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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宿缘》一 秋风骤起，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密密匝匝的雨滴告别天空，带着如泣似的呜咽扑向大地，敲出一片悲怆音符。喧闹的工厂变得沉默，南鄂重型工程机械集团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兼公司党委副书记黄天浩像一尊雕塑似地站在办公室宽敞的落地窗前，眼睛盯着远方，一种莫明的愁绪从他的心头飘向遥远的雨空，在天际流回。 突然，黄天浩宽大的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听到电话铃响，黄天浩从窗前走到办公桌旁，刚拿起电话，习惯性地“喂”了一声，就听到电话里传出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 “黄总吗？我是市公安局的樊刚，你们单位的大批员工正在市政府办公楼前请愿，李市长要你立即到市政府来一趟，你赶快来吧，我在市府大楼左边的会议厅旁边等你。”樊刚说完没等黄天浩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樊刚是市公安局局长，黄天浩大学时的同学，从樊刚焦急而又言简意赅的话语中，黄天浩强烈地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也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叫办公室安排车将他送到市政府，并让办公室主任和保卫处长随他一道去市政府。南鄂公司到市府不远，沿着淦水河边一条不算宽的市区公路，很快就能到达。在车上，黄天浩不安地思索着到达市政府后如何应对上访的员工，如何应答李市长的询问，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车窗外湍急奔流的淦河，秋风儿带着细雨从车窗吹进来，扑在黄天浩的脸上，也吹乱了他的头发，车轮在不祥的沉默中沙沙作响，黄天浩似乎听到淦河沉重的叹息。 十分钟后，车子进入市区的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司机停了下来，很快后面的车子就排成了长龙，过往的行人旁若无人地匆匆从黄天浩的车子前边穿越马路。 绿灯亮了，司机赶紧发动车子，向左转弯，刚驶过那座架在淦水河上通向市政府的大桥，黄天浩就看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前边的空地里，路边上，办公大楼前的走廊里，黑黑压压地站满了情绪激动的上访人群。市府大楼门口的卫兵旁若无人地站立在自己的哨位上，漠然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对门前上访人群的态度，只是恪尽职守地坚守在自己的哨位上，既不让上访的人群进入大楼，目不斜视地也不对上访人群说什么。也是，他们的职责就是站岗，就是在没有得到允许的前提下不让闲人进入大楼。 黄天浩知道攀局长在会议厅那边等着他，便对司机小甘说：“我们过了桥就从左边到会议厅前边吧，那里有人在等着我们。”小甘并不说话，用力打了一把紧握在手中的方向盘，向左一转，小车进入市府前经过精心修整的绿化花带，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轰呜着，急驶上通往市府会议厅的上坡道。 会议厅前的广场上，樊刚倒背着手神色凝重地像一尊雕塑一样站着。黄天浩的车在樊刚面前嘎然刹住，打开车门，黄天浩快速从车里出来，两人太熟悉，又是这样的事，在这种场合，所有客套都显得多余。见到黄天浩，樊刚向站在他旁边的秘书伸出右手，秘书赶紧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顺手递给樊刚，樊刚又顺手递给一直用眼睛询问他的黄天浩。黄天浩接过樊刚手中的那张纸，极快速地扫了一眼，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黄天浩手里拿的是一份名单，这是一份经过市委批准并要求立即抓人的名单，名单上的每一个人是与黄天浩朝夕相处，并共事多年的同事，这些人中，有在当地有着大名鼎鼎企业家头衔，还有着省人大代表和省党代会代表头衔的公司现任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屠地俊，有市人大代表头衔的现任副总经理卓舒棋、有市政协常委头衔的现任副总经理关天升，其中有着市人大代表身份的副总卓舒棋，据传，市里的组织部门正忙着考察他，准备让他担任市人大的副主任，这可是一个副厅级的政府职位。名单中还有几位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生产处长、销售处长和财务处长的名字赫然写在那张纸上。 此时，黄天浩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作为公司副总、企业党委副书记的他还兼职公司纪委书记，在公司工作多年，他不但对公司的经营、管理了如指掌，更对公司领导层中的部分人在得知国家要对企业进行改制后的思想意识行为一清二楚，他也多次从自身职责出发，苦口婆心地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按国家政策对企业进行改制，不能趁着改制的时机让国有资产严重流失，更不能趁着这样的机会让个人从中谋取不正当的私利。现在可好，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正审判。容不得黄天浩多想，樊刚催促他快从市府办公大楼的侧门到李市长的办公室去，李市长对这件事下一步的动作还有具体的指示。 市府办公大楼一楼的前厅，临时作为上访接待室，本来政府有专门的信访接待处，但在市府办公楼的后边，上访的人要求见市长和市委书记，不愿意到那里去谈，只得推选几位代表进到一楼大厅与有关部门的负责人进行情况反映。虽然有代表在里面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外面的人还是一个个义愤填膺，情绪激动，还有的人高声骂着粗话。 “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组织程序向政府反应。”说话的是信访局长，一位身体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 “我们要向市长和市委书记反映南鄂公司的情况。”南鄂公司的上访代表张志超说，这是一位工人技师，为人正直，在工人中有着较高的威望。 “对于大家反映的事情我们会如是向领导汇报的，请大家相信我们，也请大家放心，我们的国家经过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不但经济得到了发展，我们国家的行政能力和法制观念也有了很大进步，大家反映的问题我们经过法定程序进行调查后，如果属实，政府一定会按法律进行处理。”市政府王秘书长站在上访代表的面前坚定地说。 “我们反映的情况绝对属实，如果政府这次还不处理，我们将成立工人自治委员会，对那些人实行处罚。”张志超带着坚定的神情看着信访局长和市府秘书长说。 “请大家千万不要激动，一定要在法制的原则下来解决问题，不然事情就会越闹越乱。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是好的，只是有极少数人不顾国家利益，总是想趁着改革开放的机会中饱私囊，这是国家法律不允许的，也是大家所不允许的行为，请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法律。”市政府王秘书长耐心地跟上访代表解释着。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当然也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不然我们不会来这里上访，我们来上访本身就是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不过今天政府也好，法律也好如果不把南鄂公司的那几个蛀虫，那几个极端的腐败份子抓起来，绳之以法，我们是不会回去的。”南鄂公司的另一个代表也激动地说。 黄天浩随着樊刚几个人一起，快步来到位于市府大楼六层的李市长办公室，李市长办公室的会客室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座在那里，一个个神情严肃，过于严峻的表情，看上去让人觉得他们沉静得有些发呆。李市长正在里边的办公室打电话，见到黄天浩进去后，快速结束了通话，来到会客室，还没有座下来就对黄天浩说：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么急忙的让你到这里的原因了吧，那咱们就长话短说，南鄂公司的员工把你们公司的几个现职领导都告了，不过员工们提供的名单中还没有你的名字，员工们的申告信中还提供了大量的财务证据和证词。现在，南鄂公司上访的员工要求立刻将那些人抓起来，不然他们就不会回去，理由是怕他们回去串供和销毁有关证据。你是南鄂公司的党委成员，又是纪委书记，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让上访的群众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如果上访群众提供的情况是真实的，我们又怎么样在保证你们南鄂公司改制顺利推进的前提下，既不让国有资产流失，也不能让侵吞了国有资产的腐败份子逍遥法外。” 从李市长的话语表情中，看得出他心情很沉重。李市长一席话后，让在场的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黄天浩。黄天浩心里想着，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群众上访事件，上访群众无论是激动的情绪，还是上访要求和目的又如此明确，在黄天浩的记忆中这是前所未有的。今天又是在市长的办公室，市政府相关部门的领导也在场，市公安局长都来了，市长跟黄天浩提出这样的问题，问他这个事件应该如何处理，黄天浩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市长在叫自己到这里来之前他们一定有了处理办法或是处理意见，只不过是想让原单位的人在场，还有就是南鄂公司今后的工作也还是要依靠南鄂公司自己来做，想到这里，黄天浩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跟李市长说： “李市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下去跟上访代表谈谈，让他们动员工人先回去上班。” “这个时候他们会听你的吗？”李市长看着黄天浩说，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 “李市长，还是让我去试试吧，我们也不能当着上访群众的面将他们抓起来呀，那样，不能说是助长了群众的上访之风，也显得政府在惩治腐败上做得不到位，群众就会认为如果他们不上访问，政府就不会管这事，那样的结果就不好了。”黄天浩神情凝重地说。听黄天浩如是说，李市长略微想了想，转过身用眼睛看着一直坐在沙发上的几位领导，似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当李市长看到那几位领导尤衷地点点头时，果断地跟黄天浩说： “我看也行，你先去跟上访的群众见见面，也好进一步了解他们上访的真实要求，不过你一定要注意策略，千万不能激怒了他们，免得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了。为了你的安全，还是让攀局长跟你一起去吧。”李市长说完，向黄天浩做了一个可以去的手势。 “李市长，还是不要攀局长去吧，他去了也许不好，群众会认为政府是在压迫他们，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跟他们朝夕相处，我了解他们。”黄天浩对李市长说，李市长想了想说： “也好，那你一个人去吧，不过还是要注意点。” 为了节省时间，黄天浩快速从李市长的办公室出来，急忙向位于大楼中部的电梯间走去。一会工夫，电梯来了，黄天浩上了电梯，很快就来到了市府大楼一楼大厅。南鄂公司的谈判代表还在跟市政府的信访局长和秘书长对话。见到黄天浩来了，南鄂公司的谈判代表都围了过来，一个代表走到黄天浩面前，带着略微惊讶的神情看着黄天浩说： “黄总，你怎么来了？” “黄总，你是不是来要我们回去的呀？如果是那样，你就不要说话了，本来我们对你是很尊重，也很信任的，今天的这个事如果市里不管，我们就是告到北京也要把他们告下来，再不行的话我们就成立工人自治委员会，我们自己处理。”另一个谈判代表情绪激动地跟黄天浩说。 黄天浩表面镇定，其实内心有些紧张与不安，这种复杂的情绪里有对自己职责的责任心，有对李市长承诺的担心，有对南鄂公司几个领导层同事违法行为的良心责备，也有对工人上访行为的心理支持，更有对公司几个同事即将面临的牢狱之灾的心理同情。但是，今天事已至此，他清楚地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和身系的责任，稳定了一下紧张与不安的情绪后，语重心长地对几个谈判代表说： “对于大家反映的情况市里的领导很重视，李市长刚才特地把我从公司叫到这里，并指示我来劝说大家，叫大家相信政府，相信国家法律。李市长并特别指出，我国改革开放近三十年了，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我国的政治与法律制度也健全起来了。大家反映的我们南鄂公司的问题，市委、市政府肯定会经过必要的法律程序进行调查处理。我国的法律有规定，任何个人只要是侵吞了国家资产，别说你们不答应，政府和法律也是决不会姑息的。现在，我要求你们出去跟工人们说清楚这个道理，劝说他们回公司上班，这个月我们公司的生产任务很重，生产不能停，停产对大家，对公司都是损失。再说你们所反映的问题就算属实，政府，以及政法机关也还得要有一个调查取证的过程，大家在这里不回去，这么多的人不但会影响政府的正常办公，也会给政法部门调查取证带来时间上的损失，请大家务必明白这个道理。” 黄天浩说完后，用眼睛一个一个地扫过谈判代表，征求着他们的意见。也许是黄天浩语重心长的话语和诚恳的态度，让几个本来就比较信任他的谈判代表激动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大家的情绪虽然平静了下来，但是，他们还没有要离开大厅的意思，站在那里都没有动，黄天浩想了想，转过身来用商量的口吻对谈判代表张志超说： “张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代表几个谈判代表出面跟工人讲一声，说我有话跟大家说，我去跟外边的上访工人讲几句话，还是要劝说他们先回去上班。”也许是黄天浩坚定的眼神，也许是平时在公司里对黄天浩作为公司领导的信任，也有在此时此刻一种被领导信任的思想情绪，张志超畴铸了一下，向着黄天浩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们几个谈判代表和黄天浩一起从市府大楼一楼大厅经过哨兵的岗亭，来到大楼前面的石阶上。上访的工人们看见由他们自己选出的谈判代表还有黄天浩一起出同在他们面前，刚才还是吵吵嚷嚷的热闹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看见工人们安静了，张志超清了清自己的嗓门，对站在石阶下边的工人们说： “黄总也来了，他有话跟大家说，请大家安静，请黄总说说吧。”张志超说完退到黄天浩的身后，黄天浩没动，自然站在了前面。上访的工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黄天浩，鸦雀无声，刚才喧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得让人有种窒息感。黄天浩略微向前动了动身子，带着非常严峻的神情，用不高的声调慢慢地说： “今天，你们来市里上访，没有经过公司的同意，这是没有组织观念的无政府行为，我在这里要批评你们。尽管上访也好，向政府有关部门反映问题也好，是你们的权利，但是，你们也不要忘记权利和义务是相对应的，也就是说你们要来市里上访，但也有义务向公司报告一声。”说到这里，黄天浩略微停了一下，他是要留时间让工人们对他刚才说的话进行思考，主要是想让工人们接受他的话。黄天浩停了一会接着对大家说： “另外，刚才我来市里的时候李市长也跟我说了，你们反映的问题市里的领导很重视，肯定会依据一定的法律程序，对你们反映的问题进行调查、处理，如果一切属实，市里也一定会按照有关法律进行严肃查处。你们现在要求市里马上就抓人，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们说要抓人市里就得要抓人？那还要政府干什么？那还要法律干什么？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要反映的事情也反映了，市里的领导也表态了，一定会按法律程序进行查处，你们如果还是这样不不听劝告，那就不好了。”黄天浩看似严厉的话语里，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透着对工人的爱护与关心，也透着对上访群众提出的南鄂公司问题的支持与理解。黄天浩稍微停了一会，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对工人们说： “我觉得大家现在可以回去上班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原则，都有一定之规，都有一个界限，你们如果现在还不回去上班，那你们就违反了常理，本来你们是在合理合法地行使你们的权利的行为，就会因为你们自己不能把握你们自己的行为而使事情的性质发生变化。请大家务必听我一句话，把握好这个度，我是从南鄂公司和大家的利益出发。这样吧，你们马上回去上班，如果几天以内市里还没有对你们所反映的问题进行查处，你们还可以再来上访嘛，为什么一定要市里今天就抓人，现在就抓人呢？你们也应该懂得法律，那是有着严格程序的，你们一方面反映有人违法了，那你们自己就不应该再违法了，是不是？好了，大家都回去吧，啊。”也许是黄天浩语重心长的话语，也许是黄天浩言之有理的说辞，南鄂公司上访的工人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了，不再有大声叫喊，更没有人高声漫骂。见上访问工人虽然不再吵骂，但他们也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黄天浩转过身来对一直站有他身后的张志超说： “还是叫大家回去吧，你跟他们说说。” 黄天浩是公司领导，又是大家平时比较尊重和信任的领导，张志超也向前挪动一步，对着站在那里没动的工人们说： “好了，黄总刚才也说了，大家回去吧，回去上班吧。”张志超说完，自己带头向市府大楼的台阶走去，大家在张志超的带动下纷纷回公司。 看到工人们回去了，黄天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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