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的中兴（31）主笔：闲乐生朱晖建武六年正月，吴汉诸将终于全灭徐州董宪、淮南李宪等南方割据势力。也就是说，经过五年多的苦战，刘秀终于平定了除陇蜀外大半个中国，占有天下四分之三，只差临门一脚，就可开创太平，完成统一大业了。 然而就这临门一脚，刘秀竟踢了足足七年之久，这显然不是汉军真正军事实力之体现。 地球人都知道，只有尽快完成统一，才能保证一个国家政权的稳固与强大。否则诸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迟早要生大祸。比如曹魏迟迟无法统一天下，结果政权被长久把握兵权的士族领袖司马氏篡夺；而宋也未能彻底统一，又担心将领拥兵自重，杯酒释兵权，故而宋不武。 可是东汉的统一进程，却屡屡违背此原则，老将战事一拖再拖。汉高祖刘邦五年就搞定了天下，刘秀最终却花了足足十三年，为什么呢？ 因为多年征战，刘秀已经厌倦了，他觉得现在国家当务之急，应致力于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治愈战争带给人们的创痛。为苍生计，他宁愿放缓统一天下的进程，哪怕牺牲功业，牺牲荣耀，在所不惜。刘秀深信，战争不是一个好东西，如果时间可以改变人心，如果诚意可以感动天下，如果能用政治手段与外交手段解决问题，他绝不想动用武力。 一个开国之君与名将帝王，却讨厌战争，憎恨流血，反对好大喜功，坚持战抚并用。我只能说，光武帝刘秀，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会打仗却最讨厌打仗的异类皇帝，真是当时百姓的福气。 于是，面对天下最后两个大军阀隗嚣和公孙述，刘秀表示：“且当置此两子于度外耳。”（刘秀原创成语之四“置之度外”）令诸将返回洛阳先休养几年再说。  其实，面对刚刚平复战乱的中原，此时公孙述若肯联合隗嚣大举进攻关中与南郡，或许尚有一丝机会，只可惜这两人都挺倔。公孙述几次出兵汉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绶授于隗嚣。可隗嚣自认为与公孙述是对等的国家，耻于向他称臣，竟斩了来使，出兵攻击，连破公孙述军。公孙述郁闷至极，但仍不肯转换对隗嚣的外交思路，结果坐失机会，最终两子都被各个击破。或许，公孙述这个前车之鉴也就是后来诸葛孔明不断北伐的原因之一吧。毕竟，蜀地山川阻隔，自成一统，历来为乱世乐土，故其民溺于逸乐，不好功名，只愿偏安一方，不思进取，在这种情况下，若统治者在三五年内不能图得关中，此后便是再有雄心壮志，那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刘秀也觉得，公孙述此人不过如此，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不急着对付，于是写了一封信给他，驳斥他的谶语，并要他审时度势，早日归附朝廷。 原来，不止王莽刘秀，公孙述也是一迷信谶语之人，并公开宣扬《河图》九篇之一《录运法》中所言“废昌帝，立公孙”中的公孙，就是他本人公孙述。 但刘秀告诉公孙述，谶语中所谓“公孙”，并非指你公孙氏，而是指汉宣帝刘询（公孙即刘据之孙）；而其中所谓“昌帝”，则是当年被霍光废掉的昌邑王；跟如今局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个公孙述，年纪一大把了，孩子又还小，应该好好颐养天年才对，干嘛要学人当皇帝呢？你还是三思吧！ 公孙述看完刘秀的信后，束之高阁，不予答复。 看到公孙述不好搞，刘秀便转而向隗嚣发动政治攻势；毕竟隗嚣只是割据，并未公开反叛朝廷，如果能不战而使其归服，那当然是最好的。 可没想到，这隗嚣也不好搞。公孙述是又臭又硬，隗嚣却虽软但韧，密不透风…… 一句话，太难啦！ 原来，这隗嚣可不是个普通的军阀。他出身陇右大族，青年时代在州郡为官，以知书通经闻名陇上。新莽末年，天下大乱，各地纷纷起义反莽，隗嚣也趁机在陇地起兵，自称西州大将军，并趁着更始政乱，先后攻占陇西、天水等凉州大郡，遂以天水为中心，成为割据一方的西北霸主。 及更始失败，三辅地区众多耆老士大夫都逃到隗嚣那里。而隗嚣此人又素来谦恭爱士，常倾身引接布衣交，于是聚集了一大批的学者名士，一时间帐下人才济济，精英荟萃。隗嚣自此名震关西，闻于山东。 所以刘秀在河北称帝后，便开始极力拉拢隗嚣此人，多次遣使封官并亲自手写“情书”笼络之。由于隗嚣身边颇有大儒名士，每次上奏的文书都成为士大夫传诵的名作，刘秀对隗嚣写的“情书”自然也得斟词酌句，极尽文采，并在书中称他的字“季孟”，不用君臣之礼，示与其平等相交，这让隗嚣很是受用，于是多次协助冯异阻击蜀帝公孙述。隗嚣的地盘虽不大，却由于地理优势，能够居高临下打击任何觊觎关中的人。事实上，如果不是隗嚣，公孙述也许早就统一整个大关中了。从这方面来说，隗嚣才是刘秀能够从容平定关东的最大功臣，其地位当可与楚汉时期的韩信比肩。 但随着统一局面的临近，隗嚣开始耍小心眼了，刘秀多次许以高官厚爵，让他来洛阳任职，但隗嚣却满嘴托词，以各种理由拒绝——其实当初更始称帝，也曾让他去长安任职，结果他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更始帝太让他失望了，连个赤眉都搞不定，还一个劲的搞内讧，最后不仅丢了江山，还差点害得隗嚣为他陪葬。 所以，隗嚣坚决不肯离开他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他也不屑于做个三公九卿大将军，他想要的，是封王图霸，故常以西伯自称——这就让刘秀很不满了，汉高祖定下的“非刘氏不得称王”不能改，这是刘秀的底线，坚决不能让步（当初彭宠张步也是因此而反抗刘秀的），事实上，刘秀一生，封王极其谨慎，很多更始时期被封王的舂陵宗室后来都被他降为侯爵、公爵，就连他的亲儿子们，刚开始获封的也只是公爵。他怎么可能承诺给隗嚣封王呢？  另外，这隗嚣竟然还敢自称西伯周文王，这岂不是暗指刘秀是商纣么？如此嚣张，隗嚣你咋不上上天呢？（注1）看来，不教训一下他是不行了！只是刘秀尚需要借其牵制公孙述，故暂且虚与委蛇，勉强羁縻之，遂遣表兄来歙出使天水，常驻隗嚣身边，相当于现代的驻外大使，方便监视及做其思想工作；同时隗嚣也不放心刘秀，便派了心腹马援跟在刘秀身边，探听形势。 建武六年三月，蜀帝公孙述派田戎率兵沿江而下，侵扰南郡，刘秀震怒，下诏令隗嚣与冯异的关中汉军联合，出兵伐蜀，隗嚣却以道路艰险为由，断然拒绝。 隗嚣如此不给面子，咋办？ 六年五月，刘秀亲至长安，命关中汉军强行通过陇关，借道天水，西进陇道伐蜀。隗嚣深知此乃刘秀假道伐虢之计，乃闻风而动，指示陇军据守陇山南部险要，砍伐巨木，堵塞陇坻，隔绝了关中与陇西之间的唯一通道关陇大道，多布伏兵，据险反击。汉军措不及防，又不熟悉陇山地形，结果被西凉铁骑居高临下冲毁兵阵，遂仓皇败退，幸得捕虏将军马武率精骑殿后，乃奋起武勇，被甲持戟，纵马奔击，飞入陇军阵中，如电掣雷轰，转眼间毙敌数十人，汉军精骑又随后逆袭掩杀，斩首数千，这才击退了隗嚣追兵。 至此，隗嚣和刘秀算是彻底翻脸，只能刀底下见真章了。不过，为国家之万全，刘秀仍没有大举发兵征讨隗嚣，只是采取积极防御的态势，让冯异率军北上至北地郡，以最快速度抢占军事重镇。冯异遂偃旗息鼓，出其不意猛攻，偷袭北地得手。北地处于凉州东北，冯异此举，等于在隗嚣的侧后方又开拓下一片阵地，隗军两面受敌，不得已又退回了陇山之中，龟缩不出。 我们这里不妨再向西讲解一下陇地形势：陇地有陇山（即今关山），杜佑《通典》曰：“陇山南连秦岭，北抵黄河，东西百八十里，其阪九回，上者七日乃越，登陇东而望秦川，极目泯然也。”可见地势高耸，俯瞰关中，山道崎岖，险要无比。故由陇地径趋关中腹地较易，可谓居高临下、一马平川；而自关中平原仰攻陇地则甚难，两地海拔相差一千六百米，如此悬殊，贸然进兵只会伤亡惨重，一无益处。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地势高低是非常重要的，唐朝国力如此雄厚，依旧搞不定吐蕃，原因就在这里。  故隗嚣仗此地利，陇西兵将又向来骁勇，既有西凉铁骑，又有精通山地作战的强悍西羌兵助阵，其实力不可小觑，当初赤眉三十万大军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却在陇西山地遭遇隗嚣痛扁而折损过半，可见其强横。为今之计，刘秀只有让冯异坐镇陇山之下，逼其不得下山，再徐图之吧。 只要有冯异在，隗嚣就别想下山哪怕一步，刘秀对他这位大树将军还是相当放心的。 但是，他们君臣间能有如此相谐，之前还是经过一番波折的，而正是因为这番波折，才使得冯异与刘秀成为史上模范君臣，二人之间的友谊与信任，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原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年来，随着冯异在关中的权威越来越大，甚至未经上报就擅自斩杀了犯法的长安县令，于是朝中就有些人坐不太住了，便偷偷上书给刘秀打小报告说：“冯异专制关中，斩长安令，威权至重，又申理冤屈，怀来百姓，以至民众归心，号为咸阳王，恐有异志，陛下当小心提防此人。” 也难怪有小人度君子之腹，冯异以征西大将军专任西方，手握关中军政大权，不仅连战连胜、所向无敌，而且恩威并施，军民归心，其派头实与“关中王”无异。且这关中三辅之地乃中国的核心地区，自秦以来便是帝王之基业所在。而这征西军中邓晔、于匡等诸将都是冯异亲手提拔或收降的亲信，其中并无一人可掣肘其权力，只要冯异把函谷关一封，然后与隗嚣和公孙述结成战略同盟，这关中就能成为他的独立王国。 然而，刘秀看了这举报的奏章后，却只是一笑，然后派人将它转发给冯异看。冯异看后大惊惶惧，忙上书陈情，对自己先斩后奏长安县令一事进行谢罪，并表明自己绝无异志，最后要求皇帝准许他暂回洛阳朝中任职，毕竟如今这事实在太敏感了。 不料刘秀却拒绝了冯异的请求，一者关中乃对付隗嚣和公孙述的前沿、又屡经战乱，这摊事儿也只有文武双全且行事稳重的冯异能搞得定；二者刘秀这辈子最信任的人就是冯异，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拥兵自重做咸阳王，只有冯异绝对不可能！刘秀之所以发书给冯异看，只是让他自明心迹，以清谤言罢了！于是，刘秀回诏道：“将军之于国家，义为君臣，恩犹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惧意？” 冯异得诏，非常感动，便在建武六年初亲自来长安朝见述职。刘秀为了彻底消弭谤言，特地召来朝中全部新进大臣，介绍道：“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关中。”（刘秀原创成语之五“披荆斩棘”）完了又对自己这位披荆斩棘的冯异哥哥大加赏赐珍宝钱帛，并下诏回顾了当年河北患难之情，时君臣阖陷危难，饿冻交迫，几至丧命，幸冯异忠心追随，又辛苦搜得热豆粥（传说腊八粥源出于此）、麦饭献上，而成全了刘秀生平最香甜的两次救命晚餐，如此深谊厚意，天地可鉴，一日未忘，永志不忘。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碗粥！”现在群臣全明白了，刘秀与冯异两人间感情不是自己能比的。他们是兄弟，是挚友，是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这份情谊无可替代，谁也无法动摇他们。 冯异看了刘秀所下诏书，回顾往事，也不由感动的垂下泪来，顿首道：“臣闻管仲谓桓公曰：'愿君无忘射钩，臣无忘槛车。’君臣相勉，终霸齐国！臣今亦愿国家无忘河北之难，小臣不敢忘巾车之恩。”（冯异投奔刘秀于颍川郡巾车乡） 刘秀闻听此言，笑涕交加，忙下座扶起冯异，抚慰一番，又留他在洛阳小住十几日，君臣久别重逢，相聚日短，自然要天天泡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同时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公孙述与隗嚣。 商量来，商量去，临别之际 ，冯异终于想出了一个妙计。原来隗嚣起事之初，曾与陇西诸将血盟：“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厥宗受兵，族类灭亡。”盟书血迹未干，他却欲反汉独立，这便是背盟弃义、欺骗神明，如今凉州“拥汉派”士大夫对他已多有不满。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刘秀心领神会，茅塞大开，遂与冯异相约，待天下大定之时，君臣当再聚洛阳，欢会痛饮，共享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最后，刘秀还下令冯异的妻儿老小全都随冯异回关中，以示对冯异的绝对信任，并由此彻底封住那些打小报告的小人嘴舌。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没想到刘秀身为帝王，却对功高震主的强臣如此之信任。前朝的刘邦与后朝的朱元璋若地下有知，当万分汗颜。  就这样，冯异离开洛阳返回长安，积极筹备伐陇事宜。同时刘秀亦依照冯异之计，不仅想法策反了隗嚣派到他身边的马援，还派出多名使者，使用分化离间、拉拢示好等政治手段，不仅说服了隗嚣手下郑兴、杜林等大量避难凉州的关中士人、儒宗名士归顺朝廷，并将其后方重要盟友——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金城诸羌部落也拉拢到了自己这边。 窦融当年背弃王莽投降了更始帝刘玄之后，便回到了他们家族世代为宦的凉州河西之地担任张掖属国都尉，而以其“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为基本盘，联合河西五郡的官僚与豪族，成立了一个“河西乱世自保独联体”，由窦融担任联盟主席。河西自保体系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乱世割据案例，其既保护了当地豪族的利益，也在乱世中开辟了一片桃源，来自安定、北地、上郡一带的难民遂纷纷涌入，使得窦融实力大增。 更为难得的是，窦融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深知自己的实力所在，从不跟隗嚣、公孙述那样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先将河西做大，然后再等待机会将其卖个好价钱给最后的乱世赢家。从出土的居延汉简的纪年简中，亦不难看出窦融的小心思。初到河西时，他用的是“更始”年号。刘玄失败后，他又以赤眉军的“建世”为年号。建世二年，同时也是东汉建武二年，赤眉军在长安混不下去跑了，窦融一时不知该奉谁为正朔，竟返回去沿用西汉平帝的年号“元始”，将当年记为“汉元始二十六年”。直到建武五年，关东大定，冯异也在长安扎下了根基，窦融这才派人去到洛阳奉书献马，宣布归顺刘秀。而刘秀也投桃报李，封窦融为凉州牧，并将记录外戚世系的“外属图”与《史记》中的《五宗世家》、《外戚世家》赐予窦融，正式承认窦融汉朝外戚（注2）与宗室的身份（注3）。后来东汉皇族与窦氏家族世代联姻，这应该也是厚道光武帝的遗训。  而隗嚣发觉自己后方倒戈、形势孤立、内部动摇，只好自降身价，求取外援，遣使向公孙述称臣。建武七年三月，公孙述封隗嚣为朔宁王，派出五千兵马援助隗嚣，聊胜于无。 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隗嚣屡次下山侵入关中，但都被冯异击退。可冯异功劳全推给了其他将领。刘秀大为感叹，下诏称冯异功若丘山，却不自矜功伐，盛赞其谦让之德。 相比于隗嚣的积极，反而公孙述蔫儿啦，打建武四年进攻关中受阻后，他就开始凭险自守，消极防御；虽然建武六年时公孙述想要趁着西北战事焦灼而率蜀军主力侵入关中，蜀人却皆以为不宜空国千里之外、决成败于一举，而据理力争，公孙述只得作罢。如此，公孙述北不能力救隗嚣，东无法全取南郡，关中则更不敢去；如此畏首畏尾、坐陷孤危之境，岂不是给了刘秀缓兵安民、积蓄力量、北攻南守、各个击破的大好机会？ 事实上，隗嚣虽有陇西三郡，地险兵强，可惜人口只占天下0.7%，而公孙述又不怎么配合进攻，更没有对其进行后勤支持。基于此，刘秀决定先陇后蜀，自北向南，居高临下，事半功倍。另外，鉴于统一战事已进入最后阶段，全国大部分地区已处于安定状态，刘秀决定举行全国大裁兵（注4），即撤销内郡常备的地方部队，只用边郡精兵与功臣麾下的善战老兵，就足以搞定隗嚣、公孙述这俩负隅顽抗之辈了！ 就这样搞了将近一年，看隗嚣被耗的差不多 ，刘秀终于动手了。建武八年正月陇山严寒之际，汉军中郎将、刘秀表兄来歙却忽然率两千精兵顶风冒雪，从汧县（今陕西陇县）秘密出发，绕过隗嚣重兵把守的陇坻防线，取道番须（今甘肃平凉华亭马峡）、回中（今陕西陇县西北），一路伐山开道，越野潜行，竟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茫茫陇山中的缝隙里钻了过去，再掉头直往南插，绕到陇山西麓的战略要地略阳（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东北）侧背，如神兵天将，一举攻占之，并斩杀其守将金梁。  来歙的长途迂回、闪电奇袭、直捣腹心、中心开花战术，一下子把隗嚣打懵了，睁着两只眼睛大叫：“汉军何其神也！”另外一边刘秀却是欢喜无比。群臣奇怪刘秀数破大敌，今得一小城，却为何如此开心。刘秀拊掌大笑道：“略阳，嚣所依阻，心腹已坏，则制其支体易矣！”原来略阳正当陇山向西出口之要，陇山各大要道均贯通其中。略阳一失，陇山诸要隘间的联系、以及陇山与天水之间的联系就全被切断，整个防御体系宣告瓦解，其守军不能互救，自可各个击破之。 《孙子》曰：“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汉军这决定性的一击，等于在隗嚣心口插了一颗钉子，让他陷入到了巨大的战略被动之中，不能不挣扎，但越是挣扎，就会馅的越深。这就是他过于依仗天险的恶果。 果然，隗嚣气急败坏，忙亲率数万大军前去围攻略阳，妄图夺回此心腹重地。来歙闭城死守，顽强反击，箭射完了，便拆城中房屋，搜集一切木料，削为木箭，继续战斗。 结果，隗嚣引数万大军尽锐攻之，累月竟不能下。公孙述也派来五千援兵帮忙打，结果还是打不动，硬是让来歙两千人在隗嚣心口扎了四个多月，扎得隗嚣都快得心脏病了。 顺便说一下，略阳这个地方，两百年后，废县为亭，称街亭。 现在知道后来诸葛亮为何要抢先占据街亭，而马谡脑子进水丢街亭有多惨了吧！ 看看来歙，人家的表哥有多厉害，自己的徒弟多糟心，诸葛亮苦哇。 而另外一边，刘秀闻得前方战况激烈，却不紧不慢，一直等到四月份隗军兵疲力困，锐气已丧之时，这才御驾亲征。 五月，刘秀在陇西降将马援的计画下，命诸将分兵北上，各循陇山东麓诸山道，齐汇高平第一城（注5），与河西集团的窦融等人会师。 窦融等人，带来了河西汉胡步骑数万，辎重五千余辆。至此，刘秀大军后勤充足，兵力更达到二十万之众，在硬实力上，对隗嚣形成了碾压之势。 紧接着，刘秀窦融便携居高临下之势，从陇山北部的平缓山区迂回，沿着宽阔的陇水河谷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孙子兵法》曰“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刘秀这一招，就是赌隗嚣急切之间拿不下地势奇险的略阳，而以此一点牵制其全部力量，然后趁虚扫其侧翼，完全避开了仰攻陇山的不利因素，这正是绝顶高超的“中心开花，四面合围”战术。至此，隗嚣天险尽失，大势已去，再拿下略阳也毫无意义，无奈只好撤围，退保至东南方向的西城（今甘肃天水西城）与上邽（今甘肃天水），坚守不出。与此同时，在刘秀的政治攻势与拉拢统战之下，隗嚣大将十三人、属县十六、军队十余万缴械投降。  不久，刘秀御驾南下与来歙军会和，并发书劝降隗嚣道：“若肯罢兵，当面向我归顺，保你父子相聚，全家平安富贵。若仍欲为英布、自取灭亡，亦悉听尊便。” 原来，隗嚣在与刘秀联盟期间，曾派长子隗恂在洛阳当人质。刘秀便想用他们父子之情，让隗嚣迷途知返，可保家族万全。 硬汉隗嚣拒绝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算是死路也要走完。刘秀见他如此顽固，就算好脾气也受不了了，于是竟在阵前将其子隗恂斩首示众，然后出动手下四大王牌，联手围攻隗嚣，以尽快结束战争，还陇地以太平。 这四大王牌就是：横扫天下的汉军最高指挥官、大司马吴汉；平灭秦丰、扫定南方的征南大将军岑彭；大破燕王彭宠与齐王张步、全定燕赵的建威大将军耿弇；以及攻灭梁帝刘永、威震江淮、身长八尺、弯弓三百斤、勇武绝伦的虎牙大将军盖延。 这四大王牌，每个都是刘秀手下独当一面、扫定一方的方面军总指挥，如今竟然联合起来攻打隗嚣，刘秀也真是太给面子了。 可隗嚣这家伙还真顽强，他在刘秀四大王牌的围攻之下竟又撑了数月，汉军久攻不下，至建武八年八月，帝国临近洛阳的腹心地区颍川、河东等郡爆发叛乱，京师骚动，刘秀只得“晨夜东驰”，东归亲征以稳定人心，于是将陇地战事全权交托给四将，临走之前嘱咐他们道：“隗嚣如今仅剩上邽、西城两大据点，二城若下，诸公便可将兵南击蜀虏公孙述。人生苦于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都觉头须为白！”（刘秀原创成语之六“得陇望蜀”）  刘秀要四将在搞定隗嚣后趁胜取陇道南下，一举攻灭公孙述，总之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些年来，他对战争已厌恶到了极点，每次打仗，都不知要愁白多少头发。这一句“人苦不知足”，正是刘秀对战争最悲凉最深刻的反思与反省。所以，赶紧搞定蜀地，完成统一大业吧！ 可惜，这一句令人心酸无比的成语，其后却被引申成了贪得无厌之意。刘秀在金戈铁马中的哀悯眼神与柔情百转，从此被后人生生遗忘。 完了刘秀又嘱咐吴汉道：“诸郡甲卒但坐费粮食，若有逃亡，则沮败众心，宜悉罢之。” 陇右山区地广人稀，再加上常年战争，当地的物资已经基本耗尽，而远程运输又受陇山沟谷所阻，汉军长期客地作战，后勤压力非常大。所以刘秀告诉吴汉，兵在精而不在多，大军若久攻西城不下，士卒苦役乏粮，拖久了恐出现大规模逃亡，使士气受损；所以咱们应该适当遣归战斗力不强的郡县地方军，只留精锐的中央军继续攻战，以节省粮草提振士气。 当年刘邦老嫌兵少，如今刘秀却嫌兵多，这就是境界的差距啊。 可惜，吴汉这人有个大缺点，那就是贪功。在接下来两个月的围城战里，他非但没有精兵减员，反而急功近利，日夜全力攻城，搞得士兵苦不堪言，陇西兵将却誓死不降。结果一晃到了寒冬十月，陇西高原寒冷彻骨，士卒饿冻交迫，战斗力急剧下降，吴汉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还好岑彭聪明，倒是想出一狠招来，派军士运土，拦蓄山谷，激壅谷水，欲以水淹城。 岑彭这招虽然狠毒，却也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眼见大水一日一日升高，距离城头只有一丈多，隗嚣军众抱头痛哭，皆呼“今番尽为鱼鳖矣!” 然而好事多磨，汉军都准备开庆功宴了，忽听得城外金鼓齐呜，喊杀连天，隐约有人诈呼道：“百万之众至！”原来是公孙述派来的五千援兵从后杀到了。汉军正在城下欣赏水淹西城的好戏，根本没有防备，又兼士气颓丧，毫无战意，竟而阵脚大乱，蜀军趁机冲入城中，接应隗嚣突围，向西转赴冀县（今甘肃甘谷县东）固守。快蒸熟的鱼鳖居然就这么游走了，岑彭郁闷！ 至此，汉军食尽，又饿冻疲惫，军心涣散，将士们抱怨连天，若再花几个月去围攻冀县那就秀逗了，如今之计，只好全军撤回关中，再做计议。陇蜀联军乘机从后掩杀，汉军大败，幸有岑彭亲自殿后反击，这才掩护了大部队全师东归，没有受到大的损失。当岑彭率殿后部队撤回关中弘农郡时，百姓皆持酒肉迎军，谢道：“蒙将军为后拒，全子弟得生还也”。 一般来说，攻防转化之快慢，最能体现部队的军事素养，以及主将的指挥才能。就像足球比赛中最高明的战术，便是防守反击。而岑彭能于军队败退之时，迅速变换阵型转入反攻，进而一举击溃追兵，化败局为平局，这才是真正的名将风范。 建武八年的平陇之战汉军虽然未全胜，且狼狈收场，但仍顽强占据了陇道。这使隗嚣不仅元气大伤，且失地利，于是大量陇西吏民认清形势，降奔关中；而陇地本就贫瘠，连年战争又使其失去了大量人口与物资储备，结果在建武九年春爆发了大饥荒，一时饿死吏民无数，最后就连隗嚣都只能吃到“糗糒”，也就是将黄豆炒熟了磨成粉，泡水吃的干粮，这玩意儿不好消化，且遇水膨胀，隗嚣老人家消化系统本就不行，结果一吃竟而腹胀如斗，一病不起，隗嚣在病榻上又羞又愤又病又饿，没多久就死了。陇地诸将遂拥立其少子隗纯为王，继续与刘秀对抗。 在这种情况下，刘秀便临阵换帅，令岑彭吴汉率部转屯别处，而启用最熟悉陇地情况的来歙、马援为正副监军，监护征西大将军冯异、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扬武将军马成、武威将军刘尚等北上攻打天水，并大出血本，用粮谷、重金招降陇地军民；同时借鉴上一次伐陇战争粮草供应不足而导致功亏一篑的宝贵经验，在关中征调了军民数万、驴四百头负驮、运送粮草，而在汧县积谷六万斛以供汉军长期作战。 结果，历时一年多，隗纯终于支撑不住，只得又率众西逃至落门（今甘肃武山东北），苟延残喘。 在这一年多的陇地战争中，冯异表现最为优异，且连斩多名隗氏大将，不愧大树将军，刘秀非常满意，遂又下诏表扬他道：“闻吏士精锐，水火不避。购赏之赐，必不令将军负丹青，失断金。”（断金者，即“兄弟齐心，其力断金。”所谓生死之交也。） 这就不像表扬信，倒有点像情书了。 然而，眼看伐陇战争就要大功告成之时，一条噩耗忽传至洛阳京师，刘秀闻之悲不自胜。 原来，由于冯异多年征战，戎马倥偬，竟然积劳成疾，于建武十年夏攻打隗氏大本营落门（今甘肃武山东北）时，黯然病逝于军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谦退不伐，马革裹尸。冯异将军之大树英姿，令人千百年下，想见风采。 而刘秀痛失臂膀、好友、忠臣、良将，这无论对他的感情，还是他的统一大业，都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再忆起当年河北创业，他们君臣相濡以沫，荣辱与共，同生死，共患难，一起为了国家的前途而努力，不曾想四年前洛阳一会，至今竟已永诀，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他们再没能等到天下大定君臣欢聚痛饮的一天。  落门，落门，竟落我大将也，悲夫！人世间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有再也回不去。暮色苍茫中旧路已不见，无奈，向前看吧！ 刘秀遂下令，赐冯异谥号为节侯，而以其长子冯彰继承他的阳夏侯爵位。后来，刘秀思念冯异，又封冯异次子冯欣为析乡侯。过了段时间，他又思念冯异，竟又加封冯彰为东缗侯，食三县之封邑。 不久，对刘秀忠心耿耿的猛将兄铫期也在洛阳病逝。临死前，铫期之母问他哪个儿子嗣任爵位，铫期奋然道：“受国重恩，常怀惭负，若死有知，何以报国，何议嗣乎！”刘秀闻听，非常感动，亲自来到铫府送好兄弟最后一程，赐谥忠侯。 刘秀身为皇帝，却拥有如此深厚的君臣友谊，比之其他开国之君不知强上几倍，此生夫复何求？可这些好兄弟竟相继先他而去，这又让他情何以堪？ 人世间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有再也回不去。暮色苍茫中旧路已不见，无奈，向前看吧！ 建武十年八月，刘秀于秋风萧瑟之时，引军来到长安，他要御驾亲征隗纯，为冯异报仇雪恨。 十月，来歙诸将在刘秀的督促与激励下，终于攻陷落门，隗纯等人出降，只有死硬分子大将王元南逃公孙述。  东汉帝国倾国之力，历时四年半，不仅熬白了刘秀的头发，还熬得冯异、祭遵等名将累死于军中，这才终于搞定了陇西隗氏， 之后，刘秀把隗氏举家迁徙到洛阳以东。可惜，隗纯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建武十八年，他与手下宾客数十骑北奔，企图投奔匈奴，至武威郡遭汉军捕获，旋即被处死。 其实，隗嚣父子并不算什么名将，却以陇西一隅之地，硬抗东汉帝国数十万大军与几乎全部名将围攻四年之久，他们凭什么这么牛？靠得就是陇山之险、陇民之悍。所以三国时诸葛亮拼了命的都要拿下陇西。因为陇西对关中，占有高屋建瓴之势，攻之易，守得稳，这远比直取长安来得轻巧也安全。反之，就算蜀汉能直取长安得手，那又如何？没等你站稳脚跟，陇西、河西乃至关中的敌军已大举反攻而至，依靠汉中秦岭那薄弱的补给线，你又能守住长安多久？况且，我前面也说过了，自打赤眉为祸长安，长安就已经失去了其原有的政治与经济地位，对天下归属的作用相当有限，董卓、王允、李傕郭汜的失败就是明证。 注1：据《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王莽末年，天水有童谣曰：“出吴门，望缇群。见一蹇人，言欲上天；令天可上，地上安得民！”隗嚣从小就跛了脚，所以被人嘲笑：一个跛子（蹇人），居然口口声声“要上天”，如果你都能上天去，地上早就走光没有人了！此后，“蹇人上天”便成为一个成语，被人们用来比喻痴心妄想之事。虽经两千年，仍与如今的网络流行语“你咋不上天”相映成趣。 注2：窦融正是汉景帝舅舅窦广国的七世孙。为此刘秀还特意写信拉拢他说：“每追念外属，孝景皇帝出自窦氏，（长沙）定王，景帝之子，朕之所祖。” 注3：据牟润孙《汉初公主及外戚在帝室之地位试释》，西汉帝室“保有相当浓厚之母系遗俗”，表现之一便是“外戚称宗室”。当然，后来东汉也一样，且有“四姓小侯”之制（开设专门学校教育外戚子弟）。 注4：见建武七年刘秀诏书：“今国有众军，并多精勇，宜且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后汉书·光武帝纪》） 注5：今宁夏固原，在陇西北部之安定郡，因其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城关险固，故号“第一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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