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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这些年张爱玲被人误解的也是够了，大家都觉得她很丧气，很矫情，太脆弱，其实并不是，我很喜欢她，她对世界的看法是可爱而透彻的，看穿世间的无奈与人性的卑劣，却在无垠的苦海恨天里处处捕捉和享受生活的美好，大到路上看到邮差骑自行车带着老母亲，小到买到了一只好吃的香肠卷面包。??? 插播几句题外话，这几天工作上遇到了瓶颈，晚上一直睡不着，既生气又无奈，觉得曾经相信的那些东西都离我而去了，后来混混沌沌的睡了，醒来却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我想人类真是善忘而自私的生物，好像自带遗忘装置，保护你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有时候觉得生活悲伤无趣，可是想想那些世上精美有趣的事物，又觉得生活很可爱。?? 好在尘埃落定后，一切还算值得。?? 说远了，绕回来。??? 《留情》写于1945年2月，收录在小说集《传奇》中。?? 故事很简单，也并没有悲喜的结局：再嫁的寡妇谆于敦凤和米先生的一天，穿插着二人的回忆，对婚姻与家庭的感想，侧写了敦凤的表嫂杨太太和敦凤的舅母杨老太太。??? 张爱玲笔下再婚的女性很多，谆于敦凤、白流苏，甚至是实际上嫁了很多次，名义上却是未婚的赛姆生太太霓喜，她在少女时期和未婚的时候写寡妇与离婚妇人，想来也是身边类似情况看得很多。?? 民国时期政府时期离婚合法化后，曾经有离婚潮，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原有的封建包办婚姻占大多数，在民国后民众迅速的思潮觉醒，很多人对原来的配偶不满意于是采取离婚；二是妇女解放的浪潮袭来，很多女性反抗原有的封建家庭，于是选择了离婚【比较出名的是当时末代皇帝的淑妃文秀，和皇家离了婚并再嫁，想象一下当时的轰动程度】。?? 由此可知，当时的离婚率说不定不比现代差。??? 不过，谆于敦凤是死老公，米先生，我觉得应该是离婚。?? 开篇写了，米先生和敦凤是有结婚证书的。???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 这里有张民国的结婚证书，可以看出当时的证书都是这个模式。?? 小说的开篇，米先生的原配太太病了，他想去探望，又怕表面大方实际别扭的新太太敦凤吃味，拖沓着不好意思出门。??? 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 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 以前的男人真是情深义重，离了婚也要去看看垂死的前任，我没有讽刺，这是一个褒奖，毕竟现在离了婚大爆妻子秘密，和前任撕逼的前夫有的是。??? 敦凤表面上是不介意的，米先生三番四次解释，敦凤的表现依旧很大方，“你去吧，我没问题，不需要解释。”可是她心里难免有疙瘩，尤其是米先生解释的话，仿佛坐实了她的“小心眼、不大方”，还当着以前的老佣人，分外的让她下不来台。?? 米先生每次提到前任太太，敦凤都会有羞惭的不舒服，而敦凤的表嫂杨太太也腹诽过敦凤“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可以料想那时候风气保守，米先生和敦凤的结合，或许是因为认识了她，米先生和原配才离了婚，毕竟不能解释正式结婚还总有着姨太太的惭愧感是怎么回事。??? 于是敦凤决定去看舅妈家串门，米先生不好意思直接去看前妻，只好陪着她一起去了杨家。??? 关于谆于敦凤的外貌，张爱玲描写道：“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第一个反应是敦凤肯定是胖的，脸如银盘，身上的衣服也裹的紧；长得不会差，但是年纪不太轻了（透过杨老太太的内心独白，可以知道米先生有六十岁左右，敦凤的结婚证上面写三十六岁，就算结婚已经几年，敦凤也不到四十，这一对算是老夫少妻），她出身高贵，“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可以看出是一个有很强社会观念的人，并不是对自己的言行在道德方面要求严格，而是要符合广大群众的价值观念，比如她很看不上她活泼的到处调情的表嫂，不是为他表哥鸣不平，而是觉得一把年纪这样轻浮是“十三点”。??? 在去杨家的黄包车上，米先生想到了自己的第一任太太，也写了两人的过往，都是留学的学生，发生感情娶回来，并没有什么了解，脾气不对付，是一对怨侣，前任太太脾气暴躁，不光和他不好，和子女关系也差。?? 按说这样的夫人和年轻温润又时而带些轻嗔娇怒的敦凤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很远，但米先生却对她有着说不清斩不断的感情，并不是对她一个人的感情，而是对自己那段旧时日的惜别。?? 最年轻，最活力的日子，是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期间当然有种种龃龉，回想起来却难忘。?? 他年轻的太太敦凤，无论如何是不能带回那段岁月里面去的，于是只有客气的疏离，有为了晚年幸福的小心翼翼，是英雄迟暮的悲凉。??? 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小说的大半内容发生在杨家，主要出现的两个人物：杨太太和杨老太太。??? 杨太太，看起来是个十三点，其实只是那个时代背景下的特殊一类人，文章形容她像个法国沙龙女主人，一把年纪还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娇滴滴的，肆无忌惮和低下阶层的年轻人调情，男人不来追求她正当年的女儿而来追求她引得她沾沾自喜，轻浮的自己嘲笑自己“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敦凤对她意见挺大的，除了觉得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疯疯癫癫以外，恐怕还有些其他因素，她提到很厌恶杨太太老觉得米先生是自己让给她的，又腻歪米先生过去确实对杨太太有些特殊的感情。???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 杨太太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一向认为人是缺什么才特别要炫耀什么，像她的各种调情对象，属于一不能结婚，而不能赡养的，人数众多，料想也没有什么真心，老公常年不回来，应该是很孤寂的，所以越发的要找些情感安慰。??? 小说里有一段是杨太太在牌桌上讲荤段子。???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 这就好比酒桌上公开讲段子的女性，起哄的都是男人，女人恐怕只会笑话她轻浮。?? 只当着敦凤的时候“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 整个小说里我最喜欢杨老太太，一个厚道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只能算老人而不是女人了，同样的守了寡，跟不着调的媳妇生着气，操持一家子的为敦凤这个薄情孩子气的外甥女打圆场，同时同情着米先生，可是又很实际，数落着敦凤作为亲戚做的不厚道的地方，不知道礼尚往来的恩义。???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算命的段子后面有个让人心里发寒的转折。??? 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 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敦凤是个看起来无情的女人，她嫁给米先生，一来是为了老来无忧，二来是一种女人的心理上的胜利渴望，连白流苏都说过女人的胜利往往是来源于男人的倾慕，女人就是这点贱。?? 她守了十多年的寡，自己觉得自己也已经做到了坚贞，再嫁在社会道德上是挑不出什么问题的（前面说过了，敦凤这个人很看重别人对她的看法），对于选择米先生，恐怕是物质上的考量占九，感情上的只占一。?? 敦凤多次不顾会让米先生伤心，提起她年轻的前夫（而米先生连垂死的前任太太提都不敢提），还希望米先生多活些日子照顾自己。??? 不过我总是在想，敦凤真的像看起来那样的不在意米先生吗？?? 小说名是《留情》，敦凤对米先生的不满意，一来是嫌他老、丑，（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二来是自己的自尊心，不敢表现出来对米先生的真实感情，怕其他人笑话她一个再嫁的寡妇竟然临老还动真情（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有时候，人们因为有爱，特意装着冷漠，怕自己的爱落空，怕人家笑自己的痴情。（咦，这不就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痴情与长情开始是缺点，付出真心等同于“傻”了。??这个世界，我还是越看越不明白。???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敦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敦凤在自己的小日子里，骗着自己不爱小意温存的米先生，没有付出就不期待回报，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可惜一切都“没有”了，人生又有什么努力的意义呢？???写完这篇的时候正好赶上佟丽娅和陈某某的八卦期，大家闹着“世界上没有好男人了”、“不如孤独终老”、“余生你别指教了，我自己对付着过吧”。???其实世界无非是那么一回事，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也没有梦想中的那样美好。 就像米先生和敦凤，在千疮百孔的世界里，他俩还是相爱着。??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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