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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金笔记四:金庸梁羽生小说比较阅读——以《书剑恩仇录》和《白发魔女传》为例

 三十四桥明月夜 2023-06-29 发布于江苏

拜金笔记四:金庸梁羽生小说比较阅读

——以《书剑恩仇录》和《白发魔女传》为例

寒假回老家小住,随身带着两本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本打算用来打发时光,没想到读得并不轻松。回来后又读了一周,才把两本并不怎么厚的小说读完。合上书想写写这本书的读后感,但脑海中总想起金庸的作品,并下意识地将两者进行比较。总体的感觉就是: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比起金庸武侠来,实在是差太远了。

记得当年集中读金庸武侠的时候,脑海中闪现过若干题目,想写一系列的“拜金笔记”,以整理记录这些感想;但这些题目大多随着那让人欲罢不能的阅读快感而搁置了。随后事过境迁,人事倥偬,这些题目多被淡忘了,最终形成文字的仅有三篇。现在这篇对比阅读的文字,虽然因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而起,但仍把它编进“拜金笔记”系列,一是表达对金庸的热爱和敬意,二是因为在对比阅读中仍然侧重了对金庸小说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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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的与《白发魔女传》对比阅读的书目是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前者是梁羽生的代表作,而后者是金庸先生的处女作。

所谓“开风气者,梁羽生;发扬光大者,金庸也”,两者同是新武侠小说的重镇,所以他们的小说也必然有着诸多的相通之处,比如振奋人心的侠义精神,比如让人目不暇接的武功招式,比如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

但我觉得,他们的小说都能立得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小说都同时体现了小说家的天才想象和人文学者的扎实考据。没错,小说是虚构类作品,但虚构不代表着胡编滥造,优秀的小说家懂得处理好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善于在历史的缝隙中建立起小说的架构,这一点二人的作品体现得都很好。

《白发魔女传》一书,串联起明末的许多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事件如梃击案、红丸案、李自成起义、魏忠贤专权、熊廷弼冤死、阉党与东林党之争……人物如魏忠贤、熊廷弼、杨涟、努尔哈赤、左光斗……小说最后甚至还专门附了一个《本书涉及的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的附录,可见所涉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之丰富。

《书剑恩仇录》更是笔笔都有来历,诸如陈世倌的传记、乾隆身世的传言、浙江海宁安澜园记载乃至乾隆作诗喜用虚字和生僻典故,作者都做过扎实的考据。纵观金庸的全部小说作品,印象中仅《侠客行》和《笑傲江湖》两部没有历史背景。金庸先生一直把自己的小说归为历史小说,体现得就是对小说历史底蕴的追求。

金庸十分清楚历史和小说的区别及联系,他说:

历史学家孟森作过考据,认为乾隆是海宁陈家后人的传说靠不住,香妃为皇太后害死的传说也是假的。他主要的理由是“与正史不合”。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再者,对皇家不利的任何传说,决计不会写入“正史”。(《书剑恩仇录·后记》)

真是高人高论,可以说把历史读透了,把小说写绝了。

历史小说都讲究“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也就说在这类叙事作品中,你可以天马行空的想象,但不能触碰和突破历史的底线,即不能违背史实,不然你的作品是立不住的。二者的作品无疑都做到了这一点。

正如金庸先生所说,历史疑案和记录于野史的传说是小说家的最爱,因为在此之上小说家可以展开天才的想象,架构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白发魔女传》的红丸是两个投机者到少林寺骗取的,而《书剑恩仇录》中乾隆竟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而这孪生兄弟又恰恰是江湖最大势力红花会的头目……二人都巧妙地将历史的疑团进行戏说,从而开辟出一整个江湖,令人读后拍案叫绝。

但同时要做到“大事不虚”,对于基本历史事实,两者都不会违背:

《白发魔女传》第十四回,岳鸣珂潜伏在魏忠贤府上窥听密谋,本可用暗器轻易将其刺杀,但终于未能下手:

岳鸣珂飘身伏在檐端,偷偷窥探,只见里面一个肥肥白白的太监,端坐当中,四名卫士分列左右。

岳鸣珂猜想这当中的太监必是魏忠贤无疑,心头火气,手指深入暗器囊中,但一想:朝廷自有王法,我若暗中把他杀掉,熊经略(熊廷弼)必然怪责。迫得忍住。

第二十二回,玉罗刹偷入牢狱,本可轻易救出杨涟,但因其愚忠,相信“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而最终并未将其救出。

同样,金庸的《碧血剑》第十三回,身怀绝世武功的袁承志近距离窥听了皇太极的野心,想要刺杀他但并未成功。

……

“大事若虚”则触碰了历史底线,其结果是小说违背了历史真实,这样的小说是靠不住的。二人都十分高明,恰如其分地把握了艺术构思和尊重史实之间的度。

以上是我认为梁羽生小说唯一能和金庸武侠匹敌的一方面,即扎实的历史考据以及游走与文学空间与历史事实之间的高超叙事艺术。

除此之外,我觉得不管在情节的设置、节奏的把控、形象的塑造上,还是在审美的趣味、语言的品质上,梁羽生都照金庸有较大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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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对这些方面进行一下比较。

一部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要好看,首先在情节设置上要有过人之处。金庸说要设计诸多人物,这些人物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在此基础上展开情节。那么,为使纷繁芜杂的情节错落有致,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就要设置它的主线。在金庸武侠里,几乎每部作品都有一两条这样的主线:《射雕英雄传》里的国恨家仇和《九阴真经》,《倚天屠龙记》里的正邪之争和宝刀宝剑,《笑傲江湖》里的江湖争霸与《葵花宝典》……

同样,在《书剑恩仇录》里,金庸先生也设置了极缜密的线索:第四回霍青桐赠送陈家洛短剑,说内中藏着天大的秘密(参天玉峰下的古城),到第十六回才揭开陈家洛此时对霍青桐的误会,也直到十六回才得消除;大BOSS张召重到最后才除掉;第六回徐天宏讲自己的身世——十二岁上全家被左脸有颗黑痣的方有德害死——到最后一回才复仇……这些线索的设置让小说的情感始终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使得小说情节有一种整体感,始终给人一种扣人心弦的感觉,这带给人良好的审美体验。

反观《白发魔女传》,就缺少这样一些主线。这部小说虽然也有伏笔意识,但是总觉得作者太没有耐心,一个伏笔或悬念在下一章或者在本章就得揭开答案。一些显然有意设计的线索,比如岳鸣珂借给玉罗刹的金丝手套,也没有充分利用,最终导致整个情节平淡无奇。

除了设置线索之外,一部小说的情节要吸引人,还必须符合生活逻辑,即便是武侠小说,也是如此。正如金庸所说,武侠小说与别的小说一样,也是写人,只不过环境是古代的,主要人物是有武功的,情节偏重于激烈斗争。只要是写人的,那么它的人物塑造以及与之相关的情节设计就要符合生活逻辑,或者至少要符合情感逻辑。

《白发魔女传》当中有太多难以让人信服的情节,就如:以玉罗刹的桀骜不驯,怎么会初出见面就认铁飞龙作义父?第三回,卓一航和玉罗刹第一次见面,仅仅几句谦逊得体的交谈,仅仅是扶玉罗刹时的“绅士手”,就能让这个女魔头深爱上?铁珊瑚和岳鸣珂之间的爱情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男女主角之间的虐恋让人觉得有些无厘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剑恩仇录》里面的国恨家仇,江湖情义都写得入情入理。就拿言情来说吧,与《白发魔女传》着力表达的让人无法信服的虐恋相比,金庸小说对爱情的表达显得丰富而真实。我一直觉得,金庸的好多小说如《神雕侠侣》,可以称得上一流的爱情小说。

《书剑恩仇录》中表现了多种爱情形态,富家千金李沅芷对风流儒侠余鱼同的爱慕;陈家洛和霍青桐的互生情愫,心期目成又误会重重;陈家洛和香香公主的情理冲突的虐恋苦情;文泰来与骆冰的患难与共,忠贞不渝……多姿多彩,引人入胜。

诸多爱情故事中写得最精彩的一段,我认为是俏李逵周绮和徐天宏之间情感故事。我们从两个人的绰号就可以看出,二人的性格属于互补型的,所以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显得特别有戏。周绮最初嫌人家徐天宏矬,心眼多,所以怎么也看不上,对人家有种种误解。后来误会消除,并逐渐被对方的智慧吸引。二人共同执行任务更有了患难与共的经历,所以最终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物能够互生情愫,整个情感故事显得特别真实自然。相比之下《白发魔女传》的爱情就显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了,好多情感的缘起、进展和结束让人难以理解。

当然,两人都是文坛巨匠,言情都有精彩之笔,比如说都写到了女子的梦境,写了爱情当中女性的潜意识,但二者的这些精彩之笔也有高下之判:

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阱口有人向下大笑,竟是徐天宏的脸面,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井中将她紧紧抱住,张口咬他的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全是冷汗。(《书剑恩仇录》第八回)

蒙蒙胧胧中,忽见卓一航含笑走来,玉罗刹伸出手指在他额上一戳,卓一航道:“不是我要伤害你呀,使他们迫的!”玉罗刹道:“你是大人还是小孩?你自己没主意的吗?”卓一航道:“我是一只绵羊。”玉罗刹道:“好,你是绵羊,我就是牧人,我要拿皮鞭打你!”突然间,手上忽然有了一条皮鞭,玉罗刹迎风挥动皮鞭声刷刷。忽然前面的卓一航不见了,玉罗刹脚下匍伏着一只羔羊,身躯赤红,露出求饶的目光。玉罗刹一鞭打出,急又缩回,伸手去摸那小羔羊的角,那羔羊忽然大吼一声,不是羔羊,而是一只猛虎了,那猛虎张牙舞爪,只一扑就把玉罗刹扑翻地上,张开大口,锯齿巉巉,咬她的喉咙。玉罗刹本有降龙伏虎之能,此时不知怎的,气力完全消失,那老虎白巉巉的牙齿,已啮着她的喉咙,玉罗刹大叫一声,挣扎跳起,绵羊、老虎、卓一航全都不见了!(《白发魔女传》第二十六回)

《书剑》表现的是周绮对徐天宏已暗生情愫,但是还不明确,所以这样的潜意识是极真实细腻的;《白发》中是玉罗刹去武当派找卓一航,一言不合与武当派起了一场冲突,负伤昏睡后做了这样的梦,醒后发现自己一夜白头,同样是精彩的描写。两相比较总觉得金庸更加自然,而梁羽生更加着力,须知“着力即差”。

说金庸武侠可以称得上是第一流的爱情小说,还有一个原因是,金庸的言情,带有某种诗意和哲思。周国平常说,最深刻的爱情产生于悲悯,金庸武侠用叙事揭示了这一哲理。《书剑》的第六回,周绮为徐天宏疗伤的片段,通篇写得细腻动人,周绮因悲悯而生真情,将人性中最善良柔软的一面展露无遗。第十八回李沅芷负重伤后,余鱼同也终于心为之动,吐露深情。所以我要说,最好的爱情小说莫过于此。

凡艺术便有节奏,二人对叙事节奏的把控上高下立判。

我同事说她上学的时候也痴迷武侠小说,金庸小说当时都是竖排版,但依然读得如痴如醉,酣畅淋漓;但不知道为什么,梁羽生的小说读着吃力。我也有同感,两册的《白发魔女传》读了好长时间。梁羽生的小说为什么这么难读呢?原因有很多,我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叙事节奏缺少变化。虽然情节也很繁复,转换也很快,但是你不知道哪是起哪是落,哪是主哪是次。一些本该扣人心弦的情节显得寡味,一些本该酣畅淋漓的桥段显得单薄。反观金庸武侠,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将情节的详略主次张弛体现得恰到好处。

比如《书剑恩仇录》的第十二章,余鱼同遭遇关东六魔中的三魔,几番周旋后终至争斗,寡不敌众之时作者这样写道:

言伯乾右手食中两指双龙抢珠,向余鱼同双目截了过来。余鱼同退后一步想避,顾金标执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动弹不得。

当我们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作者突然宕开一笔,插入一段陈家洛一众到潼关拜访当地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上官毅山,问询余鱼同消息的文字。这一段“闲文”的插入让整个叙事节奏松弛了下来。这个上官毅山虽然是当地龙门帮的龙头大哥,但在整部小说中也只出现过这一幕,典型的跑龙套式的人物。这个人物让人想起《红楼梦》“宝玉挨打”故事当中的“老嬷嬷”,以及《水浒传》中对林冲百般刁难的“洪教头”。这些精心设计的一段段闲文,巧妙安排的一个个跑龙套的角色,其共同的作用就是衬托主要人物,调节叙事节奏,给读者带来一种张弛有致阅读效果的。读者的心情暂时放松下来了,但依然存在悬念,所以在这一番“闲文”之后,作者又回到余鱼同和关东三魔的冲突:

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鱼同双目,眼见他手指很将戳到,哈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数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声,击在哈合台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两人各自纵出一步,拉开架式便要放对。滕一雷抢到两人之间,铜人一摆,说道:咱们好朋友莫伤了和气。

滕一雷对哈合台道:“老四,咱们到关内来是给老三报仇,你怎么反而尽护着仇家,老三他们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么护着仇家?我不过见他是条汉子,不许别人胡乱作贱。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

到这里读者紧张的心情才真正松弛了下来,阅读的快感就在这种张弛之间产生。另外要说的是,金庸武侠叙事节奏的控制,不单纯是为了吸引读者注意而炫技,而是综合的服务于小说整体的。比如这一处矛盾的化解,得益于关东六魔中的哈合台比较正直,所以这个反派中的正派人物就树立起来了。后来在第十八回,其他二魔都因恶贯满盈不得善终,只有哈合台被众人原谅,得以活着离开。余鱼同以水囊干粮象征,以水代酒,奏笛送别,还颇有古风。由此也可见金庸武侠情节设置的严密。

金梁小说不单在情节设置上存在较大差距,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二者更是高下立判。

读完整个《白发魔女传》,掩卷回忆,没有几个人物能留下鲜明的印象。即便是女一号玉罗刹,也只是个武功高超,出手狠辣,赏罚分明 敢爱敢恨的女侠形象。而这一点,几乎在人物出场的那一回就完全表现了,之后的性格没有什么变化。男一号卓一航也就是个文武双全,谦逊有礼,优柔寡断的侠士形象。还有个性格比较鲜明的就是心胸狭隘,专门破坏人家好事的白石道长,性格实在让人厌烦和不可理解。

反观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二十回的篇幅塑造了形形色色人物几十个,而这当中不管是主要人物还是跑龙套的,都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

金庸对主要人物的刻画真的是浓墨重彩,我们来看一下第十三章,香香公主出场的片段:

(陈家洛)纵马急驰了一阵,溪水转弯绕过一块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银瀑,水声轰轰不绝,匹练有如自天而降,飞珠溅玉,顿成奇观。

在这荒凉的大漠之中突然见此美景,不觉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么景色,牵马从西面绕道而上。转了几个弯,从一排参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时惊得呆了。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条大瀑布,水花四溅,日光映照,现出一条彩虹,湖周花树参差,杂花红白相间,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之中,奇丽莫名。远处是大片青草平原,无边无际的延伸出去,与天相接,草地上几百只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参天而起,耸入云霄,从山腰起全是皑皑白雪,山腰以下却生满苍翠树木。

他一时口呆目瞪,心摇神驰。只听树上小鸟鸣啾,湖中冰块撞击,与瀑布声交织成一片乐音。呆望湖面,忽见湖水中微微起了一点漪涟,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臂从湖中伸了上来,接着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出,一转头,看见了他,一声惊叫,又钻入水中。就在这一刹那,陈家洛已看清楚是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心中一惊:“难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围棋子扣在手中。只见湖面一条水线向东伸去,忽喇一声,那少女的头在花树丛中钻了起来,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肤,漆黑的长发散在湖面,一双像天上星星那么亮的眼睛凝望过来。这时他哪里还当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无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说的是回语,陈家洛虽然听见,却似乎不懂,怔怔的没作声,一时缥渺恍惚,如梦如醉。那声音又道:“你走开,让我穿衣服!”陈家洛脸上一阵发烧,疾忙转身,窜入林中。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发跳,暗想:“难道这只是个寻常的回人少女?她裸着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见了还不避开,咳,真是不该。”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马上逃开,但想好容易见到了人,怎不问问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时委决不下。忽然湖那边传来了娇柔清亮的歌声:

  “过路的大哥你回来,

  为甚么逃得快?口不开?

  人家洗澡你来偷看,我问你哟,这样的大胆该不该?

歌声轻快活泼,想见唱歌的人颊边含有笑意。陈家洛听她歌中含意嘲弄多于责怪,于是慢慢走回湖边,缓缓抬头,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香香公主的出场,仙女般的存在,金庸这段笔墨的精彩程度,简直可以和《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对美人雷梅黛丝的刻画相媲美。

金庸是擅长写美女的,尤其擅长通过侧面描写表现女子的美貌:

陈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马突然收蹄停步,却是前面铁甲军排得紧密,难以逾越。陈家洛凝神屏气,兜转马头,绕过铁甲军队伍,只见弓箭手弯弓搭箭,长矛手斜挺铁矛,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只消清兵将官一声令下,他和怀中少女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索性勒紧马缰,缓缓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过。

其时朝阳初升,两人迎着日光,控辔徐行。那少女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阳光。清军官兵数万对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个人的心忽然都剧烈跳动起来,不论军官兵士,都沉醉在这绝世丽容的光照之下。两军数万人马箭拔弩张,本来血战一触即发,突然之间,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只听得当啷一声,一名清兵手中长矛掉在地下,接着,无数长矛都掉下地来,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来。军官们忘了喝止,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兆惠在阵前亲自督师,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远去,眼前兀自萦绕着她的影子,但觉心中柔和宁静,不想厮杀,回头一望,见手下一众都统、副都统、参领、佐领和亲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帅下令收兵。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营!”将令下达,数万步兵骑兵翻翻滚滚的退了下来,退出数十里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营。

这是在随后的第十四章中,写到香香公主的美,竟然美到终止了一场战争!这种极富想象力极富夸张色彩的描写,到《鹿鼎记》中对陈圆圆的刻画达到了极致,感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与这两章当中对香香公主的刻画相比,《白发魔女传》第一回玉罗刹的出场以及第三回男女主角的初见,就显得单薄得多了。

以上写香香公主的两个片段,让我们体会了金庸主要人物刻画的浓墨重彩;但是更为难得的是,在《书剑恩仇录》等金庸武侠里面,即便是小角色,也各具特色,能够给人留下鲜明印象。《书剑恩仇录》里有太多这样的角色,我们只举一例——李沅芷父亲手下的部将曾图南。

整部小说里,曾图南的第一句话就极为精彩,就像《红楼梦》里凤姐的一阵笑和第一句话一样,评论家说这一下子就把凤姐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同样,曾图南的第一句话也同样划定了这个人的身份性格等,虽然这不算是个主要人物。

李沅芷的马尾被驼子章进扯断颜面大失后,跟她爹爹的部将曾图南说:“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还“嘟起了嘴”。曾图南怎么回答的呢?曾图南知道她的心意,就说:“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什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老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你看,一句话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用现在话说叫“情商很高”的幕僚形象就跃然纸上了。可惜金庸武侠中对这些官场角色一向没有好感,几乎统统都把他们塑造成只知溜须拍马欺上瞒下的草包。

看曾图南在第八回的表现:

曾图南跃马向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请过来,轰走这些奸民……”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杓舀起一杓滚油,向他脸上浇去。曾图南头脸一阵剧痛,摔倒在地,随从兵丁大惊,忙扶起了向府内逃去。

根本是还未出手就遇重挫,第十章红花会劫狱时也是这样:

李可秀摔倒在地,这边曾图南赶来相救,杨成协赶来捉拿,两人都向他疾冲而来。将快奔近,曾图南举铁枪毒龙出洞,向杨成协刺去,想将他赶开,再行搭救上司。杨成协侧身避枪,脚下不停。他身子肥胖,奔得又急,一座铁塔和曾图南猛力一撞,呼的一声,撞得他向后飞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第一,金庸刻画人物有他的一致性,人物形象从一出场到最后,其形象的主要特征是不变的。第二,金庸小说虽写武侠,但其人物是有着扎实的现实依据的。周作人说他写不了小说,因为小说家要涉世很深才行。金庸涉世极深,洞悉人情世故。我读到后到后面一段文字的时候,也会发现金庸是那么了解官场,从而明白为什么金庸对幕僚刻画得如此精准。

后文写路过乌鞘岭的时候,同样是官员的曹能带的兵逃了三四十个,张召重就跟曹能说:“路上失散了这许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报剿匪阵亡,忠勇殉职,兄弟随同写一个折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兴起来。因为按兵部则例,官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你看,金庸先生多熟悉官场,洞悉人性。

金庸笔下的小人物为什么能写得性格鲜明,各具特色?我想这是因为先生写人写事做到了“特犯不犯”。

“特犯不犯”本是脂砚斋评《红楼梦》的用语,后来也被人用来评价《水浒传》等明清小说。“特犯不犯”就是在刻画同类人物,描写同类事件时能写出其各自的特征,做到同中有异。《水浒传》中武松、李逵、鲁智深三人的刻画就是“特犯不犯”同中有异的典范。我在读和讲《老人与海》的时候,也发现了当中几次捕鱼的情节,其高超的叙事艺术体现的其实就是中国古典文论中的“特犯不犯”。

在刻画众多人物时,金庸先生无疑做到了“特犯不犯”。

比如同样写女侠,官家千金李沅芷性格骄纵,时时体现出淘气顽皮鬼精灵的一面,去西北的路上一路捉弄关东三魔,甚至能捉弄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张召重。 同样是千金小姐的俏李逵周绮则不一样,因其父亲是铁胆庄庄主,所以她的性格中带有江湖气,鲁莽单纯而重义气。骆冰的父亲是巨盗,本人又是中年妇女,所以显得豪爽有风韵。霍青桐作为部族首领的长女,情理皆具,才貌兼备,智勇双全;而其妹妹香香公主则美艳绝伦,纯情慈悲又富于牺牲精神……

又比如红花会的几位当家的,也是各具特色。大当家陈家洛武艺高强,文质彬彬;二当家无尘道长剑法高明,性情急躁,年轻时为情所伤,丢掉一只胳膊;三当家赵半山善使暗器;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人如其技,刚猛无比;五当家六当家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爱用四川话骂人“龟儿子”;七当家徐天宏智谋深沉,善施奇计;八当家杨成协和九当家卫春华都是硬汉,打起架来不要命;十当家章进性格鲁直,力大无比;十一当家就是豪爽有风韵的鸳鸯刀骆冰了;另如“鬼见愁”石双英、“铜头鳄鱼”蒋四根、“金笛秀才”余鱼同都各具性格。

我觉得将“特犯不犯”体现得最好的是第十章,红花会群雄在等候营救奔雷手文泰来时的这段群像刻画:

这一个时辰众人等得心痒难搔。骆冰坐立不安,章进在厅上走来走去,喃喃咒骂。常氏兄弟拿了一副骨牌,和杨成协、卫春华赌牌九,杨卫两人心不在焉,给常氏兄弟大赢特赢。周绮拿了凝碧剑细看,找了几柄纯钢旧刀剑,一剑削下,应手而断,果然锐利无匹。徐天宏在一旁微笑注视。马善均不住从袋里摸出一个肥大金表来看时刻。赵半山与陆菲青坐在一角,细谈别来情形。无尘和周仲英下象棋,无尘沉不住气,棋力又低,输了一盘又一盘。陈家洛拿了一本陆放翁集,低低吟哦。石双英双眼望天,一动不动。

这段话中每个人只写了一句,但是各个人物的身份、人物之间的关系、每个人的性格都跃然纸上了。在我印象中,群像能够刻画如此成功的片段,仅有《红楼梦》中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这一段,附在后面大家可以参看:

贾母这边说声' ',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 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就人物语言而言,“特犯不犯”体现在人物各自语言的“本色”上,说白了就是“什么人说什么话

金庸是语言大师,他把汉字的文白雅俗,诗词典故,方言俗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人物语言上,体现为人物语言鲜明的个性化特点。我们看三个人的例子。

坏蛋童兆和:

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打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草你妈十八代祖宗!”……“操你奶奶的,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

你看出口就是脏话,这是十足的地痞流氓,江湖恶人的形象。后来为了跟避难于此的负伤的文泰来的和骆冰抢房间,竟然嬉皮笑脸的说:“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简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金笛秀才余鱼同:

余鱼同是秀才出身,风流儒侠,所以整部小说他的第一次出场的讲话就是:

“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什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

“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头胡国栋了。”

你看这里面又是子曰诗云,又是拆文析字,又是文白间杂,将秀才的酸腐和儒侠的风流融合得天衣无缝。

后来在十二章,遭遇关东三魔的时候,又有这样一段对话,这时因为面对的是三个大老粗,人物语言间形成对比,所以人物性格就显得格外鲜明,同时产生了一种插科打诨的趣味: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余鱼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听余鱼同说话爱掉文,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余鱼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虽然叫通,可是实在不通之极,此番应举子业,竟尔名落孙山,回乡愧对父老,说来汗颜无地。”那人道:“原来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鱼同道:“小弟乡试不捷,祸不单行,舍下复遭回禄。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瓦无存,颜面亦是大毁,难以见人,无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肃去投亲,拟谋一席西宾,聊作鹪寄。唉,时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复何言?”这番话只把另外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余鱼同摇头晃脑的道:“道路不宁,萑苻遍地,险之甚矣,险之甚也。”

“回禄”“祝融”“西宾”“鹪寄”“萑苻”,一般人读到这里怕是要查字典了,但这样生僻的字眼恰恰符合了人物的性格身份,金庸先生的文字功底之深,可见一斑。

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

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陆菲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

这是第二章,陈家洛和陆菲青相见时所言,也是他在整本书中的第一句话。同样是儒侠,因陈家洛的身份高贵,面对的又是武林前辈,所以这段话说得就极为谦和得体。

以上是对两部作品人物塑造方面的对比,因为太偏好金庸武侠了,所以几乎全偏向了《书剑恩仇录》的人物分析,这没办法,《白发魔女传》当中的人物实在没能给我留下太鲜明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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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一下两部作品的环境描写。

梁羽生是有着扎实的文言功底的,所以《白发魔女传》中的环境描写往往用笔洗练,文字雅洁,有明清小品文的意味。

比如第八章,卓一航和白石道人在嵩山所见:

东方初白,朝阳未出,嵩山上迷蒙蒙一片云海,上到半山,那迷漫的云海才渐渐由厚而薄,一轮旭日在云海中浮现出来,山中景物,像忽然间被揭去一层幔帐,豁然显露。但见峰峦雄秀,泉石清妍,岩洞幽深,云霞明媚,鸟语啁啾,花香扑鼻。

金庸武侠中这样的文字也很多,但无疑金庸的环境描写更富于想象力,文字也更加汪洋恣肆。我常说金庸太擅长写非常之境与非常之情了,比如乾隆跟陈家洛的这段关于天下大势的对话,金庸先生就巧妙地安排了钱塘江潮的背景,读来实在非常有气势: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

……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

……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

在滔滔的钱塘潮前前讨论天下大势,这样的情境设置让人拍案叫绝。

再来谈一下两部作品的审美趣味。

《白发魔女传》的趣味单一,表现得就是江湖恩怨,国仇家恨,儿女情长,少有“普通人情的存在,也罕见插科打诨。相比之下《书剑恩仇录》流露出来的审美趣味就丰富的多了。

比如这当中充满着朴素动人的人情味: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这是第七回周绮跟徐天宏定亲之后的一段,读了之后觉得温情流露。

又比如小说中的人间烟火气:

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

这是第十一回陈家洛招待乾隆的一段,菜品精致讲究,色香味俱全,让人觉得武侠的世界并不只是打打杀杀的世界,也是有情有趣有烟火气息的世界。

再比如说小说的插科打诨处:

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要害,却是存心调戏,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向后跃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也摸过了,你杀死我也没有用啦。”……“算了,别生气了,你嫁给我就成了。”

这是女扮男装李沅芷帮助陆菲青与霍青桐打斗时的桥段,这一桥段符合了李沅芷初出茅庐千金小姐娇惯调皮的性格,也为后文在陈家洛面前制造误会埋下伏笔。金庸武侠的这种插科打诨可以说是比比皆是,所以读他的小说往往有一种看成龙武打片的感觉,在紧张的打斗处不乏诙谐幽默的片段,煞是好看。

当然,好的幽默不是硬咯吱你笑,不是无厘头,而是与人物性格和情节推进水乳交融,妙合无间的。比如说这一段:

骆冰得知文泰来还活着,“心头一喜,晕了过去,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又缩了回来。骆冰仰头倒在地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嫂子,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冰,实在岂有此理。”

这当中余鱼同的矛盾举动恰如其分的表现了其时的纠结心情,而章进的举动恰恰符合其直肠子的性格,两相对比真实地体现了二人的个性,同时又使文字有了一种深刻的幽默。

最后再谈一下二者的语言。

金庸堪称语言大师,他的小说语言万言难尽,所以只简单谈谈梁羽生的小说语言吧。

梁羽生的小说语言总体来讲是文白间杂的书面语,所以他的文字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平整雅洁的。这当中不乏精彩的语段。比如《白发魔女传》第二十七回,写卓一航踏上寻找玉罗刹的苦旅:

于是他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穿过三峡之险,从湖北到了四川,从四川进入陕西,又从陕西来到山西。几个月的旅程,时序已经从木叶摇落的秋天到雪花飞舞的寒冬了。

这个两个复句长短错落骈散结合,以一个长长的句式,表现空间的转移和时间的跨度,实在精彩。

洗练,有书卷气是《白发魔女传》语言的优点。但是仔细读的话,你会发现他的小说中偶有病句:

竹竿上的少年确是嬉笑玩耍,好似稳如泰山。(第三章)

玉罗刹一招得手,剑光滚滚而上,慕容冲见势危急,双掌一错,霎眼之间把三名武当弟子打翻地上……(第十二章)

铁珊瑚挥箫迎战,战了十余廿招……(第十七章)

这样的语病,在整个36册的金庸武侠中,是很难找到的。

2009年,梁羽生先生仙逝。葬礼上,金庸献上花圈悼念梁羽生先生,挽联上写道,“悼梁羽生兄逝世,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挽联是对二人关系的准确总结,唯一与客观事实不符的就是“自愧不如”四字。当然,这是死者为大的传统,也是金庸先生的虚怀若谷。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点浅见,鄙陋十足;个人趣味,必有偏颇。要真正领略二人的风范,还需诸君自己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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