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说出,那样一个“愛”字——重读木心系列(3)无论是日记,还是讲堂的黑板,提笔写“爱”时,总是写作“愛”。首先,愛不是用来谈的;那些谈出来的恋愛,或早或晚、或证前或证后大抵都会被时间的飓风吹散或是自己风流云散的。“愛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最后,所有诸如性,如鲜花、如月亮,如海誓、如山盟,如房子、如车子、如票子的替代品,都非愛、绝非愛。正如木心说——愛,首先是棵树,是“锯断了才知”,“已经很大了”的树。④愛是,一棵“渭北春天”的树,树上有“江东日暮”的云。愛是,是你从未去过、此生不必再去的——却对某一扇窗子、某一个街道,某一间小店、小店里某一家常小菜,比你所在的城市还要熟稔的——某一座城市。愛是,是《非诚勿扰》舞台上的甜点师张丹丹,是她可以“嗅”出的味道;愛是,是那一碗——用“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用慢火熬上三四个钟头的素净又醇厚、清淡又清甜——的“白水青菜”汤。⑤愛是,“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是“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的“熨帖而微苦的味道”。⑥愛是,是每一个场景都有情充溢、流淌其中的一举手,一投足;愛是,目成心许的一见穿心,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静默无语;愛是,“在人群中,看见你”的看见与欢喜;愛是“看见你,走入人群”的绝望与不见。愛是,广场、车站,是莽莽人海之中偏偏转身的第二眼——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伏伦斯基一眼就辨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抽回身,正准备进去,但是这时他感到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的优雅内敛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那迷人的脸上露出尤其温柔的神情,让人心里不由得一软。在那短促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令她朱唇弯曲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中掠过。仿佛有一种违反她自己意志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和微笑中满溢出来。接着,她刻意收起眼睛里的光亮,但那光亮随着隐约可辨的微笑仍然停留在她不由自主地闪动的唇角……⑦犹记,初读《芹香子》,虽不懂得却欢喜莫名的那句——薄暮渐起的黄昏,是朦胧,是温润、温雅;而暗夜,过于浓重、幽深;夜色微明的清晨,是隐约,是清和、清芬,而白昼,过于热烈、喧扰。然因流泉而步入深山、为微云而待的暮春,都是愛所必须经历、穿越的时光。而从“目成”心许之日,到突如其来淹没彼此的今夕洪福,是数十步便至的开朗、豁然,还是数十年之后骤临的邂逅。一如雨果所说“悲哀是一只果子/上帝不使它生在/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⑨;因为,荏弱的孩子不止无法担起不幸,亦无力纵身幸福的洪流;她是沅澧之水岸旁心有所思未有敢言的如芷若兰的湘夫人;从诗经到楚辞,短短六个字,她跨越了六百年的时间:来到你的身边,已是暮色苍苍、楚辞茫茫。她是那个——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和你上床,你们都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上床,但不知道你们会在哪一天上床的——给你送来,一段生命里最好时光的女子。⑪⑥史铁生《史铁生作品全编·好运设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2月⑦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丁骏王健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这一段,我一见倾心的文字,最早帖出的是草婴的译本——草婴,是《安娜·卡列尼娜》国内最好的译者——然而,再伟大的翻译家面对伟大的作家时,自己都未曾有识的“小”便如日光之下的暗影,无可遁形地显现。伏伦斯基凭他丰富的社交经验,一眼就从这位太太的外表上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妇女。他道歉了一声,正要走进车厢,忽然觉得必须再看她一眼。那倒不是因为她长得美,也不是因为她整个姿态所显示的风韵和妩媚,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可爱的脸上现出一种异常亲切温柔的神态。他转过身去看她,她也向他回过头来……在这短促的一瞥中,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辉,但它违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隐隐约约的笑意中闪烁着。——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草婴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04月⑨转引自木心《文学回忆录·第四十六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四)》2013年1月⑪出自侯孝贤导演,舒淇张震主演的电影《最好的时光》;寻遍可怜的网络,无从找到确证;斗然记起,某年月日,在某本坚持“三有”——有趣、有料、有种和“三不”——不惜成本、不计篇幅、不留遗憾原则的张立宪主编的杂志书《读库》上,最早撞见这一句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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