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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出三峡记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6-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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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我在上海研究生毕业,工作找在了重庆。临行去看一位老师,他很有兴味地提起来说,你坐船去吧,沿途看看三峡的风景。往后就看不到了。

那时三峡大坝正要蓄水,因此老师会这样说。这份提议让我深受诱惑。但坐船上行要一周多,因为一篇论文的发表周期,我的硕士学位证没能顺利到手,深恐单位报到时另生事端,终究选择了火车。

到了重庆,仍旧遗憾于这次没能尝试的航行。上班地点在渝中半岛的中段,我常常沿着解放西路往东走,一直走到长江和嘉陵江交汇的朝天门码头,坐在波浪汩汩冲刷的台阶上,眺望江面上来去的船只,尤其是那些有几层楼舱室的庞大客轮,猜想从上海溯流远航而来的,是哪一艘。

这些客轮看上去都很漂亮,银白色的船体,带拱顶的舱室门窗,装饰性的船桅系着三角帆,流线型的船身和宽敞洁净的甲板,带着浓浓的旅游观光意味,正适于引起人的幻想。汽笛一声长鸣,轮船停靠在码头,乘客们从舱门走出,穿过长长的由漂浮的趸船托负的浮桥上岸,趸船轻轻摆动,把水面旅行的飘动感传送到陆地上。空了的客轮在沿两江排列的码头停靠数日,像是一个悠游度日的闲人,等来了乘客,再拉响汽笛离岸,开始回程的航行。

我总想加入那些戴着遮阳帽,经过微微晃动的趸船登上船舷的旅客之中,却一次也未能如愿。只能就近乘坐渡轮,弥补一下远航不得的遗憾。

那时朝天门码头有两条渡轮航线,一条越嘉陵江到江北鱼咀,一条越长江到江南弹子石。嘉陵江窄,到江北的航程就短;长江宽,到弹子石的航程就长。不只是长而已,长江的水也大也急,渡轮航线总是被江流冲得往下一点,绕到两江会合的漩涡处。渡轮都很破旧,锈蚀斑驳,和光鲜的旅游轮船完全不能比,又总是超载,从狭小的船舱到甲板都挤满了人,连带鼓鼓囊囊的行李。我第一次坐去弹子石的渡轮,船行到了漩涡处,船身似乎陷下去,浊浪要扑上甲板来,心里恐惧船吃不住重量瞬间沉没,我未必有膂力游上岸,那就要和身旁的多数人一起,成为过往的海损事故上新增的一串数目了,毕竟这条航线确实发生过渡轮沉没的往事。手心不由出汗,看身边的本地男女却个个气定神闲,习以为常,不由心生惭愧。

和身边过渡通勤的人不同,我的坐船和乘过江缆车一样,观光而已;第一次真正的乘船旅行,发生在工作半年之后,到下游几十里某个镇出差采访,乘船去比坐车方便。

这一船似乎除了我,全都是上城赶集归去的农民,背篓挎篮挤满,盆地人民古铜色的额头和手臂亮眼,通常露出半截脚杆,乘船如履平地。船是当时流行起来的快艇,甲板很小,大家都在船舱里,男女嘴上都挎个小烟袋,烟雾缭绕,乡音啁喳。我挤到甲板上去,看两旁的三角航标和长条的礁石像拉出的梭子一样后退,中间的江流随着船只前进。由于快艇船速比江水自然流速高出一大截,船头劈开了汹涌的浪花,掠上两侧船舷,湿气和水珠时而会溅上身来,却不会引起朝天门渡轮那种江心打转的焦虑感,倒有一种乘风破浪的爽快。两岸的景色退后得迟缓一些,看去是大片的青绿夹杂着沙滩、旧船、工厂的烟囱、市镇的后身,像是连绵斑驳的屏风。三峡库区的水体尚未蓄到这里,江还是自由的,显露出大幅弯曲的幅度,形成一个个回水的江湾,本地人叫沱。到了沱里,船上和岸上的一切都慢下来,看得真切。沱里往往停泊着一些再也不会启航的船,在这里等待报废和拆解,其中也有曾风光一时的漂亮游轮。我远足时在沙滩上看到过退役的“长江王子”、“乌江王子”,白色的船体已经微微生锈,只剩下船楣上这几个大字的往昔荣光了。

沱就像一只满溢的盛水盆,一旦船只越过盆口,水流顿时迅疾,成为急滩,航道收窄,一切都加速起来,浪花再度溅到身上,船员会招呼乘客回船舱里去。几度缓急,抵达我出差的镇子,是这趟航班停靠的第一个大码头,没有趸船浮桥,从甲板伸出一根一尺宽的跳板搭到岸上,背篓提篮的乡民们纷纷上岸,我走起来心里有些悬吊吊的,好歹是平安拢岸。这是我在万里长江上第一次航行,虽然那次的采访很不成功,好歹是有了这趟新鲜体验。

以后再度乘船去下游丰都,坐的船速度更快起来,叫做水上飞翼。这是三峡开始蓄水之后,在长江上新出现的船,不然航道深度宽度不够,这种船跑不起来。子弹式的船头跟后来的高铁类似,滚筒式的船身狭长,是密封式的,没有甲板。马达发动起来风驰电掣,速度果然比我先前搭乘的快艇要再快上几倍,似乎汽车在高速路上奔驰,船头切开江面,两舷激起了巨大的浪花,船体似乎借助水花悬浮起来,脱离了江面在飞翔,这也是“水上飞翼”名称的由来。水花扑打,玻璃窗一片模糊,前半舱的人在船中几乎看不见外面,只听见马达的猎猎和波浪的撞击声混合在一起的轰鸣。这样的航行为了求速度,已经大部分失去了舟行的悠然观光之乐,但也颇具驰骋的激情。一段时间中水上飞翼颇为流行,几乎垄断了水运客流。但后来随着重庆往下游涪陵、万州的高铁修好,速度毕竟远胜,价格又远低于船票,水上飞翼才就此式微,也成为整个水上客运航路的回光返照。

这时我已经离开了重庆,却意外地有了乘船穿越三峡的机遇。事情的准确经过已经有些模糊,大约是我在重庆奉节采访山区私种鸦片问题,采访快完成时接到了下一单活,去地处宜昌的三峡总公司做一篇对话,为我先前发表的某篇质疑性的稿件善后。从奉节到宜昌没有高速和高铁,我在县城码头搭乘了下水客船,和《三峡好人》中韩三明的旅程相反,船型似乎仍然是水上飞翼。蓄水后的夔门和三峡有些失去了传说中的气势,连神女峰也显得并非如许高峻,但这次航行仍然给我留下了印象,最深刻的是经过巫峡时,在一片巨大高耸的阴面嶂壁之下,意外凸出一块连接江面的缓坡,斜射的夕阳单单照亮了这面缓坡,原本青蒙无尽的草色变为金黄,点缀着沿坡势高低参差的白色房屋,像是世外的一处避居之所,让我油然想到在这一带出生的王昭君和屈原,那些沉睡一路的诗句也在心底活过来。水上飞翼的速度很快,黄金草坡转瞬即逝,我知道今生永不会到达这样的地方,但它的印象也不会在我心中消逝。

那次航行中,我还记得沿岸竖立的水位标记,最显眼的是“175”这个鲜红的数字,以及三峡大坝坝前连绵成片的漂浮物,但对通过船闸没有印象,或许水上飞翼只航行到坝上。以后我在三峡总公司的人员陪同下参观了大坝,在很接近排水口的位置目睹了飞流直下的气势。这是我唯一一次乘船穿过三峡,多少弥补了当年未能乘船溯流而上的遗憾,但也就此明白,随着高峡出平湖,这份遗憾再也没有机会完整去弥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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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

非虚构写作者

著有《汉水的身世》《寂静的孩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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