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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天地|古代香品蔷薇水入华钩沉

 恶猪王520 2023-07-13 发布于甘肃
一、海外蔷薇香满衣
  蔷薇水是一种原产于大食(古代的阿拉伯帝国)的花露,由海商贩运至南亚和南海诸国,作为贵重香品而名满域外。明人慎懋官《华夷续考》载:“酴醾,海国所产为胜。出大西洋国者,花如中州之牡丹……夷女以泽体发,腻香经月不灭。”酴醾即白系蔷薇,蔷薇水被女性用来润泽体发,是上乘的美体香氛。关于这一用途,又见清人李调元所撰《南越笔记》:“占城(位于中南半岛东南部,中国古籍称其为象林邑)妇女以香蜡调之膏发。客至,则以发拂拭杯盘之属以为敬。”蔷薇水与当地人的关联并非仅停留在身体发肤,还融入了礼仪风俗。蔷薇水并非南海土产,却能对南海诸国产生重要影响,这便是原因之一。
  蔷薇水经反复加工而成,香味浓烈且经久不散,常被作为高级香水使用。明人周嘉胄所撰《香乘》乃香学集大成之作,其中有载:“蔷薇露一名'大食水’,本土人每晓起,以爪甲于花上取灵一滴,置耳轮中,则口眼耳鼻皆有香气,终日不散。”芬芳馥郁的蔷薇水还是制香的绝佳辅助品。阿里·泰伯所著《智慧的乐园》是阿拉伯古代经典医学著作,其中就记载了用蔷薇水制香的过程:“取两份印度沉香木和两份檀香木,磨后用丝绸过滤……不停碾压至均匀。”
  除了用作日常护理品,域外之人也常食用蔷薇水。南宋岳珂《桯史》中有驻于广东的外商以蔷薇水下饭的记载:“旦辄会食,不置匕箸,用金银为巨槽,合鲑炙、粱米为一,洒以蔷露,散以冰脑。”这些外商是南宋朝廷特许留在中国的“占城之贵人”,从事两国贸易,获利颇丰,生活挥金如土,所建屋室之宏丽奇伟甚至超过了赵宋皇室。占国(占城)豪商以蔷薇水为常食,可见蔷薇水在域外上流社会之普及。明人费信曾随郑和四下西洋,大量采录所到之处山川形胜、民俗土产而成《星槎盛览》一书,书中出现了榜葛剌国(孟加拉苏丹国)国王以蔷薇水宴飨中国来使的记载:“燔炙牛羊,禁不饮酒,恐乱其性,抑不遵礼,惟以蔷薇露和香蜜水饮之。”用蔷薇露和香蜜水勾兑饮品替代酒,大概是榜葛剌国人一种独特的养生之法。该法能出现在国宴上,想来蔷薇水在榜葛剌国颇登大雅之堂。
  蔷薇水在域外还被赋予了宗教功能。南宋祝穆编撰《方舆胜览》载:“天方,古筠冲地,一名天堂国。内有礼佛寺,遍寺墙壁皆蔷薇露、龙涎香和水为之,馨香不绝。”天方,中国古籍中指麦加,亦泛指阿拉伯,此处当指麦加。宗教建筑中添加蔷薇水,说明阿拉伯人将其视作一种超越世俗、具有神圣性的物品。蔷薇水因而与宗教世界建立了联系。《明史·外国传》中不仅有与前文所陈史料相对应的记载,还另外记述了南亚祖法儿国一种独特风俗:“(该国)多建礼拜寺。遇礼拜日,市绝贸易,男女长幼皆沐浴更衣,以蔷薇露或沉香油拭面,焚沉、檀、俺八儿诸香,土垆入立其上以熏衣,然后往拜所,过街市,香经时不散。”祖法儿国人礼拜前以蔷薇水拭面,足见其意义之重。如此,蔷薇水在域外不仅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而且蕴含着丰富的宗教文化内涵。
二、且伴东风入中州
  中国古代有关蔷薇水的记载,较早见于五代时期成书的小说集《云仙杂记》:“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薰玉蕤香,后发读。曰'大雅之文,正当如是’。”蔷薇水入华当不晚于唐代,与中国的缘分很可能始于唐高宗永徽年间。永徽二年(651),阿拉伯第三任正统哈里发奥斯曼遣使至长安。此后阿拉伯使节陆续来华,商人更是络绎不绝。应该正是从此时起,蔷薇水开始通过邦国朝贡和民间贸易两条途径并行入华。   
  入华伊始,蔷薇水就受到了上流社会的青睐。扬之水《古器小识琉璃瓶与蔷薇水》综合传世文献与考古成果,指出蔷薇水可作供佛之用。实际上,蔷薇水在中国不仅有宗教用途,还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种独具中土特色的功用。如前揭文,《云仙杂记》记有柳宗元读诗前先以蔷薇水浣手的逸事。据此可知,至迟唐代,蔷薇水已在中国发挥清洁润肤之功用。文人雅士吟诗焚香时伴之以蔷薇水,不仅是为了洁肤,更是将其视作超脱俗世烟尘的雅物,希冀借此营造出清雅的生活情趣。蔷薇水虽被赋予了神圣的精神内涵,发挥的功用却与宗教功能不尽相同。若说域外是以蔷薇水侍奉神灵,中国古代文人则是用蔷薇水取悦自身。前者源自对宗教的虔诚敬畏,后者则体现了对生活仪式感的不懈追求。
  这种追求延续至后世,贯穿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元人胡奎有吟:“一洗胸中万斛尘,挥毫濯以蔷薇水。”明人范景文诗云:“翻经手浣蔷薇露,礼佛心澄菡萏香。”清代有文人亦吟:“琴德愔愔指外音,一回领略一情深。昨宵采得蔷薇露,盥手开函取次吟。”以蔷薇水浣手,既体现了古人对读诗、习字、礼佛和抚琴等事的尊重,也表达了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和向往。借用蔷薇水构建生活的仪式感,不仅体现了蔷薇水在古人心中的神圣地位,也反映出了古代中国独有的文化面向。
  五代十国时期,域外诸国无法与中国保持稳定的朝贡关系,蔷薇水通过民间贸易入华的脚步却未停歇。《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有载:“福州贡方物,献桐皮扇,广州贡犀玉,献舶上蔷薇水。”外商将蔷薇水贩入中国东南沿海港口,再由地方上贡给朝廷。五代笔记小说《清异录》记载了后唐皇室以沉香、蔷薇水、苏合油等多种贵重香品制成假山江池的奢靡行径,可见彼时蔷薇水大量进入中国,为后来的风靡奠定了基础。
三、暖香熏得时人醉
  由于陆上丝绸之路中断,宋代转而投身海上丝路,结果成就辉煌。西域、南亚和南海诸国的香料通过海上丝路大量运至中国东南沿海港口,再转运内陆。南宋赵汝括所著海外地理名著《诸蕃志》有“三佛齐”条,载:“蔷薇水、栀子花、腽肭脐……皆大食诸番所产,萃于本国,番商与贩。”三佛齐的蔷薇水来自“大食诸番”,即由阿拉伯商人贩运至此。“其国(三佛齐)在海中,扼诸番舟车往来之咽喉”。这便是蔷薇水等舶来品于三佛齐中转的原因。《诸蕃志》中“大食国”条正与之对应:“本国所产,多运载于三佛齐贸易,贾转贩至中国。”如此,蔷薇水自海上入华的路线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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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水又称“蔷薇露”“玫瑰水”“古剌水”,由擅长调香技术的阿拉伯人蒸馏当地蔷薇花所得

  有宋一朝,文人墨客以追求雅致的生活情调为风尚。在此种社会氛围的浸润之下,香文化风行一时。社会上层大量用香,普通大众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宋人耐得翁《都城纪胜》有言:“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宋人崇香,激增的需求刺激各色香料通过民间贸易大量涌入中国,其中就包括蔷薇水。成书于南宋的《百宝总珍集》录有“泉客贩到蔷薇露,琉璃瓶贮喷鼻香。贵人多作刷头水,修合龙涎分外馨”之语。该条记载一方面印证了蔷薇水流通于民间的史实,另一方面说明该物的受众群体仍限于“贵人”。但与前代不同,此时蔷薇水在民间的影响显然更为深广。
  关于宋时蔷薇水的市场流通状况,《陈氏香谱》载:“其水多伪,亲试之,当用琉璃瓶盛之,翻摇数四,其泡自上下者为真。”鉴伪方法盛行,说明宋代民间伪造蔷薇水恐已成风。严小青《中国古代的蒸馏提香技术》认为,至迟于宋代,中国已有用改造过的甑具蒸馏提香的方法。这意味着宋人具备了自主制作花露的能力。但即便掌握了提取蔷薇水的技术,仍不能造出与舶来蔷薇水相同的产品,因为制作原料极不易得。据《香乘》记述,正宗蔷薇水制作原料为“异域蔷薇”,与中国蔷薇不同。囿于经济实力,普通百姓只能退而求之,选择在中国相对廉价易得的替代花种。正如南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载:“五羊效外国造香,则不能得蔷薇,第取素馨、茉莉花为之。”
  庙堂之上,名流对蔷薇水趋之若鹜。江湖之间,伪造蔷薇水已成风气。普通百姓对蔷薇水自有渴望与需求。可是贵重如蔷薇水,仍只有社会上层才能享用。普通大众对蔷薇水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和人文情怀充满向往,却又不具备相应的经济条件。于是,制伪的市场需求蔓延开来。制伪风潮的盛行,一方面体现了时人对蔷薇水的追捧,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宋代市民阶层的兴起与香文化的下移。
  蔷薇水在宋代不仅受众更多,用途也更广。《铁围山丛谈》又载:“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馨香扑鼻的蔷薇水,常被宋人用作香水,熏染衣物和身体。一如刘克庄吟:“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到死香。”郭祥正吟:“番禺二月尾,落花已无春;唯有蔷薇水,衣襟四时薰。”杨万里亦有诗为证:“夜输百斛蔷薇水,晓洗千层玉雪肌。”蔷薇水的香熏与净体功能在宋代展现得淋漓尽致。
  也正是在宋代,蔷薇水在中国拥有了食用功能。与域外不同,宋人风雅,将蔷薇水掺入酒中,以求为酒水增添别样风味。宋元之际的周密作《武林旧事》追忆南宋临安往日繁华,对诸色名酒罗列详细:“蔷薇露、流香并御库……凤泉殿司、玉练槌祠祭、有美堂、中和堂、雪醅、真珠泉。”“蔷薇露酒”和“流香酒”均出自御库,为皇室专享。陆游《老学庵笔记》载:“寿皇时,禁中供御酒,名蔷薇露;赐大臣酒,谓之流香。”调酒之外,蔷薇水还是调香的上佳辅料。调合香时以花露浸渍香料,能产生更为清醇的芬芳。古籍中多有蔷薇水调配香饼、香佩等物的记载。《陈氏香谱》便录有“复古东阁云头香”“熏华香”“江南李主帐中香”“李王花浸沉”等多种含有蔷薇水的香方。不过,即便蔷薇水家喻户晓,真正能享用者依旧是极少数。

元代是中国古代海陆贸易最为昌盛的时期。阻塞已久的陆上丝绸之路重新打通,泉州、广州等港口外商云集。陆路海路皆空前通畅,朝贡贸易与民间贸易走向繁荣,舶来香品大量涌入中国。汪大渊《岛夷志略》载:“龙涎屿、东西竺、须文答剌、南巫里、高郎步和古里佛等海外诸国均有蔷薇水。”成书于元成宗时期的《大德南海志》列舶来品71种,包括蔷薇水在内的香品竟占据半壁江山。

  元代蔷薇水入华的渠道更为灵活,数量也更为巨大。在此背景下,元代文人吟咏蔷薇水一时成风。汤舜民、萨都剌、卞思义、张可久等人皆有诗句传世,其中颇具特色者当数吕诚所吟的那句:“不妨更渍蔷薇水,润我谈玄舌本干。”吕诚以蔷薇水浸渍樱桃,美味且高雅,进一步丰富了人们对蔷薇水食用价值的认知。
四、飞入寻常百姓家
  及至明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兴起,奢靡之风盛行,全社会对香料的需求激增。加之明朝放弃对西域的经营,大量蔷薇水漂洋过海抵达中国。明前期实行海禁,对私商出海严加管控,境外商品的输入尚以朝贡贸易为主。明初中国与东南亚的海上贸易多为输入香料,且数量巨大。朝贡次数增多,国库中香料过剩,皇帝便会赐予百官,这也成为明代香料由皇室下移至民间的一大渠道。《明史·外国传》有暹罗、满剌加、苏门答剌等国来朝时进贡蔷薇水的记录:“满剌加所贡物有玛瑙、珍珠、玳瑁……蔷薇露、苏合油、栀子花、乌爹泥、沉香、速香、金银香、阿魏之属。”明代后期随着海禁放开,香料贸易更是进入全新阶段。
  值得注意的是,明朝时出现了官方的蔷薇水制伪机构。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载:“古剌水余家藏颇多,亦不甚贵重……其水并非一色,有可饮者,有可浴者,且有真假之分。大约贡自西洋者为真,永乐朝命天主堂仿造者为假。”古剌水即香水,有学者认为具体即指蔷薇水。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谈》亦言:“有人自市中买得古剌水者,上镌'永乐十八年熬造古剌水一,净重八两,重三斤’,内府物也。”舶来的蔷薇水显然已无法满足明朝时的巨大市场需求。
  明清时期,蔷薇水在继承前代功用的基础上,开始发挥医疗功效。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载:“蔷薇露出回回国,番名阿剌吉,此药可疗人心疾,不独调粉妇人容饰而已。”清人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指出,舶来蔷薇水能疗心疾、泽肌润体、去发脂腻、散胸膈郁气;土蔷薇花所蒸得的内陆蔷薇露,则专治温中达表、解散风邪。赵学敏还在“古剌水”条目下列出:其一可治热症,二能疗瞽疾,三有鸦片之用,四可作房中药。医者对蔷薇水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人认为性寒凉,有人认为性大热。赵学敏指出,如此众说纷纭正说明蔷薇水本身的稀有与珍贵,以至“今是物世虽有之,但市充贡品,价值千金,不闻有服试者”。国人相当关注蔷薇水的药用价值,如《红楼梦》中食用玫瑰露以怡养身心的情节便反复出现。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袭人从王夫人处取回两瓶清露以祛宝玉“存在心里的热毒热血”,其中一瓶便是玫瑰露。第六十回,芳官从宝玉处得了玫瑰露,赠予厨房柳嫂子素有弱疾的女儿五儿补养身体,后又被柳嫂子转赠给自己病中的侄子。
  《随园诗话》中,袁枚直言蔷薇水“不甚贵重”,自己“家藏甚多”。相较于前代,蔷薇水更为普及。但袁枚虽仕途坎坷,终究为一代名士,“不甚贵重”仍当细审。清人李渔《闲情偶寄》云:“富贵之家,则需花露。花露者,摘取花瓣入甑,酝酿而成者也。蔷薇最上,群花次之。”作为花露中的翘楚,蔷薇水乃富贵人家的必需品。但此时的蔷薇水也是寻常人家的奢侈品。或曰,蔷薇水具备了走进寻常百姓生活的可能。
  蔷薇水其物虽小,入华历程却可视作中外物质文化交流的缩影。蔷薇水入华路径与用途的千年演变,见证了中国古代对外贸易的发展、宗藩关系的演变、港口市镇的兴起乃至品香文化的传承。“薇心玉露练香泥,压尽人间花气”。后世永远记得,馥郁怡人、持久留香的蔷薇水曾乘风破浪来到中国,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倾洒下了一抹异域的芬芳。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7期

刘啸虎,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朱笑萱,湘潭大学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历史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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