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残废的偶然事件,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史铁生,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母亲的生活,让母亲以及她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1、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回忆起33岁的母亲,时年34岁的史铁生只用了七个字,只用了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便把母亲优雅的衣着与浪漫的性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已经33岁的母亲,完全像小孩子那样:面对获奖的儿子,首先想的不是夸奖、赞赏,而是着急着显摆自己——A她自己还不到十岁;B老师极不相信,甚至登门问罪;C自然是结论,结论便是:a她作文作得好;b她作文作得比儿子的作文还要好——而儿子是在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的。你看,哪里有一点做母亲的样子,完完全全是与十岁的小孩子竞相争宠的小姑娘的心理。并且,当十岁的儿子不肯承认她优秀的时候,还要生气。在50岁的时候,在回忆“老家”的文章中,史铁生这样描写母亲——2、如今我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母亲可是天生的多情多梦,她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随后的若干年中,她对她的爱情是否满意?我所能做的唯一见证是:母亲对父亲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叹气连声。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如果她是一个“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会一直天真浪漫、简单纯粹的生活下去;那个曾经“坐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少女”,也便不会担负那么多的坎坷与苦难、责任与煎熬。 后来,那个少女满怀美好未来的憧憬,走进了北京城;当十九岁的她“提着婚礼服的裙裾”走出老家的屋门,她生命中的一字一句都已写定,无可更改——于是,儿子生命里突兀而起的变故如一座大山矗立于母亲的面前,她的生命之河不得不改变流向,甚至改变路线。无故加之的疾病在完全改变了儿子命运的同时,又如一头暗夜里蹿出的猛兽,转身朝她扑来:33岁依旧喜欢“臭美”,依然会在10岁的儿子面前显摆的母亲;到了43岁,到了直面双腿残废的儿子的时候——1、突然“头上开始有了白发”;突然变得卑微怯弱;哪怕极为细小的一件小事,也会突然让她悲喜无常、不知所措——“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唉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2、在儿子面前,母亲何止是卑微怯弱,何止是毫无主见的不知所措,甚至是突然之间的迷信敏感,甚至全是禁忌避讳——“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母亲——如同阿Q的“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①——对于诸如“跑”“踩”一类字词的敏感避讳,不仅未有让人感到嫌恶、厌烦,反而使人心生疼痛、悲悯——3、她——史铁生的母亲,不止让我想起讨人嫌恶的阿Q,还让我想起开口便是“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②磨磨叨叨招人唾弃的祥林嫂——“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有用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可以想象,母亲虽然没有病,但她有一个年纪轻轻双腿截瘫的儿子,她有一个比自己截瘫还要痛苦的心病;母亲虽然有工资,但她有一个时时需要入院治疗的儿子,她要找大夫买偏方——她早已负债累:这是一个怎样痛苦的母亲。然而,因为自己的一不留神,差点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推入死亡的深渊。那个,已是痛苦难耐的母亲,还要自己背上惶恐与精神上的自我折磨。母亲,在等待一个健健康康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等待一个儿子的双腿突然治愈的梦想,等待一条儿子突然撞开的未来之路。就在这样望不到尽头的漫长等待里,母亲突然有了白发,突然在瞬间老去。 (某一年,在她大女儿离世之后的第十年,在她因为生产而大出血的第三十五年;在滁州,在她丈夫的姐姐久居的城市,在一间租来的小小平房里,我第一次看见因为吃药而脸庞浮肿的母亲。然后,因为孙子,刚刚到家,母亲的腰椎便开始作怪,一次又一次的断裂、骨折——几乎全是粉碎性的那一种。然后,是小城,是徐州上海,是全亚洲最好的积水潭医院。那辆小小的手推车,陪着我和母亲一起走遍了国内大大小小的医院,走遍了医院的每一个楼层、每一处角落……)人身上最迷人的东西有两样,一、性格,二、命运。它们深不可测。它们构成了现实的与虚拟的双重世界……有一句老话我们听到的次数太多了,曰:性格即命运。这句老话因为被重复的次数太多而差一点骗了我。写完了这部小说,我想说,命运才是性格。这个结论是狰狞的,东方式的。命运才是性格这句话,对史铁生来说最为确切不过,因为双腿残废进而截瘫的命运造就了他的性格,造就了煌煌三百万字的《史铁生作品全编》中的史铁生。命运才是性格这句话,对史铁生的母亲来说最为残忍不过,因为双腿残废进而截瘫的儿子,因为狰狞的东方式的命运,他的母亲突然被肝病击中,突然“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突然在四十九岁之时选择了与他作别。(曾经,我在那篇题为《上帝的安排,还是自我的选择》的文章中写道——母亲,我的世界中曾经性格最为倔强,最不相信命运的人;直到,她的大女儿三十多岁撒手人寰;直到她的丈夫右手的中指被绞断;母亲,开始信神、请神,初一、十五,净手燃香敬神若明……谁不渴望完满无缺的人生,谁不希求“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的快乐。然而那只能是上帝的恩赐,只能是命运的裁决。那么,来一点现实些的希望吧,我祈求拥有一双洞察人心、了悟人生意义的眼眸,以便可以懂得母亲的苦难和不幸,以便以自己的懂得去抚慰她受伤的心灵。而且我想,我的母亲也比他的母亲运气好,因为母亲甚至可以见证我的未来。而在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一个,虽然自以为懂得母亲的全部不幸。)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在昨天,在题为《是病还是命,是地坛还是母亲》的文章中——我以“寻药续命”四个字,回答了“为何阅读”的问题;今天,我同样要以四个字,来回答“为何写作”的问题——唯有经由写作,方才懂得母亲所担负的苦痛,所承受的煎熬,所遭遇的艰难命运;方才懂得母亲青春时的倔强,人到中年的坚忍,渐渐老去时对我的温柔和想念。在此意义上,我感谢阅读,感谢阅读的旅途上与史铁生的相遇。感谢写作,感谢我们对母亲和写作的问题深切无声的彻夜长谈。①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同心出版社,2014-05;②鲁迅《祝福》,《鲁迅全集》同心出版社,2014-05;③文中所引史铁生的作品,全部见于《史铁生作品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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