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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承玉|《金瓶梅》中的绍兴方言

 liuhuirong 2023-07-08 发布于湖北

正像施耐庵是南方人(钱塘人或江苏兴化人),《水浒》却使用了山东方言一样,《金 瓶梅》作者安排故事发生在山东,使用一些山东方言也就势所必

然。

但是,山东方言究 竟在全书中占了多大比重?果真如王汝梅先生所说,「山东方言为《金瓶梅词话》的基 础方言是铁一般的事实」【1】 吗?

笔者认为,朱星先生当年的话并没有错。他说:「说《金 瓶梅》是用山东方言写的,这话既不符合事实,又没有科学分析。《金瓶梅》基本上是 用北

方官话写的。 …… 《金瓶梅》的纯山东方言并不多。」【2】

笔者以八十年代中期,出自 山东学者之手的《元明清白话著作中山东方言例释》一书 3 为例。据统计,该书收词 2622 条,引例 3563 项,其

中,引自《蒲松龄全集》 (主要是《聊斋俚曲集》) 、《醒世姻缘传》 《真本金瓶梅》和《金瓶梅词话》的,分别为 1546 、 1167 、 378 和 82 项。

这组文字颇能 说明问题:

蒲松龄是确凿的山东作家,题材又主要是俚曲,使用山东方言频率最高,容 易理解;《醒世姻缘传》与《金瓶梅词话》同为表现家庭题材的长篇小说,

故事发生地 同在山东,全书规模亦相近,但前者使用山东方言的频率却高出后者十几倍;《真本金 瓶梅》则是《金瓶梅词话》的「子孙」本和删改本,规模

小于后者,但使用山东方言的 频率竟也大大高于后者。

由此看来,《金瓶梅》作者对山东方言的熟谙和亲善程度,是 远远比不上《醒世姻缘传》作者和《真本金瓶梅》作者的 。

《真本金瓶梅》封面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金瓶梅》仅仅在82 处地方采用了山东方言。

事实上,自三十年代词话本在山西发现以来,一直有相当多的学者都坚信它是用山东方言所写,甚至据此认为《金瓶梅》就出于山东人之手,其中甚至

包括像鲁迅、郑振铎这样的大师。 这 又该如何解释?

在当代学者中间,已故的临清学者王萤先生,曾竭力主张《金瓶梅》是用临清方言所写,理由之一就是,《金瓶梅》中有许多临清的「记音土语」【4】 。

「记音土语」的概念 揭示了方言研究中长期以来被忽视的一个问题,并最终动摇了王氏自己的观点。这就是方言的层次问题。实际上,任何地方的方

言,都可以分为表层和深层方言两大类。

所谓 表层方言,从使用的频率来说,它最经常地活在人们的口头;从词性来说,它包括人称 代词、形容词和一些动词;从与语音的关系来说,它可以直

接传达区域性的声情语态。

这类方言对外人最具有新鲜感,易被模仿或记录;不少相声艺术家都能维妙维肖地模仿 多种方言,所模仿的就是各种方言的表层方言。

所谓深层方言,相应地,它是难以负载 说话人声情口吻的、名词性和物称性的、使用频率不高的方言。这类方言使用频率不高,

故不易为外人所觉察和模仿,但它的一个个具体称呼,系连起来就构成了关于日常事物

和现象的习惯性称呼系统。把它的某些语词挑出来,孤立地看,可能未必有多明显的特 殊之处,在其他方言中或者也能轻易地发现其存在;

但在把这些语汇系连起来,构成一 个关于日常事物和现象的称呼系统之后,我们就能明显地发现它闪耀着只有某一特定地 域的方言才能具有的那种习惯

性、统一性和一定程度上排他性。

因此,这类方言又可以 说是最具有隐秘性和「保真性」的方言。

认定《金瓶梅》是用山东方言所写的论者,没有意识到他们所看到的山东方言,其 实仅仅是山东方言中的表层方言,也就是王氏所说的「记音土语」。

在北方学者中,张 远芬先生又竭力主张《金瓶梅》是用山东峄县方言所写。 他曾列举出所谓「峄县人妇孺 皆知的十个方言词语」:

大滑答子货、咭溜搭刺儿、涎缠、戳无路儿、迷留摸乱、啻啻磕磕、茧儿、掴混、 格地地、猎古调【 5】 一望而知,也是些记音土语。

更重要的是,《金瓶梅》是在何种场合使用了山东的记音 土语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日本译本序〉曾提到: 还有一件,是《金瓶梅词话》

…… 文章虽比现行本粗率,对话却全用山东的方言 所写。

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并非小说整体,而是只有小说人物的对话,才是山东方言的 栖身之所。

正像用普通话讲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可以把「侬」「阿拉」学个不休一 样,《金瓶梅》这样做,本不足怪。─只要作者是个方言的有心人,并到过

山东等北 方地区。

《作者之谜》

对话也就是人物语言;和它对应的,还有叙述人语言。众所周知,在文学创作中,人物语言的存在,主要是为了增加形象的个性色彩,使读者产生「如闻其

声」的亲切感,而建构整体艺术世界的使命,则有赖于叙述人语言来完成。

显然,叙述人语言比人物语言更重要。 同时,从与作家的关系来说,人物语言具有极大的虚拟性,叙述人语言则可以说是作家思想、情感、审美观和知

识视野的直接展现,

因此,叙述人语言中作家的主 观刻痕比人物语言更深。就《金瓶梅》而言,只关注它的人物语言,是远远不够的,我 们应该把叙述人语言和人物语言

放在一起,加以通盘考察;只有这样做,才能看出全书 的深层方言的归属。

表现之一,小说存在一个绍兴方言的人称系统。「爹」是北方方言对父亲的称呼, 作品为了营造一种符合故事地点的北方生活氛围,安排了西门庆的家人以

此称呼西门 庆;除此而外,其他所有人物都采用了绍兴方言的称呼。

例如,第三十回接生婆称吴月 娘为「主家奶奶」,第四十二回小厮称西门庆众妻妾为「众奶奶们」。

《越谚》卷中〈人 类 ‧ 伦常〉载:「奶奶,老爷之妻。」家人依次称呼西门庆诸妻妾,则是「大娘」「二 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

《越谚》下卷附录〈越谚剩语〉恰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诸词条。吴大舅之妻被称为「吴大妗」「大 妗子」,绍兴人称

舅母正是「妗子」或「妗姆」。

《越谚》卷中〈人类 ‧ 伦常〉载:「妗姆,舅母。」

第十二回刘婆子说「俺老公」,潘金莲又说「你家老公」。同上载:「老公,夫之通称。」李瓶儿有个老年女仆「冯妈妈」,李瓶儿径呼「妈妈子」。

《越谚》 卷中〈人类 ‧ 贱称〉载:「妈妈,女工。」第三十、六十七、九十回写到「蔡老娘」「邓老娘」「屈老娘」三个接生婆,绍兴人称接生婆就是「老娘」或「老娘婆」。

同上载:「老娘婆,即收生婆。」

《越谚》卷上〈事类之谚〉并有「多年做老娘婆,错剪脐带」「三 十年为老娘,倒绷孩儿」等俗谚。

第七十一回何太监对居间介绍买房的西门庆说:「也罢,没个中人,你就做个中人。」

绍兴人对买卖中介人的称呼正是「中人」,鲁迅先生〈祝福〉小说中那个臭名昭著的「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就是个买卖妇女的职业中介人。

《越谚》卷中〈人类‧贱称〉载:「中人,有田中人、屋中人、秤租中人名目。」这条解 释可纠正姚灵犀以来诸家对小说第四十二回王六儿「学个中人打

妆」一语的注解失误【6】 。

第十二回谢希大讲故事称泥水匠为「作头」,第五十二回写到「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 第九十六回又写到「晓月长老教一个火头造饭」。

《越谚正续集》有「作头」「火头」 词条。

第三十三回写到「两坌工的在那里做活」,「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

坌 工乃是绍兴人对建筑土工的称呼。《越谚》卷下〈音义 ‧ 单词只义〉载:「坌,『盆』, 去声,发土。」这条解释也可以统一诸家注解的讹异 7。

第二、二十三回两次提到「回头 人」,前已指与《越谚》卷中所载完全吻合。

第四回郓哥骂王婆是「老咬虫」,《越谚》 卷中〈人类 ‧ 恶类〉载:「老咬虫,指男女私为夫妇者。」

第九十八回暗娼王六儿被刘 二骂为「无名少姓私窠子」,《越谚正续集》人物类有「私窠子」词条。

尤其值得提出 的是,小说还一再写到「小娘」一词。如第十五回,「院中小娘儿」,「一个子弟在院 闝小娘儿」;第三十五回,「说那院里小娘儿便

怎的」;第六十八回,「原来你这丽春 院小娘儿这等欺客」。

「小娘」实乃绍兴自古以来对妓女的称呼,民间至今还以「小娘 生的」「小娘养的」骂人出身卑贱或来路不明。

《越谚》

车文耀编着《绍兴方言词汇》,即收「小娘」「小娘脾气」「小娘腔」三个词条云:「小娘,骂人的话,意为妓女。」「小娘脾气,『贱脾气』,骂人的

话。

常与『丫头行径』连骂,都有贱货、贱脾气的意思。」「小娘腔,妓女的腔调,轻骨头相。」【8】 闝,《越谚》卷中〈人类 ‧ 恶类〉载「闝客 ……

宿娼 者」。

表现之二,小说存在一个绍兴方言的物名系统。例如:

1.日用物品的名称。

小说凡 写到女人的首饰皆称「头面」,藏衣物的箱子皆称「箱笼」。

《越谚》卷中〈服饰〉载: 「头面,妇人首饰曰头面。」《越谚》卷中〈器用〉载:「箱笼,闺房藏衣物者名此。」

第二十五、五十回提到洗脸的「手巾」「长手巾」。同上载:「手巾,拭泪洗面之布。」

第六回提到王婆衣服淋湿要西门庆「赔我一匹大海青」《越谚正续集》冠服类载:。「海青,庶人常衣。」

日历在《水浒》中多写作「历头」,小说改为「历日」。《越谚》卷上〈借喻之谚〉有「陈年历日本」之语,此或即《狂人日记》「古久先生的陈年流

水簿 子」由来。

2. 屋宇之名。

第二十一、三十二、六十二、八十二等回写到「天井」,第四 十八、九十回提到「厦子」「矮房低厦」,第五十八、七十七回写到「镶地平 (坪) 」 ,

第四十六回写到潘金莲自语「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地平(坪)上黄铜大盆」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第八十九回写到永福寺「山门高耸」。

《越谚》卷中〈屋宇〉 载:「天井,小院落,仅透天光者。」「廊厦,房寝之外檐窗之内。」「地坪,砖大方尺者。」「山门,寺之大门。」「洋沟,

或作阳沟亦通,此墙外明沟也。」

3. 其他物名。

第二十回写到应伯爵等人「拿着拜见钱」,要见新娘李瓶儿;第三十五回写到潘金莲准 备往吴大舅家去,要西门庆「寻什么件子,与我做拜钱」,西门庆

答应「拿一匹红纱来,与你做拜钱」。

绍兴人称见面礼就是「拜钱」「拜见钱」,包括银钱之外的物品在内。

《越谚剩语》载:「拜见钱,贽也。」小说中不论杂剧,还是南戏,皆称「戏文」。

「戏 文」乃绍兴人对戏曲的通称。《越谚》卷上〈警世之谚〉有「戏文假,情节真」的民谚,

《越谚剩语》并有「戏文」专条。第七十六回写到「伯爵看了,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越 谚》卷中〈时序〉载:「开年,此岁暮约人预指通称,犹来年

也。」

第三十四回写到书 童说「小的虼  脸儿,好大面皮儿」,「虼 」即「虼蚤」。

《越谚》卷中〈虫豸〉载:「虼蚤,啮人跳蚤。」第十二回写应伯爵等饕餮大嚼如「净盘将军」。

《越谚》卷中〈饮 食〉载:「净盘将军,讳言饕餮,本于腹负将军。」

第三十八回写到潘金莲弹琵琶唱「奴将你这定盘星错认了」。

《越谚》卷上〈借喻之谚〉有「定盘星」之语。最后,物名方 (第 面最值得一提的是「下饭」「嗄饭」二词。

据笔者统计,全书共有 30 回出现「下饭」十九、七十一-七十七、七十九、九十、九十三、九十五、九十七回) , 15回出现「嗄饭」(第

六、 十六、三十二、三十四-三十八、四十一、六十一、七十八、七十九、九十三、九十五、九十六回),均指佐餐菜肴。

如「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韮,一碗山药肉圆子 …… 」 「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 …… 」

《越谚》卷中〈饮食〉载:「下 饭,括羹汤肴馔,通名下饭,以饭因而下咽也。」「下饭」一词至今绍兴人沿用。

《绍兴方言语音特征与越地语言文化》

在绍 兴方言中,「下」「嗄」都读「凹」音。小说中表示盘缠的词「下程」,有时又写作「嗄程」,原因也在此。

表现之三,小说还存在绍兴方言的事名系统。例如,第二十七回写到西门庆「呷了一口」冰梅汤,第六十七回写到应伯爵把滚热的牛奶「呷在口里」。

《越谚》卷下〈音 义 ‧ 单词只义〉载:「呷,『凹』,吸饮。」第六十二回如意儿说李瓶儿脾气好,「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第八十回春梅说潘金

莲也「大气儿不曾呵着我」。

「呵着」为 绍兴方言,指「张开嘴巴缓缓吐气」 9 。第九十一回写到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越谚》卷下。〈音义 ‧ 单词只义〉载:「搽,『茶』,

越谓涂朱傅粉曰搽粉掞额。」《越谚正续集》人事类并有「搽抹」词条。第十九、三十 五回写到「舀水」「舀了一锡盆水」 《越谚》。

卷下〈音义 ‧ 单词只义〉载:「舀,『遥』, 上声,挹彼注此,舀水。」

第十二、五十八回写到「在院中墁地」「地下墁砖」,「墁地」即铺地砖。《越谚正续集》宫室类有「墁地」词条。第四十九回写到胡僧劝西门庆将

春药「樽节用之」,

《越谚正续集》人事类有「樽节」词条。第七十六回吴月娘说「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

《越谚剩语》有「撺掇」词条,《越谚正续集》并有「撺掇有功,布施有福」的民谚。如此等等。

此外,小说中潘金莲有句口头禅「屁股大,吊了心」,过去绍兴地区恰好也流传着一个「屁股大,吊了心」的绝妙讽刺故事【10】。这使人们有理由相信,

潘金莲的口头禅就 来自绍兴民间。

除了深层方言为绍兴方言,《金瓶梅》的表层方言亦有来自绍兴方言者,有意无意 地流露出绍兴人的说话口吻。

小说为人物说话安排了北方方言的第一人称代词,如「俺」「俺每」「俺们」「咱」「咱每」「咱们」等。

这些人称代词的大量、频繁出现,烘托出较为浓重的北方市井的生 活氛围。

与此不同,小说的第二人称代词为「你」「你每」「你们」,基本属官话,看 不出方言色彩;第三人称则在官话「他」「他每」「他们」的掩盖下,使用

了绍兴方言的人称代词「伊」。

第四十七回写到苗员外被害,两个船夫「只是供称,跟伊家人苗青 共谋」;第七十三回写到薛姑子宣卷,讲到五戒禅师在「伊师明悟」的点化下重皈佛

门; 第九十二回写到吴月娘状告陈经济,状词中写到「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将本妻西门 大姐虐待至死;第一百回写到周守备战死,朝廷降旨,「伊子照

例优养」。

「伊」乃绍 兴方言的第三人称单数的通称,诚如绍兴方言学者所云,「绍兴人习惯把『他』『她』『它』统称为『伊』」【11】 。

以上四处「伊」,中间两处在宣卷词和状词等书面化的人物语 言中出现,首尾两处在叙述人语言中出现,都非直接在人物对话中出现,因此,并不构成对

全书占主导地位的北方方言的人称代词的干扰;另一方面,人物语言和叙述人语言 中都有以「伊」为第三人称代词的情况,说明「伊」应当就是作者家乡的方

言。

老实说,《金瓶梅》在相当程度上使用了绍兴方言,并不是我们的新发现。

半个多 世纪前,《金瓶梅》方言研究的开拓者姚灵犀先生,就已经在《瓶外卮言 ‧ 金瓶小札》中,间接揭示了《金瓶梅》与绍兴方言的密切关系。

以下这些词条: 焦霹雳、回头人、影射、下小茶、咬虫、蹊跷、膫子、汉子、毛厕、结十弟兄、 闝、泥佛劝土佛、砢碜、装憨打势、灵圣、青刀马、

秫秫、咍咳、半边俏、带头、合穿袴、遮羞钱、娇客 其解释都依据《越谚》《越语肯綮录》等绍兴方言材料或陆游、徐渭、王骥德、张岱等 绍兴籍作家作

品,明确揭示出意蕴。

当然,从种种迹像来看,姚氏对绍兴方言的关注还 是不自觉的。

因为一,《金瓶梅》中尚有更大量的见于《越谚》等书的绍兴方言,姚氏 并未指出;

二,姚氏对某些方言的解释过于迂曲、繁琐,甚至欠准,而相应词条在《越 谚》中则有更简明和直截了当的解释。

《中国越学》

注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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