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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京剧】说戏(上)

 cxag 2023-07-02 发布于北京

    作者简介:邓友梅,出生于天津。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著名作家。1942年参加抗战,1945年到新四军任文工团员,见习记者。1950年调到北京文联工作。发表小说《在悬崖上》,引起轰动。著有《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追赶队伍的女兵们》《烟壶》《那五》等。曾连续五年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邓友梅的创作风格可用刚健、平实四个字归纳。而最能代表其艺术成就的“京味儿”小说是《那五》《烟壶》等。这批“京味儿”小说,大都取材于旗人的故事。作家以独特的视角,描绘出今日读者不大熟悉的旗人的生活画卷,给人以历史的感悟和现实的启示。

Image邓友梅

  (一)

      今年在香港过春节,我去北角听了一次京戏,上海京剧团演出。

      我从小爱听戏,十几岁进文艺团体,也是由于梦想当红角作明星。无奈祖师爷不卖账。生来五音不全,而且那条嗓子高不成低不就。“抖来米法叟拉替”只能唱打头三个音。一到“法”就上不去了,这叫“没法儿”!剧团只得派我去点汽灯,发道具。走投无路,这才改行耍华扦儿,有些不甘心就此认输。凡有机会上台,总是当仁不让。五十年代初,北京文艺界过年时要开联欢会,一帮有瘾的朋友就凑在一块唱京戏。立了个规矩,专业演员只准坐在下边看,票友才许上台。场面和化妆却要专业演员来帮忙。北京有位画家叫李滨声,据他自己说,是姜妙香的徒弟。他来教我唱《宇宙锋》的秦二世。他告诉我:“你只要按我教的唱,准保台下的内行们都得叫好。”他教得挺满意,我学得也挺认真。是一位有名的小花脸来给我勾的脸儿,还告诉我:“这是茹富蕙的脸谱,就凭这个,上台就有碰头好!”临上台前,裘盛戎忽然来了,他说:“我给你们打大锣,敢情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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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边赵高和旦角的戏演到碴口上,我在上场门喊了句“卫士、掌灯!”台下果然就是一阵鼓掌。上场去一亮相,唱出两句散板:“昨夜晚观花灯与民同乐,见相府修得像龙楼凤阁”,不知为什么,底下哗的一声就笑了。我往下一看,只见老舍先生端坐头一排正中间,冲我直咧嘴。我想:“不管他,接着唱!”于是唱道:“卫士掌灯相府进,”然后向旦角一瞧,转身向观众打背弓:“哈哈!”一笑,再唱“灯光之下一美人!”李滨声原是这样教我的:但我想这么漂亮的美人,二世看了哪能只“哈哈”两声呢?于是临场发挥,做了个自认为颇有表现力的动作。这一来不要紧,秦二世“哈哈”完了,观众们可就哈哈个没完没了。裘盛戎偏还配合我的动作打了两声锣!全场就像炸了锅一样喊好。全场静下来之后,就听老舍不紧不慢的赞了句:“哎哟,可惜了的行头哟!”

      自那以后,我就谢绝舞台,不做业余演员而当专业观众了。五十年代初我一星期总要看五六场戏,不仅看遍了“喜连富盛世元韵”,看了“德和金玉永”,而且还赶上了尚和玉老先生、萧长华老先生。昆曲则有戏必看,看时也评头论足,才发现当观众远比当演员舒服。

      文化大阁命之后我就很少进剧场了,既忙且懒。看了一两场后,觉得如今的戏很难过瘾,与其进剧场耽误工夫,不如听老演员的唱片。

      这次去北角看戏,是受了萧铜文章的煽动。萧铜我以前并不认识,但听人讲过。一看他文章的北京腔内行话,更加信服,他说上海京剧团演得好,我想可能不错,就去了。路上还有点半信半疑。到那儿一看,果然不错。这才承认自己对目前京剧演出的成见太主观了点,就想:凡事总要多看看、多听听,反复核实再作判断,再说三道四。凭自己脑袋一热,就下结论,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自以为高明,实在是不值一笑的!

      (二)

      我看的这场,是上海京剧团第几场演出,已不记得。反正开场和大轴是邓宛霞女士的《挡马》和《玉堂春》,压轴是《吊金龟》。《挡马》这出戏,随着昆曲在四十年代的大萧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前,已多年没有人唱了,原来听说南昆有这戏。南方讲究“文全福,武鸿福”,大概是鸿福班的戏码。留给了传字辈的演员。北昆的老先生们我大部认识,五十年代初白云生、韩世昌、侯永奎、侯玉山诸前辈都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舞蹈团工作,我当时也在北京人艺。那时丛肇桓、秦小玉都还是十几岁的学员,他们的戏我差不多全看过。武戏他们唱《夜奔》、《刀会》、《棋盘山》、《铁龙山》,不记得唱过《挡马》。第一次我看《挡马》,是1952年在老东安市场内的吉祥,南昆来了几个老艺人作内部演出,那天的剧目还有华传浩的《芦林》、《捡柴》,有沈传芷的什么就记不清了,演出后颇为轰动。这以后,京剧院就排了这个戏,戏校的学生们也演这个戏,似乎越演越花哨,越火爆,但沉稳、成熟劲则越来越差,票友演出,这是头一次见,而且演得这样熟练,实在难得,很为邓家有这样的才女自豪。

      对邓宛霞女士的表演艺术,港和内陆多有评赞,我说不出更新的赞扬辞句,除去她的演出很成功外,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艾世菊老先生的张义和蔡正仁的王金龙。艾先生的戏我是早看过,也极佩服的。只是看他出现在“样板戏”中时,我非常的难过与痛惜,并且有些同情。那感觉有点像挺好的一块玉被人硬洒上一些泥污。有点不忍看下去。这次看他的张义,觉得泥污洗净了,玉则更灿烂夺目了。艾老演张义,本是大材小用,可是他认真严肃,一丝不苟,一站一行,举手投足,节骨眼肩膀头,真叫分毫不差,炉火纯青。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不抢戏,不夺彩,本本分分,不温不火。我觉得这才见真切夫,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上的满足,蔡正仁也是难得的好。嗓子好,作派好,台风好,真有俞先生的风格。

视频:梅葆玥 王海波 邓宛霞对唱《二进宫》

      而这一天给我更好的印象的是港的观众!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前年我在深圳过年,一个居住港的老朋友去深圳票戏,约我去看。我到后台看他。正碰上两个说广东话的朋友去给他捧场。那二位一手执笔,一手拿个本子问:“先生,我该在哪儿喊好。你说说我记下来……”我听了哭笑不得,以为港观众多是这样,这次才发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叫好鼓掌没有一处不是地方,而且热情激烈,是我在内陆几十年没见过的了,我真想替全中国的京剧工作者谢谢他们。有这样的好观众,还愁京剧不能振兴吗?

      (三)

      我说从香港的观众身上我产生了对振兴京剧的信心,这不是句客套。有好演员还须有懂行的观众,有好观众也得有好演员,相辅相成,京剧要振兴,这两者缺一不可。

      做个好演员很难,做个好观众也不易,总要多听,多看,多请教,一句话,得“入迷”。这次在北角看戏,不少观众随着演员在台下轻声哼,我太太觉得奇怪,我则感到极大安慰,因为好久没碰到这么入迷的观众了,三四十年前,我听白云生、韩世昌先生唱昆曲,常看到有人带着《缀白裘》、《遏云阁曲谱》,一边翻阅,一边击节,倾心恭听,该叫好的地方叫好。他们对表演者的尊敬,也引起了我对这些观众的尊敬。从叫好声中也能评断出这位观众的身份、修养。理想的叫好声是并不大叫,并不怪叫,时间不早不晚,恰在一个拖腔终了之后,由衷的、感叹的呼一声:“好!”这样的观众也多半能原谅演员偶然的失误。我也见过一些专以叫倒好来显示自己权威的观众,那叫法是先把“好”字拖长后加一个“”字,然后再尖叫一声:“太好咧!”有一年王泉奎、李宗义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在中和唱《大探二》,女演员唱错了一句,底下一位先生可抓到了自己露脸的机会,就是用这种叫法连喊数声,一边高声评论。我坐在台口,看到女演员眼泪串珠一样流下来,真说不出的同情,我旁边一个人说:“这个孙子太过分了。有本事你来唱呀;你上台没准观众冲你扔茶壶呢?”

      其实我这情绪也不对。观众有各式各样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到底看戏的外行比内行多,看热闹的人也有权表示自己喜恶。他们会跟着别人喊好,也跟着别人起哄,但他们根本上是爱京剧、捧演员才走进剧场来的。演员应当对他们真诚的欢迎与尊重,没有他们戏剧就没有了安身立命之点。我的弟弟是唱戏的,我就劝过他:要听各种各样观众的批评。就连那些专门在鸡蛋里挑骨头、靠骂演员来标榜自己的人的意见也要听。“人生大剧场”,在人生的舞台上,生旦净末丑,少一行角色也演不出戏来。

      但我也碰到过不吃这一套的演员。50年代有位南方老前辈,带着儿子到北方演出,来到天津唱三天。老前辈唱得极好,那位公子当时还尚欠磨炼,父子同台时,台下连声倒好。那位老前辈急了,唱到一半把场面杀住,摘下髯口,走到台口发表了一通慨慷激昂的演讲,痛斥观众这种不礼貌行为。最后宣布:“各位请到门口退票,今天的钱小老儿掏了,各位只当出来遛遛腿!”人们对此事褒贬不一,我倒以为此事虽不宜推广,但那位老前辈为了维护艺术家的尊严,偶一为之也未始不可。本来么,你花钱是来找乐儿的,谁又没绑架你,演员戏码早公布了,看得好往下看,看不好走人,伤财不惹气,有意见演完戏尽管提,起什么哄呢?

      (四)

      只要不是恶意挑剔,演员是应当充分听取观众批评,并努力改进自己的表演的。观众既严格要求,又尊重演员;演员既要有自信,又虚怀若谷。这样京戏的振兴才有成效。

      哪个演员也不愿出岔儿,可是台上出岔谁也免不了。表演艺术不同于绘画、雕塑、写小说,画好写完自己多看两遍,有错改掉,表演艺术是演员创作与观众欣赏同步进行的。一句话儿错出唇就收不回来,所以观众的谅解与合作十分重要。当年谭富英在天津唱《四郎探母》,嘎调“叫小番”没翻上去,台下连喊倒好连嘘,从此使他“影份”,他到哪个城市唱“探母”,“叫小番”都唱的上去,只要一到天津就玩完,在前台唱不上去,散了戏叫琴师吊吊,一吊又上去了,气得他打自己的脸。观众对演员这种侮辱性的打击,于艺术的改进有什么好处呢?有经验的教师是很懂这个道理的。沈玉斌先生在世时,和我谈到李玉茹大姐小时坐科时的笑话。头一回正式演出唱《玉堂春》,一连唱了两段“人言洛阳花似锦”,第二段头一句唱完,她自己发现了,吓得直翻白眼。沈先生是她蒙师,为她操琴,就小声说:“甭管,唱下去,唱下去!”居然把戏对付了下来。下台后沈先生也没苛责,说:“头回上台,记住就好,”并没因此打掉玉茹的自信。我曾问过李玉茹大姐,此事当真,她大笑说:“哎哟,他还记着哪!”

      但是当演员的也要有虚心听取批评的修养,不可自以为是。据说当年有个唱花脸的,专唱张飞,唱起来怪声怪气,动起来乱蹦乱跳,别人批评他,他还恼火。他一上台观众就抽签。剧团领导人没法儿办,只好炒他鱿鱼。这人不服气,剧团不干了就在家里唱,又唱得四邻不安。人们告到派出所,警察劝他不要唱,他说,“我这是正牌艺术,你们不懂。”警察说要唱可以,你到山沟没人地方唱去,不然拘留你。他没办法了,只好拿着丈八蛇矛到山沟去唱,自己唱没人听,十分寂寞,恰好来了个打柴的,他把丈八蛇矛一横说:

      “喂,你想死还是想活?”

      打柴的说:“好好的,我干么想死呀?”

      那人说:“想活就坐下听我唱一段戏,唱完放你走,想死我就给你一蛇矛!”

      打柴的说:“听戏呗,这有什么不好办的?”

      打柴的坐下来,那人就唱,唱了不到一段,打柴的跪下给他作个揖说:“先生,您还是杀了我得了。”

 【连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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