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爱玲《留情》: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因为慈悲所以释然

 一寸书 2023-07-05 发布于上海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九)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张爱玲《留情》
1
冰冷火盆、五彩鸭子
/ TRACE OF LOVE

这篇《留情》的开头和结尾都写得极好。

先看第一段。十一月里就早早生了火。先不说经济宽裕不需要考虑炭价,上海的十一月是初冬,衣服多穿点还不至于难以忍受,但是家中的清冷和人心的寂寞却是无法排遣的。雪白的灰是已经燃尽的炭,有点像米晶尧,以及他的正妻,他们曾经的感情。正烧得红红的,最终也将死去的炭,就像淳于敦凤,以及她和米晶尧这一段婚姻。

所有前仆后继的炭都曾经是“树木,后来死了”。此刻,新的“红炭”正“窝”在“雪白”的炭灰里,等着自己也烧成灰。“窝”字也妙,有依偎之感。

敦凤年轻时曾经是“青绿色”的树,后来丈夫早逝,她枯萎了,现在又活成了“暗红”的,不太张扬的火。再嫁后的重生,除了婚姻上的,还有一个女人的成长与改变——从曾经的青涩稚嫩变成暗色的稳重,一种生命底色的改变。

然而木炭很快也会烧成灰。谁能青春不变?谁能白首到老?更别提半路夫妻,彼此都不太懂,也不愿意懂。何况老公还比自己大了23岁,明年就是60岁的小老头了,也不知道还能相守多少年。但在这炭火中丢一颗红枣,如同石子投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又会因为小事而品尝到一点平常日子的“甜香”

此刻,炭的轻微爆炸声在冷清的室内可以被清晰听到,奇怪的是,竟如同小雨“淅沥淅沥”“如同冰屑”的嚓嚓。火与冰是极热与极冷的对比。看上去写的是滚烫的火,其实冷的感觉却增加了。

再来看第二段:“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留情》写于1945年1月,上图为1944年上海的结婚证书,与文中描写有些相似。

米晶尧与淳于敦凤的结婚证书,上面是西式天堂般的美好,仿佛理想的爱情。“泥金”是用金粉或金属粉制成的金色涂料,用来装饰笺纸或调和在油漆中涂饰器物。这种金碧辉煌的涂饰还在《花凋》和《红玫瑰与白玫瑰》那两篇里出现过。

前者是说川嫦戴着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项圈,“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后者是写王娇蕊接电话时的媚态,“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都是“泥金”,都有“小手”,让人仿佛感觉,用来撑门面的“金”色是庄重和令人窒息的。

证书中间是婚姻给外界传达的信息,下面却是中式的,日常普通的,婚姻之本来面目。明明是鸳鸯却只说是“两只五彩的鸭子”。只是两只鸭子,那么就褪去了爱情的美丽面纱,只是相依为命过日子的意思。

张爱玲描写结婚证时,抛弃了人为的粉饰,直指婚姻的本质。她跟胡兰成就没有结婚证,难怪要如此郑重其事地调侃这一张薄纸。1944年,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时,张24岁,胡38岁。没有婚礼,也没有正式婚书,仅有两人手写的一纸声明,写着“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而对于胡兰成这种情场老手而言,没有婚书约束反而正中下怀。敦厚质朴的张爱玲却天真地幻想着未来。

“淳于敦凤”的名字,带着淳朴和憨直的味道,肯定不是张爱玲随便乱起的。“敦凤”还让我联想到了敦煌和凤凰,凤求凰,暗示了“凤”择偶的主观能动性。高挂结婚证,也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主权。

“米晶肴”“米”也是作为饭票存在的,并令我想到美酒佳肴的谐音,以及水晶肴肉。好嘛,有米有酒有肉,这哪是普通的饭票?是一张豪华版饭票呢!作为家常便饭过日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类似原理的取名还有《倾城之恋》里的另一张长期“饭票”范柳原;《色,戒》里那个姓“易”的善变男人。看来张爱玲也很注重音韵。

2
原来是个偏房
/ TRACE OF LOVE

米晶尧说要出去,又似乎有点忌惮敦凤。敦凤想要假装不介意,但是快到知天命年纪的米先生还算善解人意,明白她并没有那般洒脱。所以大衣穿了一半,也还是去看着她,无奈微笑。此时敦凤的心情就如同她手里的绒线般纠结,“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听到敦凤一声“你去呀”,米先生反倒“又不便走了”。中国话真是博大精深,语气口音的不同,就能对应许多样不同的解释。短短三个字“你去呀”令人浮想联翩。

这一声“你去呀”恐怕既有恃宠而骄的嗔怪,也有楚楚可怜的委屈,到底是“你有本事去呀,去了就别想再回来”,还是“你去呀,反正你也不爱我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还是旁的什么意思,估计“老头子”还是拎得清的。

所以他“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地问下不下雨。只是看,并没有伸手试试,因为下不下雨其实对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敦凤大概懒得看他演戏,不耐烦地想要赌气走出去。米先生却又拦着解释去的原因:“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翻译过来就是: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去不是因为念旧情,毕竟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我今天要去只是因为她病得太严重了,没人管,我要是不去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吧?

敦凤怕下人听到,怕人看她这个偏房的笑话,转而大声吩咐佣人“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点灰给它窝着”,又是一个冰冻,一个保暖,一个“窝”字,都和开头的字眼呼应。豆腐和炭灰还都是隐藏的“雪白”。原本晚上的菜也是“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又是一热一冷。

敦凤认为“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份,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守寡十多年后再嫁,才能被认为“不过份”,可见她是个“美而安分”的女人。她的头脑如同脑后的卷发一样“有条有理”

“包在一层层的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朵朵地像个清水粽子。”显得丰满而又非常紧实有致。“鼓绷绷”的,像穿了“钢条”紧身衣。这种僵硬对应了后面米先生的“僵硬的大衣”以及身板的僵直。

米先生得知她要去舅母家,在书桌前摆弄“紫檀面的碑贴”,大概也是在思考进退。“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木头、石头、水、金属,越来越凉。一切都整洁有序,然而显得过于“冰” “冷”了一点,这个家似乎怎么都“暖”不过来。

敦凤临走问米先生怎么还没走,语气是“淡淡”的,并且假装看不见他的跟随,但又体贴地不想使他“露出老态”,走路时有意耽搁。敦凤给米先生留面子,不令他当众出丑,可能也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免得让别人注意到丈夫的年龄。

米先生很有眼力见,跟上她,还把她的包袋一并接了过来;看见她想脱大衣,就说:“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这句连同前面那句“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又说了两次冷的感觉。

米先生帮敦凤叫了车,说陪她一同前往亲戚家,令她娇媚地“似笑非笑瞪了他一眼”。这才说起,敦凤虽然“出身极有根底”,但从小到大都混在姨太太中间,如同“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对应着前面她唤佣人张妈时,声调低沉、“苍老”、很凶而又“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

据说《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也提起过“长三堂子”。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强调了姨太太地位的卑贱。“长三堂子”指的是晚清上海一带的高级青楼,又称长三书寓或长三妓院。长三就是旧时上海的高级妓女,因出局陪客、留宿标价均为三元而得名。这些妓女会被尊称为先生,因为普遍有较高的文化和技艺素养,懂琴棋书画,能唱曲说白

3
讨好的黑狗
/ TRACE OF LOVE

既然是“长三”一路的,那么对男人讨好的气质是少不了的。

米先生半路上看到小黑狗“润湿的黑毛微微鬈曲”,像“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像自己小孩的玩具,也很像敦凤的发型,因此狗不仅代表了孩子,也在影射孩子气的敦凤。而且敦凤也确实有点像他养来作伴的“宠物”。结尾处像小孩和小狗的“小风炉”也是如此。

玩具小狗也是“绿玻璃”的,眼里嵌着的两粒小水钻是“红圈”的,曾经有着青春的印记。只不过米先生再次想起,牙齿发酸想哭。现在小狗的颜色也变成半透明的“暗绿”了。

“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过去的日子乏善可陈,充满痛苦,不值得怀念,可是为什么,竟然真正触动内心,令他想要流泪?

米先生想起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嘴里“发冷发酸”“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他的世界是这样的“冷”,如同雪白的炭灰。

相比之下,黄包车里的米先生认为,“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哪怕“窗明几净”的家里,一样不如小小的黄包车内“温暖清洁”。也许因为此刻敦凤正紧挨着他,旁边多少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微雨的天气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湿溚溚,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这里又出现了狗的意象和湿冷的感觉。“大狗”殷勤、体贴,却有些令人不舒服。“棕黑”又对应了前面路边空地上“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以及后面敦凤脸映着的“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

其实就连糖炒栗子也是“棕黑”的。栗子“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就像敦凤对他的关心照顾,令他有些发晕。

米先生突然意识到,现在贴紧自己的妻“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但他这次不是出于爱情的冲动,而是精打细算的结果,只为了“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

然而,事情和他想象的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映着“棕”与“黑”的背景,敦凤“脸是红红、板板的”,如同红色的炭火,给他带来许多“恍恍惚惚”的温暖。然而她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不像是真实的。

“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反而好像关系很平等,令米先生自在。不像现在的两个人,就像他们各自的衣服,都是紧绷着、僵硬的、小心翼翼的。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却显得生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实在的东西。

表面上看,米先生非常有绅士风度,甚至有些窝囊受气,处处忍让着敦凤。实际上礼貌和尊敬只是增加了距离,而不是拉近。两个人的恩爱都有点浮于表面。

4
谁还没个“过去”?
/ TRACE OF LOVE

对于自己的上一段婚姻,敦凤又是什么感受呢?

路上“灰色的老式洋房”,蹒跚的、没有叫喊的“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都像是雪白的炭灰,也象征着敦凤上一次婚姻的终结,并且隐喻着米先生的暮气沉沉,还如同她此刻的心境,以及对婚姻的感受。“阳台阑干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还红着却瘪了的冬天里的菊花,佝偻的老妈子关着门,无不透着老年的无力。

敦凤本来很想告诉米先生自己看到、想到的东西,却因为心里有怨念,把话咽了回去。情侣或夫妻间的交流,其实有许多不要紧的“废话”,所以当一方主动闭嘴,或者两个人都变得无话可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敦凤回忆自己的婚姻,读者才得知她的母亲本身就是“老姨太太”。就像前一篇《等》里出现的“老法”姨太太一角,这类女人往往是最擅长讨好男人的,也特别为正房夫人及其他人所不齿。

敦凤隐瞒了米先生许多信息。首先是前夫的兄弟们普遍寻花问柳染病,其次是因为自己母亲的身份,和其他“娘家兄弟”们基本不来往,和他们说话也是瞻前顾后,各种防备。换句话说,她实际上是没有娘家可去的,所以不得不以回娘家的姿态,常来舅母家,忍耐“使她不能忍耐”的表嫂杨太太。

她连“做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这种小事都记得,对于上一段婚姻却记忆模糊。看起来丈夫还不如一件衣服重要或真切,但更可能是她选择性遗忘了。因为我们从她看到就立刻想到自己的电影《一代婚潮》中不难窥见一些线索。

一代婚潮》说的是一个男青年不满父母之命安排下的旧式婚姻,冷落发妻七年,爱上一个女演员,一心想与她结婚。男青年好不容易被父亲召回家,第二天一早却又毅然决然地走了,尽管妻子殷勤招待,苦述衷肠。于是妻子甚觉忧郁,服毒自杀,幸被人解救。最后还是小三觉悟,不愿夺人所爱(可能也不愿做小),主动放弃男青年,另嫁他人,才算断了男青年的念想,令其浪子回头。

这样看来,也许敦凤自己的婚姻也是非常不顺的,姿态也是卑微乞求的,没有守寡前已经守了不少活寡,而且不知道有过多少一哭二闹三上吊,所以看到别人家阳台上那只“凄厉地呱呱叫着”的鹦哥,会想起曾经的婆家。后面议论算命,敦凤也无心地说出“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

因为有这么多米先生所不知道的信息,所以在他眼中,敦凤才是“温柔、上等的”。而且敦凤喜欢来的舅母家也的确“新派”、体面。杨家在她舅舅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表哥也是留洋归来的。

在杨家这张麻将桌上,以前的敦凤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坦然”“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啬刻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又是一句鞭辟入里,“令人发指”的金句。何止是做亲戚呢?做人上面不也如此?阔时吝啬也无人敢腹诽与瞧不起,穷时却要看你用多少钱和物质来衡量感情,好匹配甚至高攀对方。也许因为我自己一直就是个愚笨的“穷亲戚”,又学不来聪明的套路,所以居然能体会到这句话的奇妙。

5
“紫”色的杨家婆媳
/ TRACE OF LOVE

杨太太这个角色,总会令我自动代入《爱情神话》里的倪虹洁,风情万种,娇嗲无敌,也有点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杨太太“春风满面的,红红白白”,也对应着“红炭”“炭灰”,拼力释放着热情,在不幸的婚姻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凤,却又亲亲热热”。杨太太是“新派”的有夫之妇,对于其他男性应该是很坦然的态度,无需刻意避嫌。这里反倒让人生疑,也令敦凤痛恨。

杨太太让女儿月娥学昆曲,是为了结交家境好的子弟们。这点很多读者都不难看得出。此时提到的昆曲《贩马记》的内容梗概如下:

明代陕西某马贩的续弦,乘丈夫外出,虐待其前妻留下的子女。后来子女逃出。马贩归家,不见子女,续弦谎称他们病死。马贩不信,追问丫环,丫环畏罪自尽。续弦遂与奸夫诬陷丈夫逼奸丫环致死。县令受贿,马贩被押入死囚牢。后来还是子女为其昭雪,一家团聚。

戏曲内容似在暗讽敦凤就是那个待前人不好的续弦夫人,还要牵扯上无辜的丫环诬陷老公。至少在杨太太眼里,她就是个令人鄙夷、发笑的姨太太,还要怀疑、嫉妒自己。

戏剧影视作品的影射,或明或暗令人遐想的色调,都令我想起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多次提及的“不写之写”。她可真是得了曹公的真传。

敦凤受不了杨太太的轻浮言谈,转身去了杨家老太太房里。

接着写到老太太房里的摆设:“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杨家老太太房间里的各种“金属”家具,连同前面说过两次的“包钢边的皮面方桌”,很冷,尤其是在深冬,说明杨家是个缺少暖意的地方,只有老太太房间里还有点“灰绿”,但老年人的这点生气也是有着炭燃尽后的“灰”色的。“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

老太太棉袍叉里露出的“肉紫色的绒线袴子”,倒是呼应儿媳身上的那件“假紫羔旧大衣”,一个真紫,一个假紫,都是用来保暖,却又不够暖的东西。杨家处处体现着冷。米先生和敦凤出了家门,又从一个冰窟走进了另一个冰窟。

关于“紫”色更深层次的寓意,在这本书前面的篇章里也是一贯的。在《白玫瑰与红玫瑰》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紫色代表那些妻子以外的女人,对于男人有着危险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在前者里面,提到振保的“桃花扇”,这样写道:“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分别用“粉”和“紫”来代表两类妻子以外的女人。

难怪我们看到杨太太也会想起王娇蕊,她们都是会令男人神魂颠倒的那种妖娆的女人。而且杨太太虽然是正室妻子,却也落得像情人似的。夫妻吵架,“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跟王娇蕊夫妻俩吵架的情景也有几分相像;生了许多个孩子,丈夫却很少回家,简直就是王娇蕊假如不离婚也会面临的命运。

杨老太太的“肉紫”色,或者说一种“粉紫”色,比起“红”来,似乎也是不太正的颜色。比较极端的解释是,考虑到米先生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她也曾起心动念过,又或许她年轻的时候,在如此洋派的家庭里,表现不见得就比儿媳好到哪里去。

杨老太太还让我想到下一篇《创世纪》里的匡老太太“紫微”。至于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要待重读到那一篇时再去细究了。张爱玲的一篇短篇就很够研读不完了。

回想米先生出门前所整理的“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里面竟也暗含着“紫”,“高高一叠子”则象征着他所经历过的女人。“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对应开头的“青绿色”,以及结婚证书上“淡青的水”,是他现在的希望,虽然过于“冰”冷了一些。

6
“穷人乍富,挺胸叠肚”
/ TRACE OF LOVE

敦凤跑到老太太跟前继续使小性子。想起米先生想去探望前妻,过去又和杨太太有勾搭,她故意半遮半掩地提起死去的前夫,好膈应他。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粉”好像自有一种未嫁女的单纯与娇蛮在里面。《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的阿妈秀琴就有一张“粉嘟嘟的大圆脸”。当老妈妈问起她办嫁妆的细节时,秀琴却又矜持起来,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任由阿小替她代答。

“淳朴敦厚”的敦凤也是“滴粉搓酥的圆胖脸”“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也是一样在米先生面前矫揉作态。

她不给老太太栗子吃,却说老太太不吃零食,正是验证了前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阔了,尽管可以啬刻些”的潜在心理。但是老太太后来说漏了嘴,埋怨“栗子不甜”,敦凤却无动于衷。

说不定老太太以前吃零食也都是躲着敦凤的,所以确实告诉过她自己不吃零食。因为敦凤对于“亲戚们的生日”之类的细节,记得很清楚,生怕“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可见毕竟不是亲妈,亲热都是表面上装出来的。

敦凤没有听出话中的漏洞,也许就像她直接问出月娥的生日为什么不对一样,说明她城府并没有那么深,思想也没有那么复杂,一如她名字里的“敦厚”。果然,很快她又口无遮拦地转述了算命先生的话:“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米先生自然很不开心,再次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他回到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但是却“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既然是“半旧式”,那么“红皮匣子”的颜色也只会是暗红;“暗金”的钟面,对照后面提到他年轻时和妻子看过的“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的大佛,都像他过去的那段暗淡了的婚姻。

但是以前虽然吵闹却有一种简单,不费心机,曾经的真挚情感如“红蓝宝石”般珍贵。不像现在的结婚证书是“泥金飘带”的,有着廉价的虚情假意;小天使的“玫瑰翅膀”,和“淡青的水”,都薄淡了许多。米先生“不时地看钟”“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就像时间在琐细的闲聊中流逝,催促着他尽快离开。

老太太也感觉到了敦凤的过分,忙打岔说她“穷算命,富烧香”。可是这话也是敦凤所不喜的。但敦凤毕竟是温柔敦厚的,对于逆耳之言,只权当听不见。这也是她成长历程中的必修课。要是没有厚厚的钝壳,她又如何走到今天呢?

敦凤对于从前的“穷”是讳莫如深的,而且现在“富”了也还是要去算命,说明她本质上仍然没有摆脱“穷”的心理。两个女人前面还在嫌栗子花生贵,现在倒都说算命的费用便宜,说明算命是她们认为值得花的钱。

后面提到敦凤以前“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以及也找过“外国算命的”,可以想见,她在“穷”的时候反而花了更多的钱在算命上面,以前看得很重,很虔诚,现在却只是“闹着玩”。这也反映了敦凤在个人命运包括经济上转变之后,心境的放松。

但是一再话里有话,借亡夫表达对现任的不满,米先生听得越发如坐针毡。敦凤继续提起,“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似乎也在影射和诅咒米先生的正妻,提醒他珍惜现在的岁月静好。米先生更加觉得“很难堪”了,接话也越来越敷衍。

还是杨老太太有眼力见,岔开了话题,并请米先生帮忙估价要卖的古董。“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她的确有不够成熟,不会说话,以及任性的一面。

老太太却在心里百转千回:敦凤没有心眼,说话伤人,“得福不知”。读者也从她的内心独白中得知,儿媳“不守妇道”所以儿子气得不大回家。可是“不守妇道”到底是不是杨先生不回家的借口,也很难说……

老太太一边心里说着“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一边竟然也羡慕敦凤:“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 这篇《留情》在许多地方都很有意识流的感觉。

有意思的是,据说杨家孙女们关注的《浮生六记》中的“老法结婚”,在书里原是没有的,却在舞台上被“加戏”,隆重演出。不管是老女人还是中年女人、年轻女人,甚至小女孩,都是爱看戏,爱做梦的,都把结婚列为头等大事。

7
冷暖自知的婚姻
/ TRACE OF LOVE

米先生比敦凤大23岁,甚至杨家的孙辈们,见到年纪和奶奶差不多的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顶多只称呼敦凤一声“表姑”就混过去了。

敦凤在心里比较着米先生和前夫。按理老夫少妻,妻子应该更被呵护,可是她却觉得他像穿了西装的“婴孩”,弱得需要人保护,而且有些拿不出手。这也可以理解,因为米先生再娶的初衷本来也是替自己养老,照顾自己。敦凤认为这样的“巨婴”是配不上自己的,就连同坐黄包车都那么“难为情”

米先生的“婴孩”的另一面与之前敦凤的小孩子面目重叠了。其实换位想想,夫妻俩谁不想在婚姻里做个受人呵护,身心放松,只需“敦厚淳朴”的孩子呢?

他们都还惦记着相处并不融洽的前任,不过两人的处境也有些不同。毕竟敦凤怀念的已经是“亡夫”,米先生却还有个活着的正妻,比她这个姨太太要名正言顺得多。

敦凤回忆亡夫,“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当初也许是嫌太坏,处处留情,如今缺点反都成了优点。当然,根据后面敦凤向老太太抱怨的内容,也许可以断定,这里面还暗指夫妻生活的一层意思。前面那句“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似乎也有此意。这也正是敦凤非常计较的一点。

米先生当初嫌弃妻子,如今也开始念及她的好处。现实中二婚的人,相处起来总要更加小心翼翼地权衡,更加不容易。《留情》这个标题可能既指对前人留情,也指对现任爱人有所保留,爱得不够。

当她又把话题暗自引回上段婚姻时,米先生拿着张报纸,又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钟。然后嘴上虽然说着“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当米先生谈到和妻子同去过的外国时,“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罣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后来她“叹了口冷气”,再度失言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但是就连自己也感觉到了出口伤人,因此有点发慌。虽然出身大户人家,但是母亲也是姨太太,敦凤在修养和历练上都明显不足,无论是情商还是格局,都差了些。

她这一次“很有份量的”挖苦,终于彻底把天给聊死了,直接促成了米先生的离开。且不提这次走亲戚本来就有多么无聊,敦凤关于死了活了的发言也可能在无意中正好提醒了米先生,不要忘了病重的正妻。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这个时候还能笑着,真的是很有涵养了,从他之前的表现中也能看得出来。正如杨老太太的那句评价:“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

敦凤不愿意向老太太承认对于米先生的感情和吃醋,可能也是因为不想担着人情,也不愿放下表面骄傲的姿态,类似那种“认真就输了”的微妙心理。

米先生离开后,敦凤和老太太聊起他的种种不好,主要就是两点:一是年纪太大,二是还有个正妻。她也一直是笑着的,然而是“幽幽”的笑。“敦凤楞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笑着”。

随意谈论着正妻的生死,盼着她死去,这“笑”冷漠到令人毛骨悚然。舅母也陪着她笑,两个人谈话时显得一团和气。

“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给老太太挑来热洗澡水的也是个“苍老”的人,走路颤颤巍巍,水洒了一地。其实老太太和他以及米先生又是什么区别呢?他们都是别人的饭票,都是不得不养活一大家子的苦力,还要受人支使、为难、挑刺。眼里的这一幕大概引起了敦凤的同情与心软。

接着是隔壁人家的电话铃声,“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敦凤不愿意懂得,不愿意妥协,有着一种自卫的心理,生怕自己吃亏。

然而“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被自己折腾的苍老凄凉的米先生,终于令敦凤的内心有所触动,激起了一种“母性的卫护”。孤独之中,她不愿意再把现在唯一的亲人再推远。那些亲戚再能解闷,尚不能供她吃穿,保障她过去艰难的“十二年”守寡岁月。

舅母夸奖挑水的苦力“年高德劭”,在敦凤的心里,就像是在说米先生的种种好处。

8
变了色的玫瑰
/ TRACE OF LOVE

老太太进浴室洗澡,杨太太挂在门背后的那件“玫瑰红绒线衫”肯定已经被热气薰着了,迟早“颜色薰坏”。她自从进这个大染缸一样的家后,就“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变成了一种“假”的紫色。

杨太太还让我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孟烟鹂。“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不能被改造成“活泼大方的主妇”,就会被丈夫嫌弃,觉得拿不出手;可是成了“活泼的主妇”,像是王娇蕊的做派,不还是一样被抛弃吗?

整本书里,女人的命运大多殊途同归。对照前面形容杨太太的“红红白白”,好像杨太太确实是变过色的“玫瑰”,并且对应那件被薰坏颜色的“玫瑰红绒线衫”。而且如此看来,米晶尧倒有一点像佟振保,都是放弃了红玫瑰而娶了白玫瑰。

可是没有男人在场的时候,杨太太就像换了个人,恢复到她原本的模样。“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说她“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却矢口否认,并抱怨起对家不管不顾的丈夫、霸占家产分配权的婆婆,把自己打牌的爱好说得冠冕堂皇:交结人脉,投资股票。总之,她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这个家的体面。

不过确实那个年代,女人除了靠男人,也没有多少可以谋生的方式了。杨太太无论做什么都是和男人周旋。连女儿的男同学她都能勾搭上。可是与其说她是为了生存,毋宁说是因为寂寞。杨太太除了打牌、育儿,没有任何自由和权威,就连女儿的夫家也不由她选,所以她积累了许多的愤懑与委屈,要在这片狭窄的天地里搅得浪声滔天,搅得“谁都看不得”。大概王娇蕊也是那样的。书中结了婚的女人,都像是养在金笼子里叛逆的“灰白色的鹦哥”,只能发出凄厉的叫声。

就像杨太太说的,敦凤找老公的标准,“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米先生完全符合她的条件。然而杨太太和王娇蕊这种人,在许多爱人里找的却不是现实条件,而是真爱。

杨太太握住敦凤的手是“雪白的,冷香的”,还有裹紧的假毛皮大衣,她给人的感觉如冷却的炭灰,再也燃不起来。她“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像要遮挡住自己的冷笑,但还是难掩“冷眼”。她看着敦凤,心里想着,年轻的“姨太太”们通常就是这样愤恨地称呼年长的正室为“老太婆”的。后文中她又“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讲述别人称呼自己为“太太”。

杨太太的老公也未必没有在外面养姨太太。她对于姨太太自然是十分鄙夷的。

敦凤与杨太太对话,跟刚才与舅母对话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宁可承认自己的吃醋,却不愿承认盼着正房死,只是抱怨钱上面的不自主。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全为了生活”才不得不再嫁的,很有些不情愿、不满意,尤其在牵线拉媒的杨太太面前,更是绝不能说得太美满,或表现出姨太太式的卑微。但是暗地里,她的态度其实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些同情起经济负担很重的“老头子”了。

果然墙壁薄,不隔音,从重复儿媳的“嘀嘀咕咕”这个词里可以看出,洗完澡的老太太显然是听到了杨太太在外面编排自己的话,所以纯粹无中生有,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地骂着熨衣服的老妈子。

正在尴尬的当口,米先生终于回来接敦凤了,令她“心里一阵欢喜”

9
老实人的恶
/ TRACE OF LOVE

杨太太一边用衣服抽打敦凤,一边夸奖米先生的周到,含着若有若无的醋意。她又“斜眼瞅着他”,问他好吗?(我又忍不住自动替换成了娇滴滴的上海话“侬好伐?”)米先生不可能回答说不好,但是说很好又正中杨太太一贯的口味,显得有些轻浮。所以只能很谨慎地笑着说“我还好,你好啊?”

对于杨太太这种身边从不缺男人的女人,敦凤是妒忌的。米先生也像是这位张扬的有钱亲戚赏赐给自己的。可是“时事不同了”,杨家也今时不同往日了。

“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因为看见茶杯上的“胭脂渍”,即口红印,敦凤开始嫌弃杨家的脏和穷。因为只有廉价的口红才会脱色。这口红印也暗示杨太太只是表面风光。

“新月形的红迹子”还让我想起王娇蕊“小红月牙”的指甲,以及振保想要抬头去看的天上的“红色的月牙”,以及阿小儿子百顺口中的“月亮小来!星少来!”月亮都像是浪漫风流的代名词。

后来打发佣人去买烘山芋,婆媳暗地里议论敦凤不再带礼物来,杨太太一针见血地讥讽了一句:“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强调的不是敦凤的阔,而是她的小气与经济,所以才会收下杨太太拣剩下的情人。

其实从喝茶开始,穷亲戚和富亲戚的位置就已经倒置了。杨家其实没有暖意,喝的茶也冷,三个女人之间也没有真心。以前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呢?虽然当了姨太太,被人瞧不起,没有地位却有钱,所以又有了底气,难怪敦凤跟人聊天时也总是强调金钱对于她的吸引力。她现在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别人的“巴结”,而无需再靠小殷勤来求得别人的欢心。

也许糖炒栗子是敦凤故意不给杨老太太吃的,为了报复他们多年对自己这个穷亲戚的防备。听不出漏洞,只是她假装听不懂、听不见而已。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她是一直这样做的。

也许你会想,敦凤不是温柔敦厚的人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心思?可是千万不要低估了“老实人的恶”。甚至她故意屡次提起亡夫的行为也可以归结在里面。钱钟书在《围城》中曾经说过:“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三个人坐在一处,敦凤“翻尸倒骨”地在记忆中检索着本应入土为安,乏善可陈的那点子“三角恋”,自我暗示:“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敦凤虽然嫌她装腔作势,却也知道她并不会真的看上这么个“老头子”,所以“算不得什么胜利”,但是仍然不必自觉矮一头,因为她现在过得比杨家更好。

前面杨太太单独和敦凤在一起时,还在炫耀自己“桃花运还没走完”,其实现实中也有这样一种人,甚至不论男女,自认魅力非凡,实际上更是因为向外界释放的信息十分强烈,所以才格外招蜂引蝶。就像张爱玲在其他小说里提到的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只不过那些大多是恨嫁的女孩子,杨太太却是生了好几个孩子的有夫之妇。这也更显出她的缺爱与可悲。

不管有无希望,杨太太不放过任何一次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的机会。米先生已经结婚,她还照样“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再次脑补了《爱情神话》中的Gloria)。

只有女同胞的时候,杨太太就把大衣裹紧,打牌的时候大衣却会滑下来,看到米先生更是直接把大衣当斗篷披着,因此可以显得小腿玲珑,留下个“花摇柳颤”的风流背影。斗篷显腿细,看来是多少年前就已被认同的时尚心法。张爱玲随便一句话就能把杨太太写得跃出纸面。

10
残缺的彩虹
/ TRACE OF LOVE

后来敦凤和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两个人已经开始互相给对方找台阶下了。

等到大家吃完“烘山芋”,都去看彩虹时,敦凤伸手拿起“绿玻璃的小塔”的寒暑表。那是她自小就熟悉的物件,就像米先生孩子的绿玻璃小狗玩具,……“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有了光就是透明的,没有光就会是“暗绿”。敦凤的“绿玻璃”是前者,正当时,米先生的“绿玻璃”却已经暗淡了,最光亮透明的美好留在了过去。

隔壁的电话铃声像是米先生的小心体贴,被粗暴地打断,敦凤听得“呆住了”,回眼看见米先生苍老肥胖的背影,映着雨后的天空。“淡蓝的天上出现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残虹的颜色是“红、黄、紫、橙红”。除了紫存有异议之外,其他都是暖色调。彩虹的颜色里面唯独缺了三种纯粹的冷色系:绿、蓝、(靛)青,就像中年人的生命历程,直通终点,只剩下短暂的余热和绚烂。

此刻的太阳也只剩余晖,然而那冰凉的钢筋水泥之上,毕竟还有谨慎稳重而又短促的金色可供人观赏。这金不是“泥金”,不是“暗金”,虽然“迟迟的”,缓慢、低沉、吃力且笨重,却也还是真“金”,很像年轻时的婚姻和炽热的情感。彩虹虽然是残缺、易逝的,却在一瞬间照亮了余生。

敦凤决定珍惜这短暂的人生亮色,所以临走时拿出米先生的围巾,叮嘱他“围上罢,冷了”然而讨好老公之际,仍然不忘自辩似地看一眼亲戚。以动了真情为耻,以精明算计为荣。敦厚的人偏要装出一副“聪明”的样子,免得人家看不起自己似的。也许刻意强调金钱的作用,才能冲淡她作为姨太太的自卑感吧。

那么,米先生自己又是怎样想的呢?

同样的风景,敦凤眼里只有米先生,没有了年轻时的“青绿”;米先生却想起了将死的正妻,悲哀地意识到,她所代表的,自己的青春记忆和如火朝天的生活也跟着死去了。过去无法忍受的“悲伤气恼”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痛惜。”失去之后才知道对方的好,永久的失去愈加令人感到痛惜。“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经的盟誓都已彻底灰飞烟灭。生如夏花,如此短暂,自己现在已经死去了一大部分,米先生未尝不也在怜惜着自己。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米先生经历了婚姻真味,才对使小性子的姨太太如此包容、忍耐,相敬如宾,敦凤也对米先生有了疼惜之情。因为慈悲所以释然,不仅米先生原谅了将死的妻,敦凤也原谅了米先生。

尽管有各种利益考量,甚至在这一刻都谈不上相爱,但这对半道夫妻都是懂得彼此珍惜的。看清残酷的婚姻真相之后,他们依然决定在冰冷的世界,不多的余生里,像炭“窝”在炭灰里一样,紧紧相拥,依偎取暖。

结尾的景色是夫妻俩和作者心情的写照,一改张爱玲阴惨惨的风格,突然有了一点温情的暖色。

“一只小风炉,嗗嘟嗗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空荡荡的弄堂里”,让人以为“是只狗,或是个小孩。”“狗”与“小孩”对应了之前米先生见到“空地”和小洋房时的内心景物,不仅是他的回忆,也和冒白烟的“小风炉”一样,对应着旺盛的生命力,也像他眼中比自己小许多的敦凤。

顺带插补一句,之前路上是“棕黑的小洋房”“灰色的老式洋房”,都对应着米先生和敦凤自己住的“小洋房”,是很晦暗的色调。

开头时虽然也写了炭火,但实则是冷的。初冬就冷得生了火;火盆是“小小的”;炭是死去树木的重生,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燃烧的声音“如同冰屑”。几乎通篇都是很冷的感觉,直到敦凤看到暖色的彩虹,以及金色的夕阳之光。结尾的“小风炉”对应开头冷感的小火盆,却是暖的,有生气的,所以像狗或小孩;因为摆在弄堂里、楼底下,所以有人间烟火味。

回家路上,明明是黄昏,却如同一切刚刚开始的清早。潮湿发了黑的墙,更衬托出梧桐叶子明亮的黄。“沿街种着的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树木、树叶本该是绿色的,但在深冬却变得枯黄苍老了,可在敦凤看来,却同样可以富有生机,就像她眼中的米先生。

张爱玲笔下的黄脸,不论男女,大多数都表示不健康。阿小的老公“脸色黄黄的”,女佣“黄着脸”,……似乎只有王娇蕊“棕黄”的脸不是这个意思。在《留情》的结尾处,本来苍老不健康的“淡黄”变成了如炭的“黑”。但黄毕竟是暖色,到底代表什么,全看个人心态。

“墨灰的墙”,代表黑炭与雪白的炭灰已分不清。管它是黑是白,是否健康,病态苍老的枯叶在她眼里变成了盛开的迎春花,就连落叶也变得俏皮可爱了。“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落叶也像她自己的心满意足——终于嫁了个好夫君,“抢在人前头”

小说结尾那一句,“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已然诛了多少人的心。但又立刻笔锋一转:“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更是足以令人感动得泪下了。何止爱情,什么感情不容易千疮百孔呢?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就像靠近取暖的豪猪,太近了又可能伤害到彼此。然而此刻,敦凤和米先生是真心相爱并珍惜的。

“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先前赌气没说前夫家的事,现在敦凤决定向配偶敞开心扉。她在心里原谅了丈夫,放过了自己。

多年以后,张爱玲自己也在感情之海中沉浮,如生如死之后,似乎也选择了活在当下,惜取眼前人。

11
张爱玲的色彩
/ TRACE OF LOVE

在色调变化上,这篇《留情》也像一道绚丽的彩虹,一层一层渲染,冷暖逐渐过渡。

令我略感讶异的是,张爱玲自己的画作却大多是黑白的,很少有色彩。就连自画像也是以黑为主,只带姿势,没有面目,一个妇人穿着时髦的洋装,脚跟离地,有点怯怯地望着远处,反倒像一个拘谨怯懦的女学生。

碰巧在《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最后一篇《多少恨》中,读到家茵晚上站在窗前的一段:“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里,她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股幽冥的智慧。”此时的女主,不同的想法冲撞着,内心激烈斗争着。大概这矛盾的无表情的身影中也有张爱玲自我的投射吧。

而且在她的小说中,“黑”似乎也是个悲惨的颜色,可能也代表了她自己的许多情绪。因为这幅画即使把黑白颠倒过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张爱玲偏偏没有选择用简单的、空洞的白来表达自己。

看到过她一套系列人物漫画,难得有点颜色,却也只是纯色。或许,如此丰富细腻的色彩,竟都留在她心中的画布上,书写到了文字中去了吧。

12
张爱玲的婚姻
/ TRACE OF LOVE

都知道张爱玲批判男人特别犀利精准,可是批判女性同胞也一样毫不“留情”。《留情》里面多次讽刺地提到“姨太太”,把敦凤比作“长三”。其他篇章里作为陪衬的人物在这一篇里做了主角。

至于题目为何叫《留情》,除了“手下留情”,留情给前任或现任的意思,可能也影射胡兰成的“处处留情”。有趣的是,胡兰成和张爱玲婚后,出轨的第一个对象就是17岁的周训德,一个比自己小22岁的小护士。而书里的敦凤就是16岁第一次结婚,比米晶尧差了23岁。总觉得有些暗含的巧合。难道除了文字包括颜色的游戏,张爱玲也喜欢玩数字游戏吗?

1944年8月才结婚,11月胡兰成就逃亡去了武汉。可是据说是在第二年的3月,胡才告诉她周的事情。那么1945年1月写的这一篇,难道只是神奇的预言?又或许对于“处处留情”的胡兰成,张早已在信件中觉出他的心思?想要知道真相,恐怕还需要查阅更多的资料。不过八卦终归是八卦,我们不妨暂且只欣赏文字本身的精彩。(对,猜的没错,我纯粹是懒而已……)

更巧的是,张爱玲也在和敦凤一样的36岁,遇到60多岁的赖雅,开启了老夫少妻的模式。自己把自己写进了小说里,真是比算命先生还要灵验。上一个令我印象深刻,有类似遭遇的作家是斯蒂芬·金。差点令他丧命的车祸,跟他在小说里预言的一模一样。如果你也知道其他类似的巧合,欢迎也在留言区说给我听

像《红楼梦》里的宝玉失信于黛玉一样,在张爱玲的小说里,男人的承诺经常是不可信的,有妇之夫们也很少有不拈花惹草的。也许她自己的经历令她在接下去的那一两年内,很难抱持乐观的笔调。不过,不能据此说她本人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在胡兰成之后,张和桑弧之间也有过一段虽然短暂却十分美好的感情。最后,她义无反顾嫁给了赖雅,甚至不惜为赖雅堕胎,活像她自己笔下的女人,例如《留情》里的淳于敦凤,选了一个大自己许多岁的老头,服侍到死。但她未必比敦凤更幸福。米晶尧好歹是有物质经济基础的,至少可以满足姨太太小富即安的生活。于是,更加感觉到一代才女的可怜、可悲。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后一段爱情到底快乐不快乐,我们也不能妄评,毕竟婚姻冷暖自知。只是旁观者看起来,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怒其不争。

原以为,张这样聪慧,对世事明察秋毫的人,甚至可能有些厌世,应该是孑然一身,茕茕独立的人设。可是为什么最后还是一定要被男人所拖累呢?也许到底因为人是趋暖的社会性动物,只要有一点微光就能飞蛾扑火。去掉才女、作家的头衔,透过精明、小资的表象,她的内心就是个极度渴望爱的小姑娘。

看得通透,不代表活得通透。也许有点类似“医者不自医”的怪圈。毛姆、张爱玲,不管男女,处在什么年龄层,哪一个不是对生活极富洞察力,爱恨情仇、生生死死全都看透?可是又有谁不为情所困,真正潇洒无畏地面对生命的末端呢?

然而有意思的是,他们的作品却都很有现代性,至今还能为当下社会带来慰藉和启发,丰富和照亮许多人的内心世界。






 相关文章: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写在前面的话

肥皂沫子像“有嘴轻吸”,通感还是拟人?

《年轻的时候》:情人眼里有金色的光

《花凋》:缺水的花,很快会枯萎

《鸿鸾禧》:“僵尸”新娘的祭台

《红玫瑰与白玫瑰》:情深错付,渣男理多

张爱玲《散戏》:热闹之后,是谁还在铺床叠被?

《殷宝滟送花楼会》:讥讽傅雷婚外情,笔墨官司引发的文人之战

《桂花蒸 阿小悲秋》关键词解读:女佣与上海,自我与他者的互窥

张爱玲《红楼梦魇》:红楼梦未完,人人梦不同

《等》:小诊所浓缩人间万象,色衰爱弛,还有什么值得继续等待?

 关注“一寸书”(qy-talk),更多好书,深度解读!


     

声明: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