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喜欢怀旧。我也不例外,身在异乡,心里总是念想着家乡,回忆着儿时的事情。 我的家乡叫排埠。那里靠山近水,美丽宜人。 其实,真正的排埠在泰溪河边,是先前停泊竹排的埠头。虽然,旁边好大的一块土地也是在它的名字范围内,但面积依然好窄。没有住户。有一条石板古道经过,据说是官道,沿泰溪河蜿蜒。上通里山(深山乡间),下连多个商贸集镇。它是个老埠头,好多的外地人都知道。因此,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官方认可的名字,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我们生产队的名字。生产队这个称呼,是解放后起人民公社时才有的。排埠生产队由排埠山、后背山、杨梅山、长加岭几个小屋场,加许多类似于排埠这种没有住人,但却有地名的地方组成。排埠生产队面积很广,有几十户人家,几百号人马,是罕见的大生产小队。从准确度来说,我是排埠的排埠山人。我在那里出生,并且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与少年。 排埠山这个屋场有点年载,说它是山,似乎不怎么贴切,它就是一个捱着排埠突出来的土陂。土陂很宽阔,有几十亩,起伏不大。最早住在排埠山的人,是我老爷爷的老爷爷。解放初期,万载城里下放了两户人家。后来,又陆续有本乡几户迁入。1969年,三十把修水库,又增加了若干移民户。1971年,罗城公社在这里一口气建了五栋房子。一栋小的柴油机发电房,一栋大的养猪场。一栋食堂,伙房餐厅相连接,很有气派。从里面飘出的香味,常让我和小伙伴们直咂口水。一栋仓库,放农业生产工具,收获的稻谷等农作物。还有一栋长长的两层楼房,青砖到栋,松木楼板,用于办公、住宿。扶梯口两边的墙上挂着白漆红字的牌子:罗城公社知青农场,罗城公社农科所。楼上住的人,一半以上是上海佬(上海下放知识青年),个个朝气蓬勃。初来时,女的皮肤白得耀眼灼人,如刚剥的蒿笋。知识青年回城后,那五栋房子先后成为过鞭炮厂、铸件厂、凉席厂。 排埠山的样貌不像山,也没有成片的林子,只有一些乱发的灌木丛。大约在它的中央位置,生长着一颗巨樟。可能是附近没有大的植物跟它争水夺肥,雨露独占,枝桠呼呼地向四周延伸,覆盖了一亩以上的土地,下部的躯干要十人以上伸出手臂才能合围。有种独木成林的气势。这是颗千年古樟。我二爷爷亲口对我说过,清朝修的家谱上对这棵樟树有记载。神气的是别处的古樟总是树干尽空,枝丫枯槁,老态龙钟,而它却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充满活力。 树大招鸟。喜鹊、乌鸦等等等等,都在树上筑巢。最多的要数鸲鹆,鸟体不大,羽毛黑亮,飞行时可见白纹,傍晚成群归巢,啼声婉转,嘹亮清脆。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八哥!传在鸲鹆羽毛刚齐时抓来开舌家养,成年,不仅认得家还会说人话。 鸲鹆繁殖季节,我们老在樟树下仰着头,盯着小树洞里伸出淡黄小嘴“唧唧”叫唤的幼鸟,祈求掉只下来。我和小伙伴们都养过鸲鹆,但没成器。 壮观的是每年清明节前后,稻田开犁,一夜突来,无数的白鹭、田鹳穿梭往返于巨樟与新犁的水田之间。恰逢樟树叶子吐故纳新,嫩得发亮。白的白鹭,黑的鸲鹆,夹杂还有黄羽毛,红羽毛的鸟类,缀满枝头,交织如锦,煞是好看。这种景观要延续到阳历八月,白鹭、田鹳开始迁移,到了阴历八月,就只剩下三两只栖息树巅孤鸣。它们可能是掉队了,要留在这里过冬。 真正的排埠在泰溪河边。它流经万载的官元山、高村、罗城,到上高的镇渡乡境内并入蜀江(锦江)。旧时,交通不便,运输货物主要靠走水路。源头大多河窄弯多,滩陡浪急,不宜行船。于是,便有了排这一运输工具,便有了撑排工这一行业。泰溪河源头及上游盛产表芯纸、靛蓝、香菇以及地道的中药材,九成以上由竹排运输。最近的高村埠头距排埠埠头有几十里水路,负重的竹排,从那里开始走,到达排埠,即便是天不至黑,但在与河道及浪花的搏弈中,撑排工也累得差不多精疲力尽。排埠这里有座柴(水)陂,湍急的泰溪水到了这里,如躁动的青壮男子遇见了心仪已久的秀美女人,驯服了。水壅住上溯上百米,如平坦的缎子,软软的,柔柔的。在柴陂的一侧,有舂米的碓子,有木榨油坊。与别处有区别,这个榨坊的旁边有栋四扇三间的房子,外土墙内木板,称“明屋”。“明屋”里锅盆瓢碗齐全,椅櫈床铺具备。由守碓人负责照料打理。从屋头上向的石步岸拾级而下,便到了水边。水边一溜青石麻条,闩得严严实实,在清澈的河水映照下,锃锃发亮。这就是埠头。是排的埠头。排埠这个名字便诞生了。撑排工到了排埠,把竹排往平静的水面一停,懒得拴绳缆,关上陂笼口,登上埠头,朝“明屋”的床铺或通铺一躺。早有打头的吩咐守碓人请来妇娘蒸饭炒菜,一时三刻便可斗酒吃饭。次日上午,精神抖擞,往下游的镇渡或更远的徐家渡而去。货物在那里归类装船,走锦江行赣江,再顺长江而下,有的还过了高丽、东洋。 还没到真正的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就老是偷偷地从埠头下到河里泡澡。外婆(我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知道了,拿根长长的竹梢子,追到河边,挥舞着梢子,大声吼叫。我便游得远远的,踩着水幕(一种游泳技巧),朝她扮鬼脸。她气得跺脚骂人。她不骂我,骂和我玩得最好的毛伢,说他带坏了我,要回去告诉他大人。其实毛伢比我小一岁,只是他比我高一截,粗许多,看上去像是个大哥哥。让我最开心的是三伏天,轮着放生产队上的水牛。因为生产队长说过,放水牛要到河里去放,让牛吃河两边的青草。河两边的草没有受损害,更茂盛,牛吃了更易上膘。牛在河里泡了澡,不会热坏身子,影响生产。我据此理直气壮地跟外婆说,去河里放牛,队长吩咐的。轮着放黄牛的人,天天垂头丧气。黄牛不会水,即便是牵到河边,背着人拿牛梢(竹梢子)抽它,也不肯下水,只会使它怒目圆睁。若偶然被人撞见,状告到队长那里,要被扣工分。扣了工分,难免挨大人的毒打。那是靠工分吃饭的年代。 都是这段河里泡大的,但我们总是不及对面涧田同龄人的水性。在水里格斗了几回,我们水吃了不少,但水艺总不能超过他们。有一回,我被他们扔入了陂笼口。在浪花汹涌的水中,我旋转了几圈,才被激流推到中洲的浅水滩上。好险哟!我们都不敢跟大人说。惹不起就躲。后来只要涧田人下水,我们就爬上岸。赤裸裸地站在岸上,看着他们得意洋洋地在水里嬉戏,悻悻的。若遇上日头毒辣,一会,我们便一个个身上发着亮光。往往这个时候,我们会异口同声地朝着河里高喊:“河背伢子过来不过来,一根暖(屌)毛吊过来。”反反复复。他们也在水里叫:“排埠山冇用的崽伢子,到了水里就成了死蛤蟆仔。”我们敢这样挑衅,是因为在岸上他们从来没有占据过赢手。他们不上钓,我们就施计。一边喊声更大,竭尽全力,一边派人去把他们的水牛,偷偷地牵到我们这边来。后来,我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去下洲的河里玩。嘿嘿!喝我们的屙尿水。 柴陂里藏有桂(鳜)鱼。桂鱼身上有花纹,背上有刺。感觉有人会伤害它时,背上的刺便竖立张开。我曾潜入柴陂底部,用手去柴陂缝隙里摸索桂鱼,被它刺了。火辣辣的,痛了两三天。后来便不敢去捉了。脚(甲)鱼也不敢捉。看着它在水面上,从这边游到那边,从上头游到下头。大人说,被脚鱼咬着,要打雷公闪雷婆才会松口。还有鳗鱼,也有人不敢去捉。它身子长长的,无鳞,溜滑溜滑,似蛇。很多人即便是捉到了它,也往往会陡然一惊,疑是捉着了蛇,又松了手。鳗鱼鱼头蛇身,喜欢在河石居多的地方居住,很少出来活动。怪石嶙峋,碧波荡漾,看着,有时是狰狞恐怖的石窟,有时是小人书上画的迷宫。鳗鱼偶尔会在石头之间穿过,速度快得让人分不清是鱼还是蛇。鳗鱼小的只有几两,大的几斤。大人说小的是河鳗,本地的,大的是江鳗,九江来的。 泰溪河的水流到了九江,泰溪河里的鱼好多都是九江游来的。九江靠鄱阳湖靠长江,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那里的鱼多得能打堆,大的几百斤一条,比我们那里养的猪还要重。泰溪河里的水好,九江的鱼是来这里产子(卵)的。大人都这样打讲(说)。“九江的鱼仔归九江”。产完了子的大鱼还要回九江,还要带一批头年生产的鱼走。我们问大人:“鱼回九江的时候,那河里都是鱼吧?”大人回答:“都是半夜走,怕吵着人,跟头届革命过红兵(军)一样。”停一会,又说:“也不能看,看了,第二年就不来了。” 每年的阴历三四月份,当雷声轰隆隆的时候,我们那里的鱼就集中上水。水圳里、小溪里到处都有从泰溪河里游上来的鱼。鲫鱼、鲤鱼居多。若沿着某一条水圳或者是小溪走,时刻能听到鱼摆动尾巴“啪啪啪”的水响,能看到鱼摆动尾巴溅起的浪花。大人说,鱼上水就跟人上陡岭一样,要用好大的气力,鱼借助这个气力产子,尾巴拍得水响就是在产子。上水的鱼不能去捉,把鱼的娘捉掉了,就没有鱼了。最好看的还是“鲶咬尾”。鲶鱼上水都是一条咬着一条的尾巴。领头的个头强壮,往后面依大小强弱排列,一路浩浩荡荡,水里黑压压的一片。据说让一个人在末端放入鱼网,守着,另一个人让领头的鲶鱼受惊,队伍就打散了,就全部退回去,落入鱼网中。但估计没有人敢这样做,因为有一个遭报应的故事一直在流传。在排埠的埠头,我看见过鲤鱼产子。那是一条闪烁着金黄色亮光的金狮鲤,它一个腾空飞跃,就到了停歇在水面上的空竹排上,“噼噼啪啪”地在竹排上蹦动、打滚,然后,又跳回泰溪河里。撑排工叼着竹旱烟竿,平静地微笑着,轻言细语地说:“产子了,产子了。” 我们捉得再多的是“耙浪”鱼。它身材姣好,苗苗条条,大的五六寸长,宽不过两指。“耙浪”鱼有三种。红尾“耙浪”,身上有彩色的环,肚下明显,红或淡红色中隐藏着其它的颜色。青水“耙浪”,背上溜青,体形匀称。阔口“耙浪”,头大口宽,会食同类。我们捉“耙浪”鱼一般是去上洲。那里的水不深,有的地方就比脚背高点。河道缓缓地由高到低,泛着小浪花。水很清,清得连河底部鹅卵石的花纹都放大了,上下游动的鱼如同在镜子中活动,清晰可数。“耙浪”鱼喜欢在这种浅滩上冲浪,它们成群结队,跟着领队的成扇子形向上游动。每约二三尺,便似不胜逆游,需稍作歇息,又似在重振力量,被水溃退一尺左右,接着往上冲。这一群“耙浪”鱼还未淡出视线,又一扇冲了上来。我们有时把一扇“耙浪”鱼团团围住,它们便四处乱窜,慌不择路,窜着我们的脚,窜着我们的手。有时某一个人用整个身子朝鱼群扑去,站着的人看见“耙浪”鱼惊慌失措的样子,开怀大笑。然后,一齐朝水里乱扑。收获的“耙浪”鱼折一根细细的柳树条,下部挽一个结,从一侧鱼鳃穿入,再从嘴巴中出来。我们各自提着一串鱼儿回家,神气得意。碰着大人,他们并不惊奇,有人会说:“舞(捉)到鱼仔欢欢喜,多要油盐多要米。” 捉虾是件有趣的事情。窑面前那段河岸上长满了米茅。新米茅出来,靠泰溪河一边的老米茅便垂落水里,随风随水摆动。河壁一色的青石,平平的如打磨了的大理石,摸上去光滑舒适。虾就在那青石板上,有的脚身子紧贴石块,有的踮起脚试探性地往前行动,有的弓着背如拱桥,还有一对又一对在搂着嬉戏打闹……在离它们半臂距离时,我们故意把水弄响。虾听到声音,脚点青石,也许没点,尾巴迅速卷曲,一个后跃,往往落入了我们摊开的掌心。余下的,又向前回到了青石上。如此反复进退。它们似乎是不懂得拐弯,逃避灾难。这种虾有筷子头一般大,我们叫它“木虾公”。“木”在我们那有两种意思,一是个头比同类大,二是反应能力弱。 我们用芒杆做手枪,用木头做陀螺,用竹子做高跷,用蜘蛛丝粘蜻蜓,偷油榨坊的铁箍推着玩,潜入瓜地摘溜青的甜瓜吃……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物质贫乏,有时还食不果腹,但记忆深处,却似乎过得很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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