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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十二章 上)

 小楼春日 2023-07-07 发布于广东

(十二上)

路遇吉人虎失威,密林飞雪探玄机。

试占卦象仰天啸,唯有乡亲识是非。

校园里没有粤北干校那样的寒冬,太阳准时从东方升起,然后到西方落下。校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已穿上短袖衣衫。在大楼旁、操场里劳动的牛鬼蛇神,尽管汗流满脸,但似乎感觉不到冬去春来,只是觉得春天又将逝去,初夏正向大地降临。

宝乾回校后,也加入到这一群人当中。可以得到安慰的是,与其他人不同,他得到了特殊的眷顾,能够回家居住,不用集中住宿接受二十四时的监护。然而,他亦和在这里一起劳动的老师一样,并没有因为这样便感到严冬已经过去,大地正在回暖。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时而出现“揪出叛徒陈宝乾”、“打倒地主分子陈宝乾”的标语;还有那无处不见的、佩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不胫而走的“某某昨天投水了”,“某某昨晚在家上吊了”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更令他触目心惊,胆颤心寒。他想,自己几十年来所追寻的,也曾为之付出过的社会,难道就是这样打打杀杀,人人自危,无时安定的吗?自己几十年真心实意跟随金悌、善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些与这个政权格格不入的事,而让自己成为“反革命”?自己一向教书育人,自食其力;所按组织指示继承祖辈的田产,多是用于支持抗日,支援解放军,也是活该被打倒的吗?心里堆积着一个又一个无法理解,也无法请教别人的问题。人们可以告诉他的是:某某处长,是一个长征老干部,昨天成为了反革命,被打倒了。某某原是红卫的头目,前些时候他带领红卫兵,批斗了几个反革命,最近他却被关进了牛棚。这真是一个莫知其极的、充满着诡变的时世。想到这些,宝乾感到茫然,但心里却又反而坦荡了。他告诉家里人:这样黑黑白白,颠来倒去的情况是不可能持久的,只要能活着,就一定可以看到这场戏的结束,找回自己要走的路。

就是这样,宝乾忍受着,又无奈地等待着,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写检查,作交代,接受革命师生的批斗。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快就结束了。宝乾接到了学校造反派的通知:他被学校开除了,必须在一个月内遣送回乡,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这一通知像一响巨大的闷雷,轰得宝乾直喘不过气。这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结果,但是,他很快便平静下来。他明白,这是一个不可抗争的决定,自己唯一能够做的是稳定静德的情绪。侥幸的是,孩子们大都独立了,儿子已工作,户口早已迁往朋友家;三个女儿亦已上山下乡,到了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会再受牵连;只有小女尚幼,但不经世事,对家庭的变迁感受不深,带在身边正好互相照顾。

稳定静德的情绪,这可是一件难事。静德出身于大户人家,是一个从来也不愁吃,不愁喝,备受父母宠爱的千金小姐,近十年来却经受着一个又一个的风浪,过着节衣缩食的艰苦日子,如今竟然沦落到了一贫如洗的田地,将要迎接她的更是与泥土、糞便打交道的体力劳动。她怎能不有所抵触呢。

这些日子,因为已经被“开除”了,宝乾也就再也不用接受监督劳动。现在他除了等待女儿与乡亲联系安置的具体事情外,就是寸步不离守在静德身旁,想办法开解她。静德本是一个知书识礼的人,她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更明白什么叫做“命”。经过几天的忧思后,她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一天,她对宝乾说:“世事真是难料,你说,一个人的遭遇是自己安排的,还是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你呢?”宝乾听后,只好笑了笑,说:“这可是一个争论了上千年的问题啦。以前我也是认为路是自己走的,现在看来,似乎又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安排着的呢。”

“可惜姑婆太不在了,不然请她到庙中找那个住持,问一个卦就清楚了。”

说起姑婆,宝乾不免有点失落。静德这话,一下子又令他回到了过去那种受尽呵护的日子。的确,那时候只要姑婆在,就好像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没有迈不过的关坎。姑婆手执佛珠,念念有辞的形象,又在宝乾的脑海中出现。这时的宝乾开始对姑婆那宽厚、仁慈的品性有了另一种的理解,他想,可能在冥冥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涵养着每一个人;对这个东西,姑婆往往依赖于与佛的通感而获得,于是产生了能让自己满足的宽慰。现在山穷水尽的“我”又能寄感遇于什么呢。宝乾一时陷入从来未有过的迷惘之中。他没有回答静德的说话,只是似凝神,似沉思地正视着静德。看到宝乾这从来没有过的态度,静德顿时有点慌了手脚,她轻轻推了推宝乾:“啊,你怎么了,说话呀。”

“唔,我想起来了。姑婆求神拜佛的办法,我是一窍不通,但文王、周公的卜筮法,我还是略懂一二的。”

“不要做傻事啦,早点休息,养养身体,才是实际。”

“时间还早,就聊当玩玩,开开心也好。”说着,宝乾便从那封条早已半脱落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蒙上了薄薄一层灰尘的《周易本义》,又找来了一盒火柴,选取了一些火柴枝权充筮草,于是便“分二”,“挂一”,“叠四”,“归奇”,口中轻轻念着,手指便在火柴枝中摆弄起来。很快,宝乾便惊叫道:“灵啊!验啊!天意啊!难违!难违!”站在旁边的静德,看着那一小堆一小堆的火柴枝,望着宝乾那惊异得有点出奇的神情,心里也暗暗吃惊,关切地问:“怎样啦,没事吧。”宝乾亦急忙说:“你看,一阳将尽,二阴随后,接着则继以三阳,这分明是乾下艮上的卦,是大畜啊。你说,这不是我们正面临的处境吗?”静德心里也怔了一下,但对此却一窍不通,忙说:“具体解释一下,听听也好。”

于是宝乾打开放在旁边的《周易本义》,翻到“大畜”卦的那页,对静德说:你看,这是它的经文,静德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这几个字。她没有说话,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到她没有说什么,宝乾便说:“谈谈你的理解,好吗?”

于是,静德说道:“这似乎真的是说出你的处境呀。近年来你就是'不家食’;现在要返乡了,也正是'涉大川’啊。不过总的发展却是'利’、是'吉’呢。是真的吗?”

宝乾笑了:“你真聪明,这些文字竟然也能读懂。好吧,承你贵言,这可能真是好事呢。你看,这个卦是上艮下乾,'艮’乃'山’之象,'乾’在'山’下,显示的不就是我'宝乾’正被大山所压吗!再看它的彖辞,是说:'不家食,吉。养贤也。’又说:'利涉大川,应乎天也。’我虽然近年来被离家监护,备受压抑,却多多少少免受了一场又一场的批斗,还可以利用这些时间思考问题,认识社会,丰富阅历,这就是“利”啊。现在即将坐船回乡,远离这个斗兽之地,或许可收怡养天年之利呢。你看,整个卦说的都是君子之德,谈的也是'利’'吉’'喜’'庆’'无尤’'道大行’,但愿这真的是天意了。”

说到这里,他们笑了。很快,静德便冷静下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自我陶醉,自欺欺人。你再筮一次看看。”

“哦,你又真是不懂了,筮卦在于心诚,在于守一。所以古人问筮都只能信其初筮,绝不重复再筮的。信不信也罢,事到如今,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样也可以自我安慰,日子过得快乐一点。”

静候了半个月的时间,宝乾、静德及幼女三人,便在造反派派来的监护人员护送下,携带着仅属于他们的书籍、衣物、被铺,离开了这个美丽而又混乱,可爱而又弥漫着戾气的校园,来到了久违,但却是熟悉的码头。

来这里乘船的人并不多,往来故乡与省城的船已不是记忆中的驳船了,而是一艘颇有载量的内河客船。船在河道上劈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浪花,在这条水道上,宝乾走过了不下数十次,每次的行程,都有一种对家乡的渴望,对亲人的思念,心中更洋溢着一股为家乡干一番事业的激情。如今,离开家乡已十多年了,在这回乡的水面上,宝乾心中生出的却是疑虑和不安。故乡的亲人已离去,房子也为他人所有,到哪里栖身?看到的又是些怎样的脸孔?日后迎接他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一生所学真的就这样荒废?船在行进着,坐在舱里,凝视着水面的宝乾,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悄悄地、不可阻挡地在脑海里出现。三个人坐在一起,气氛却是沉默的,像是凝固了一般。

下午五时左右,船终于靠上了码头。静坐在船舱内的静德不免担心起来,船上的行李是她感到最为难的。出发的时候,“护送”的人生怕你走不动,一下子便把行李抛上了车,搬进了船舱。现在目的地已到了,他们又抢先登上了岸,要求宝乾自己处理行李,说是要赶着到村政府办理交接事宜。这几个人说完便扬长而去。

这时,早在岸上等候的女儿及两个年青人走了过来,他们是贝乾朋友的儿子。前几日他们知到世伯父回乡,特地前来帮忙的。静德真的是作梦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还会有人专程来迎接她、帮助她。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这个“家”总算安顿下来了。房子是租借来的,是一间与别人合租的老房子,一进,中间是公用的正厅,两边各一单间侧房,宝乾租的是西侧的一间。这时,天色已晚,稍将床铺展开后,静德便忙着做晚饭了。

这是一顿简单的农家饭,烧的是大灶,燃料是乡亲们送来的稻草,没有肉,几根青菜便马虎应付过去。乡亲们互相送些蔬食,在过去农村是十分平常的事,但这个晚上,他们却吃得有点不同滋味。在经历着流放似的遭遇中,在彷徨于无归宿之际,却突然送来了这么的一股意想不到的温暖,虽然并不丰厚,感受到的则是千真万确的雪中的暖炭了。晚饭后,宝乾坐在床边,他不敢想象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进去。这种百无聊赖、彷徨无助的境况,即使是在监护期间,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突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呼叫声:“乾兄在吗?”

正在厨房里洗刷的静德,忙跑上去看过究竟。还没有等她辨认清楚,来者便一步跨过了门槛,说了声“大嫂,受累了。”这时宝乾已走了出来,喜出望外,拉着来者手说:“华兄,我本应先拜访你,你却是先来了。”同时把耀华迎进了屋内。兄弟两人,不免又叙起了离合之情。

耀华两兄弟,因个性梗直,早年便当上了右派,不久又被开除公职,弟弟耀能,早已回乡自食其力,耀华却被关押,强迫进行所谓劳动改造。前两年才释放回乡,在村里的一间木厂当木匠。

耀华努力安慰宝乾,他不但讲了自己的遭遇,也谈了自己对随遇而安的理解。他对宝乾说:“生乎不寻常的时世,就总会遇到不寻常的生活。千万不能自暴自弃,所谓学圣人榜样,这个时候,就是要学他们能够独善其身的榜样。”

耀华在滔滔不绝地说,宝乾也在默默地听,不时点点头,也偶然插上一两句,发出一阵由衷的笑声。这个时候,耀华总是笑着说:“你读书多,这些东西你比我理解得深,知得清楚。我是来与你接风、解闷的。”

他们谈着谈着,气氛也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就像几十年前,晚饭后,宝乾到耀华家,与他的父亲孟达聊天一样,谈天说地,兴尽而止。

临别时,耀华一再叮嘱,要放开胸怀,天是不会有绝人之路的。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我们一起去解决它。

一天的折腾的确有些疲劳了,送走了耀华后,宝乾深有感触,对静德说:“古人云,礼失而求诸野。真是有点道理啊。”

第二天,宝乾便按护送他们返乡的人员的要求,到大队报到,等待安排。已经是八时多了,大队办公室内还是空无一人。宝乾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不久,一个长得结实,约四十开外的妇女走进了办公室,宝乾连忙过去向她递交介绍信。

这位妇女望了一下宝乾,突然失声笑了起来:“哎哟哟,你不认识我啦?”

宝乾定了定神看着这位并不严肃的“领导”,心里有点犹疑,眼前的这个人,面孔有些熟,但又不敢贸然称呼,于是只好强笑道:“有点面善,但善忘了。”这位领导笑得更乐了,她心平气和地对宝乾说:“宝乾哥,你真是善忘了,我是阿喜的女儿阿珍呀。”

对阿珍,宝乾并不十分熟,但说到阿喜,宝乾就很自然想到童年时在荔枝园中吃荔枝的情景,这时宝乾才急忙地说:“啊,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认不得呀,你妈妈身体好吗?”

“她身体还可以,每天都与社员一起开工,担担抬抬的。”

“身体好就好,替我问候她啦。”

“你是大队干部?我是来向大队报到的。”

“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不用着急,村民都认识你,也了解你。”

“真想不到呀。”宝乾听到阿珍说村民都认识他,一时感慨得不知说什么好。

看到宝乾一脸无奈的样子,阿珍却大大方方地说:“其实我们都不希望你回来的,你不是耕田的料子,应该教书。只是你家人与我们联系,如果我们不硬着头皮表示能收容,你们那里的造反派就要把你送到粤北去,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方就麻烦了。由于这样,我们才最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接下来。”

“对呀,我现在几乎变成无主孤魂了。”

“回到家乡就好,你的为人,我们是心中有数的。妈妈说,过两天再去探望你。”

走出了大队部,宝乾心里也安定下来了。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对自己说些心里话,已是十分难得的了。看来,“随遇而安”,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生产队迟迟未有安排工作,这几天倒是有不少旧相识前来相聚。一天晚饭后,宝乾又像往日一样,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天渐渐黑下来了,静德也就把大门掩上。不久,大门又轻轻地被打开,在厨房里洗碗的静德还以为是风把门吹开了,也就没有理会它。可是随后却又传来了“乾兄,还未食饭吗?”的一声问候,这是十分熟悉的声音。静德定神一看,在朦胧的夜色中,清楚地辨认出是耀华的身影,于是赶紧答道:“华叔,这么晚了,请进。”只见耀华两手分别提着一大捆木料走了进来。躺在床上的宝乾这时也连忙起来,把房里的煤油灯拿到了厅前。

“乾兄,这么早就睡了?”

“无所事事,躺着养神。”

“多睡可是会伤身的呀,有时间,不妨到外边走走。”

“这么晚了,拿这些木料来干什么呀?”

“哦,这是废木料。我想老兄回来这些日子,肯定是缺少柴火的,就收集了一些,带过来了。”

这时静德连忙插话:“华叔想得真周到。花了多少钱?”

耀华听见静德谈起钱的事,便笑着说:“大嫂,你说说,我们两家什么时候讲过钱银的事呀?这些废料,我是随手捡来的,不用钱。你放心好了。”

说着就把两捆木料拿进了厨房,然后转进那小小的客厅,又开始与宝乾谈诗论文了。这时,宝乾才知道,孟达父子三人,因个性梗直,都被划成了右派,开除公职。因生活无着落,于前几年孟达便离开了人世。耀华带着几丝沉重的心情说:“潮流是个人所不可阻挡的,但环境是个人可以适应的。天无绝人之路呢,家父饱读诗书,却不懂得运用诗书,只知进而不知退,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离开这个世界。”

听耀华这么一说,宝乾只是频频叹气,说:“可惜,可惜,真想不到。”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闷了。耀华连忙把话题转了过来:

“这几天,村里不少人都在议论你呢。”

“是吗,我这个带罪骚人,竟成了新闻人物。”

“是呀,因为他们太熟悉你了。你要知道,平常的事,人们是不会有太多议论的;不平常的、奇怪的事,议论的人就必然多起来。”

“哈,哈。竟然在我身上引出这一堆哲理。”

“这也许就是物以稀为贵吧?”

“像我这样的情况,要说'稀’是绝对不是的;但说是'奇’大概还会有一点。因为'奇’,所以人们就误以为'贵’了。”

“哈哈,这样说来,你是集'奇’与'贵’于一身了,难怪认识你的人都替你惋惜,为你担心。”

“是吗,这可不是我造成的呀。这些议论还是少些好,多了会出麻烦的。”宝乾感到有点担心了。

“是呀,但你也应该感到,乡亲们讲的都是事实,他们是非分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心中都有个数,我想他们是不会为难你的。你大可大大方方地与他们相处。信不信?”

这是自己的家乡,是自己几十年来一直为它作出贡献的地方,为什么要躲起来,与乡亲们隔绝呢?宝乾觉得应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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