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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院记忆:汤教授、系副主任及其他

 df7086 2023-07-13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为了回忆才回忆,也不是因为闲来无事而有余暇可以尽情沉浸到回忆中去,回忆只是因为偶然的触发,因为琐碎人生的偶然缝隙,突然在骑行或者漫步的过程中想起了些什么。

因为在手机上刷到一篇纪念黄宏荃教授的文章而想起了黄教授的音容笑容,又因为黄教授而想起了另一位同样是外语系资深教授的汤教授。

想起已经彻底将其遗忘了几十年的汤教授,整个人就立刻回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的河北师院的氛围里。从张家口搬到省城郊区的那个一直还在建设之中的学校大院,弥漫着乡村中学式的泥土气息,差别只在大小,只在人多人少。

统一的横平竖直的只讲实用不讲美观的建筑一栋接着一栋,现代文明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图书馆里报刊阅览室新杂志上的时尚画面之外,除了有些年轻教师意气风发的苦学之状,就只能在追时髦的个别人的穿衣打扮上的某个细节或者是某些已入老年的教授身上,隐约体会到一点点来自其实并不遥远的大城市甚至是地球另一端的意味。

说起已入老年的教授,那是我们以当年年轻人的角度做出的判断,大致上不是年轻人的人都会被算是老人序列,这其中汤教授又是老人中的老人,因为他举止的舒缓,因为他着装的笔挺,因为他返老还童似的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每个周末舞会,不管是外语系的还是学校的,都经常能看到穿着得体的汤教授挺直的身影。他平和却也不苟言笑的表情之下,是一以贯之的起舞兴致,是珍惜生命、抓住生命的每一分钟的时不我待。

一直到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网上搜索河北师院汤教授,看到其也已经是著名教授的公子所写的回忆文章,才知道汤教授资深之资的具体所指,汤教授出身书香世家,可考连续四代为名医名学和国民革命先贤,他自己早年在北师大求学,后入川从教,被打成右派到了青海,后来历次运动屡遭打击,当过看林人。度尽劫波,恢复教职,他无比珍惜。

那时候汤教授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是被确诊的癌症患者。然而他的人生是自足的,他说能恢复教职就此生无憾,能多和学生们在一起就不觉生命之将去。

现在想来,我与汤教授认识并所有交集的那几年,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从1985年确诊癌症晚期到1993年底去世的这八九年时间里,我在学校、在家属区经常可以见到他瘦削的身影。他的神情,总是那么一种既在现世又远远地超脱于现世之上的状态。他以自己的身心状态,直接提示了年轻的学生们什么是未来老年的人生状态。那样的时候将会有属于自己的怎样的复杂的惆怅与尘埃落定的寂然。

汤教授在学校舞场上是活跃的,既活跃也绝对不事张扬,总是一曲又一曲地跳着,很少有隔了曲子不跳的情况。他着装总是非常正规得体,对女生的邀请总是彬彬有礼女生们总是怕自己在他娴熟的舞步带领下露怯,所以被邀请的时候会出现慌张和偷笑之类的生涩表情动作,对此汤教授总是循循善诱,一一将她们带上舞场,靠着舒缓的慢步或者旋转的激越,很自然地让他们这一组舞伴成为当天舞会上被众人瞩目的对象。如果那时候有所谓舞会王子的话,应该非汤教授莫属矣。

他来参加舞会,总是准时来准时走,沉默之中带着一种远非参加舞会的学生们所有的深沉,那种深沉隐在平淡的表情背后,却也一眼就能让人、能让年轻人看出来。那是回望人生的决绝,也是珍惜当下的勇敢,是回首往事的不堪,也是一切都已经过去的释然。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汤教授就会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老师,另一位终于当了系副主任的老师。那位想来当时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系副主任讲过什么课,已经完全不记得的,隐隐约约的,应该是政治课。因为讲课的时候的所有言论都有强的权力色彩说一不二的坚定不移,照着课本读也读得不是很流畅的老生常谈之外,他动不动就强调纪律,唾沫星子乱溅地骂骂咧咧。

这样的时候,他的话语就会因为口音而含混起来。他冀南春秋战国时代一度是非常发达的家乡的方言,是一种不能说得太快、太急的发音格式,一旦违反就如同急风暴雨一样,谁也难以分辨了。

当时以为这只是他的性格,后来经历的人和事多了以后逐渐明白,这样的性格里其实是已经显示了思维上的某种混乱与逻辑的不清。他不应该勉为其难地给学生们讲什么课,他就只搞行政可能更适合。

他很快癌症死了不知道是脾气决定寿命,还是老天吝啬,反正和汤教授比起来,显然是太快了一点。他浅浅的人生只来得及依葫芦画瓢般地蜻蜓点水,便戛然而止了。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每次上课他都会突然抛开照本宣科的政治正确,大讲特讲他的一个同学,他有一次去北京的时候终于拜见了的同学。

“人家那才是真正活一辈子呢,那房子,那院子,那家具,出来进去都有人伺候……衣服领子都要熨直了,头发是一根一根地梳的,皮鞋是一点一点地擦的,吃饭特别慢,再好吃的东西都只吃一口……咱们这些土包子没法跟人家比啊,打饭去两毛钱饭票还舍不得都花了呢!唉,看看人家,看看你们……”

这里面有一个微妙的转换,每次都必然如此,先是说“咱们”,然后悄悄地变成“你们”,把自己从“咱们”中择出来。他当然还是认定,自己是远比讲台下面的这一片穷学生强很多的。但显然这种认定并不像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所表现的那么确凿,因为他在话头话尾里不由自主地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同样出发点的同学,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咱们……”这时候他就又回到了“咱们”这里来了。

他的当了大官的同学在京城里的吃穿住用,显然是极度震撼了孤陋寡闻的他,却没有引起同样孤陋寡闻的我们同样的情绪。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渴望,还有一种自己得以一见而你们你们无缘得见的自豪。他对下面听课的学生的穷与贱都是有自己恒定的判断的,知道所有学生都和他自己一样没出息。而他自己还是有出息的,终于当了副主任不是。

这样的事情总之是比讲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课程有意思,像是活剧表演;无奈每次上课都会重复,都会像是第一次说一样活灵活现,不带一丁点矜持,实在是有些不堪。他自认为这是在和学生说体己话,是不见外的表现,学生们应该感激,应该对他有这样的高级同学感到羡慕,连带着也对他高看。

他的大嗓门,他的赤裸裸的艳羡和鄙视,还有他的很快去世,都成了对于师院老师的记忆里的一幅经典画面

时代和岁月会碾碎很多东西,让原来有价值的东西更有风霜感,让原来总觉着有点滑稽的事情也变得不再那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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