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是名副其实的“地无三尺平”——从我下了船脚步踩在码头开始——要么是上坡，要么是上台阶。这在地图上显示得更加分明，汽车走的道是拉长的“Z”字形斜坡，而贯通其间的，是行人的直上直下的阶梯——尤其是贯穿县城中心的那一条雄伟的神女大道，自江边，宽阔的阶梯直直地修到了山上。我从上往下走了一遍，有千余级台阶。其最上段，就是著名的百步梯。我在市政广场边抬头往上望去，就觉得两腿发酸。当地人早已习以为常，轻轻松松地上台阶、下台阶，步履轻盈。饭后散步，也便是以这样的千级阶梯作底。站在高处的台阶上，视野空阔，直面长江。初夏的江风徐徐，水波不兴。城市的高楼挤挤挨挨地围着江水，青山又温柔地拢住城市。入夜后，远眺江面，山影幢幢，霓虹变幻，水光潋滟。远处的长江大桥，一弯红色灯光映在如墨的水面上，如一轮火红落日。长江水穿过漫长的峡谷，流至此处，相遇大宁河的宽阔谷地，江水得以短暂的舒展；也于一小片江滩平地上，孕育出古老的巫山城。当然，此时我所见的巫山已是一座新兴的巫山。它热闹，喧腾，灯火煌煌，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游客们钟情此地的秀美江山，高大的游轮一艘艘地停靠在江边；本地人享受小城的安逸巴适，在看得见大江的高处，尽兴地饮宴、欢快地舞蹈，打发悠长的时光。长江边的险滩与暗礁不复，大宁河的碧波激流也远去。我在书中读到的青瓦房顶的旧屋、脏乱狭小的巷子、拥堵的老街早已消失。曾经电影中的惆怅、混沌、涌动着的焦躁不安、对未来尚不可知的迷惘，也全都淹没在了平静而浩渺的水面下。依山而立，直面大江，立体的层次感与旧旧的生活气息，让时光瞬间倒流回九零年代 晚上从下往上望神女大道，因为有变化的灯光加持，人影如电光，科幻感十足大宁河上的龙门大桥，小一号的“长江大桥”。从桥下穿过就进入了小三峡《江城》与《巫山云雨》，在电影中看到了书里描述的一个场景。文字和影像，留住了淹没在烟波之下的记忆。而阅读、电影、旅行，让我找到与时间空间之间的链接以前，过大宁河的小三峡去大昌古镇，有当地人乘坐的飞船。前几年公路修通了，快艇随之停运。游大昌古镇要单独坐车，游小三峡也只能搭乘旅游公司的游船。昨天坐过了船，明天要继续坐船，所以我放弃了小三峡和小小三峡的游船，选择到山上去，去看那神女峰。网上的攻略对神女峰和神女景区的位置语焉不详；地图上一搜出来好几个选项；出租车司机对游客的例行询问是有没有去过“黄岩”；前台的妹子只说这几天都下雨，估计上了山也看不到什么。如同山上迷蒙的云雾般混沌，我只好拆盲盒似的打了个车，去所谓的“柳坪”。
倒是给我蒙对了——“柳坪游客中心”正是神女天路的起点。在这里搭乘景区的观光电瓶车，沿一条修筑在山崖绝壁高处的公路而行，仿若游走在天空中。而千米之下的峡谷中，江水纡徐流淌。沿神女天路，依次经过天盏灯-仙履台-瑶台-飞云台4个观景台。此处为天盏灯，对着圣泉峰和朝云峰
上山后不久，又下起了雨。随着海拔升高，雾气愈加浓重。白色的云气在峡谷两侧的青碧山峦间涌动、翻滚，如纱似烟，幻化万千，诚如宋玉赋中所云“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巫山云雨，从古至今，楚王神女，引发文人墨客多少缠绵想象。俯瞰谷底，长江浑黄，被两山加峙，犹如一条细长游龙，从峡间穿过。此时我置身江南的山巅，原本遥不可及的巫峡诸峰仿若近在咫尺；只是云雾阻碍，纱笼幕遮，北岸的登龙、圣泉、朝云皆不得见，神女峰更是悄然隐匿在浓雾中，全然不露面。到达仙履台时，忽然风雨大作，雨雾将朝云峰和神女峰完全遮住天路渐离长江，深入群峦之中。层峦叠翠，满目蓊郁，润泽的水汽和丝丝缕缕的云气将青山装点更加俊秀。峰底有一青碧小溪，即是神女溪。道窄水浅，细细长长地从众峰间的狭窄缝隙纡曲蜿蜒，如一条碧绿丝带。净坛峰从这个角度看去，只似一面巨大石屏，并不分明；待我坐黄岩索道下到半山腰的玻璃平台，与它直面相对，便感受到了“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的气势。净坛旁侧伫立着一细长石柱，云是神女帮助大禹治水，落在此处的碧玉簪。山腰修有巨大电梯，曰“神女天梯”。乘电梯下行，再坐九龙索道，直到神女溪边。旺季时开设环游路线，让游客们在神女溪坐上游船，穿过神女溪和巫峡，便可直接回了县城。我在玻璃平台边往下望，九龙索道的彩色轿厢垂悬着不动，犹如一盏盏小灯笼挂在山间。今个儿雨天人少风大，索道也未开放。山中水汽捉摸不定，须臾间又有浓雾自谷底涌上，如大块幕布将群峰、溪谷统统罩住了。回城路上，路过巫山长江大桥，司机在桥头停下，让我到桥边（人行道）去看一看巫峡，说既然到了巫山，就要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城路上，见大宁河边的公路全挤满了人，靠着栏杆里三层外三层。一打听，原来今天端午节，要在大宁河上赛龙舟。我那时已赶不上小三峡的游船，干脆停在此处，加入凑热闹的人群。在浙江一带，端午节除了吃传统习俗的饮食外，鲜少见赛龙舟这样的活动。难得恰好在端午时节来到屈原故乡上游的巫山，正好让我体会一下当地人过端午赛龙舟的胜景。巫山县去年通了高铁。晚上去吃纸包鱼时，老板娘说，没料到端午节会有这么多人来，连食材都没备足今天终于放晴了。丝丝缕缕的云气悬浮在半山腰，又被阳光打得透亮，烟霞灿然。巫山码头开阔的水域更加通透澄明，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我赶八点的客船，去培石。要继续顺着长江水，过巫峡，往东行。今天搭乘的“渝华8”也是艘红色小船，但只有一层。钻进船舱时我吃了一惊，去培石方向的人，竟坐了满满一船。迎着朝阳，小船在长鸣的汽笛声中渐渐远离了码头，驶向那一轮日出似的红色大桥——那是巫峡的入口。巫峡，又被称作“大峡”，因它是三峡之中最连续、最完整的一段峡谷，中无间断，绵延40公里。高耸的山岭夹峙着一席江水。逆光的水面，如墨玉的光泽。巫山千年涌动不歇的云气被朝阳洒了金，绕着叠嶂的山影翻腾，好似飞天飘忽回旋的绸带。 朝阳中的雾霭缭绕着山峦，如神女的璇霄丹阙。不禁想起那句“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同行的一艘小红船，叫“宏运3”，开得极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昨日我在山巅俯瞰江面，今天又从江水上抬头仰望群峰，更觉得山高壁立，奇峰凸起，姿态万千。相传巫山是因其形似汉字“巫”而得名。行于江中，处处可见呈三角形的山脉截面，犹如一个个“人”字。草木不生处，岩石清晰可见层层挤压弯曲的层理和褶皱，不禁又让我遥想地质构造之力切穿这巨大背斜山的天崩地裂。远远地看到临江的神女峰景区游客中心，这是从江上进入神女峰景区的入口磅礴的开山之力后，是千万年江流的磨切与风雨的雕琢，雕琢出巫峡的“幽深秀丽”与十二峰的苍苍亭亭。江流迂回曲转，两岸山色随船移而景异。我站在船头甲板上，好客的同船的当地人热情地指着左右两岸在飘忽云雾后时隐时现的山峰，为我介绍它们的名字。昨天我在山上无缘得见的神女峰，在当地人坚持不懈的守望下，终于在雾气中疏忽闪现了一瞬。神女峰，是十二峰中最具代表性也最优美的一座，刘禹锡形容她“片石亭亭号女郎”。从江面遥遥望去，是矗立在一堵石碑般巨石旁的一细长小石柱。若不是有人指点告诉，并不好认。完美的褶皱和背斜山体，体内的地理基因不禁激动起来，想象巨大的山岩在千万年中被江流一点点切开。右侧绝壁上刻着“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陆游游巫峡，“十二巫山见九峰”。那日必是难得的万里晴空，所以除了深藏神女溪里的净坛、上升、起云三峰，长江南北两岸的九座峰放翁全都幸运地看见了，并且很凡尔赛地接了一句“朝云暮雨浑虚语”。在雾霭缥缈中只闪现了一瞬的神女峰（中间凸起的大岩石右侧有一直立小石峰，如一亭亭玉立的仙女，就是神女峰）神女峰正对着一个叫“青石”的村子，因为位置优越而成为巫峡中最热闹的一个村庄。有三个同船而来的游客在这里下船。他们将从青石村徒步爬山至昨天我去过的山顶柳坪，时长约五小时。沿江而上，可一览壮丽深谷与南北诸峰。听上去真是叫人心动的徒步路线。青石村。因为正对着神女峰，旅游发展地挺热闹，据说有农家乐可以住宿客船行于峡间，时而有村民上下船，便鸣着笛慢慢地靠近山边；时而会看到岸上被废弃的残垣断壁和山腰零星散落的矮房。同船的当地人说，这些山里的村庄，大部分人都搬出去了；最多还留着些老人，或者在山上畜养了猪羊等牲口的村民。甲板左右各放了一台海尔的电冰箱和电冷柜，我本以为身旁一个穿工作服的小哥是护送这两台电器的。他指指工作服的logo，介绍他的美的的，他要去下面乡里给人做调试。他坐早上这趟客船去，办完事正好赶下午2点的客船回县城。深峡里的生活与交通，即使在处处通路的当下，乘船依然是最便捷的方式。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云影与山影隐隐绰绰，重岩迭嶂，宛如水墨画。夏季是汛期，江水浑浊。若是到了秋冬，江面澄碧如镜，倒映山的影子。 约摸一个半小时后，客船抵达培石乡的码头。码头上早已停满等待接人的巴士、摩托。培石并不是我今天的目的地。从巫山到培石，巫峡只走了一半。后一段培石至巴东，因为进入了湖北界，所以需在培石换乘另一艘湖北的船。和我一样要继续沿江下行的还有另外两个游客。我们在售票阿姨（和昨天一样，和船长是夫妻档）的指路下坐上其中一辆中巴车。沿着Z字形的坡道，中巴车渐渐驶离江面，绕进了培石乡曲曲转转的村路。窗外是远处连绵的青山、近处成片的玉米地，偶尔划过乡野间的老屋。我看着手机地图上的轨迹，我们已离开江流越来越远。中巴车迂迂转转地穿过一个个村子——原来这是农村公交，时而有村民下车、上车。在某个村庄的一小道旁，中巴司机把我们转交给一辆小面包车的师傅。上车时我瞥见面包车的车牌号，已是“鄂”牌照。此时我们已经出了重庆，来到了与培石相邻的湖北省恩施州巴东县的官渡口镇。 又颠颠簸簸地开过一段崎岖小路，面包车载着我们来到一个十分简陋的码头（就是一段江边石岸）。从巴东来的船还没到，搭船的人三三两两地站在石岸上。面包车师傅也同我们一起，等候着这班来船带来的乘客。巴东官渡口镇的班船码头
过了既定的十一点，一艘白色小船终于从江口处缓缓驶来，拉着响彻山谷的汽笛声。从船上走下一批客人，无缝衔接地坐上小面包车。小白船也一刻不停留，我们一上船，就马上转舵离开了码头。这艘是湖北的船，白色船身，只一层，乘客也比重庆那边少些。我依旧习惯站在船头，迎着习习江风和灿烂阳光。两岸依旧高山重叠矗立水中，植被茂密，蓊蓊郁郁，入眼尽是翠绿一片。《水经注》中对三峡的经典描述“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千年后依稀感受得到。此时亭午，太阳在正上方，才得以不被高山遮挡地将阳光肆意洒满江面。湖北巴东段的巫峡 四野寂静，只有马达翻动水波的涛声和穿越山谷的悠长风声。这艘船开得很快，两岸青山迅速地向后退去，坐在甲板上的我，忽然就生发出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同感。天空的云依旧层层堆积着，正午的阳光从云隙透过，江面波光闪烁
深山里依旧有人烟，码头大都就是碎石坡。每每要靠岸时，小白船都会拉响嘹亮的汽笛，响彻江面，远远地便看见搭船的人小跑着往江边赶来。有时，没看见村庄，小白船也直直地往一侧的陡峭岩壁开去。我正疑惑，就在巨大的灰色岩石之间瞧见两个蹲着的身影。那两人站起身，拎起大大小小好几个箱包，方的，长的，身形灵活脚步轻巧地走下石壁，熟练地把行李搁到甲板上，迅捷地跨上船。这两位大哥和诸多行李一起在甲板边沿，望着江面若有所思，又相互讨论着什么。我这才恍然大悟，他俩原来是在江上钓鱼！在前面的崖边，小白船又接上另一个钓鱼的大哥。而先前的两位，在选定一处满意的水域后，拎着行李下了船。我不禁疑惑：“下午还有船吗，他们怎么回去呢？”“今天不回，要钓一晚上呢。”最后一个上船的大哥说道。他就是昨天晚上钓了一夜，今天搭船回城。水道转了个弯，峡谷正前方的两座高山徐徐打开，露出依山而建的林立高楼，就是湖北恩施的巴东县了。 巴东之名，是因为古代这里处在巴国之东，隋代便有了此县名。位于巫峡东口的巴东虽然名气上不比西口的巫山，但千年的置县历史可是有考古发掘遗址作依据的。 从峡谷中远远地看见高楼林立的巴东县城 依山而建的巴东，和重庆的几个县一样，也是无尽的坡道与台阶。日头高照，天气酷热。我台阶爬到一半，正好遇到方才小白船的船舱管理员大叔。他泊了船下班，见我上坡不易，便载我一程到路口。告别时还分给我一些水果黄瓜，大概是说天气太热爽口消暑的意思（他们方言说得快了我就听不太明白）。从丰都到巴东，在三峡景之外，也深切感受到三峡人的淳朴、善意、热心——在丰都吃早饭听我说喉咙上火给我拿胖大海的老板娘；在奉节特意把车速放慢好让我拍夔门的司机；“渝山7”客船上亲切热情的船长夫妇；在巫山请我喝大窑嘉宾的烤鱼店老板娘；把车停在大桥边让我上桥看巫峡的司机……星星点点，都是旅行路上被赠予的光亮和暖意。从巴东去秭归或宜昌的客船，因为这一段长江沿线全部修通了公路，所以几年前陆陆续续都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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