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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访谈录

 置身于宁静 2023-07-14 发布于浙江

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1984年2月)  

安托万·德·戈德马尔(以下简称A·G):当您还居住在布拉格时写就的最初的作品,无不浸透了在苏联统治下的国家的气氛。自从您流放并在法国定居以来,您的小说便贯串着东、西方的来来往往,您笔下的人物就在留下和出走,在遗忘和记忆之间、在这儿和那儿徘徊。有朝一日,您会写一部看不到捷克斯洛伐克的书吗?

米兰·昆德拉(以下简称M·K):我不知道。一切造就人的意识、他的想象世界、他的顽念,都是在他的前半生中形成的而且保持始终。因此,所有我关注的题材,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布拉格和我经历过的一切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我越来越少地把布拉格看作布拉格,而是越来越多地把它看作代表欧洲的一座虚构的城市。布拉格变成欧洲命运的想象中的模式。我感觉到这一点已经很久了。在《生活在他方》里,我已经把年轻诗人杰罗米尔的命运比作欧洲诗歌的命运,尤其把他比作兰波。对我来说,杰罗米尔是欧洲诗歌历史的可笑的尾声。当我谈到布拉格,我谈的是欧洲。这儿,在巴黎,我觉得这布拉格的一面更清晰。此外,在我的书中,叙述者不是从布拉格,而是从欧洲某个地方讲话。他的思路从巴黎到维也,从布拉格到日内瓦,从尼  采到笛卡儿,从托尔斯泰到帕尔密尼德①穿梭自如。布拉格就这  样越来越成为想象中的城市。要证明这一点,那就是我开始忘记  城市的地形、街道的名称……

A·G:您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离开捷克斯洛伐克的?

M·K:1968年,俄国入侵后,我失去了布拉格电影高等  研究学院的工作,我曾在那儿教授文学和电影。当时,我已发表了《玩笑》和《可笑的爱情》,可人家禁止我在捷克发表任何东西。因此,我不得不在国外出版我的书。1973年,当我接受因《生活在他方》而获的梅迪西奖时,我得以来到巴黎。1975年,雷恩大学向我提出一个助教的职位。我们,我的妻子和我,带着四个手提箱和几个纸箱的书,坐车走了。这就是我们带走的全部东西。在雷恩的那几年非常幸福,通过外省更容易发现法国。我们更快地学会语言和习惯。1978年,我们定居巴黎,现在,我在高等研究实用学校工作。            

A·G:在您流放之前,您与法国和法国文化有什么联系?    

M·K:捷克斯洛伐克传统上是对法国友好的国家。我在法国文化的气息中受教育,对我来说,巴黎是欧洲艺术的首都,而法国文学则是对它产生巨大影响的其中一种文学。一方面,有拉伯雷(我有幸读到杰出的现代捷克文译本)、蒙泰涅和狄德罗。另一方面,又有波德莱尔、兰波和所有的超现实主义的诗人。随着俄国的占领,我们被孤立了,就象大多数知识分子那样。然而,在那黑暗的年代里,我有幸接待了许多来自巴黎的朋友,这些来访在我与法国之间产生了深层联系,因此,流放期间到法固定居的想法,便渐渐地、合乎逻辑地越来越强烈。

A·G:您的小说在法国立刻就受到欢迎。我们还记得阿拉  贡为您的第一部小说《玩笑》而写的热情洋溢的序言。这样的成  功使您感到惊讶吗?

M·K:完全是这么回事。应该说变化是急剧的。直到1968年  为止,我是个作品未被翻译的捷克作家。后来,我的作品开始被  人翻译,但是,我再也不是作为置身于自己国家的作家。于是,我便选择把法国作为我当作家的国家,因为是在巴黎首先出版我的书,我十分珍惜这一象征。

A·G:人们经常把法国说成流放地。这样的说法是否有理由?

M·K:由干马尔罗,人们知道了30年代的美国小说,多亏了卡约,人们发现了南美洲文学,是法国,尤其是莫里斯·纳多使贡布罗维茨享有世界盛誉,或者,比如说,使穆齐尔、在今天重新得到重视。至于我,我的工作的最富智慧的闸释是在法国进行的,在这儿,这些阅释才是最有文学性,最不被政治化。巴黎长期以来作为欧洲的中枢之后,今天仍然是某种更甚于法国的东西的首都。可惜,我想,它是一个正在消失的世界的正在消失的首都。

A·G:1979年,《笑忘录》出版之后,您失去了捷克国籍,然后,1981,法兰西新总统,弗朗核瓦.米特朗授予您和作家胡里奥.柯萨塔尔法国国籍……

M·K:是的,我还是为此而感到惊奇。不过,我的惊奇中丝毫没有忧愁的成份。

A·G:您想有朝一日回捷克斯洛伐克吗?

M·K:即便给我机会,我也会犹豫良久。我害怕会有太多的失望和痛苦。我经常想到1962年从阿根廷回国的贡布罗维茨,他早就有机会,然而,他总是拒绝返回波兰。再说,不管怎样,这问题还没提上日程哩!现今,我真正的问题是,我对法国了解得还不够……

A·G:您的新作《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以一对夫妇特丽  莎和托马斯为中心,从他们懈逅相遇到意外死亡。您首先是否想写一部爱情小说?

M·K:通过特丽莎和托马斯的故事,我本想写一部有关爱情、偶然、嫉妒、忠诚、轻率、背叛的小说。围绕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中心形象具有同样多的不同题材。我曾经在好几个书名之间犹豫不决,我差一点选择了《无经验的星球》。有一次,托马斯说:一切造就人类生活本质的,就是构成这生活的事件仅仅发生一次。”永远不会有重复,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而且,不可能证实生活本身作出的决定是否正确。人的一生只是一幅草图,它显示出一种固有的无经验和不成熟。但这是一种人们过于倾向把它忘却的平庸。托马斯这个人物是围绕这样一个主题而构思成的: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做得好还是不好,因为他只有一次生命,而且,他不可能后退。我踌躇不定,但我终于选择了这个“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 一一小说中关于托马斯,尤其是他的情妇萨皮娜的另一个中心主题。萨皮娜是位艺术家,她一生过着从遗弃到遗弃,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从背叛到背叛的生活,直到绝对的孤独,直到她一贯向往的这种完全的轻。甚至她的死亡  也将在轻的气氛中发生,而她的骨灰也将在风中消散……    

A·G:“不能忍受”这个形容词意味着什么?

M·K:这并不是某种宣言。我并不是说“存在之轻是不能  忍受的”,我说的是“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我们处于模棱两可中。如果说,小说有某种功能,那就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我把书中整整一个部分题名为《未被理解的词》,它说明了同样的词对这些人或那些人是怎样掩盖完全不同的现实,即使他们的关系犹如特丽莎和托马斯,或弗朗茨和萨皮娜那么亲近。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况且,这也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产生误解的根源。读者时常问:“您究竟在想什么?您要说什么?什么是您的世界观?”这些问题对小说家来说是很尴尬的,确切地说,小说家的才智在于确定性的缺乏(l'absence de certitude),他们紫绕于脑际的念头,就是把一切肯定变换成疑问。小说家应该描绘世界的本来面目,即谜和悖论。

A·G:模糊和怀疑的敌人,就是您称之为“媚俗”(kitsch)  的世界,即美学的确定性和因循守旧的王国,它的结果是导致极  权的媚俗。在您的小说里,您好几次提出这个媚俗性,您写道,  它“把人类存在中基本上不能接受的一切排斥在它的视野之外”。    

M·K:kitsch是19世纪产生于德国的一个词,它的含义已逐渐起了变化,今天,在法国,仅仅意味着某种美学风格,低劣的艺术。但是,远远不止于此;这是一种由某种对世界的看法所支撑的美学,这几乎是一种哲学。这是知识之外的美,是美化事物、取悦于人的意愿,是完全的因循守旧。我在那本书中重新提出海尔曼.布洛赫的著名论点,他在《文学创作和认识》中,清算了源出于德国浪漫主义的婚俗精神,据他看来,这媚俗精神一直延续到瓦格纳。我则认为,不如说,到柴可夫斯基:一种要引起激动,并且得以成功的有效的音乐,但是,非常传统,是某种艺术上的煽情,这种蛊惑存在于西方,也存在于东方。当然,极权的国家发展了这种媚俗,因为,这些国家不能容忍个人主义、怀疑主义和嘲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是媚俗的胜利。在战后的苏联,人们心安理得地对美术院校的学生解释,苏维埃社会已经是如此先进,因而,基本冲突不再是好与坏的冲突,而是好与更好的冲突!在西方,这种媚俗性尤其被政治派别当作媒介物,看看美国的选举运动……

A·G:您的意思是说政治产生媚俗吗?

M·K:政治并不产生媚俗,但它需要媚俗。任何政治运动都以媚俗、以迷惑他人的愿望为基础的。从政治角度来说,世界是白的或黑的。模棱两可、矛盾和悖论是没有任何位置的。每一位自尊的政治家都不会说:“我认为……但是,我不能肯定是对的…”或者:“虽然,我们也可以做那个,但应该做这个。”他会说:“我认得未来的道路,我知道我是对的,”等等。    

A·G:您以非常伏尔泰式的手法,描述了弗朗茨与五十来名欧洲知识分子为伴所做的旅行,他们到柬埔寨边境,以迫使越南占领军接受人道主义的医疗考察。在那一段里,弗朗茨,一名瑞士科学工作者,他热恋着萨皮娜,象天真汉一样,终于参加了可说是欧洲左翼的长征:由美国的电影明星率领,一大群摄影记者走在前面的一支特遣队,扑向共产主义占领军……

M·K:在这段描写柬埔寨的插曲中,我谈到那种相信历史只是巨大进步,是没完没了的进军的左派媚俗。在柬埔寨边境,弗朗茨和其他人,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一时代的伟大悖论:正是由于总是要向前迈进,人类走向了末日。这正是今天在欧洲和左翼所遇到的情况,是一种欧洲式的思想,这种思想希望只按它的方式来造就世界历史,然而,今天的欧洲从各方面被包围着,世界的历史在没有欧洲,甚至排除欧洲的情况下形成。欧洲左翼的一切幻想都已破灭,对柬埔寨的进军就是这一事实的富有嘲弄意味的表现。一方面,西方的媒介和广告机器把每种行为,无论它多么勇敢,都变成了演戏,变成了kitsch,另一方面,这类演出达到其最终的悖论:不再有向前逃遁的可能,再也没有进步,只有一条充满敌意的边境,它将紧紧地,静悄俏地关闭着。    

A·G:这一切很有论战意味……

M·K:完全不是这样。我无意同任何人论战,但是,这样  的小说可以显得具有论战性的,因为它最深层的雄心就是揭示事物,并显示出隐藏在我们的确定性和描述背后的东西。    

A·G:托马斯和他的儿子西蒙,在苏联入侵后,两人都对捷克当局感到厌烦。托马斯,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变成了一名失去社会地位的知识分子,就象1968年以后,捷克的许多知识分子那样,他的儿子西蒙去乡下定居,并皈依了激进的天主教。这是否说,在捷克斯洛伐克,您看到了一种波兰典型的宗教现象?    

M·K:我不认为这样,即使在捷克斯洛伐克存在一种真正的宗教反应。在波兰,天主教是民族同一性的一部分,而捷克的民族同一性则同某种宗教怀疑主义相联系。我的国家在17世纪曾被迫“天主教化”,留下了精神创伤。今天,教会多少有点受到烦扰,而且,一部分捷克人的反教权的反应一下子消失了。非教徒与修道士之间建立起相互的理解,因为共产主义的极权政体,既威胁着欧洲理性主义和怀疑主义的无神论的传统,同时也威胁基督教传统。复述扬,巴托卡很好的说法:受到震动的人们之间的友爱,就是这样产生的。

A·G:您写的女主人公特丽莎是咖啡馆女招待,在她被解  雇之后重新再当上女招待之前,她成了摄影师(她拍了太多有关  俄国入侵的照片)。在您前一部小说中,女主人公塔米娜就是咖啡馆女招待。这是一个偶然吗?

M·K:我根本不是有意这样写的,倒是您让我发现了这一点。这也许有助于证实,咖啡馆女招待的形象在困扰着我。不管怎样,这是在小说创作中一个无意识的作用的例子。甚至在我们不愿谈论自己时,我们也迟早要自我暴露的。然而,我个人对小说家的定义是某个厌恶描绘自己并对此感到羞愧的人。但是,最终紫绕于您脑际的念头却使您不得安宁,并从中得到某种恶意的乐趣。

A·G:泛泛而说,您是否以为在小说创作中,偶然起着作用呢?

M·K:我在诺曼第乡村撰写这本书的最后部分。我们经常造访一位农民,在他的园子里,有两头猪。这两头猪总是来向我们致意,使我非常开心。小说的最后部分是在一个世外桃源式的乡村里展开请节的,就这样,在这部分产生了猪的角色,我很喜爱这角色。正由于在诺曼第的散步、闲逛时,偶然间,我遇见了这个农民。偶然变成了必然,以致我无法设想小说结尾处,特丽莎和托马斯隐居的村庄里能没有这头猪。这头畜牲成了这村庄的主题。您知道,不让自己沉浸在现实中,而要在一部小说里描述现实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相信可以运用十分经济的手法创造一个小说世界。有时,一二个母题就够了,例如,这头猪。但是,为了不用某件趣闻来回答问题,我想,在写作中,作者头脑中产生的对巧合的感觉被唤醒了。况且,历来,每位作家都提出偶然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偶然,生存是难以想象的,生存就是偶然。我常常谈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巧合的作用,例如:在书开始时,她在圣彼得堡火车站遇见了温伦斯基,当时,一名铁路员工卧轨自杀,刚刚被火车压死了;在小说结尾时,姓扑向一辆火车,  以此了结她已绝望的生活。这一前后呼应显得十分造作,但是,如果您注意观察生活,您会发现在您自己的生活中,存在同样的呼应,同样的巧合。某件大事并不因它的偶然特性而失去原有的性质,相反,这一偶然性赋予它以美和诗意。然而,人们不再注意到这些,他们对自己的生活视而不见。他们白天生活,晚上就遗忘了。我们越来越生活在存在的遗忘之中。要恢复这种对生存的敏感,对巧合的注意,这也是小说的意义。

A·G:在《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中,您重新采用了您上一部书《笑忘录》中最终制定的技巧。同时把围绕某种同样题材的变奏和对位法融在一起的技巧,就象是好几种目光都放在同样的故事上……

M·K:这一技巧先是无意识运用的,后来,诚如您所说的,我在《笑忘录》中把它进行实验。原则如下,在一部小说中,您讲述好几个故事,这些故事既不通过因果关系而相互联系,而且,它们各自形成互不相同的文学种类(随笔、叙事、自传、寓言、梦幻)。要把所有这些因素统一起来就要求一种真正的炼金术,使所有这些如此不一致的因素,最终作为完全自然地处理过的唯一整体被理解。从形而上方面来说,统一几乎总是通过主题和循环的提问而产生。在我身上,这样的写作方法是根深蒂固的。从我最初写的散文起,它便已萌发。

A·G:表现同一种现实的不同的讲法之间的游戏,对某些事件的回顾,小说家在其小说中的这种来来往往,通过叙述者的存在不是轻而易举就做到的吗?这叙述者整本书均在场,而且自己也能这样把叙述当儿戏。

M·K:完全是这么回事。从第一页开始,叙述者就在那儿,书从哲学性质的思索开始。grosso modo可以说,存在三种小说:叙事的小说(如巴尔扎克、仲马),描绘的小说(如福楼拜)和思索的小说。在最后一种情况里,叙述者即思想的人,提出问题的人,整个叙事服从于这种思索。在福楼拜的作品里,叙述者是看不见的,您在阅读时听到某个人的声音。在此,涉及到就要把小说与哲学相结合的雄心。当然,别人很理解我:我井不想以哲学家的方式来从事哲学,而是以小说家的方式来进行哲学思考。而且,我不大喜欢哲学小说这一用语。这是一种危险的措辞,因为,它必须以一些论点、框框、某些论证愿望为前提。我井不想要证明什么,我仅仅研究问题:存在是什么?嫉妒是什么?轻是什么?晕眩是什么?虚弱是什么?情爱冲动是什么?      

A·G:您的小说由短小的章节组成,最长的章节也从来不超出十页。为什么?

M·K:我喜欢每一章就是一个整体,有如一首诗,有起声,有精彩结尾。我希望,每一章有它自己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叙述链中的链环而已。而且,这一选择符合于我的小说美学。我觉得短小的章节各自形成一个整体,促使读者停顿、思考、不受叙事激流的左右。在一部小说中有太多的悬念,那么,它就逐渐衰竭,逐渐被消耗光。小说是速度的敌人,阅读应该是缓慢进行的,读者应该在每一页,每一段落,甚至每个句子的魅力前停留。    

A·G:在280页,您谈到了小说和自传、作者和他笔下人物之间的关系,您这样写道:“我小说中的人物是我自身未能实现的可能性。正是这一点使我喜爱所有的人物,同时,他们又都使我害怕。他们所有的人都越过我一向画定的界线。吸引我的,就是他们已经越过的这条界线(我的“我”消失在它以外的这条界线)。在它的另一边,小说并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探索处于世界变成  陷阱中的人类生活。”

M·K:当今有那么多的小说是变相的忏悔或自传,我感到需要跟这样的小说观念拉开距离。别人总是对我说:“您经历过这样或那样的事件……”但是,不,我回答,并不如此!“不,是的,”那时,有人就反驳我,“您不可避免地经历过了,因为您在您的书中讲述了这些事……”首先,我在这类令人厌烦的饶舌中,看到的是天真的表现,但是,再一想,我懂得,这里涉及到当代一种非常时髦的阅读、理解、甚至撰写小说的方式。自传蔓延到小说领域,而且所有的人都想动笔写作。任何人的时髦的激情便是讲述自己、表达自己。人们把这种书写癖神圣化了。然而,依我看,这与今天权利意志的最可笑、最怪诞的表现有关:把“我”强加于别人。这一切都与小说毫不相干。当然,您所写的一切与您的生活相连。小说产生千您个人的激情,但是,只有当您割断了与您的生活相连的脐带,并开始探询生活本身而不是您自己的生活时,小说才能真正地充分发展。一名小说家描写嫉妒,就应该把  它当作一个存在的问题,而不是当作一个个人的问题来理解,即使他生活在嫉妒的氛围中。为了写作,我需要想象我没有经历过的境况,需要召唤一些对我来说就是实验性的自我的人物。因此,一部小说,虽然根本不是自传,但也总是极其富有个性的,您在  您的人物身上,看到您可能发生的事,看到您可能是或您可能成为的人。这涉及到女性人物,也涉及到男性人物,但是,与自传毫不相干。

A·G:于是,您是否认为,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对小说是一种威胁呢?

M·K:我们都被大众传播媒介的巨大影响打上了印记。早在五十年前,头脑最清醒的作家,例如罗伯特.穆齐尔,便懂得,文化的声音会在新闻的糟杂声中消失。他们是对的。大众传媒的精神是与至少现代欧洲所认识的那种文化的精神相背的:文化建立在个人基础上,传媒则导致同一性;文化阐明事物的复杂性,传媒则把事物简单化;文化只是一个长长的疑问,传媒则对一切都有一个迅速的答复;文化是记忆的守卫,传播媒介是新闻的猎人。今天,如果要使某位小说家高兴,就对他说:“您的书,可是个轰动。”但是,什么是轰动呢?如此重要的新闻,吸引了传播媒介的注意力而已。不过,我们写小说并不是为了制造轰动,而是为了做某件“持续姓”的事。但是,在这个如此专一地全神贯注于新闻的世界里,持续性的东西是否还能存在呢?看看那些报纸、周刊、甚至杂志!不可能发表一篇不与这条或那条新闻紧紧相扣的文章。您采访一位作家,因为,他的书将在这一周问世。到了下一周,他就不再是“被访问的”,他在新闻之外了,除了新闻,再无别的。被新闻控制,便是被遗忘控制。这就制造一个“遗忘的系统”,在这系统中,文化的连续性转变成一系列瞬息即逝、各自分离的事件,有如持械抢劫或橄揽球比赛。

A·G:您与您最近这部小说里所有的人物一样,是很悲观的。

M·K:不,我既不是悲观主义音,也不是乐观主义者。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设的。我是小说家,而小说家不喜欢太肯定的态度。他完全懂得,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想要以一种再令人信服不过的方式,来表现他笔下人物的“相对”的真实。但是,他并不与这些真实同化。他虚构一些故事,在故事里,他询问世界。人的愚蠢就在于有问必答。小说的智慧则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当堂吉订德离家去闯世界时,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了成堆的问题,这是塞万提斯留给他的继承者们的启示:小说家教他的读者把世界当作问题来理解。在一个建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确定性的世界里,小说便死亡了。或者,小说被迫成为这些确定性的说明,这是对小说精神的背叛,是对塞万提斯的背叛。极权的世界,不管它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就是什么都有了答案的世界,而不是提出疑问的世界。完全被大众传播媒介精神包国的世界,唉,也是答案的世界,而不是疑问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小说,塞万提  斯的遗产,很可能会不再有它的位置。  

*

米兰.昆德拉(1929—)捷克裔法国作家。5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   80年代专注于小说创作。80年代初加入法国籍,

昆德拉发表了长篇小说《存在的不能忍受之轻》后,于1984年2月接受了法国记者采访,阐述了自己写作这部小说的构思过程和对小说世界的种种想法。

本文发表在法国当年的《读书》杂志上,标题系译者所加。

谭立德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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