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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深处对峙

 新用户1329AiGw 2023-07-15 发布于云南
在时光深处对峙

曾经因为滇越铁路的开通而辉煌无比的碧色寨火车站,客车早已在多年以前停止营运,现在每天只有一两趟货车并不停靠地缓慢经过,车站的功能已经衰弱得奄奄一息,或者也可以说几近于无。与之相反,在政府与商家联手之下,假借保护性开发利用之名,不遗其力地不断进行规整和重塑,蜕变得越来越像个新兴浮华的旅游景区。不过,只要透过虚浮的表面,细心拨开过去历史的重重迷障,再用深长的目光凝视当下的车站,这个赫然载入云南近现代史的特等火车站,在时间面前表现出来的真实苍凉与残酷颓败,还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叹,历史的走向就像人的命运一样不可预知,也捉摸不定,总是不以人们的愿望和意志为转移。然而,我并不愿意长久地沉湎在这种无奈的压抑和震撼之中。因此,每次去碧色寨,只要时间允许,我总要独自一人,避开走马观花的游人,穿过商铺修整如新的商业圈,由喧闹的外围深入寨子中央寂寥的居民区,中了魔法似的,在狭窄幽深的老街旧巷里彳亍。街巷两边一座座石头房子高低参错,用石块串起来的街道巷径,被无数的脚板踩踏了一百多年,仍然凸凹不平,但是已经同土地全然融为一体的石子,再也不会硌脚。


在曲折蜿蜒的街巷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从旁边经过,并没有惊动放养的芦花鸡,它们地低晃着头,在路边悠然刨食虫子。时不时的,木门紧闭或半掩着的某间屋子里,飘出几句含含糊糊的说话声音,让人感动的是,我还曾听到过婴儿清脆有力的哭声,从宅院里传出,在巷道回荡。不过,大多时候,大多街区巷段,非常的安静,真的安静极了,一只肥猫一动不动地趴卧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打盹,呼噜呼噜的腹息声也隐约可闻。起伏连片的石头街巷,在阳光下呈现出来的老旧景色,像使用胶片拍摄的黑白照片,不但覆满清晰透彻的光亮,而且暗影部分的细节也同样真实而丰富

    1909年4月15日,滇越铁路通车至滇南蒙自碧色寨。之前,在半山坡上的寨子东头,严谨的法国工程师指挥着吃苦耐劳的中国劳工,修建了规模颇为可观的火车站,形成了以火车站房、员工宿舍、食堂、修理车间、仓库等为主的铁路社区。这些建筑无一例外地沿用法国标准设计,所用建材砖瓦、钢材、水泥都是从法国或法属殖民地越南的工厂运来,采用法国技术和构建方式来修造,呈现出特征显著的法式风格——外观简洁明快的建筑,门窗形状多为竖长形,用砖或石砌成券洞形式,窗户一般为两层,里层安有玻璃窗,外层是暗红色木质百页窗,既注重冬暖夏凉的功能,也突出美观的外形;房子外墙用“拉毛”工艺处理墙面,涂刷成温暖的淡黄色,屋顶铺的是红色机制板形瓦,屋檐挂暗红色封檐板,墙角锯齿状排列着白色隅石,勒脚的条石则是青灰色,这样建造和装饰,让房屋外立面质感粗糙却又不失精致,色彩也较为鲜明耀眼,流露出别具一格的异国情调。
按照特等站修建设置的火车站,使得碧色寨几乎就在一夜间,难以想象地迅速兴盛繁荣起来,成为异常繁忙的旅客换乘站、进出口物资转运集散地和贸易集市,很快就被人们称作滇南的“小香港”。白天,整个火车站一片喧闹,火车的汽笛声、调度员的哨子声、搬运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站台上、仓库里随时堆满待运的货物。到了夜晚,站区灯火通明,汗流浃背的工人,有的还在为夜行货车装卸物资,有的在满满当当的货仓忙出忙进。
随着国内外商人和为车站运转及贸易活动提供服务的劳工蜂拥而至,火车站对面原先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也在一天天快速扩张,原来空旷的大地上,雨后春笋般生长出各式各样的房屋。一家又一家的商号、货栈,在寨里寨外开设起来,寨内各种摊贩遍布街市,店铺鳞次栉比,从清早开门直到深更半夜才打烊关门。与法式风情的火车站社区相比,不断长大的碧色寨集市和居民区,充溢着浓重的中国乡土气质——不用机制青砖红瓦和水泥钢材,寨子东边犁耙山盛产的灰褐色石头,多为片状,粗坯质朴,成为建造房屋、修砌围墙、铺建街道的取之不尽的材料。当地工匠自有一套高超的本领,他们砌墙的方法,一种是夹泥砌,用掺入稻草或松毛搅拌过的泥沙填缝,粘接固定块石,块石大小相间,填缝相错,比用水泥浇筑都还要坚固;另一种为干砌,不用一点泥砂,单用石块垒筑,这就非常考较工匠的手艺,必须做到石块与石块之间有较好的咬合,有的石块与石块之间有小缝隙,就得用恰到好处的小石片塞住,据说这叫作“一石顶千斤”。这些略加粗放打琢的石块坚实硬朗,棱角分明,砌筑建造出来的房屋、围墙,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原始古朴的美感。

在繁华如梦的岁月里,共同营造出碧色寨特有的热闹繁荣的火车站与寨子,在喧嚣中交融共处,车站员工工作居住在法式建筑群里,但日常生活用品、粮食、蔬菜要到寨中店铺、集市采购;生活在寨中的居民,则大多以到车站做装卸搬运活计和从事与车站运转相关的职业为生。然而,在看不见的时光深处,两种不同的文化氛围,却以房屋建筑的形式,隔着铁路和寨边道路,面对面却又暗地里比赛耐力似的对峙着。不同风格的建筑,凝结融合着不同的文化、智慧、风俗和审美品味。火车站法式风格的建筑群,布局紧凑但空间疏朗,结构十分讲究实用与美观的结合,建筑与建筑四通八达。寨中房屋多相依相靠,却又围墙合闭自守,各自拥有不尽相同的一方天地,狭窄的街巷因此往往形成死角,看似已抵至尽头不能通行,但只要试探着往前钻闯,其实死角处能够回旋陡转,于是绝路逢生,通畅的道路又豁然出现在前方。
在清寂寥落的街巷深处踟躇,有种寻幽探秘的奇异感觉。有时,突然就看到,一堵低矮的石墙上,寂寞生长着一簇稀稀拉拉的绿色藤蔓,稀落的碧绿叶片,像壁虎一样爬在墙面上,也把淡淡的阴凉气息,悄无声息地飘送给我。那些小院的低矮墙头上,还会随意摆放着几个盆盆罐罐,盆里长着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已经破损的土陶罐,长出来的却是一蓬茂盛的杂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有时,我能够聆听到徐徐的风,从巷道里缓缓走过。顺着风渐渐远去的方向,微微一仰头,头顶上是窄窄的一条晴空,淡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把目光放平缓,我看到沧桑的石墙上,其实残留着时间爬行而过落下的凝滞阴影。溃败而走的时间,还挥舞着风雨当作工具,长年累月地一路雕琢,坚硬石头的表面,因此布满黯淡粗糙的斑斑印痕。有一次,碰到两三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门前的石台阶上聊天。我朝他们点头致意,他们就非常客气地邀请我坐下来歇歇。我在他们旁边落坐,其中一位老汉,立马递上一支便宜的纸烟。然后,我和他们有说有笑地聊天,他们颠三倒四的讲些发生在寨中的陈年旧事给我听,那是些任何一本书上看不到的世代相传的碧色寨故事,真实普通却又生动精彩,有着说不完的人生浮沉和道不尽的世事变迁。
我突然明白,是一代接一代的原住居民在此固守,一天又一天在此起居活动,才使得古老的寨子血脉通畅,一直正常有序地活着。当年,滇越铁路的进入,打破了云南亘古的封闭状态,动力澎湃的蒸汽机车一路奔驰,它所带来的强劲冲击力,曾经所向披靡,火车站成为西方工业文明产物和促进经济繁荣的象征。一百多年过去后,岁月更迭,历史变迁,火车站法国风格的建筑群落,黄墙红瓦的色彩消褪暗淡,积满厚厚灰尘,钢铁构件锈迹斑驳,水门汀地板的很多地方已经破裂塌陷,大多数房间人去屋空,用砖石死死封堵住门窗,将沉重的黑暗和死寂封闭在里面,却有缕缕不绝的潮湿霉味散发出来。而火车站对面的碧色寨,那些石头垒砌而成的房屋宅院,好像裹上了一层包浆,依旧仿佛弥散着传统中国人特有的淳朴忠厚秉性的气息。时间越久,石头愈发沾染人性,人也更像石头,坚实敦方,淳厚朴讷,静默无声,质朴无华,彼此成全,相互成就,仍然延续着一百多年前的生气——生生不息的人的繁衍庚续和生活烟火,实在是比冷漠生硬的铁路、钢铁、水泥更有生命的力量和温暖。
不动声色的时间,轻而易举地打碎了坚硬钢铁不可一世的骄横面子,但无坚不摧的时间,却怎么也消释不了人世间坚韧柔软的传统日常生活。

(图片、钢笔画由好友杨品、木子一七提供,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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