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口的榕树下,没有招牌的老铁马面摊,站在路口都能闻到大骨熬出来的香气。 几张白铁桌椅总是座无虚席。 以目光横扫桌面便知是否真饕客,只要看见点鲁肉饭加半熟蛋的,熟客都会眼露赞许:内行。 这碗鲁肉饭生而最璀璨的一刻,是轻轻划破饱满荷包蛋,让金黄蛋汁流淌有如曙光耀眼。 接着,你得把握这黄金时刻,快速搅拌后伴随米饭与卤肉一起入口,这一碗鲁肉饭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金黄蛋汁搅饭蓄势待发,他正要享用这一碗至高的美味,身旁的人先开口:“我们分手吧。” 他顿了一下,回:“好。” 然后把耽搁三秒钟的蛋汁鲁肉饭嗑完。 两人的筷子继续挟着盘上剩余的黑白切,剩最后一块豆干时,对方让给了他。 吃完,付钱,对方跨上机车问要不要载他去地铁站? 他说不用了,知道地铁站在哪。 对方甚至没再多说一句:“刚好顺路。”就骑车离开。 那人身影淹没在车阵中,眼前一阵刺眼亮光兜头淋下,炙热的午后艳阳让眼睛都睁不开。 他走得很慢,没想过冬日的暖阳居然能汗如雨下,像扛着一整个夏天在背上。 “在那么神圣的时刻提分手,他是故意的吧?”他对文案同事秋秋说。 外头正下着雨,他们躲在公司后门的廊下抽电子烟。 秋秋喷笑:“果然是肚子饿就会生气的哈扣,比起分手更care的鲁肉饭!” “当然,”他冷冷的:“把全市第一的鲁肉饭跟劈腿男比?这不用选吧。” 秋秋 寻思:“这就叫做xx比鲁肉饭吗……” “请不要开黄腔。” “很不幽默逆……” 在亲朋好友面前,他能坦然调侃,能不留情嘲讽,能耸肩淡然带过,就像踩到狗屎那样诉说着某个寻常倒霉事。 只是他知道,分手过后再也没去过那个摊子,也不再吃鲁肉饭。 他不再靠近任何路边摊。 每个加班后的夜晚,同事们揪团去附近宵夜名摊吃面,他一再婉拒。宁愿到便利店买微波食品。 当在便利店冷藏柜上看见微波鲁肉饭时,他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十一点半,只带了一瓶冰啤酒从便利店出来。 今天的晚风有夏天的气息,忽然想起距离分手已经一个月。 加班果然是好东西,忙起来连时间都忘了。 胃里空荡荡的,也许就这样回家睡觉最好。 快到家的时候,在街角看见一盏灯火微弱的红灯笼,像一只红色萤火虫停在浓黑夜幕上,欢声笑语伴随阵阵炖煮的暖香扑鼻而来。 他看着“小坐关东煮”五个字,脚步不自觉被召唤而去。 推门而入,只有两张四人木桌椅与一个吧台的小店,实心木质吧台被擦得发亮。 扎着马尾的老板问:“一个人?” 他点头,走到店内最角落的吧台位置入座。 他看着菜单随性点了几样,不一会儿,老板送上整齐切好关东煮,以及热汤。 小口小口啜饮热汤,小火慢熬的柴鱼昆布高汤,清爽甘甜,嘴里还有些许柴鱼的尾韵,初次见面,留下好印象。 他一边沾酱吃竹轮一边想:终于找到可以吃的东西了。 店小,但处处有细节。大部分贩售日料的店家,总过犹不及,使用太多日本元素强调日式风味,最后反而味道与氛围都学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以视线审视整间店,看得出来是花巧思搭配过的:桌椅都是木质打造,日式门帘并不是用样板的红色,而是连剪裁都设计过的深蓝色。 老板虽留一小撮马尾,但绑着头巾看起来倒也俐落有型。散发温和气场,总是微笑与客人互动,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从不废话。 唯一的缺点是,吧台正中间的那个常客,超啰唆。十次去有九次看见那女人霸占那个“摇滚区”,叨叨絮絮讲一些琐碎废话,每个话题都让他想翻白眼(闺蜜的爱情故事、最近的明星丑闻以及社交平台猫咪的白痴影片),跟那女人聊天真是浪费生命,亏老板还耐着性子应答。 说到老板,虽然看起来有型,但他仍然注意到,白色厨师服上有一小块的红色酱料污渍,像是一个破绽。 明明是每个角落都一丝不苟的小店铺,却没发现自身身上再明显不过的脏污。那一小块红色脏污,像谜团窜出的线头,引诱着他的好奇心一探究竟。 直到某次那个叫莉娜的长舌妇讲到关键字:“老板你分手了喔!” 他没有这么感谢长舌妇过。 平时关闭的耳朵立即开启,沿着一连串的话语匍匐前进,爬进对话里。 嗯,从分手开始的故事,线头一抽开,串肉粽般的悲惨情节一个个随之而来——交往六年的男友一句话不说离开了,只留下满坑谷的衣服。 他想起自己存的两人份旅游基金,说好今年夏天一起去冰岛看午夜阳光。 没料到三个月前他们分手,理由是对方不满他长期加班(真正的理由是他早已与别人搞上床)指责自己应该跟工作交往。 “所以说不要跟创业人士谈恋爱……” 这句话听了就刺耳,他忍不住回:“什么结论?创业当然是想让两个人过更好的生活。” 才一开口就后悔了,他的话语像是打破无形的结界,老板与莉娜两人用诧异的目光看向他。 莉娜扬起一边修得精致的眉:“所以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他只得硬着头皮,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是不爱了。” “这根本不算解答!”莉娜嗤之以鼻:“你有交往的对象吗?” “曾经有。” “分手多久?” 他淡淡回答:“忘了。” “你看起来像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讲话却像三十几岁的人。” 这是老板第一次,向他说关东煮以外的话题。他莫名紧张,只得拿起竹轮假装镇定,说:“我是三十几岁没错啊。” 果不其然,那两人更加震惊。 他不知该不该为自己的娃娃脸高兴,“我今年三十三,刚下班,广告设计。” 没想到老板下一句话是针对他的衣服:“Yohji Yamamoto?” 他一脸讶异:“你也懂?”忽然想起偷听到的对话内容:“也是,你前男友是造型师,帮你囤很多衣服。” “你听得很仔细嘛!”讨厌的长舌妇回:“怎么称呼?” “叫我哈扣就好。” 老板又问:“Hardcore?” 他笑了:“没错。” 长舌妇插嘴:“哈啰.我还在这里喔。” 晚上十点开始到凌晨四点的关东煮摊,对他这样的夜猫子工作者很体贴(虽然他有时比老板还晚下班) 店门口一盏将暗未暗的红灯笼,端正字体的小黑板写着今日好物,温润的柴鱼昆布高汤气息,让整条街都温柔了。 夜归的人带着饥饿来,打着满足的饱嗝返家。一顿吃喝的萍水相逢,却是灵魂的深刻抚慰。 夜色越浓,心胃越暖。 他一直没跟同事说这里,就怕打扰自己这个新发现的小天地。 一个完全不会让他想起鲁肉饭的地方,一个让他逃避黑夜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那人幽幽的说,甚至没看自己:“迟早有一天,我会伤害你。” 忽然惊醒,他满身是汗,意识到又梦到三年前。 跟三年前一样,梦中对方非常痛苦,手腕上错综交织的伤痕早已干涸,沉默地坐着让护理师换药。而自己挂着两个黑眼圈在急诊室彻夜等待。瞥了眼挂白墙上的镜子,明明受伤的是对方,自己看起来却更加残破不堪。 从起初的惊惧、愤怒,直到此刻的麻木。他们对这出游戏都感到疲倦了:对方反复用自残试探他的爱可以多不一样;他越是坚持抵抗不分手,证明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都与爱无关了。 他甚至庆幸对方“体贴”的只在深夜发作,这样自己加班后可以去急诊室,不用另外请事假。 接到电话、回家视情况叫救护车或亲送医院,然后收拾满地血迹与器具——他自有一套SOP,手套湿毛巾黑色塑胶袋一应具全,随时清理干净溜溜。 啊对,然后穿着黑衣比较看不出被血染过的痕迹。 两年的耐力赛,最终对方对自己说:“对不起,我遇到那个,让我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提出分手。 以为他们之间,最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以为爱情结束得悲惨壮烈,甚至更狗血一点,对方被他感化决心痛改前非,他们重获新生,和平的度过余生。 他猜到前面,没猜到结局——我们两败俱伤,你遇到你认为更值得活的人。 每做一次这样的梦,醒时他就想吐。只是趴在马桶旁,消化的食物只成酸水,用尽力气干呕,想把梦给吐出来,却逼出满脸眼泪。 视线模糊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手机时间03:30,那人常打电话来的时间。 那人在晴天离开,留下深夜恶梦。 不会为了我去死,也不会为了我活着——那人的离开,像个一巴掌热辣辣打在脸上。 他是毫无价值,被抛下的人。 从此以后他只穿黑衣,为这不短不长的爱情服丧。就算后来跟劈腿男交往,也是证明自己可以冷硬心肠,又不是非那人不可。 然后一场劈腿烂尾的结局,再次把自己扫进漩涡里。 感应到四面八方的黑暗情绪如洪水般袭来,他赶在被绝望淹没之前,抓起钱包钥匙逃离这里。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自己。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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