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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杜甫长相不是“杜甫很忙”里画的那样(2)

 置身于宁静 2023-07-09 发布于浙江

    3、哭泣的杜甫

  这样的身体情况,与残酷的国家战乱叠合起来,导致杜甫一天到晚忙活一件事,就是哭。至德二年(757年),杜甫45岁的时候,被安禄山的军队抓住了,这时候他写下非常有名的一首诗叫《哀江头》。他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少陵野老吞声哭”的时候实际上杜甫只有45岁,他就把自己叫“野老”。古人好像一过40岁就觉得自己老了。

  后来他遭遇颠簸,到处乱跑,于代宗广德元年即763年写下《天边行》。他说“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在江边上,一个人就在那儿哭。大历五年,杜甫58岁,快要去世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叫做《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他说:“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这是他临死那年说的。在颠沛流离、流离失所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哭呢?“身老不禁愁”,让我们对杜甫当时的处境有了更深的体会。


  四、杜甫的现实感

  今天我们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的概念虽然来自西方,但又是经过了苏联的转手。所以我们一说到现实主义就是批判现实主义。我们很多外来的文学史的概念都不是直接从西方来的,是二手货,经过了转手。比如浪漫主义也经过了苏联的转手。高尔基对西方文学的解读,把浪漫主义解读成消极浪漫主义和积极浪漫主义。积极浪漫主义就是进步的、倾向于革命的浪漫主义者。所以今天我们说起浪漫主义诗人,脑子里蹦出来的往往首先是俄国的普希金,英国的雪莱和拜伦,而不会是华兹华斯、柯尔律治、骚塞、夏多布里昂、拉马丁。因为这些诗人被高尔基归入了消极浪漫主义阵营。

  在中国,我们接受的更多的是积极浪漫主义一派。说起李白是“浪漫主义”,就强调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这一面——这表明了他对于唐朝权贵的反抗。但与此同时,我们可能忘了李白还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一面,那时候皇上召他入宫,他非常高兴。——只是强调李白反抗的、不同流合污的那一面,是不够的。同样,只强调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也是不够的。如今,我们已经获得了各种文学批评的方法,这时候我们看古代文学,就应该不囿于既有观念,进入到更多的历史细节,进入历史的此时此刻。

  那么要谈论杜甫的此时此刻就不得不看一看安史之乱究竟死了多少人。唐朝的人口峰值是安史之乱之前的754年,正逢开元盛世,中国人口达到5300万或者还多一些。安史之乱大概有七年时间(755-762年),等到那时朝廷重新开始统计人口,发现人口至少减少了一半。死了那么多人,这不是简简单单说浪漫主义或者是现实主义能对付得了的。多少人的去世才把杜甫推到现实主义的位置?所以讨论杜甫的现实主义,一定要将杜甫的诗歌和当时死亡的人数挂钩。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悲陈陶》,至德元年,756年)唐军四万人哗啦就没了。广德二年,764年,他写过一首诗叫《释闷》:“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烽火照着夜晚,死尸狼藉,这不是杜甫的想象,一定是他见到的情况。永泰元年,765年,杜甫写过《三绝句》,其中第二首很有名:“二十一家同入蜀,唯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二十一家人一起逃难进入蜀地,只有一个人出了骆谷,全死掉了。这人遇到杜甫,回想起逃难经历,“自说二女啮臂时”,啮臂就是咬自己手臂咬到出血。古人如果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就要“啮臂而别”。想起这些惨痛的经历,讲述人面向着秦地的云彩,号啕大哭。这些东西杜甫全都碰上了,这构成了他强烈的现实感。

  大历元年秋,766年,杜甫在《驱竖子摘苍耳》这首诗里说到:“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大历元年他还写过一首诗叫做《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只有百家存。”——基本上活人只剩下十分之一了。从杜甫的诗里可以感觉到一个最醒目的话题,就是战乱流徙中死了多少人。与唐朝其他诗人相比,杜甫直面了这些东西,其他人少有做到。所以杜甫孤零零地成为了大诗人。——当然他成为大诗人也是因为他“晚节渐于诗律细”——而这一点又是他迎着战乱,在逃亡、饥饿和漂泊中,面向死亡,而做到的。

  杜甫在那样一种战乱的情况下,遇到那么多的艰辛、别离、饥饿(《彭衙行》“痴女饥咬我”)、死亡,可以说他被激发成一位如此独到的诗人。如果我们只是讨论杜甫的现实主义,而不能把现实主义讨论到杜甫的此时此地、此时此刻这个点上,讨论到杜甫本人的现实感这个点上,我们实际上还不能切身感觉到杜甫诗歌的力量,我们读杜甫诗歌的时候就不会起鸡皮疙瘩。

  杜甫有很多诗句写到动物。如果不囿于“比兴”的概念,我们也许会看到更多的东西。他写到: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北征》,肃宗至德二年,757年)

  熊罴哮我东,虎豹号我西。
  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
  (《石龛》,乾元二年,759年赴同谷纪行)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乾元二年,759年)

  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
  (《天边行》,广德元年,763年)

  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
  (《发阆中》, 广德元年,763年)

  

  看来杜甫对于险境,对于野兽这些东西有着特别的敏感。我相信有的时候是他见到了这些东西,有的时候可能是心里见到了。这让我联想到但丁《神曲》的开篇:“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于一片幽暗的森林。”之后但丁写到,他遇到豹子、狮子和母狼。这里但丁当然有其象征含义。而杜甫在他写到野兽的时候,难道仅仅是描写吗?我斗胆猜测一下,杜甫在唐代就已经摸索到了13世纪末14世纪初的但丁,以及19世纪中后期的法国才有的象征主义的写法。杜甫不光是写动物。他有一首诗叫做《佳人》,山谷里遇到一个被抛弃的妇女,我觉得那完全是象征主义的写法。他还有一首诗叫《瘦马行》,写的是他看见一匹瘦马。虽然写的是马,但实际上写的是他自己和那个时代。如果拿这首诗与俄国当代诗人布罗茨基的《黑马》做一个比较,一定很有意思。《佳人》和《瘦马行》过去一直被当作现实主义诗歌。我建议把它们的文学意义再放大些。

 

  五、杜甫的时空感

  在《唐诗的读法》里我特别强调回到唐诗的现场,切身感受唐代诗人的写作观念。杜甫的诗歌处理的是他的此时此刻和此地。但他所有的此时此刻,又跟百年之前或者百年之后勾连在一起,他喜欢以“百年”作为时间跨度(“百年多病独登台”)。而他的此地此景,又常跟千里之外、万里之外勾连在一起。所以说,杜甫的时空感是非常复杂的。

  他的诗歌中包含了三种时间。一种是自然时间,一种是个人时间,一种是历史时间。此时此刻的有血有肉的个人时间,与四季轮回的自然时间,每个诗人都有。但杜甫的历史时间感,在其他诗人身上是很少见的。我们发现杜甫经常会使用到一个字,“万”。比如 “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个字(词)在西方语言里没有,西方语言1万就是ten thousand(10千)。即使是一个数词,也能说明中西思维方式的不同。我们看问题的单位是万,人家看问题的单位可能是千。这是个有趣的现象。

  杜甫的时空感,是以苍茫的“万”字为基本单位的: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洗兵行》)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登高》)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
  (《送韩十四江东省觐》)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选一》)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登楼》)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咏怀古迹五首. 其三》)

  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
  (《愁》)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蚕谷行》)

  

  这是我从杜甫的诗里找出来的跟“万”字有关的诗句。我们于此可以感觉到杜甫的时空感。又是此时、此刻、此地,又是极其广阔,无边无际。也就是有限和无限的交融,此时此刻和古往今来,和天下万国之间的关系。所以,只强调杜甫的此时此刻、他的现实感,还不足以讨论杜甫,必须是把这两个因素结合在一起。杜甫为什么是集大成者?为什么高于别的诗人?就是因为他的诗里充满了辩证法,阴和阳的辩证法、古往和今来的辩证法、此地和万里之外的辩证法,还有言志和载道的辩证法。等等。

  讨论杜甫的平仄,讨论杜甫的用韵,讨论杜甫的语词、用典、对仗、拗体、雄浑、巧妙、省俭、铺排,那只是欣赏型的阅读。这种阅读当然是必要的,但我不满足于这样来读古诗。我希望我们读诗的时候,能回到那个时代,能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时候,我们就不是在“欣赏”杜甫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而是在“体验”一位伟大的诗人。


  六、杜甫的趣味

  杜甫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艺术趣味究竟如何?这从他跟视觉艺术的关系就能感受出来。我在书里用了一个拓片作为插图,是《严公九日南山诗》,有人说这是杜甫唯一存世字迹,在四川的一个石窟里发现的,上面写着“乾元二年杜甫书”。但究竟这是不是杜甫的文字书写我不敢打包票。启功先生判断这是宋人的仿造。如果是宋人的仿造,那仿造者有所本吗?那个碑的形制——中间有一个窟窿——应该是古制。类似的形制在汉代较常见,例如东汉《袁安碑》。《严公九日南山诗》的字形偏瘦,我猜应该接近于杜甫的书写风格。杜甫曾经称赞过薛稷的书法,而薛稷《信行禅师碑》是偏瘦的初唐书风。再看为杜甫所赞慕的李邕的书法,也是偏瘦。见其《云麾将军碑》。杜甫晚年(大历元年,766年)为其外甥李潮作《李潮八分小篆歌》曰:“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有趣的问题来了:他喜欢颜真卿的字吗?颜真卿审讯过杜甫,在杜甫因疏救房琯而得罪了肃宗皇帝以后。

  杜甫的艺术趣味看来偏瘦。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正值30岁的杜甫写有一首诗叫《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杜甫从年轻时代就对瘦马感兴趣。他后来写《瘦马行》,看来“诗”出有因,他对瘦马很有感觉。杜甫在寓居成都时曾经给三国高贵乡公曹髦的后代,也就是曹操的后代、画家曹霸写过一首中国美术史绕不过去的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诗中说:“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韩干(韩幹)是唐代画马高手,早年从曹霸学过画。他的画迹或者画迹摹本现在还能看到。从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韩干照夜白》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韩干牧马图》看,韩干的马画得的确肥壮,马屁股浑圆。这是杜甫不喜欢的。他认为这样的马没画出骨头。


  七、结语

  现在,我们慢慢建立起杜甫的形象了。从他“天地一沙鸥”的精神状态,到他衰朽的外貌,从他目睹生灵涂炭的现实感,到他有限与无限相结合的时空观,以及他偏瘦的美学趣味,我们大概知道杜甫这个不到60岁的“老头”长什么样子了。这是一个看上去悲苦的形象。当然,杜甫也有他稍微高兴的时候。他也写过有意思的诗,像《缚鸡行》、《驱竖子摘苍耳》,都写得比较烂漫。

  美国当代有一位大诗人叫雷克斯罗斯,他翻译过中国很多诗,也翻译过李清照的诗。他对杜甫有一个看法我觉得特别好,我用它来结束今天跟大家的谈话。雷克斯罗斯认为杜甫所关心的,是人跟人之间的爱,人跟人之间的宽容和同情,他说:“我的诗歌毫无疑问的主要受到杜甫的影响。我认为他是有史以来在史诗和戏剧以外的领域里最伟大的诗人,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超过了莎士比亚和荷马,至少他更加自然和亲切”。非常崇高的评价,这样崇高的诗人值得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向他靠近。在靠近的努力当中,当代通行的很多关于杜甫的陈词滥调就被打碎了。

  作者:西川

  本文摘自西川在十月文学院“名家讲经典”第十场讲座的实录

  本文首发于十月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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