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8夜
陆礼华：以前，人们都很主动
文 / 其林
“人们认为政府把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自己就没必要操心了。比如，过去中国没有体育，因此我们组织运动队，到处去比赛。现在都是政府来操办了。你参加区队也好，参加市队也罢， 所有设备都由国家提供。这样，你就会想：'好吧，国家都管了，没必要我们自己张罗了’。”
我叫陆礼华，出生于 1900 年，17 岁我上了上海中国女子体操学校。我不是空口谈兵，那个时候中国哪有什么体育，我一个乡下姑娘，没有任何背景依靠，却做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 自己攒钱创办了一所体育学校，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专门培养体育老师；第二件，我组建了中国第一支女子篮球队 ：1925年，我率领的女子篮球队第一次去日本比赛就赢了，让整个日本都感到震惊；◉1923年1月24日《申报》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招生告示
为什么要办学校，还是体育学校？有一次马相伯来我们学校演讲，说当下，中国急需三件事情：一、 由于 95%的中国人都是文盲，我们必须推进教育；二、要富裕，我们必须推进实 业；三、要强壮，我们必须促进体育。
听到这些话，我心中暗想：“张謇开办实业以使国家富强，蔡元培正在致力于教育。我做不了这些事情，但我能做什么？我是学体育的，所以我应该做体育教育。”
怎样使人民强壮呢？我认为我们应该培养老师，培养女体育教师。当时，体育教师非常稀缺。
于是我去拜访马相伯，说，我想办一所体育学校。
可是因为我很年轻，没人愿意相信我，于是我请来马相伯当学校的董事会主席，他还介绍了顾维钧给我。
但是钱呢？我想我可以自己攒钱，后来我花了两年半时间攒了3000块大洋。怎么攒的呢？我在五所学校代课，每所学校给我20块大洋，当时这个收入很高，这样我每月就赚100大洋。我非常节俭甚至舍不得花3分钱坐黄包车。
◉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在西门公共体育场举办运动会的场景我以为用这些钱就能够办学校了，五六百洋买设备、租地，但是没料到日常开支需要更多钱。只得以自己的名誉作担保向朋友借钱。 当时我在上海还有些名声，所以我还向和我关系不错的学校借钱。这样过了第一年。第二年我们有了30多个学生，但情况仍然艰难。到第三和第四年时，我们 招了100多个学生，学校终于可以自立了。有一次正好是大年三十晚上，我没钱给学校司机付薪水。他和他的家里需要这笔钱来过年，我脱掉我的毛裙到一家当铺当掉，换来了一些现金。还有一次，我没钱付学校的电费，学校就停电了。但是我咬牙坚持下来了。1931年我又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新学校。新学校差不多刚盖好的时候，1月28 日的战争毁了这一切。战后不久，我开始重建学校，并亲自设计。我们翻修了40 间教室，修了新宿舍，为了体操课买了12架钢琴。我们还建了一座设施完善的体育馆，一段划船的河道和一个游泳池。1932到1937年，是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的全盛时期，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越来越 多，甚至日本和东南亚的华人也把女儿送来。我们学校以“远东最好的体校”而闻名。
再说组建篮球队的事，当年参加女子篮球队的队员现在都80多岁了，她们告诉我，那次日本之行 使她们终生难忘。
1925年，我组建了中国第一支女子篮球队。1931年4月，我率领两江女子篮球队到日本比赛。当时绝大部分人认为中国根本没有什么体育运动，当我说要带队去日本比赛时，人们都觉得很惊讶。“两江太大胆了，竟然敢和日本队比赛。这简直是找死。你不仅会失败，而且还会丢脸。”
◉两江女子篮球队获全沪锦标合影。《时事新画》1930年第23期而当时，日本已经有了侵略中国的苗头，日本的体育运动发展迅速，并在奥运会上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而我们中国女子运动队还从未出国比赛过。我相信我们有胜算：我们训练刻苦，与全国各队都比赛过，还与外国队交过手。因为我们总能赢，所以我有信心在日本打出精彩比赛。但我不敢与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敢募集旅费。
我只能把这个念头放在心底。我作预算，计算所有花费， 并为这次比赛存钱。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也许日本队不和我们打比赛，我们不能从比赛中挣一分钱。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得准备足够多的钱，把这趟行程当做一次学习和外出旅行。
我们的旅行很艰苦。我们坐的是到日本的四等船舱。到日本后，我们队员每天只能得到一两个鸡蛋作为特别营养。我们在私人家庭租住房间，并且自己安排 一切事情。我不关心人们的闲言碎语。
直到上船后，我才告诉了新闻媒体。
◉1930年，两江女子篮球队与北平女师大篮球队比赛场景。《时事新画》1930年第9期
而当我们连赢三场时，外交官们都来找我们要门票，并给我们举行了一个聚会，说我们为国家争了光。最后，日本队员和我们成了朋友，我们离开时，大 家都哭了。随后，朝鲜也邀请我们去比赛，我们赢得了所有比赛。
这趟日本之行是一个胜利。后来，我们还到东南亚参加比赛，并取得了很多胜利。两江女子篮球队最后被视为国家女子篮球队。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我只是想推动中国女子运动，我们最终做到了。
◉1935年，两江女子篮球队在马尼拉的比赛场景
后来，抗日战争暴发，我们的学校在炮火中都化为了灰烬。再后来，我办了两江中学的分校，解放后，上海教育局的人来我的学校，宣布政府将接管学校，我被赶出学校，变得一无所有。
但我不害怕。我和其他两个女人在南京路上开了一家新式编织店。生意很快红火起来。但六年后，政府开始推行国有化，我们这个小合作社被收归国有。政府付给了我们几百块钱，我们被安排进了不同的工厂工作。我成了第五羊毛衫厂的一个工人，一个月45元的工资，一直干到62岁退休。我的工作是质检员，一份挺好工作。我很快适应了当工人，靠自己双手吃饭，这没什么不好。
年轻时，我们把自己视为新女性，敢冲敢闯，敢于打破习俗。你知道1954年上海市政府接管私立学校时，400多所私立学校中大半都是妇女办的。她们主要办小学。
◉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本科第一届毕业生合影
即使在战争期间，学校被关闭的日子里，我也全身心投入民族救亡运动中。我组建了上海妇女运动促进会，有一千多名女性加入到了这个组织， 其中大部分是学生，还有一些是家庭妇女。我们为抗日战争募集了八万多元的资金。我们组织中的妇女还做饭送给医院里的伤员。我们在市中心的一座办公楼租了两间房子，来组织所有的活动。作为协会的主席，我成了慰劳会七位委员之一。
不过，如果你今天让我组织一个妇女协会，我不想做。现在的妇女只是在不同的职位工作，但却没有社会活动了。只有当人们充分发挥自己的主动性，才能获得成就，就像我努力去办学，最终能招到 300 名学生。现在，你处处受制，有能力也没处使。
◉1990年，“两江女体校”部分校友为老校长陆礼华庆祝九十寿辰以前，人们都很主动。现在人们都很被动。我们不再有能力去彰显自己的主动性，不再自己去想办法解决困难。我们没有地方去展示我们能力和主动性，比如我的私人学校就被接管了。现在，不需要我再去奋斗了。当政府管得太多，那么人们的主动性就会削弱。本文多摘自原文，只是按叙事逻辑重新调整了文本顺序。原文为学者王政采访陆礼华的口述。- 1999_王政《五四女性：口述与文本的历史》；Wang, Zheng. Women in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 Oral and Textual Historie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