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教授的“律诗通韵新说”与毛泽东主席的通韵律诗（修改稿）芙蓉书阁|邓旺林 北大王力教授（1900—1986）在其《汉语诗律学》【注1】第一章《近体诗》的第四节《近体诗的用韵》中提出：“近体诗用韵甚严，无论绝句、律诗、排律，必须一韵到底，而且不许通韵。”后又在第五节《首句用韵问题》中说：“近体诗不得通韵，仅首句可用邻韵。现代诗人作律绝任意通韵者，不合于唐宋诗人的格律。”【注2】 在其1962年发表的一篇长文《诗律余论》【注3】中，王力教授也说：“古体诗可以通韵，近体诗原则上不可以通韵。”“起句借韵的情况并不能说明古人用韵很宽；相反地，它正足以说明古人用韵很严，因为只有起句可以借韵，而且只限于借用邻韵。起句为什么可以借韵呢？这因为起句本来可以不用韵。……起句借韵不能算是通韵。”【注4】首句借韵属于近体诗用韵的“变格”，“变格只是变通一下，仍然合律”；用通韵则属于近体诗用韵的“例外”，通韵“实际上是出韵，又叫落韵”。 总而言之，在王力教授看来，近体诗必须一韵到底，仅首句可以借韵；不能通韵，否则就是“出韵”、“落韵”。 而在其后来编著的《诗词格律》一书【注5】的第二章《诗律》中，王力教授却提出：“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诗，就不必拘泥于古人的诗韵。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见第二节《律诗的韵》最后一自然段） 王力教授此说显然与其“近体诗用韵旧说”（即“近体诗不得通韵，仅首句可用邻韵”等等）大相径庭，我们姑且称之为王力教授的“律诗通韵新说”。 王力教授虽然提出了“律诗通韵新说”，但他在后面谈古体诗的“换韵”时，又还说“律诗是一韵到底的。”（见该书第二章第六节《古体诗》部分）由此可见，其“律诗通韵新说”的提出，并无意修正其“近体诗用韵旧说”。 我们有理由认为，王力教授“律诗通韵新说”的提出，应该是与其在《诗词格律》一书中所引用的毛泽东主席的几首通韵七律有关。王力教授在《诗词格律》第二章《诗律》中共引用了毛主席以下9首七律： 1、《到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 2、《冬云》（“雪压冬云白絮飞”） 3、《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 4、《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 5、《登庐山》（“一山飞峙大江边”） 6、《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起风雷”） 7、《送瘟神》其二（“春风杨柳万千条”） 8、《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 9、《赠柳亚子先生》（“饮茶粤海未能忘”） 前八首均在讲七律的平仄时引用，最后一首在讲对仗的“宽对”时引用。而在讲律诗的用韵时仅提及第七首（详见该书第27页的脚注）【注6】 这9首七律中，就有5首（详见后）是在首句之外的其他句子中使用邻韵的。下面我们将毛主席的这5首七律，依其在王力《诗词格律》一书中的顺序，记录下来看一下其用韵的情况。 我们将各诗（包括所引用的唐宋律诗）韵字所属的韵部名称依次记录于诗后方头括号中。另外，为较直观地反映诗中韵字间关系（属同部或相邻），我们以A、B代表诗中各韵字所属的韵部（以第二句韵脚字所属的韵部为A），A与B具有邻韵关系，可以通押。 一、《冬云》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微微支支支】 此诗的通韵方式是“AABBB”。唐代诗人郑谷、僧齐己等在“共定今体诗格”时将此式称之为“葫芦韵”。唐代的李商隐、储嗣宗，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陆游、范成大和杨万里等著名诗人都写过此式律诗。就七律而言，李商隐至少写了两首，陆游和范成大各至少写了三首（详见本人《唐宋律诗通韵“三格”例说》【注7】）。下以李商隐的《茂陵》为例： 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 内苑只知含凤嘴，属车无复插鸡翘。 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妆成贮阿娇。 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肴肴萧萧萧】 二、《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寒删寒寒删】 此诗的通韵方式是“BABBA”。北宋黄庭坚、张耒等人都写有此式律诗（详见本人《唐宋“非三格”通韵方式例说》【注8】）。例如： [北宋]黄庭坚《清心院双清轩》 万劫千峰绕座隅，一泓澄澈见游鱼。 谁家栏槛烟云里，坐我潇湘水墨图。 人物度桥疑海市，楼台拍水信蓬壶。 潺湲枕底催乡梦，双井溪头有旧庐。【虞鱼虞虞鱼】 三、《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阳江阳阳阳】 此诗的通韵方式为“BABBB”。用过此式的人更多。如李商隐、欧阳修、苏轼、张耒、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等（详见本人《唐宋“非三格”通韵方式例说》）。陆游似乎用得特别多，下面就以他的一首七律为例： 《立秋前三日夜坐庭中偶赋》 绛阙清都侍宴还，天风摇佩夜珊珊。 月轮桂满蟾初冷，星渚桥空鹊尚闲。 一鹤每临云雨上，几人虚老市朝间。 试将绿发窥清镜，未愧仙姝玉鍊颜。【删寒删删删】 四、《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微微微支微】 此诗用“AAABA”式。李商隐、苏轼、黄庭坚、张耒、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人也都用过此通韵方式（详见本人《唐宋“非三格”通韵方式例说》）。下面举两首最近才看到的唐人七律为例： 方干《谢王大夫奏表》 非唯言下变荣衰，大海可倾山可移。 如剖夜光归暗室，似驱春气入寒枝。 死灰到底翻腾焰，朽骨随头却长肥。 便杀微躬复何益，生成恩重报无期。【支支支微支】 韩偓《昼寝》【注9】 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 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烦襟乍触冰壶冷，倦枕徐敧宝髻松。 何必苦劳魂与梦，王昌只在此墙东。【东东东冬东】 五、《和柳亚子先生》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阳阳阳阳江】 此首通韵方式为“AAAAB”，人称“孤雁出群”（也有人将此“出群”改称为“入群”。详见本人《例谈近体诗的“孤雁出群”格》【注10】）。唐代王建、李商隐等人都写过此式七律。下以王建的《上武元衡相公》为例。 旌旗坐镇蜀江雄，帝命重开旧閤崇。 褒贬唐书天历上，捧持尧日庆云中。 孤情迥出鸾皇远，健思潜搜海岳空。 长得萧何为国相，自西流水尽朝宗。【东东东东冬】 普通律诗（此指八句一首的）别称“四韵”。此“四韵”的“韵”指韵字而不是韵部，即使首句入韵的律诗，实有五个韵字，亦称“四韵”。如果就“四韵”而言，又不限于七律的话，我们可以看到更多与毛泽东主席的通韵律诗所用通韵方式相同的唐宋律诗。限于篇幅，下面我们仅以毛泽东主席的《长征》为例。 毛泽东主席的《长征》，其通韵方式，就“四韵”而言，属“ABBA”式。唐宋时期采用此式写作的通韵律诗，五律似比七律较为常见。就连唐玄宗李隆基和宋太宗赵炅都曾写过此式五律： 李隆基《赐道士邓紫阳》【注11】 太乙三门诀，元君六甲符。下传金版术，上刻玉清书。 有美探真士，囊中得秘书。自知三醮后，翊我灭残胡。【虞鱼鱼虞】 （“知”一作“兹”） 赵炅《逍遥咏》（其十八） 逍遥名不易，一法贯真宗。入位谁分别，深玄隐大功。 杳冥难测度，象外理皆同。洞府群仙侣，三天顺九重。【冬东东冬】 从以上所述可见，毛主席这5首律诗所用的通韵方式，都是古已有之的，而且都有不少诗坛大腕采用过，有的还得到封建帝王的认可。这说明，毛主席这5首律诗，均继承了前代诗人律诗通韵的做法。毛主席写作多首通韵律诗，这不只在客观上肯定了律诗的自由通韵（就诗中借韵所在的位置而言。下同），同时也动摇了王力教授的“近体诗用韵旧说”。 清代乾隆年间翰林院编修汪师韩【注12】在其《律诗通韵》一文（载其《诗学纂闻》【注13】）中指出：“律诗亦有通韵，自唐已然”。清代诗坛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之一，又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的袁枚【注14】在其《随园诗话》第十二卷中说：“余祝彭尚书寿诗，七虞内误用'余’字【注15】，意欲改之。后考唐人律诗，通韵极多，因而中止。”这也支持了汪翰林的说法。汪翰林还说：“元人律诗通韵尤多”。他从唐代和元代的通韵律诗（包括排律）中列举了许多例子。从汪翰林所列举的诗例来看，他不但认可律诗可以通韵，而且认可律诗的多种通韵方式。由此可见，汪翰林也是认同律诗的自由通韵的。 汪师韩曾当过湖南省学政、日讲起居注官，又曾主讲有“全国书院之冠，京南第一学府”之称的莲池书院（又称“直隶书院”）。其关于律诗通韵的意见，本是极具说明力的。可惜《律诗通韵》只有千字左右，又流传不广，其所举诗例有不少亦已难以得见，加上其他种种原因，其影响力自然远不及王力教授的《汉语诗律学》那么强大。 王力教授很可能没有看过汪翰林的《律诗通韵》一文，而其所看到的唐宋通韵律诗可能也不多，所以才会固执其“近体诗用韵旧说”。 按照王力教授的“近体诗用韵旧说”，毛主席这5首七律均有“出韵”之失。特别是《冬云》这一首。因其与李商隐的七律《茂陵》（见前）、《无题二首》其一（“凤尾香罗薄几重……”）同属葫芦格诗（“AABBB”式），而李商隐的这两首七律都被王力教授列为“出韵”之作。【注16】 对于毛主席的这几首通韵律诗的用韵，王力教授肯定想得到，即使他选择避而不谈，还是会有人以其理论来判定毛主席的这几首律诗存在“出韵”的问题（我们在网上就曾看到有人批评毛主席这五首律诗“出韵”“落韵”，其根据便是王力教授的“近体诗用韵旧说”）。这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可说是过莫大焉、非同小可的。王力教授的《诗词格律》一书早在1977年12月就曾由中华书局出版，且属于第2版；加上该书引用了毛主席的不少诗词（第二章《诗律》引用了9首七律，第三章《词律》引用了14首词），可见王力教授此书应该就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编著的。这对于我们理解王力教授何以会提出“律诗通韵新说”不无帮助。 在《诗词格律》一书的《结语》部分，王力教授说：“假如我们学写旧体诗词，就应该以格律为准绳，而不能以突破束缚为借口，完全不讲韵律和平仄。如果写出一种没有格律的'律诗’，那就名实不符了。”王力教授这样说，不是正好把其“通韵新说”推翻了吗？如果“不得通韵，仅首句可用邻韵”真是近体诗用韵方面的铁律的话，那么，王力教授说“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诗……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岂不是在误人子弟吗？我们由此更看清了王力教授由于死抱其“近体诗用韵旧说”不放而造成的捉襟见肘的尴尬。 王力教授提出“律诗通韵新说”，是出于“为尊者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没必要去深究。王力教授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而提出“律诗通韵新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律诗通韵新说”在客观上正确地反映了前人近体诗用韵的实际。“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唐宋时期很多诗人就是这样做的，近体诗的自由通韵在唐宋已经普遍存在（详见本人《唐宋近体诗自由通韵例说》一文【注17】）。我们不妨将王力教授的“律诗通韵新说”视为其对自己“近体诗用韵旧说”的修正（清人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曾说过:“作者之用心未必然, 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并加以充分的肯定，这不但有利于我们全面而准确地了解和把握近体诗的诗律，也有利于今后近体诗写作的健康发展与繁荣。 【注】 1.王力《汉语诗律学》最早于1958年1月由新知识出版社出版，是“第1版”；1962年改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称为“新一版”；1979年11月出版该书增订本，称为“新2版”仍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王力教授1978年2月21日的《重版自序》中说：“这次重印，没有作大的修改，只增加了一些附注（原有附注五个，现在增加三十二个）。新加的附注就是对此书的修订和补充。” 2.在《汉语诗律学》增订本中，王力教授在该论断后面有“附注”（属全书“附注九”）：“唐人偶有形似通韵的诗，但是，其中必有特殊的理由。……可见古人认为落韵是严重的过失。”从该附注看来，直至1978年初王力教授仍是认为近体诗不能通韵。 3.该文后括注：“原载《光明日报》'东风’，1962年8月6日。”见王力《诗词格律》（见注4）P201—223。 4.王力先生此说语焉不详，有些费解。首句的“借韵”不算“通韵”，那算什么？首句的借韵与通韵有何本质上的区别？清代翰林院编修汪师韩在其《律诗通韵》一文（载其《诗学纂闻》一书。详见注13）中说：“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韵字。盖此韵原不在四韵之数，谓之'孤雁入群’”。他是把首句的借韵视为通韵的。王力先生说“起句借韵不能算是通韵”应是与其将通韵等同于出韵、落韵相关。 5.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月北京第1版，书号：ISBN978-7-02-017008-1。三河市博文印刷有限公司2022年1月第1次印刷，由全国新华书店等经销。 据南樟书屋《一本〈诗词格律〉》介绍，中华书局早在1977年12月就曾出版过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属第2版），统一书号10018·409，列入“中国文学史知识丛书”，当时没有附录《诗律余论》。 《一本〈诗词格律〉》的网址：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48811518723534487&wfr=spider&for=pc 6.该页脚注：“我们有意识地举一些在今天看来不必分别，而前人在律诗中严格区别开来的韵，如东与冬，鱼与虞，庚与青。其余的韵可以参看下文各节所举的例子。四支，张巡《守雎阳诗》，65页。……二萧，毛主席《送瘟神》（其二），46页。……” 7.邓旺林《唐宋律诗通韵“三格”例说》网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3/0624/11/1146003_1086036738.shtml 8.邓旺林《唐宋“非三格”通韵方式例说》网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3/0626/10/1146003_1086286134.shtml 9.此诗中“桐”一作“梧”，“鹅”一作“蛾”，“添”一作“嫌”，“唯”一作“微”，“徐”一作“斜”，“魂与”一作“云雨”。 10.邓旺林《例谈近体诗的“孤雁出群”格》网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3/0603/14/1146003_1083326030.shtml 11.唐玄宗此诗“书”字重复押韵。唐玄宗还有一首6联的五言排律《端午成殿宴群臣》其首联“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和第三联“事古人留迹，年深缕积（一作绩）长”也是都用“长”字押韵。唐代王维、李白、储光羲、杜荀鹤等和宋代张耒、陆游等都写过用同一字（词）重复押韵的近体诗。 12.汪师韩（1707—1774？）：清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字韩门，又字抒怀，号上湖。雍正十一年（1733）癸丑科二甲进士，入选清书庶吉士。乾隆元年（丙辰。1736）授翰林院编修。 13.《诗学纂闻》是汪师韩的诗论文集。共一卷。网上有“世揩堂藏板”的电子本。网址：https://www.docin.com/p-603425560.html 14.袁枚（1716—1797）：清浙江钱塘人。少负才名，乾隆四年（1739）己未科进士、庶吉士，曾任溧阳、江宁等地知县。三十三岁时父亡，即辞官养母，在江宁（南京）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筑室定居，以诗文自娱。 15.“余”属鱼韵。 16.详见王力《汉语诗律学》第一章的第四节《近体诗用韵》和第五节《首句用韵问题》。 17.《唐宋近体诗自由通韵例说》一文网址：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3/0707/12/1146003_1087664076.shtml 2023年7月初稿，9月19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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