則為淖。或濕而干,或燔而淖,類固不必,可推知也?

小方,大方之類也;小馬,大馬之類也;小智,非大智之類也。

魯人有公孫绰者,告人曰:“我能起死人。”人問其故,對曰:“我固能治偏枯,今吾倍所以為偏枯之藥,則可以起死人矣。”物固有可以為小,不可以為大,可以為半,不可以為全者也。

相劍者曰:“白所以為堅也,黄所以為牣也,黄白杂則堅且牣,良劍也。”難者曰:“白所以為不牣也,黄所以為不堅也,黄白杂則不堅且不牣也。又柔則锩,堅則折。劍折且锩,焉得為利劍?”劍之情未革,而或以為良,或以為惡,說使之也。故有以聰明聽說,則妄說者止;無以聰明聽說,則堯、桀無别矣。此忠臣之所患也,賢者之所以廢也。

義,小為之則小有福,大為之則大有福。於禍則不然,小有之不若其亡也。射招者慾其中小也,射獸者慾其中大也。物固不必,安可推也?

高陽應將為室家,匠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生為室,今雖善,後將必敗。”高陽應曰:“緣子之言,則室不敗也。木枯則益劲,塗干則益輕,以益劲任益輕,則不敗。”匠人無辭而對,受令而為之。室之始成也善,其後菓敗。高陽應好小察,而不通乎大理也。

驥、骜、綠耳背日而西走,至乎夕則日在其前矣。目固有不見也,智固有不知也,數固有不及也。不知其說所以然而然,聖人因而興制,不事心焉。

有度

三曰:賢主有度而聽,故不過。有度而以聽,則不可欺矣,不可惶矣,不可恐矣,不可喜矣。以凡人之知,不昏乎其所已知,而昏乎其所未知,則人之易欺矣,可惶矣,可恐矣,可喜矣,知之不審也。

客有問季子曰:“奚以知舜之能也?”季子曰:“堯固已治天下矣,舜言治天下而合己之符,是以知其能也。”“若雖知之,奚道知其不為私?”季子曰:“諸能治天下者,固必通乎性命之情者,當無私矣。”夏不衣裘,非愛裘也,暖有余也。冬不用   ,非愛   也,清有余也。聖人之不為私也,非愛費也,節乎己也。節己,雖貪污之心猶若止,又況乎聖人?

許由非強也,有所乎通也。有所通則貪污之利外矣。孔墨之弟子徒屬充满天下,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天下,然而無所行。教者術猶不能行,又況乎所教?是何也?仁義之術外也。夫以外勝内,匹夫徒步不能行,又況乎人主?唯通乎性命之情,而仁義之術自行矣。

先王不能盡知,執一而萬物治。使人不能執一者,物感之也。故曰:通意之悖,觧心之缪,去德之累,通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悖意者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缪心者也。惡慾喜怒哀樂,六者累德者也。智能去就取舍,六者塞道者也。此四六者不蕩乎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清明,清明則虚,虚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分職

四曰:先王用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者也。夫君也者,處虚服素而無智,故能使衆智也。智反無能,故能使衆能也。能執無為,故能使衆為也。無智無能無為,此君之所執也。人主之所惑者則不然。以其智強智,以其能強能,以其為強為。此處人臣之職也。處人臣之職,而慾無壅塞,雖舜不能為。

武王之佐五人,武王之於五人者之事無能也,然而世皆曰取天下者武王也。故武王取非其有如己有之,通乎君道也。通乎君道,則能令智者謀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辯者語矣。

夫馬者,伯樂相之,造父禦之,賢主乘之,一日千里。無禦相之勞而有其功,則知所乘矣。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樂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於此。使衆能與衆賢,功名大立於世,不予佐之者,而予其主,其主使之也。譬之若為宮室,必任巧匠,奚故?曰:匠不巧則宮室不善。夫國,重物也,其不善也豈特宮室哉!巧匠為宮室,為圆必以槼,為方必以矩,為平直必以凖繩。功已就,不知槼矩繩墨,而賞巧匠也。宮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宮室也。”此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不通主道者則不然。自為之則不能,任賢者則惡之,與不肖者議之。此功名之所以傷,國家之所以危。

枣,棘之有;裘,狐之有也。食棘之枣,衣狐之皮,先王固用非其有而己有之。湯武一日而盡有夏商之民,盡有夏商之地,盡有夏商之財。以其民安,而天下莫敢之危;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說;以其財賞,而天下皆競。無費乎郼與岐周,而天下稱大仁,稱大義,通乎用非其有。

白公勝得荆國,不能以其府庫分人。七日,石乞曰:“患至矣,不能分人則焚之,毋令人以害我。”白公又不能。九日,叶公入,廼發太府之货予衆,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攻之。十有九日而白公死。國非其有也,而慾有之,可謂至貪矣。不能為人,又不能自為,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若枭之愛其子也。

衛灵公天寒凿池,宛春諫曰:“天寒起役,恐傷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竈,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補,履决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公曰:“善。”令罷役。左右以諫曰:“君凿池,不知天之寒也,而春也知之。以春之知之也而令罷之,福將歸於春也,而怨將歸於君。”公曰:“不然。夫春也,魯國之匹夫也,而我舉之,夫民未有見焉。今將令民以此見之。且春也有善於寡人有也,春之善非寡人之善歟?”灵公之論宛春,可謂知君道矣。

君者固無任,而以職受任。工拙,下也;賞罰,法也;君奚事哉?若是則受賞者無德,而抵誅者無怨矣,人自反而已。此治之至也。

處方

五曰:凡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婦。君臣父子夫婦六者當儅,則下不逾節而上不苟為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简慢矣。

金木異任,水火殊事,陰陽不同,其為民利一也。故異所以安同也,同所以危異也。同異之分,貴賤之别,長少之義,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亂之紀也。

今夫射者儀毫而失墙,画者儀發而易貌,言審本也。本不審,雖堯舜不能以治。故凡亂也者,必始乎近而後及遠,必始乎本而後及末。治亦然。故百里奚處乎虞而虞亡,處乎秦而秦霸;向摯處乎商而商灭,處乎周而周王。百里奚之處乎虞,智非愚也;向摯之處乎商,典非惡也:無其本也。其處於秦也,智非加益也;其處於周也,典非加善也:有其本也。其本也者,定分之謂也。

齊令章子將而與韓魏攻荆,荆令唐篾將而應之。軍相當,六月而不戰。齊令周最趣章子急戰,其辭甚刻。章子對周最曰:“殺之免之,殘其家,王能得此於臣。不可以戰而戰,可以戰而不戰,王不能得此於臣。”與荆人夾沘水而軍。章子令人視水可絶者,荆人射之,水不可得近。有刍水旁者,告齊候者曰:“水浅深易知。荆人所盛守,盡其浅者也;所简守,皆其深者也。”候者載刍者,與見章子。章子甚喜,因练卒以亱奄荆人之所盛守,菓殺唐篾。章子可謂知將分矣。

韓昭釐侯出弋,靷偏緩。昭釐侯居車上,謂其仆:“靷不偏緩乎?”其仆曰:“然。”至,舍,昭釐侯射鳥,其右摄其一靷,適之。昭釐侯已射,駕而歸。上車,选間,曰:“鄉者靷偏緩,今適,何也?”其右從後對曰:“今者臣適之。”昭釐侯至,诘車令,各避舍。故擅為妄意之道,雖當,賢主不由也。

今有人於此,擅矫行則免國家,利輕重則若衡石,為方圜則若槼矩,此則工矣巧矣,而不足法。法也者,衆之所同也,賢不肖之所以其力也。謀出乎不可用,事出乎不可同,此為先王之所舍也。

慎小

六曰:上尊下卑。卑則不得以小觀上。尊則恣,恣則輕小物,輕小物則上無道知下,下無道知上。上下不相知,則上非下,下怨上矣。人臣之情,不能為所怨;人主之情,不能愛所非。此上下大相失道也。故賢主謹小物以論好惡。

巨防容螻,而漂邑殺人;突洩一熛,而焚宮燒積;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主過一言,而國殘名辱,為後世笑。

衛獻公戒孫林父、甯殖食。鴻集於囿,虞人以告,公如囿射鴻。二子待君,日晏,公不來至。來,不釋皮冠而見二子。二子不說,逐獻公,立公子黚。

衛莊公立,慾逐石圃。登台以望,見戎州,而問之曰:“是何為者也?”侍者曰:“戎州也。”莊公曰:“我姬姓也,戎人安敢居國?”使奪之宅,殘其州。晉人適攻衛,戎州人因與石圃殺莊公,立公子起。此小物不審也。人之情,不蹶於山而蹶於垤。

齊桓公即儅,三年三言,而天下稱賢,羣臣皆說:去肉食之獸,去食粟之鳥,去絲罝之網。

吳起治西河,慾諭其信於民,亱日置表於南門之外,令於邑中曰:“明日有人偾南門之外表者,仕長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謂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試往偾表,不得賞而已,何傷?”往偾表,來謁吳起。吳起自見而出,仕之長大夫。亱日又復立表,又令於邑中如前。邑人守門爭表,表加植,不得所賞。自是之後,民信吳起之賞罰。賞罰信乎民,何事而不成,豈獨兵乎?

論·士容論

士容

一曰:士不偏不党。柔而堅,虚而實。其狀朗然不儇,若失其一。傲小物而志屬於大,似無勇而未可恐猲,執固横敢而不可辱害。臨患涉難而處義不越,南靣稱寡而不以侈大。今日君民而慾服海外,節物甚高而細利弗赖。耳目遺俗而可與定世,富貴弗就而貧賤弗朅。德行尊理而羞用巧衛,宽裕不訾而中心甚厲,難動以物而必不妄折。此國士之容也。

齊有善相狗者,其隣假以买取鼠之狗。期年廼得之,曰:“是良狗也。”其隣畜之數年而不取鼠,以告相者。相者曰:“此良狗也。其志在獐麋豕鹿,不在鼠。慾其取鼠也則桎之。”其隣桎其後足,狗廼取鼠。夫驥骜之氣,鴻鹄之志,有諭乎人心者,誠也。人亦然,誠有之則神應乎人矣,言豈足以諭之哉?此謂不言之言也。

客有見田駢者,被服中法,進退中度,趋翔闲雅,辭令逊敏。田駢聽之畢而辭之。客出,田駢送之以目。弟子謂田駢曰:“客士歟?”田駢曰:“殆乎非士也。今者客所弇敛,士所術施也;士所弇敛,客所術施也。客殆乎非士也。”故火燭一隅,則室偏無光。骨節蚤成,空竅哭历,身必不長。衆無謀方,乞謹視見,多故不良。志必不公,不能立功。好得惡予,國雖大不為王,禍災日至。故君子之容,纯乎其若鍾山之玉,桔乎其若陵上之木;淳淳乎慎謹畏化,而不肯自足;乾乾乎取舍不侻,而心甚素樸。

唐尚敵年為史,其故人謂唐尚願之,以謂唐尚。唐尚曰:“吾非不得為史也,羞而不為也。”其故人不信也。及魏围邯郸,唐尚說惠王而觧之围,以與伯陽,其故人廼信其羞為史也。居有間,其故人為其兄請,唐尚曰:“衛君死,吾將汝兄以代之。”其故人反興再拜而信之。夫可信而不信,不可信而信,此愚者之患也。知人情不能自遺,以此為君,雖有天下何益?故敗莫大於愚。愚之患,在必自用。自用則戆陋之人從而贺之。有國若此,不若無有。古之與賢從此生矣。非惡其子孫也,非徼而矜其名也,反其實也。

務大

二曰:嘗試觀於上志,三王之佐,其名無不榮者,其實無不安者,功大故也。俗主之佐,其慾名實也與三王之佐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功故也。皆患其身不貴於其國也,而不患其主之不貴於天下也,此所以慾榮而逾辱也,慾安而逾危也。

孔子曰:“燕爵爭善處於一屋之下,母子相哺也,区区焉相樂也,自以為安矣。竈突决,上栋焚,燕爵顔色不變,是何也?不知禍之將及之也,不亦愚乎!”為人臣而免於燕爵之智者寡矣。夫為人臣者,進其爵祿富貴,父子兄弟相與比周於一國,区区焉相樂也,而以危其社稷,其為竈突近矣,而終不知也,其與燕爵之智不異。故曰: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盡亂,無有安家;一家盡亂,無有安身。此之謂也。故細之安必待大,大之安必待小。細大賤貴交相為贊,然後皆得其所樂。

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嗣君應之曰:“所有者千乘也,願以受教。”薄疑對曰:“烏獲舉千鈞,又況一斤?”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昭文君謂杜赫曰:“願學所以安周。”杜赫對曰:“臣之所言者不可,則不能安周矣;臣之所言者可,則周自安矣。”此所謂以弗安而安者也。

鄭君問於被瞻曰:“聞先生之義,不死君,不亡君,信有之乎?”被瞻對曰:“有之。夫言不聽,道不行,則固不事君也。若言聽道行,又何死亡哉?”故被瞻之不死亡也,賢乎其死亡者也。

昔者舜慾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慾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内矣。湯武慾繼禹而不成,既足以王通逹矣。五伯慾繼湯武而不成,既足以為諸侯長矣。孔墨慾行大道於世而不成,既足以成顯榮矣。夫大義之不成,既有成已,故務事大。

上農

三曰:古先聖王之所以導其民者,先務於農。民農非徒為地利也,貴其志也。民農則樸,樸則易用,易用則边境安,主儅尊。民農則重,重則少私義,少私義則公法立,力专一。民農則其産復,其産復則重徙,重徙則死其處而無二慮。民舍本而事末則不令,不令則不可以守,不可以戰。民舍本而事末則其産约,其産约則輕迁徙,輕迁徙則國家有患皆有遠志,無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則好智,好智則多詐,多詐則巧法令,以是為非,以非為是。

後稷曰:“所以務耕织者,以為本教也。”是故天子親率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業。是故當時之務,農不見於國,以教民尊地産也。後妃率九嬪蚕於郊,桑於公田,是以春秌冬夏皆有麻枲絲茧之功,以力婦教也。是故丈夫不织而衣,婦人不耕而食,男女贸功以長生,此聖人之制也。

故敬時愛日,非老不休,非疾不息,非死不舍。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可以益,不可以损。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其中矣。此大任地之道也。

故當時之務,不興土功,不作師徒,庶人不冠弁、娶妻、嫁女、享祀,不酒醴聚衆;農不上聞,不敢私籍於庸:為害於時也。然後制野禁。苟非同姓,農不出禦,女不外嫁,以安農也。野禁有五:地未辟易,不操麻,不出粪;齒年未長,不敢為園囿;量力不足,不敢渠地而耕;農不敢行贾;不敢為異事:為害於時也。然後制四時之禁:山不敢伐材下木,澤人不敢灰僇,繯網罝罦不敢出於門,罛不敢入於淵,澤非舟虞不敢緣名:為害其時也。若民不力田,墨廼家畜。國家難治,三疑廼極。是謂背本反則,失毁其國。

凡民自七尺以上,屬諸三官:農攻粟,工攻器,贾攻货。時事不共,是謂大兇。奪之以土功,是謂稽,不絶憂唯,必喪其秕。奪之以水事,是謂籥,喪以繼樂,四隣來虐。奪之以兵事,是謂厲,禍因胥歳,不舉銍艾。數奪民時,大饑廼來。野有寝耒,或談或歌,旦則有昏,喪粟甚多。皆知其末,莫知其本眞。

任地

四曰:後稷曰:子能以窐為突乎?子能藏其惡而揖之以陰乎?子能使吾土靖而甽浴土乎?子能使保濕安地而處乎?子能使雚夷毋淫乎?子能使子之野盡為泠風乎?子能使藁數節而茎堅乎?子能使穗大而堅均乎?子能使粟圜而薄糠乎?子能使米多沃而食之強乎?

為之若何?

凡耕之大方:力者慾柔,柔者慾力;息者慾勞,勞者慾息;棘者慾肥,肥者慾棘;急者慾緩,緩者慾急;濕者慾燥,燥者慾濕。上田棄亩,下田棄甽。五耕五耨,必審以盡。其深殖之度,陰土必得。大艸不生,又無螟蜮。今兹美禾,來兹美麥。

是以六尺之耜,所以成亩也;其博八寸,所以成甽也;耨柄尺,此其度也;其博六寸,所以間稼也。地可使肥,又可使棘:人肥必以澤,使苗堅而地隙;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緩。

艸諯大月。冬至後五旬七日,菖始生。——菖者,百艸之先生者也。——於是始耕。孟夏之昔,殺三叶而獲大麥。日至,苦菜死而資生,而樹麻與菽。此告民地寶盡死。凡艸生藏,日中出,狶首生而麥無叶,而從事於蓄藏。此告民究也。五時見生而樹生,見死而獲死。

天下時,地生財,不與民謀。有年瘗土,無年瘗土。無失民時,無使之治下。知貧富利器,皆時至而作,渴時而止。是以老弱之力可盡起,其用日半,其功可使倍。

不知事者,時未至而逆之,時既往而慕之,當時而薄之,使其民而  之。民既  ,廼以良時慕,此從事之下也。操事則苦。不知高下,民廼逾處。種稑禾不為稑,種重禾不為重,是以粟少而失功。

辯土

五曰:凡耕之道,必始於垆,為其寡澤而後枯。必厚其靹,為其唯厚而及。  者  之,堅者耕之,澤其靹而後之。上田則被其處,下田則盡其污。無與三盜任地。夫四序參發,大甽小亩,為靑魚胠,苗若直獵,地竊之也。既種而無行,耕而不長,則苗相竊也。弗除則芜,除之則虚,則艸竊之也。故去此三盜者,而後粟可多也。

所謂今之耕也營而無獲者,其蚤者先時,晚者不及時,寒暑不節,稼廼多菑。實其為亩也,高而危則澤奪,陂則埒,見風則  ,高培則拔,寒則雕,熱則脩,一時而五六死,故不能為來。不俱生而俱死,虚稼先死,衆盜廼竊。望之似有余,就之則虚。農夫知其田之易也,不知其稼之疏而不適也;知其田之除也,不知其稼居地之虚也。不除則芜,除之則虚,此事之傷也。

故亩慾廣以平,甽慾小以深,下得陰,上得陽,然後咸生。稼慾生於尘而殖於堅者。慎其種,勿使數,亦無使疏。於其施土,無使不足,亦無使有余。熟有耰也,必務其培。其耰也稹,稹者其生也必先。其施土也均,均者其生也必堅。是以亩廣以平則不喪本。茎生於地者,五分之以地。茎生有行,故速長;弱不相害,故速大。衡行必得,纵行必術。正其行,通其風,夬必中央,帅為泠風。苗,其弱也慾孤,其長也慾相與居,其熟也慾相扶。是故三以為族,廼多粟。

凡禾之患,不俱生而俱死。是以先生者美米,後生者為秕。是故其耨也,長其兄而去其弟。樹肥無使扶疏,樹墝不慾专生而族居。肥而扶疏則多秕,墝而专居則多死。不知稼者,其耨也,去其兄而餋其弟,不收其粟而收其秕。上下不安,則禾多死。厚土則孽不逹,薄土則蕃轓而不發。

垆埴冥色,刚土柔種,免耕殺匿,使農事得。

審時

六曰:凡農之道,厚之為寶。斬木不時,不折必穗;稼就而不獲,必遇天菑。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餋之者天也。是以人稼之容足,耨之容耨,據之容手。此之謂耕道。

是以得時之禾,長秱長穗,大本而茎殺,疏穖而穗大,其粟圆而薄糠,其米多沃而食之強。如此者不風。先時者,茎叶带芒以短衡,穗鉅而芳奪,秮米而不香。後時者,茎叶带芒而末衡,穗阅而靑零,多秕而不满。

得時之黍,芒茎而徼下,穗芒以長,摶米而薄糠,舂之易,而食之不噮而香。如此者不飴。先時者,大本而華,茎殺而不遂,叶膏短穗。後時者,小茎而麻長,短穗而厚糠,小米黚而不香。

得時之稻,大本而茎葆,長秱疏穖,穗如馬尾,大粒無芒,摶米而薄糠,舂之易而食之香。如此者不益。先時者,本大而茎叶格對,短秱短穗,多秕厚糠,薄米多芒。後時者,纖莖而不滋,厚糠多秕,辟米,不得待定熟,卬天而死。

得時之麻,必芒以長,疏節而色陽,小本而茎堅,厚枲以均,後熟多榮,日亱分復生。如此者不蝗。

得時之菽,長茎而短足,其荚二七以為族,多枝數節,競叶蕃實,大菽則圆,小菽則摶以芳,稱之重,食之息以香。如此者不蟲。先時者,必長以蔓,浮叶疏節,小荚不實。後時者,短茎疏節,本虚不實。

得時之麥,秱長而颈黑,二七以為行,而服薄䅵而赤色,稱之重,食之致香以息,使人肌澤且有力。如此者不蚼蛆。先時者,暑雨未至,胕動蚼蛆而多疾,其次羊以節。後時者,弱苗而穗蒼狼,薄色而美芒。

是故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约。茎相若,稱之,得時者重,粟之多。量粟相若而舂之,得時者多米。量米相若而食之,得時者忍饑。是故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氣不入,身無苛殃。黄帝曰:“四時之不正也,正五穀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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