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求义」和「引证方言」是清代训诂学的革命之举。在对近代汉语文献数据进行 训释的时候,仍需要继承清儒方法的精髓,当然也要实事求是地加以改 革。 这里说的近代汉语文献资料,主要指从敦煌手卷到明清小说这类反映口语的资料。 清儒的训诂对象多是先秦两汉文献。近代汉语文献资料有所不同。 首先,这类数据 着重记录现实口语,因而俗字甚多。大量的新字 (主要是新形声字) 已经打乱了《说文》 的谐声系统。 同音替代习惯也超越了《切韵》反映的中古音系统。第二,这类资料多经 过手抄流传,造成很多错讹,缺乏秦汉文献那样的校勘传注功夫的积累。 近年来,近代汉语资料的训诂有很大发展,但有些论著颇有重义不重音的现象,对 同一字词,往往释义相近而读音认识差异很大。有的注释者比附方音过于 轻率,也影响 了对词义的深入正确的理解。 本文仅就《金瓶梅》中「扛」字的音义和字形讹变的分析,探讨一下近代汉语词语 训释的方法。 《金瓶梅俚语俗谚》 版本和校勘问题 《中国语文》1993 年第2 期载张喆生〈金瓶梅词语短札〉一文。其中「擦」字一则, 用邳县方言阳平调的「擦 (?) 」论证,引例只有一条: 第五十八回:「金莲道:『你明日夹着你那屄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潘姥 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 张文依据的不知是哪种版本。讨论《金瓶梅》词语最好是利用「万历」本《词话》, 并注明页数。据查,张文引例见万历本第五十八回 15 页上,而要论 证的「擦」,该处作 「证」,在第 10 行。 不讲究版本,论证就失去了基础。 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以下简称白《词典》)679 页也引用了这一 例句。 证zheng, 顶撞、抢白 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他,走哪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五八15 上10/773 )(斜线后的页码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删节本《词话》─本文作者注) 字形作「证」,当是简化写法。注音zhèng,则似有失校之嫌。 据我观察,这里的「证」字是「扛」字的辗转讹变。《词话》本中,属于「扛」字 讹变而来的字形还有「讧」「相」「像」等。 有关例句如下: 讧 玉楼〔对潘金莲〕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见(儿),你这等 ~他!」 (五八 17 下 4 )(行数据该字所在处,下同。) 查白《词典》173 页引用此条,字作「扛」。 据该书「凡例」,「重要改动处加△号标 示」,此处失标。又,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 (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 1992年版,以下简称李《汇 释》) ,后附「音序索引」将「讧」字放入 hòng 音节。 王利器主编《金瓶梅词 典》 (吉林文史出版社 1988 年版,以下简称王《词典》)「讧」字释文音 gáng ,索引归 hòng 。 《金瓶梅词典》白维国 编 像 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 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他,想 的起那咱来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的哭了家去! …… 」 (六四 2 下 4 ) 以上「证」「讧」「像」,都是指的是同一件事,即潘金莲「顶撞」潘姥姥。 相 玉筲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筲: 「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 管儿 …… 姐姐们都吃够了来罢,一个也 〔没〕 曾见长出愧 (块) 儿 来!」 那玉筲倒吃~的 脸飞红。 (四六 14 下 11 ) 「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见他不是这个月的孩子,只怕 是八月里的,教大姐姐白抢白~,我 想起来好没来由!」 (三十 8 下 4 ) 「为这孩子来看 他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 (四十四 8 上 10 ) 上述「证」「讧」「像」「相」,都无疑跟「扛」同义。但词书训诂都找不到它们跟「扛」 同音的依据,现代方言也未发现跟上述几个字同音又有「顶撞」 义的方言词。 我们有理 由怀疑它们是字形有误。 依据《词话》本俗字构形和书写讹变的规律,可以认定它们是「扛」字的讹变形式。 它们之间的演变关系科分成两条轨道。 扛~讧~证~证 「扛」变为「讧」,或出于草书转抄的无意错讹,或出于更换形旁的有意改造。前者 的旁证是「操~噪」,后者的旁证是「迋~ ,挄~诓」。 第一回19 页引诗「泼溅噪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化自《水浒传》第二十四 回「有诗为证」,该处作「泼溅操心太不良」。显而易见,《水浒传》的 「操心」是正 确的,《金瓶梅》的「噪心」不可解。 据此,「扛」的「提手」旁讹成「言」旁,也是 可能的。 六四 4 「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买孝绢。」三八 1 「只不教他打着我 ‧‧ 的旗儿在外边东 西骗。」 三五 10 「不说来挄嘴吃罢了。」 这几个字本应是「迋」 《广 韵》阳韵群母:「迋,欺怨。」 《集韵》「迋」又有溪母阳韵一读。从音义看就是今天 的「诓」。 从「迋」到「诓」,除了声旁作了贴近时音的更换以外,形旁更换为「言」 可能是因为诓骗行为多靠言语来实现。 「扛」也是用言语「顶撞」,改从「言」旁,也 可能是出于同一种造字心理。写成「讧」形的人,可能根本未考虑匣母东韵有「讧, 也」这一事实。 所以,「讧 (扛) 」未能流传下来,甚至当时就未被其他抄刻者理解认 同,因此才进一步讹写为「证」。 「讧」变为「证」是草书形近造成的,旁证是「工~正」。第七十二回14 页有〈折 桂令〉一曲,其中有「锦排场,赏玩春正」一句,同曲又见于《词林摘 艳》,该句则作 「锦排场,赏玩春工」。 《金瓶梅词典》王利器 主编 既然「工」可以讹为「正」,「讧」也可以讹换成「证」。 「证」变为「证」是反俗归正意识造成的。《金瓶梅》中有大量的「有诗为证」《词 话》本中「证」「证」两种字形都使用,数量难分高下。 扛~相~像 「扛」变为「相」,是草书形近所致。这对熟悉草书章法的人自不必多说,但也不妨 举个旁证。 第七十二回 14 页有〈水仙子〉一曲,其中有「金炉兽相暖溶溶」一句,同曲 又见《词林摘艳》,该句则作「金炉兽炭红,暖溶溶 …… 」。 两相比较,自然以「金炉 兽炭红」为是。 「炭」字夺,「红」讹为「相」,就费解了。 既然「绞丝」旁的「红」 尚且可以讹成「相」,「扛」讹成「相」就更易理解。这是抄刻者把草体转写成楷体字 时搞错的。 「相」变为「像」是同音替代造成的。在《切韵》系统中,「相」属漾韵心母,「像」 属漾韵邪母。 《金瓶梅》时代,浊音声母并入清音声母,两字就同音了,如同现代普通 话一样。 《词话》本中「像」字一形出现较少,这个词多写作「相」字。此处则是相反, 把由「扛」变来的「相」,改换成了「像」。 上述两条字形讹变的轨道,中间每个环节都是不难辨识的。但处于两条轨道远程的 「证」字和「像」字,无论形体还是读音,却跟「扛」字相去甚远,面目 全非了。 这种复 杂曲折的变换关系,不妨称之为「辗转讹变」,是近代汉语数据中并不罕见的现象。【 1】 像「证」「像」这类字形,不加必要的校勘功夫,仅靠同代书面材料的归纳会通无 法明其音读,释义也难确切;贸然比附现代方言中同音甚或只是音近的字 词,更难免失之穿凿。 介休本目录 释义和注音问题 近代汉语数据多是反映口语实际的,每个词都应该有明确的意义和读音。不能确定 音读的训释很难说是确解。 当代的训诂论著应该注明音读。 注音的工具可以利用中文拼 音方案,注音的依据应当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已经消亡的旧词语或只保存在方言中的词 语,似应按语音系统的对应关系折 合。 上文说到的「扛」字(以「扛」字为代表的这个词),视为「用言语顶撞」是比较一致 (徐中舒主编本,以下简称《大字典》) 和《汉语大词典》 (罗 竹风主编本 的。 《汉语大字典》 以下简称《大词典》) 释文相同,引例也均以《金瓶梅词话》为主。 但是注音却不相同。《大字典》读káng,《大词典》读gàng。另外,李《汇释》读 káng ,白《词典》读 gàng ,王《词典》「扛」字索引归 gàng ,「扛」字释文注 káng 。 这种分歧的产生,主要是因为现代汉语中好像没有相应的词。 因此,讨论「扛」字及相关字形所负荷的音义是必要的。 「扛」字至少有三种读音,可分为「扛1」「扛2」「扛3」。 从它们的基本意义上 说,扛 1 是举,扛 2 是抬,扛 3 是肩负。下面逐个讨论意义的引申,重点是扛3 。 扛1《说文》手部:「扛,横关对举,从手,工声。」徐铉音「古双切」。 《广韵》 江韵「古双切」:「扛,举鼎。说文云:扛,横关对举也。秦武王与孟说扛龙文之鼎, 脱膑而死。」 历代韵书多沿袭这一注音和释义。到明末毕拱辰《韵略汇通》,比较明确 地把「扛 1 」跟原来同是「古双切」的「江」分属不同音节。 「扛 1 」读开口呼 ( gāng ) , 义训为「举物」;「江」读齐齿呼。 「扛1」在《金瓶梅》中没有发现用例。《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注音 gāng ,举例也只有「力能扛鼎」。 现代方言中,大概也只有「杠铃」的「杠」可以看 做是「扛1」的音义的遗存,不过字形已写作「木」旁的「杠」,普通话读音也读成去声的 gàng , 山东今音倒仍是读阴平调。 「扛2」从词义看,有可能是「扛1」的引申发展,但不能肯定。还是当作另一个词 看为妥。 「扛 2 」可分三个义项,取例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线装本《金瓶梅词话》。 抬。「他若断气了 …… 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么了事!」 (五 7 上 6 ) 「第 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 (六 3 下 3 ) 抬东西的整套设备,目前尚未有数据表明其具体形制和容量,但至少包括绳、木 杠,有时还包括抬运人力在内。 「顾 (雇) 了五六付杠,整抬运四五日。」 (十九 12 上 1 ) 「把皮厢凉厢装了蟒衣龙袍段匹,共有二十多扛。」 (五五 2 上 8 ) 专指抬运东西的木杠。 「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七12 上7)「走 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 」(三四15 上9)「各人都拿锹镢筐扛 上工做活去了。 」(九六 11 下11) 「扛2」的义项仍保留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音gàng,字形则也换成了「木」旁的 「杠」。 而在《金瓶梅》中只写作「提手」旁,可以看出由动词引申 而来的痕迹。 据此, 「扛2」应该注音为gàng。 「扛2」的义项,《金瓶梅》中有一例写作「摃」,也是「提手」旁。「路上相遇的,无非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贺寿旦的,也有进生辰摃的,不计其数。」 (五五2 下8) 这里的「扛」「摃」是今「杠(杠)」的早期写法,不宜看成「杠(杠)」的形误。 李《汇释》217 页「扛头子」条说,「扛头子当作杠头子」,对字形的解说不妥,颠倒 了先后关系。 「扛头子」即扛2 的义项,该例是双关语。 白《词典》292 页,「扛káng 量词,用于成件的货物。」《大字典》音gàng,「量 词,一扛犹言大秤一秤。 」 两书的注音释义都可商榷。 这里扛2 的义项仍是名词,只 能临时作量词使用,就像「秤」「车」「集装箱」一类名词一样。 「扛2」的义项可能保留在某些方言中,《现代汉语词典》359 页「扛gáng」「② 〈方〉抬东西。 」具体情况不详。 「扛3」在《金瓶梅》中用例很多,字形又讹变为「讧」「证」「相」「像」,已见 上文。 对《金瓶梅》中「扛3」的释义,以李《汇释》较为详审: 「扛,本指用肩头撞 别人,引申为用言语顶撞。 」(见该书217 页)从书面资料看,近代有用肩头撞「物」的 例子,但这个词写作「抗」。 清黄六鸿《福惠全书‧刑名‧问拟》: 「岂有被石打伤而 犹能抗开人之门乎? 」 这个「抗」「扛3」跟是同词异字。山东一带包括江苏省徐州市,至今同读去声kàng, 山西一带今同读上声。【 2】 从同词异字这个角度去观察近现代数据,可以理出「扛3(抗)」 的词义引申的线索。 用肩承担。 《集韵》讲韵「虎项切」:「、扛,山东谓担荷曰,或作扛,通 作傋。 」又唐韵「居郎切」: 「掆、抗、扛,举也,或作抗、扛。 」 这反映出宋代的几 个语言文字现象: 谓担荷曰「扛()」,是山东(大于今山东省)的方言词语。 (这是 「扛3」义的较早记录。 ) 中古江宕两摄此时已经混同,所以「工」「扛1」旁的可写作「抗」。 (同理,「扛3」也未尝不被写作「抗」。 ) 《广韵》书影 明戚继光(山东蓬莱人)《纪效新书‧布城诸器图说》「佛郎机又大重,难于扛随。」: (多反映山东方言特点)第十五回: 「外面总用包袱包裹的结结实 实的,《醒世姻缘传》 把胡旦的一根天蓝鸾带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的房内。 」 用肩头撞。《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船搁了浅,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 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就扛得那船行动了。 」 孙俊青(现代山东作家)《爆炸远 征队》三: 「攻击开始了,他们十一人一齐用力抗开了栅栏门,顺着大街冲了进去。 」 用言语顶撞。引例均出《金瓶梅词话》。 「若不喜欢,拉到他主子根前就是打。 着紧把他的(也)扛的眼直直的。 」(二二7 下9) 「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 交我扛了两句,走出来。 」(五二6 上1) 「几遍为他心龌龊,我也劝他,他就扛的我失了色。 」(七八23 上9) 「扛3」的这些义项中,现代普通话只保留,音káng。字形作「扛」。 山东一带现 代方言则保留有两项,都读去声(kàng),字形作「扛」或「抗」。 「扛3」尚未见 现代方言用例。 根据字音以普通话为准的惯例,「扛3」均记作káng 比较合适。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扛2」「扛3」都应是近代新出现的词语。 从这个意义上 说,「扛」是一个新字,是所谓「俗字」的一种。 我们不应该仅从《说文》《广韵》的 「扛」去理解认识它。 就是说,「扛2」「扛3」跟「扛1」只是字形上的偶然相同,音 义是都没有直接的联系。 而「扛3」却跟「抗」有方言同音的关联。 至于「扛3」又讹变为「讧、证、相、像」,更与《说文》《广韵》的相应字形的 音义了不相干。 近代汉语数据中俗字或讹错字多,「因形见义」的训释方法已经渐失去威力。近代 汉语数据的训诂更需要有「词本位」观念,透过字形的表像去「循声求 义」。 又因为传 统字书往往因循旧说,于俗字形方言音变和词义引申多所缺略,「循声」的原则也有了 新的含义。 现在的「循声求义」应是一个往返结合的过程,即,通过「比较互证」寻源 探流,弄清词义引申的脉络; 再参照近现代方言语音规律,理出同音替代 (旧称通假)的 线索; 必要时还需要辅以字形书写讹变规律的探讨(应属文字学或校雠学范畴),才能求得 明确的音义。 以上音义考证、字形辩证以及对方法的思考不敢以为必是,谨录以就正于方家。 《金瓶梅语音研究》 张鸿魁 著 注 释: 1 参看本书〈金瓶梅某些词语释义和字形问题〉。 2 参看拙著《临清方言志》(中国展望出版社1990),曹延杰《德州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90),杨秋泽《利津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91),李申《徐州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85),温端政《怀仁方言志》(语文研究‧增刊二,1983),杨述祖《太谷方言志》(语文研究‧增刊三,1983)。 文 章作者单位: 山东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张鸿魁<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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