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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地方戏——祁剧

 唐白甫grpj8q5p 2023-07-17 发布于新疆

风雨地方戏——祁剧

吕丹霞

在邵阳县工作时,与原县委书记喝酒,酒过三巡,他醉眼迷离,与我聊起家乡话。我羞愧地告诉他,我不会说,但知道我的祖辈出自老祁阳响鼓岭那个地方。他愣了一下,不会说祁阳话,那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说来话长,我说,我还没来到这人世间,就过来了!我见他迷惑、诧异,笑道:祖父那一辈就过来了。
他“哦”地也笑了,我还以为是从学校分配来的!我从省城里来,发现咱们老乡还真不多。他又告诉我,响鼓岭的岭,祁阳话不说岭,说 liang 三声!
1995年,为修族谱的事,我被邀去祁东。从五丰铺、罗城过去,快到祁东白地市时,一路上寻问响鼓岭在哪下?全车人摇着头,没听说过。祁东是老祁阳分出来的一个县,我想起县委书记说过,祁阳话不说岭,说liang!我一说“响鼓liang”全车人一下子恍然大悟,大声提醒我:到了!就这儿!

下了车,举目四望,黄花开满了山坡,鱼塘错落有致,列于阡陌之中。我好生奇怪:这么肥沃的土地,鱼米之乡,祖辈们为何要离乡背井,远走他乡呢?
到了响鼓岭瑶塘村,我在村支书家落了脚。我叫他堂兄,虽从未谋过面,却并不感到陌生,似曾熟悉,倍感亲切,又若梦中似的,而且还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回去之后,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我被单位钱师傅拉去县城一角,看街头卖艺人演的几个祁剧折子戏,才终于找到了“谜底”:原来堂兄他们所说的话,都是我打小听惯了的祁剧腔!
小时候,常跟父亲去县剧团看戏,那时的剧团叫东风剧团,虽然取了个很现代的名字,但演出的都是祁剧。大人们有的喜欢看旦角演的闺阁戏,挥舞手袖,婀娜着细腰,咣切咣切地走上台来,梨花带雨,一声“相公”,只见父亲的眼都直了。也有的喜欢看生角和花脸演的,我五爷是个农民,没读过书,却偏喜欢看将相和之类剧情,每当与他在一起,他兴致勃勃给你讲瓦岗寨,讲薛仁贵。他没有我父亲学历高,也没有戎马生涯的传奇经历,但他的那些故事,现在我才知道,全是从祁剧里学到的。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喜欢看丑角戏和打打杀杀的场面。有个小生表演跑马的动作至今记忆犹新:只见他一手持刀,一手紧握缰绳的动作,身体上下有节奏地摆动,嘴里得儿得儿的,俨然一副策马疾驰的样子;马受惊时,双膝微蹲,踮起双足,碎步后退,扭动起臂部,活像马屁股,再发出一声长啸,精彩绝伦。但我不喜欢看悲泪戏,哭哭啼啼的,有的老人却喜欢看。我喜欢看热闹,喜欢趴在舞台前的乐池边,欣赏那些乐师们吹拉弹奏,感觉比舞台表演更有味。吹唢呐的,一吹起来就摇头晃脑,有时像吹集结号,带动大锣大鼓、大钹紧随其后,把个舞台都要掀翻了。而那些吹笛子的,拉祁胡、板胡、月琴、三弦的,倒像一个个小家碧玉,配合倒很默契,散而不乱,大珠小珠落玉盘,自始至终融入在剧情里,与高亢激昂的音乐,相辅相成、又相得益彰。

我小时候生活的单位,就坐落在县城郊沙坪村的村口,离剧院就隔着一条水巷。两边或是菜地,或是果园。当时剧团招来了一批新演员,清晨能听见她们在果园里练嗓子。港子这边,村姑发现菜地里的瓜果丢失了,也扯着嗓子骂开了,每骂一句,将个尾音拖得很长,唱山歌似的,虽然脏话兮兮,却有韵味。双方隔着巷子,你方唱罢我登场,虽毫不相干,却引得不少人侧耳细听,如痴如醉,感觉如山野对歌。这时的我还赖在被窝里,远处隐约的唱骂声,近处鸟儿的啁啾,交织一处,美妙的晨曲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
东风剧团后来又改成了祁剧团,只是改了名后却不演祁剧了,移植了一些革命样板戏来演。我所读的沙坪小学,离剧团也就二里地,教室设在土砖仓库楼上。楼板很厚,却张着大嘴,透过宽宽的缝线,可清晰看见地下仓库三五个茶姑,站在一个大木桶里,踩搓新茶。茶姑宽衣解带,卷起裤腿,或两个人勾肩搭背,扭动着纤纤细腰,脚儿不停地向对方划动,你来我往,像跳华尔兹;不久,另一个也加了进来,用双手搭在她俩的肩上,使劲摇摆身躯,被揉搓的叶沫从她们的脚趾间溢出来,阵阵芳香飘上了楼……
那些日子,教室内外贴满了大字报,我们有意将大字报堵住班主任办公室兼寝室的房门,班主任出不来,又不敢撕,课也没法上。我就趁机一溜烟儿地往剧院跑,坐在空阔的剧院里,享受观看演员们排演的美好时光。
也有个沙坪村挑粪的青年农民,灌满了淤桶却不急着走,也溜进剧院里,咧着嘴“白看”。剧团有人嫌他草履汗衫,脏兮兮的,欲撵他走,他不但不走,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该剧的原创,看看也不行么?经了解,还真是的。

我喜欢《杜鹃山》里的女主角柯湘没化妆的样子,穿着光鲜的衣服,俊俏的面孔,青春靓丽,可站在聚光灯下老是摆个爷们的姿势,让我很扫兴,还真不如隔着教室楼板,眯着眼儿,窥探那些在大木桶里性感十足、柳枝儿有节奏摆动的沙坪茶姑。
不久,剧团又排演了《磐石湾》,我也几乎观看了排演的全过程。戏里面演反派人物、鱼霸黑头鲨的,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嘶哑着嗓子,拿捏不准的普通话,把个“坏人”演得“死了洋火”。后来他离开剧团,在县百货公司当了许多年的经理,但仍有人叫他黑头鲨。
剧团还演出了《沙家浜》。演阿庆嫂的,在舞台上斗智斗勇,引得观众阵阵喝彩,但生活中却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演出了“美女投江”的剧外一幕,叫人唏嘘不已。好在命里不该绝,她被一名高考复试落榜,也在夫夷河畔徘徊的工人救起,之后成了一对鸳鸯。
结婚那天,既没有唢呐声,也没鞭炮响,甚至连个证婚人也没有,新房还是男方父母家的,是我邻居,都处在花果山腰。父亲那晚闹了洞房回来,摇着头叹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了!但不久就刮目相看了。一次,男人与他人为宅基发生争执,两人互不相让,这时女人走了出来,手背叉在腰上,声色俱厉,管教三岁小孩似的,冲男人喊道:一、二,没等数到三,他就噤若寒蝉,刚才刀光剑影的,顿时化干戈为玉帛。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女人出门,走出橘林很远了,男人为了不让她着凉,提了件外套,追过了一个山岭。男人有了女人,事业也就一帆风顺。人生如戏,我看到了舞台上的女人,在舞台外演绎了才子佳人的感人一幕。
20世纪80年代初,新剧院建成,无论从音效、舞美到灯光,与老剧院相比,都大有改观。然而,戏却演得越来越少了。电视成了娱乐的主角。遇到好看的电视剧,万人空巷。剧团门前冷落鞍马稀,正是知识青年回城的岁月,而那些从艺校分来的科班生却走上了上山下乡之路。一些名角花旦改行的改行,下海的下海,无不让人扼腕叹息。

20世纪90年代时,剧团改成了演管站。这时候,群众的文化生活开始活跃,剧院成了非文艺单位排演小品、合唱比赛的舞台。那些留守在剧团里的老祁剧演员,倒成了台下的观众。我单位一次在排演大合唱,一个剧团的老前辈于心不忍,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上台来,提醒道:我当年被打成牛鬼蛇神,也没有像你们这样落落寡欢的。舞台是开心场所,自己开心,让人开心,不是用来开会的,不能卖牛肉似的总板起个脸。今天你们是来唱《春天里的故事》,春天来了,春暖花开,花儿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们都有一张张的笑脸!
我单位没有谁从事过文艺工作,小品《古董爹和开通女》却参与过省工行的节目汇演,获得过优秀剧目奖。但在排演之初,大家站在舞台上,手都不知道怎么搁。剧团吹笛子的王小二指导我们,说过去那些演祁剧的,每个套路都很讲究,亮相之前,撩袖、抖袖,整冠、整鬓都有严格的规定,演花脸的,包括眼珠滚动,脸部肌肉颤动都是基本功课。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听他一说,我们对祁剧界的前辈们肃然起敬,主动邀请他们指导基本功。我们也从他们传授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了祁剧的艺术魅力。
虽然是百花齐放的时代,电视里也有专门的戏曲频道,但怎么能比得上身临其境的艺术氛围呢?
弹指一挥间,一晃多年过去。小时候看祁剧时人们那种愉悦平和的情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年前我又被祁东亲戚邀去,与之去祁阳,参加另一支族谱告峻仪式。昔日瑶塘村变化真大:
白鬓忆青无迹象,
车航迷惘绕古槐。
借问瑶塘何处去,
示杖老翁笑此街。

临近目的地,只见纤陌田边的猎猎彩旗,将我们引至典礼场地。仪式最后是演出祁剧《姜太公娶亲》。后帷幕上先祖吕尚的大幅画像尚未卸下,锣鼓便喧响起来,好戏开场了!吕尚之所以又叫姜太公,原来是姜姓始祖帮助大禹治水有功,赏封吕地,所以后人习惯叫他姜太公。这个剧目像是专为这次活动打造定制,很接地气。尽管春寒料峭,穿着单薄的我,坐在露天剧场的风口里瑟瑟发抖,却仍饶有兴致。剧情以姜太公下山,借住结义兄宋员外家,并与宋小姐私订终生,宋员外不愿,暗中调包,将马氏许配之,无奈洞房花烛,姜太公也认命了。不平惊讶之余,调侃一诗道:
稀寿虚三才娶妻,
黄花六八待中闺。
梨花未压海棠戏,
何有儿孙不解迷。
既然是“才子佳人”的戏,我揣定会有“梨白海棠”那一幕出现。午宴刚用过,我就挤在露天的观众席里了,可是下午场没看多久,随同来的祁东亲戚们要走了,我也很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那种依依不舍,难以言表。好在小车才开出村口,被一富亲拦住,非要进其豪宅喝杯茶水,我趁机溜出来,又去了剧场。还好,姜太公鸯梦重温的那幕戏还没来到。

姜太公自从娶了马氏,干啥啥不顺的,去街上卖笊篱,一天没卖一个。我希望快点演过去。然而,又出了卖酒酒酸;卖干面时绳子绊了溜缰的马脚,洒了一地。这还没完,贩猪牛时撞上了“禁令”,全被官方没收,本钱尽绝;后来在雪天里鬻盐,盐筐里却生满了蛆,呼天抢地的……简直没个完了!这时电话来了,说茶喝完了,等你走呢!我一边应承,一边去后台,迫不及待地追问姜太公与宋小姐再续前缘那一出,还要等多久呢?后台上的演员们都被我问懵圈了,几乎众口一词:没有这一出呀?

“这不合逻辑!”,既然是“才子佳人”的戏,最终却留了个这么个悬念来。为寻找迷底,我一回去便买了本《封神演义》,书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答案。尽管失望迷惑遗憾无奈,我却对祁剧兴趣更浓,感情更深,拓宽了知识,开拓了视野,几天后我将感慨赋成了一首诗,发至亲友群里:
凭吊姜太公
姜辅禹功封吕彊,
太公吕尚惯称姜。
偷梁换柱洞房怨,
马氏调包宋女伤。
伐纣古稀威四海,
访贤渭水把名扬。
天齐尊位三千载,
淄博上坟第一香。
前些年,市委、市政府惠民工程周末演艺剧场启动仪式,第一场就是邵阳花鼓戏《牙痕记》。虽称花鼓戏,却是祁剧腔。免票赠送,观众踊跃。一次,我身边坐着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剧情出现过三次高峰,还在第一次高潮时我就控制不住了,泪流满面却又不好意思去擦拭,老人却顾不得这些,一个劲抹眼泪,只听得哭声一片,也闻得掌声如雨。至此我才明白:自小到大我其实没有认真看过一场完整的地方戏,也从没有静下心来去看的。偶然的一遇,竟让我如此震撼,让我为之动容。

次日下午,我又去东风路那个艺苑。这次,却是一票难求,整个剧场仅三百个座位,却来了不少于六百人。在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扶植下,省祁剧团后来也迁去了市文化中心爱莲广场。祁剧既能登上了大雅之堂,又有“轻骑兵”活跃在里弄山乡,地方戏的春天来了!

作者简介:吕丹霞,生于1962年9月28日,湖南邵阳县人,中共党员,经济师,1979年服役,先后在县人行市工行工作。著有散文集《记忆中的孤帆远影》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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