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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明|从第五届草书展说开去:如何应对“书风雷同”?

 攸州刀郎 2023-06-30 发布于湖南

——从第五届草书展说开去










文|薛元明 

第五届草书展业已落下帷幕。入展、获奖者固然可喜可贺,最终还要想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落榜者也不必气馁,调整充实,未来亦或可期。不仅每个书家个体要加以反思,书坛的有识之士,更应该从全局来加以探讨、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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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主要意见,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书风雷同”,所以不免有失望和微词。草书相对于其它书体,更强调创作的即时性,以及由此而生的激情加以助力,才能有创造性。“撞脸”和“撞衫”太多,势必引发舆论反弹。有人公布了统计数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学黄庭坚。应该说,不论有多少人同时学一个人,并没有错,黄庭坚作为一代宗师,历代取法者不计其数,结果各有所持,才是正常的。历代学黄而没有个性的“雷同者”,已经被淘汰了。当下出现模式化甚至套路化的雷同,有一部分原因是,取法黄庭坚的书家被浓缩在一个展览中,还没有经历时间的筛选。以古为鉴,确实应该有所关注。

首先要问,为什么会雷同?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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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上来说,现今各类媒介太发达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每个人都很难逃脱。各种资讯铺天盖地,想置身事外,不受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各种信息围攻的结果,书家的选择不自觉地就奔着入选、获奖的“目的”而去,怎样做是一种捷径,成为首当其冲要考虑的问题。“目标”确定了,就会付诸行动。之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黄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黄的书法大开大合,纵敛有度,正好契合当下的展厅要求。“展厅要求”简而言之——就是想尽办法,必须保证作品可以迅速地进入评委视野,进而形成一种既定判断标准:一定要有视觉冲击力,一定要有夸张,一定要有对比,不可避免地造成审美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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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的是,这当中存在“被迫雷同”的情况。就是展览对于规格的要求,展厅巨大,考虑到所谓的视觉效果,会尽量选择大的纸张,相同的尺寸,相同的竖幅,再加上可能相同的内容,想不雷同都难。顺便说一句,在展览作品中,抄写唐诗宋词常被批评。其实即便苏轼、黄庭坚这样的文学大家,也有抄写现成的文本,不可能任何时候都有灵感,关键是最终的作品含金量。当含金量不够时,各种问题便随之而来。自作诗文如果质量不够格,也将成为败笔。

再者,如果身临现场,可以看到展厅作品的安放考虑不周。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全部按照“同类项”来安排,所有相近的作品竟然摆放在一起,没有进行“有效的混搭”。对于观展者来说,无疑加重了雷同之感。从作品的“安放”不禁想到作品的“归属”,难道仅仅只是展厅?每逢展览结束之后,巨幅作品只能束之高阁,甚至从此无人问津。书法必须在传播的过程中,才能发展,发挥更大的作用。展厅是重要的场地,但绝不是唯一的场地。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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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主观上来说,不仅社会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培训班,乃至强化班、突击班,各级书协为了当地优秀书家能够尽可能地迅速崭露头角,也会举办各种公益班。这班那班的此起彼伏,使得书家在主观上形成某种“共识”,唯有这样做才是成功的道路,进一步强化了各种资讯所“促成”的审美雷同,在技法上出现了笔墨雷同:都喜欢用宿墨,再加点清水,一定要洇出层次,一定要有强烈的浓淡对比,一定要有夸张之笔,必须拉长,每隔几个字要来上一笔。从信息雷同到审美雷同,从取法雷同到技法雷同,书风焉能不高度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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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需要特别指出一点,社会上有专门针对各色展览的培训班,无论何种书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捷径”,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所谓“秘笈”——电脑集字。具体来说,一旦确定了某一则书写内容,通过电脑技术排列好集字,打印输出自己想要的尺寸来作为范本,反复临习,写几十遍甚至几百遍也在所不惜,只待纯熟,直至达到“完美”之程度。等到“作品”出炉,便可以投稿了。我曾在某个关于草书展的帖子末尾,赫然看到有一本专意推销的培训小册子,冠之以“×××社出品”,名为《草书形式设计与作品解析》,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封面最下方的一句话:用西方审美方式和视觉心理学重新解读国展作品。内容不看也知道,主要是各种书体和各个名家的集字内容,极为贴心地将疏密对比和形式设计等细节安排好。这哪里是什么“创作”,已经类似“大棚蔬菜”。照这样下去,草书创作基本上就变成了生产流水线的批量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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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目前草书创作的雷同,该如何看待呢?

尽管说,目前的雷同为人诟病,但从趋向上来说,已经是朝着“入古”的目标在努力。至于是“拟古”还是“泥古”,则另当别论。从整个展览的作品来看,拼贴、粘接仍然存在,显然已经少了许多,回归到笔法的锤炼上。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设计”从外观形式转到书写内容的对比经营方面,过犹不及。同样的内容写几十遍甚至上百遍,势必会将激情消耗殆尽此。如果更换一下内容来点题创作,水平落差极大。也就是说,获奖作品未必是真实的水准,眼见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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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书风雷同”到底孰好孰坏?

现在常常看到评委或名家被跟风、模仿,一窝蜂地学某一个人,容易出现雷同。但并没有哪项规定今人不能学,一窝蜂地学“二王”、学黄山谷,结果也是雷同。选择取法对象,关键取决于自身的条件。客观地说,有风可跟在一定程度上是好事,说明某个阶段存在一定的导向。但是,如果名家和评委被追的无路可走,本身应该加以反思。评委的提升也关系到评审的结果。为什么反对雷同,但最终结果却是高度雷同的作品全部入选?评委对最终评审结果负有责任,需要积极考虑如何来引导潮流。要避免雷同,一定会有办法,最直接的,针对雷同的书风,进一步倡导“好中选优,优中选精”。如果精品实在很多,多几件也无妨,留点时间看看各自的后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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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决“书风雷同”的问题,可尝试从三方面来入手:其一,对草书创作要求加以反思,进一步深入内核;其二,对展览的方方面面加以反思,当然不必不局限于此次草书展;其三,书家本体的反思,即对人的要求。

对于草书创作要求的反思,涵盖三个层次:

首先是取法上提倡“一家为主,多家为辅”,走融合创新之路。草书存在“共性”要求,比如草法和使转要求等等,也会在造成“雷同”。关键是要有“小异”。比如说,学黄庭坚书风不要紧,也可以尝试小字、小尺幅,反而可能更精致,照样出彩,不一定都要是“巨制”。浏览一些获奖作品,感觉“写得的好”,但具体“好在哪里”,说不出所以然。原因何在?若是问“我”在哪里?没有答案。雷同就是“无我”。徐渭、祝允明、王铎都学黄山谷,且三人风格皆以雄强奔放为基调,然各有侧重。就徐、祝、王三人而言,之所以可以“不同”,就在于融合创新,一家为主、多家为辅。自书体演化终止之后,这无疑是绝大多数书家的必由之路。有鉴于此,必须对整个草书史乃是书法史加以梳理,方能做到“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今人在取法上如果是单一的,又是浅尝辄止,必然雷同。不独于此,草书展乃至众多展览存在的问题,不仅是众多的书家彼此之间雷同,个人的多件作品也是雷同的,自己复制自己。这才是最需要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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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及百分之八十的人学黄山谷,剩下来的百分之二十的取法哪些呢?罗列一下,主要是陆机《平复帖》,王羲之《十七帖》,张旭《古诗四帖》和倪元璐草书等几类。看起来只是有限的几家,实质上存在多种选项。因为草书创作功夫不能单纯地只用在草书本身,必须注重“综合效应”——篆隶楷都要下功夫,也就是“1+n”的方式,能够有效避免雷同。说到底,取法什么,纯属个人喜好,只要能够得心应手,不必在乎别人学什么,或者不学什么,主要看结果,只要真正用了心思,就不会出现风格撞车。当然,这样做的周期可能比较长,与展览期限要求乃至目标要求,存在一定的时间冲突。

其次是重温古人的诸多标准,诸如功夫与天然,法度与性情,宁支离、毋做作,势与意,技与文,……针对当下草书存在的有性无功、有功无性、有笔无势、有态无意等诸多问题,可以对症下药。实质上,其间已经包含了“人”的问题,即对于草书家的要求,后文将进一步集中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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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是技法功力的积累是一辈子的事情,学无止境。不能重视形式设计经营而轻视技法,必须从技法到超越技法,否则就会落入窠臼——为形式而形式,为夸张而夸张,与上述古人的标准背道而驰。草书创作尤其强调“即时性”,才能凸显天然、性情。试想一下,将电脑集字内容重复书写几十遍甚至上百遍,“即兴”的成分丧失殆尽,必然少创造、多安排,少率真、多做作。

对于展览虽然司空见惯,仍要坚持审视、评估、总结和反思,越是熟悉,越可能忽视一些细节。展览有既定的规则和要求,一切都要按照既定的章程来办,方能做到公开、公正、公平。关于展览的评价,仁智各见。毫无疑问,这是当下书家的一个重要的平台,书家尽管要考虑入展目标,最终仍要从整个人生来全盘规划,实质是注重“成名”和“成功”的区别,重视展览而不唯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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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观点认为,针对草书展,应该强调“逸格”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展览也许只是完成一次创作任务而已,不大可能有传世的经典之作。但要想到一点,尽管时间过于急促会影响到创作,但并不是理由,急中生智也可以创造,在“应命”前提下能够巧妙化解,生成精品,还是要看个人积累。古人刻碑、写墓志、写春帖子词等等,就等于确定了一个个“主题”。按照既定的要求创作,显然对技法的要求更高。据此而论,草书创作可以按照目的和状态来划分:为展览而写的草书,满足既定的要求;为草书而写的草书,出于热爱或习惯,偏于技法,如日课系列、酬答系列;为自己而写的草书,更多是出于抒情,展现真实的自我,侧重艺术感觉,一旦有合适的契机,可能就会有佳作诞生。

对于书家的要求,乃是重点。回顾整个书法史,写草书的人屈指可数。当然,不管哪一种书体,要写好都很难。这其中,若确立一个难度系数的话,篆书和草书要单独而论,篆书有文字学要求,先要识篆,不能写错字,其次才是风格要求。草书精品的出现需要功力、才情及合适的契机并能够加以把握,故而以此成名者寥寥。这也就有了其它书体所不具备的难度——可资借鉴者寥寥,所以对创造性要求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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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是草书乃至书法创作的最高表现,包含书家的心性、气度、学养、风格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心性,属于中国古典哲学范畴。早在孟子时期,即强调“尽心知性”,佛教各宗更是盛谈心性,禅宗倡导明心见性、顿悟成佛。顿悟的前提是长期的各种积累和濡染。每件传世草书佳品的背后,一定有创作者的文化素养与时代背景的积淀。不用说太远的,离我们最近的那一代前辈,他们受到了严格的传统熏陶及艺术训练,经历了中国社会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是不可重复的一代人,涌现出诸多大师级人物,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简而言之,就是“有范”,是一个人心性、学养、品格等等总和最好的诠释,是榜样、是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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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力也是草书创作的重要条件。李泽厚将“想象”分为三阶段:一是原始想象,来自对自然景物的神秘性和对神灵的敬畏;二是伦理想象,来自自然景物引起的情感联系,如屈原诗歌中的美人香草;三是无概念想象,来自自然景物直接自由地联系各种情感和感受。借助想象,人生最终可以进入审美境界,把感觉有效转换成韵律,促成书法创作。艺术之美缤纷多姿,最值得称道的是创造之美。书法的本质在创造,依赖书家虔诚的心灵与澄澈的慧眼去发现。发现即创造。创造之美依靠想象力。尼采说过,艺术的想象,是调动一切手段,以达至完满,将对象理想化。书家一旦陷于功利而难以自拔,忙于培训而碌碌从众,机械地重复书写几十遍,是不可能有想象力的,只能将激情和敏锐的艺术感觉消磨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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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创作是书家精神状态的流露,起初会存在目的性,一旦到了最高境界,能不能理解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个体精神的充分表达,此时不再有所要表达的具体的对象个体,变成了抽象的精神世界。目的性既是存在的,却又是没有的——抛却现实利害关系的干扰和功利束缚。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无目的是“旷”,目的性是“达”,无目的的目的性之生成,就是所谓“旷达”,表现出超然物外、从容放逸、无拘无束的特点,作品才能具备所谓的“逸格”。对于书家来说,要以极高的艺术造诣和修养作为基础。书家从着眼自然万象到以“内观”净化身心,“致虚极,守静笃”,实现创作的大自在。历代草书大家的作品,之所以震撼人心,不仅仅只是技法,而是呈现各自独特的状态和情境,除了寄托个人的胸怀和情操,更主要是记录了身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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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而言之,草书相对于其它书体,会有一些特别的要求,比如才气、经历、性情和修养等。历代草书大家少之又少,已然说明了这一点。由此可知,大批量生产草书大家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目前单一的取法,太像古人,或者依托电脑集字,太像今人,盲目跟风,都是不可取的。取法今人的重点是创新思路,而不是亦步亦趋。单一取法注定只能沿袭,个人独创性来自于融汇出新,化古为我。提升修养是强调思想引领,不废临池,锤炼技法,是避免观念的固化以及创作的模式化和套路化。功到自然成,一旦有了合适的契机,经典之作便呼之欲出。退一步来讲,草书展乃至大多数书法展览所折射出来的问题,短期来看,是因为急功近利的原因,出现雷同,似乎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换一个角度,长期来看,并不是问题,因为任何书家的任何作品,最终必须经历时间的检验,结果就是“合并同类项”——历史终会将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精神风貌,真正具有创作实力的人留下来。归结到一句话,展览只是起点,而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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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明, 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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