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没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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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借口，率兵15万，日行60里，杀奔长安。

由于走得太急，唐玄宗李隆基只带上了妃嫔、皇亲以及若干朝廷重臣，匆忙逃往四川。

一大帮中下层官员被无情抛弃，做了俘虏。

安禄山在人群里转来转去，他想找一个诗人。

因为这个诗人曾写诗向唐玄宗暗示，说安禄山有野心。

但安禄山并没有找到，据说此人不在长安，四处游荡去了。

安禄山便发出指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02

这个诗人，就是李白。

此时的李白，闻名天下久亦。

盛唐诗歌排行榜上，始终位列前三，那种飘逸、洒脱、清丽与天马行空，迷倒众生。

但李白心里总有个过不去的坎儿：

他给自己的人生定位，从来就不是搞文艺、做学问。

而是要成为管仲、晏婴、申不害这样的治世能臣。

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才是自己的向往。

所以，自23岁那年，他便毅然“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直到安史之乱起，32年时间，李白踏遍了大半个中国，结交了不少人物。

上至权贵大员，下至文坛同侪，甚至一些为皇帝宠幸的道士，都是他交往干谒的对象。

更极端的是，李白平生四段婚姻，有两段都属“倒插门”，先娶高宗朝左相许圉师的孙女许氏，许氏早逝后，又娶前朝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宗氏。

尽管两段感情还算琴瑟和谐，却不能否认李白结交权贵之心。

03

靠着坚固的人际关系网，李白终于在42岁那年见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任职“翰林供奉”。

听起来是朝廷第一笔杆子，实际上皇帝更器重他的文采，草拟诏书的事儿压根轮不到他，也就是日常写写诗文，在各个接待仪式上充当氛围组。

李白并未悟出“翰林供奉”的内涵，挺当回事儿。

说实话，这个位置上，他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做得很好。

不过，在虚荣心得到满足的那一刻，李白骨子里的放荡不羁表露了出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历来对“蓬蒿”有不同解读。

有人认定这是对与自己有着相同遭遇人的歧视：李白，你怎么能忘本啊？李白，一副小人得志嘴脸！

更让人费解的是，李白吐槽：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大家都做苍蝇还好，臭味相投，容易；

要是同唱《阳春白雪》，简直不堪入耳，因为我与在座的诸位根本不是一路人。

李白是才子，恃才傲物也许是天性，但得分怎么解读。

贺知章这样的“伯乐”，可以把李白的缺点都看成是优点；

更多不了解李白的人，则对此抱以反感。

在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上，浓墨重彩刻画了我们熟知的“贵妃研磨，力士脱靴”这样的画面，但在故事最后，唐玄宗直接定性：

“这厮一辈子也就是个穷酸！”

“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当然，皇帝不会在公开场合让“穷酸”滚蛋，只在私下找个借口，发遣散费，建议离职。

李白不傻，觉察出皇帝对自己的真实定位，以及权贵重臣对自己的忌惮妒忌，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就中止了公务员生涯。

04

接下来差不多十年时间，李白行走江湖，广泛交友，增长见识。

唐玄宗天宝十二载（公元752年），李白收到故交何昌浩的邀请，前往幽州一叙。

这位何官人，之前境况糟糕，屡试不第，李白多次接济，后几经辗转，去到东北，成为幽州节度使麾下一名判官，属于高级幕僚。

何判官宅心仁厚，牢记李白恩情，知道他这些年过得不咋地，便以叙旧为名邀请他来边关谋发展。

这一番撩拨，激活了“李雄心”的壮志，他准备背着剑，怀揣着兵书，大踏步向北，声称“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夫人宗氏出身官宦，有着天生的洞察力，形势比丈夫看得准：

安禄山什么来头？此人凶狠狡诈，不过皇帝的一条看门犬，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去给这类人出谋划策。

何况，李白有几斤几两，枕边人还是清楚滴。

舞几回剑，背几条战策还可以，官场上混，首先是人事。

李白要是人事处得不错，也不至于早早被解聘。

但此时的李白哪里听得进去，他不希望失去这一机会，他认为自己没有太大野心，只是到幽州逛逛，安禄山能生吃了他？

夫人到底还是让了步。

05

何昌浩在幽州迎接恩公，颇为尴尬地告知：“来的不巧，节度使大人去长安述职了，归期尚早”。

李白便趁着这个空档考察幽州的风土人情顺便摸一下安禄山的底细。

他找来当地土著以及下层人员座谈，慢慢地，将安禄山真实情况了解清楚：果如夫人所料，此人瞒着皇帝在边境招兵买马、积草屯粮，这些都是扯旗造反的征兆。

若干年后，李白回忆起这段经历，依旧觉得如芒在背：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李隆基你养虎为患，使得安禄山这条大鲸，凭地坐大，呼吸之间就可吞掉江河，一个喷嚏就让燕然山地震。

想来，彼时的李白会不会由衷佩服宗夫人的政治敏锐度？

06

三年之后，安史之乱起，大唐乱成一锅粥。

正在梁园（今商丘市梁园区）闲居的李白，迅速带着夫人前往江陵（今湖北荆州），会和从山东转移过来的儿子伯禽。

选择江陵，李白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因为江陵是唐玄宗李隆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的行在。

换句话说，是“江南小朝廷”的首府。

自己或许有机会觐见王爷，尚可博取功名。

55岁的李白，内心一撮不灭的建功立业的小火苗，依然熊熊。

但江陵之路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兵戈四起，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到处散布着虚假信息。

李白还算清醒，按照叛军的行动规律，江陵这种富庶的大城市，显然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从政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改道去了江西庐山。

在他看来，安禄山不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派兵来到深山幽谷。

事实证明李白的担心，纯属多余。

没过多久，757年正月，叛军内讧，安禄山在洛阳行宫被儿子安庆绪所杀。

叛军连吃败仗，势头放缓。

07

在庐山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的李白，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韦子春。

此人是李白过去在长安的老相识，任永王帐下首席谋士。

他告诉李白：

“王爷的水师精锐正驻扎在九江一带，知道先生隐居庐山，特命在下相邀，共图大事！”

一听到“大事”二字，李白眼前一亮，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时刻，没想到，王爷还能想到我！

按照韦子春的说法：永王李璘的官方身份是“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四道节度都使”。

打开唐代政区地图就能看到，此时的李璘实力强劲，甚至盖过新皇帝唐肃宗李亨（头一年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银川）即位，尊逃难至四川的唐玄宗为太上皇）。

一帮狗头军师就给永王李璘出主意：

当今天下局势未定，新皇登基不久，前途未卜，殿下手握重兵，又根正苗红，就应该拓展疆土，直接占据江东，以金陵为根据地，搞一个三足鼎立！

李璘有才不假，可仅限于书本上那点儿门道，常年位居深宫，见识有限，手下这么一起哄，还真当自己是孙权一样的人物了。

孙权有了，还差个周瑜。

了解到李白就在庐山，那是大名人啊，“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角色，就他吧！

08

从名分上看，李璘是玄宗第十六子，但自幼丧母，是李亨将他抚养长大。

李亨对这个弟弟，更充当了父亲的角色，感情深厚。

但感情是一回事，利益又是一回事。

韦子春没有向李白坦白的是：对于永王的职务任命，其实是太上皇在退位前的安排，目的就是想用兄弟之情挟制太子。

没料到诏书还在路上，李亨已先发制人坐到了宝座上。

秒变太上皇的李隆基当然不可能食言收回成命，所以，这道诏书也就成了父子俩妥协的产物。

李亨默认了李璘的利益范围：

行，你就是大唐的“江南王”!

韦子春带给李白的承诺是：

行，你就是“江南王”的宰相！

李白瞬间癫狂。

还好，宗夫人站了出来，及时点了丈夫的穴位：

“大过年的，还是先说说年夜饭的事儿吧！再说，永王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不能听韦子春一面之词。更重要的是，皇帝是李亨，而非李璘，固然有养育之恩，名分不能乱！你这个傻老爷们，放着真皇帝不去靠拢，反而去抱“假皇帝”的大腿？”

09

春节过后，韦子春再度拜访，直接送上五百两黄金，以及永王一封亲笔信。

李白很痛苦，年愈天命，一事无成。成为管仲一样的人物，诗坛领袖？有毛用啊！

李白拉着宗夫人，好说歹说，一定要让自己一了夙愿。

退一万步，如果永王不能重用，再回来也是可以的嘛。

不久之后，韦子春三顾庐山，送上永王“专车”——步辇。

面对这一莫大荣耀，“官场失意人”李白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他换上新装，整理行囊，要去开辟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临别之时，还半开玩笑对夫人吟唱：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别内赴征》(其二）

大意是：

如果老公回来的时候，身上挂着象征宰相身份的黄金印，你不要效仿当年苏秦的老婆，认为我太庸俗，不搭理我，自个儿在一边织布哟！

10

九江，永王的水师大营，李白受到隆重接待。

宾主双方一拍即合。

一方是病急乱投医，一方是雄心比天高。

李璘拉着李白的手，让他观摩行驶在长江上的水军。

李白一高兴，再加上酒精作祟，直呼这是“无敌舰队”，称李璘为“贤王”，一口气写下十首《永王东巡歌》，各种口无遮拦。

比如：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永王的大军舰不出则已，一出惊人，把江汉平原直接弄成了养鸭池。请问谁给你的勇气？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李白自比谢安，这没问题，但谢安侍奉的是皇帝，永王是皇帝吗？

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

——江东一带感念永王恩德，到处可见象征天子祥瑞的五色光。嗯，还好只是“遥见”，但愿是海市蜃楼。

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看来永王的野心远不止占据江陵啊，还要远征中原，难道他才是民众心目中的明君？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 一旦搞定叛军，未来一定要回到长安去！你一个藩王，无旨不得入京，想干嘛？

但是，丰满的理想总抵不过骨干的现实。

他们不知道的是，正当九江阅兵搞得热闹的时候，唐肃宗已经下达了对永王的征讨令。

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白的老友——淮南节度使高适。

11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在官军强大的攻势下，永王叛军冰消瓦解。

在兵败逃跑途中，李白才切身感受到：自己视永王为圣君！对方却视自己如尘土！

徒尘忝幕府，终无能为。

——《与贾少公书》

其实，只要李白的政治头脑稍微够用，就能看出永王聘请自己的真实目的：

一则借他这块“名人招牌”扩大品牌效应；

二则可以在搞派对的时候，写诗助兴，职业天花板也就一个宣传部长。

可惜，他没有。

12

永王也在逃跑途中，中箭殒命。

皇帝象征意义地表示哀悼，处置了一批“擅杀皇亲”的官员。

接下来就是对从犯的处理。

李白成了一个棘手问题。

论罪状，李白连扈从都算不上，仅仅是李璘用来招摇的“吉祥物”，军政大事与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关键在于，名气太大了。

这一点李白也是知道的，估摸此次凶多吉少。

也不能枯坐等死，想到平叛大员是高适，托人捎信过去：

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

......

胡月入紫微，三光乱天文。

高公镇准海，谈笑却妖氛。

采尔幕中画，甚难光殊勋。

......

——《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说，

叛逆安禄山惊扰皇上，三色逆光扰乱天文星象。

高适公镇守准海，谈笑之间就扫除了永王之乱的妖氛。

皇上采纳你的谋略策划，很快克除大难，你的功勋卓著。

马屁拍的相当可以。

只不过，永王是妖怪，那你算什么？

好友高适只是回信道：

恨君不是季广琛，无权无势更无兵。

一介布衣等尘土，管仲难救鲍叔卿。

史家历来认定这并非高适手笔，如此不堪的打油诗，怎么也不像官拜三品的高公的水准，更像是宵小之辈的恶作剧。

但却道出了真相：除非你是季广琛这样的卧底（季原是永王手下，觉察出主子的企图后，与朝廷暗通款曲），否则只有等死。

13

山雨欲来风满楼。

舆论一致认定，李白入狱，罪有应得。

也难怪高适对李白不闻不问。

PS：

数年后，杜甫回忆起当时的舆论情景，承认自己也有落井下石之嫌：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只有宗夫人多方奔走鸣冤求救。

奇迹发生了！

一些平常看来不可能发生链接的人脉，突然发挥了作用。

救星是御史中丞宋若思。

宋若思的大伯父宋之问是初唐赫赫有名的“五律达人”。

其父宋之悌早年因事被贬交趾（今越南境内），在江夏偶遇李白。

李白替宋之悌抱不平。

但也只是萍水相逢，后来再无音讯。

很可能宋若思只是偶然听到父亲说过，那一年的长江边，一位胆气过人的文艺青年为自己写下一首诗。

宋若思主动上表请求减轻李白的罪行，并利用自己掌握的司法关系，放李白出狱，暂时入到自己幕下。

显然，光有宋若思的保奏是不够的。

在狱中，李白还多次写诗求救于喜好文学的宰相崔涣，称自己完全不知永王的企图，投靠他只是为了平叛保国。

终于，半年之后，李白出狱。

14

宋若思认为李白是大才，不能因为一次选择失误就被彻底否定，他建议李白写一封自荐信给朝廷，落款人就写“宋若思”。

不曾想，又惹出祸来。

在这篇《为宋中丞自荐表》中，李白说自己遭遇安禄山叛军，躲避到庐山，又遇到永王率部东征，被胁迫加入，于半道逃出。

这就有点不太磊落了。

又说：

“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称屈。”

巢父和许由都是上古时代的隐士，拒绝入仕的典型。

李白反其道而行之，鄙视这种装逼犯，声称就是要“货卖帝王家”。

李白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在政治素养上的低能。

最要命的是这两句：

昔四皓遭高皇而不起，翼惠帝而方来。

李白自比汉初商山四皓，马马虎虎；

玄宗比作刘邦，也没毛病；

可把李亨比作“资深软蛋”汉惠帝？合适吗？

不出意料——李白，流放夜郎！

这个节骨眼上，李白病了。

再加上为庆贺太上皇返回长安，各种庆祝仪式，也让官方没有太多精力顾及这样一个犯人。

拖了近一年后，李白才正式开启流放之旅——

从九江出发，一路逆江而上，走江陵，过三峡。

好在来到夔州的时候，因为皇帝新立太子，天下大赦，李白也在其中，重获自由！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一年是公元759年。

三年后，李白病故当涂，享年62岁。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旧唐书·李白传》（后晋/赵莹 编修）、《李白传》（李长之 著）、《李白传》（美/哈金 著）、《李白与杜甫》（郭沫若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