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夜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琵琶行》重读（3）

醒来，还是江水寒凉，月光苍白。 不知，何时流泪，只觉泪痕满脸。 可谓是—— 茫茫秋江秋月白，血色罗裙妆泪红。

壹

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尼采

这话的出处，网上有不同版本。

而我，最早是柴静文字里见过，见过便不再忘记。

有谁，不曾漫漫长夜里，孤独无声地哭过，便是世间的宠儿。

有人，哭过，便忘记了；有人，泪水未去，从眼里，流进心里。

某日，从心底回流进文字。于是，便有了诗，有了歌，有了艺术。

多年之前，重读《琵琶行》，便对琵琶女自述身世“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一句，发生兴趣，以为是解读琵琶女形象之密钥——

其一，琵琶女所梦，是怎样的少年之事——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这里，有几处细节需要注意。

“五陵”，是长安城外，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

后来皇帝迁贵族于此，便成阔人们居住的地方。因此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叫“五陵年少”。

（本文诸多理解，参考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不再一一注明。）

“缠头”“红绡”都是“五陵少年”赠送琵琶女锦帛之类的财物。

这里的关键是“争”——竞争谁送得多或抢先；和“不知数”——是夸张，也是写实。

两句十四字，极写琵琶女深受欢迎与追捧。

这些，和前文——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完全照应，只有可以让曲师“善才”钦服，优秀到使善歌貌美的“秋娘”嫉妒忌恨的琵琶女，才能让诗中的主人和客人忘归不发，才能够让有钱有势的“五陵年少”如此慷慨，并且——

“钿头银篦”，是指镶嵌着花钿的银质发篦，可见其贵重。

“银”一作“云”，我所以更喜欢后者，因为对五陵少年来说，东西贵重诚然重要，更重要的在于它们的美好。“钿头云篦”，是美的，当然也是贵重的。

如此贵重又美好的东西，却因为喜欢琵琶女的乐曲，高兴到不用拍板而以之击节——打拍子的程度。

云篦击节，击节而碎，可见琵琶女色艺双绝，魅力无穷。

少年如此，琵琶女又如何呢——

“血色罗裙翻酒污”前四字，以衣饰衬托她的青春貌美；后三字，是对其热闹奢华生活的形象描绘。

年年如此，日日如此，琵琶女的生活可谓——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贰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那些青春的奢华欢笑，那些美好的秋月春风，当时并不觉得珍贵，随随便便挥霍一空。似乎，只是转瞬之间——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

前一句，写时光流逝，容颜衰老，有李白“朝如青丝暮成雪”之意境。

风光不再，鞍马稀少门前冷落的琵琶女只得委身商人作妇，以度余年。

可以想像，青春的繁华热烈去远之后，年长色衰的琵琶女最渴望的不是嘈嘈如急雨一样的粗放热闹，而是如私语切切的温柔细腻，是柔软温暖的爱情，哪怕只是亲人一样的陪伴，然而——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利益，对商人而言，远高于不能吃又不能喝的所谓爱情。

浮梁——茶叶贸易甚盛的地域——买茶，远比陪伴年老过气的歌女更为重要。

于是，孤独的琵琶女只能守着一条空船，苍白的月光之下，对着寒凉的江水——

扮起旧妆，穿起罗裙，独自弹奏，独自歌唱。

弹着唱着，唱着弹着，不觉不知入睡，不知不觉有梦，所谓——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不知不觉有梦，不觉不知梦醒，所谓——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醒来，还是江水寒凉，月光苍白。

不知，何时流泪，只觉泪痕满脸。

可谓是——

茫茫秋江秋月白，血色罗裙妆泪红。

叁

“夜深忽梦少年事，觉来粉泪红阑干”，此联真佳句。

——苏舜钦

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具有极大的跳跃性。

因此，阅读诗歌重要的是以想象对相关内容、场景，自行补充。

比如“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既要想象琵琶女少年青春的往事，又要联系当下处境，方能明白其做梦的缘由。

对于后半句，有几点值得关注。

其一“梦啼”，可见感伤之深。

其二“妆泪”一词，重点不在“泪”而在“妆”字。

这里的“妆”，照应后文的“红”字，合在一起便是——

孤独的商人之妇，红裙浓妆，怀抱琵琶，对江而奏。

然后带妆入睡，才会有诗中的梦里啼哭，“红”泪纵横。

红妆而泪，妆泪血红。

中间，多少孤独，多少痛苦，多少欢乐，多少无人诉说的悲哀。

痛苦之时回忆起快乐的时光，是最最痛苦的时刻。

何谓痛苦，有人如此诠释。

而这样带妆入睡，梦啼而醒，妆泪纵横的日子；这样最为苦痛难熬的时刻，对琵琶女而言，绝非一天两天，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少年奢华幸福欤，年老沦落寂寞乎。

多想，如此问一问琵琶女。

所以唐汝询说：“自言本是京城女”下二十二句，商妇自诉之词，甚夸、甚戚，曲尽青楼情态。（《唐诗选脉会通评林》）

这里，琵琶女愈是夸耀青春时的奢华欢乐，愈见其年老时的孤独悲戚。

白居易所写，又何止一青楼女妇的命运。

琵琶女高超的演技，悲苦的命运，无可排解的孤独。

总是让我不禁想起，年轻时一经读过，便再也无法忘却的筱燕秋，还有毕飞宇的《青衣》——

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

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

筱燕秋旁若无人。

写于夜色中的

丁字樓澧沅居

未完待续

明日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