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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游诗里,她只有一个糟糠之妻的背影

 菊斋 2023-07-17 发布于江苏
细数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爱情诗词,《钗头凤》不容错过,千百年来为人传诵,为人断肠。陆游一生的情感生活,最浓墨重彩的莫过于他与唐琬的爱情悲剧,他们的婚姻始于他的19岁,延续四年,在23岁结束。但余生,他都在这段婚姻的余烬中轰轰烈烈的悼念。

与此同时,陆游与王氏的婚姻持续五十年之久,走过了金婚,最终,只在他的诗词里留下一个糟糠之妻的落寞背影。

北宋 苏汉臣《靓妆仕女图》局部



与唐琬仳离的第二年,陆母做主,为陆游挑选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大约也是她的得意儿媳。该女子姓王,人称王氏,具体名字无考,家世、性情、相貌均无考,但能入陆母的法眼,想来是与陆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陆游虽满腹幽愤,母命不可违,仍只能本本分分做王氏的丈夫。婚后数年,王氏陆续为陆家添丁进口,至绍兴二十五年(1155),夫妻俩已是儿女绕膝了。这一年,陆游31岁。

某一日,陆游兴致所至,前往沈园游赏,偶然邂逅前妻唐琬与现任丈夫赵士程。强自镇定客气寒暄再相互道别之后,陆游心中压抑多年的思念终于爆发,他在沈园粉墙挥毫题下《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明 杜堇 仕女卷局部

陆游在词中倾泻了强烈的感情,爱恋、心痛、悲郁,历久弥新,永不凋萎。这是一份唐琬才配拥有的专属的痴情。这首深情与才情并茂的词作很快流传开来,本是内宅中一场普通的婚变,迅速升华为百姓喜闻乐道的爱情故事。后来又因唐琬在读到《钗头凤》不久后“怏怏而卒”,更为这段爱情悲剧增添了宿命的无力感。

《钗头凤》在王氏心头引起了怎样的震荡,无人得知。她与陆游多年朝夕相处,丈夫对前妻的种种放不下,她未必不察,只是陆游肯定不会对她袒露胸襟的,她所知有限。或许正是经由这首词,王氏才第一次明确的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自己为之生儿育女的丈夫,竟然这么铭心刻骨的深爱着他的前妻。现在好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人都在八卦。
而唐琬的死无疑更是一道催化剂,加重了悲剧的分量,更引发人们对悲剧中人的同情。相形之下,王氏的存在,从悲催到变得可笑了。明明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妻子,到头来却好像是拆散姻缘、逼死人命的罪魁祸首,这口恶心是实实在在的。

《钗头凤》的风波最后是如何平息的,不得而知,但此后三十年,陆游再未在诗词中明目张胆地怀念唐琬。这,大约能代表王氏的态度吧。



王氏与陆游统共做了五十多年夫妻,生养儿女七人。从陆游大量的记录儿女成长、教导他们的亲情诗来看,陆游非常享受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无疑,王氏创造了这一切,功不可没,是中心。陆游的亲情诗词中,偶尔也能瞥见她的身影,却不在中心,更像一个背景。

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行人损绿苔。
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
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斟潋滟杯。
安得小园宽半亩,黄梅绿李一时载。
——陆游《失意》

元  王蒙 惠麓小隐图局部

这首乡居诗中,陆游记录了闲居在家的生活点滴。原来当他不再扮演那个追念前妻的痴情角色时,不再为山河破碎一腔悲愤时,依然像个普通的丈夫、普通的父亲,享受烟火日常中的岁月静好。读书品酒,看院中景色,与妻闲话,教儿女识字。

筛雨云低未放晴,闭门作病忆闲行。
摄衣丈室参耆宿,曳杖长廊唤弟兄。
饱饭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觉此身轻。
归来更欲夸妻子,学煮云堂芋糁羹。
——陆游《饭饱福

这是另一帧日常场景。陆游发现王氏特意下厨,在学做他爱吃的芋糁羹,很是惊喜。王氏只在诗末出现,陆游的情绪流露也只在“夸”上戛然而止,从此瞬间仍能窥见两人的夫妻日常。王氏没能像唐琬,给陆游带来强烈的爱情,但她为他洗手做羹汤,给了他安稳、祥和的家庭生活。

明日当北征,竟夕起复眠。
悲虫号我傍,青灯照我前。
妇忧衣裳薄,纫线重敷绵。
儿为检药笼,桂姜手炮煎。
墩堠默可数,一念已酸然。
使忧能伤人,我得复长年。
同生天壤间,人谁无一廛。
伤哉独何辜,皇皇长可怜。
破屋不得住,风雨走道边。
呼天得闻否,赋与何其偏。
——陆游《离家示妻子

这首诗中,陆游即将告别妻儿北行,全家人都聚在烛光中依依惜别。王氏担心他衣衫单薄,连夜赶制棉衣,儿子在为他准备药笼,一家人相濡以沫的亲情呼之欲出,温暖平和。

相比《钗头凤》中唐琬绝世佳人的形象,这几首诗中,王氏面目不清,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身影,甚至她的贤淑、贤惠看起来也很寻常,不像一个人的画像,而是一类人。这一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妻子。

说起来有些讽刺,陆游与王氏夫妻五十年,惟一为她专门写的诗,却是在她去世后。



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
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
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
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
世间万事俱茫茫,惟有进德当自强。
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
——陆游《自伤

承“悼亡诗”的文学传统,古代文人总会在妻子离世后正经八百悼念一番的,由此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荒诞:很多终生站在丈夫身后却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妻子们,一生中最为隆重的出场,就是在丈夫的悼亡诗中。她们的美好品德、她们为家庭的付出,都在悼亡诗中被展现被赞颂,但这不过也依悼亡的传统而已,她们作为生命个体的喜怒哀乐,没人会在意。

有意思的是,陆游在《自伤》中悼念王氏,却依然没有给她一个正面画像,倒是画出了自己形影相吊的“老鳏”形象。从妻子离世,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孤单以及时日不多的晚景,名副其实的“自伤”。与他对唐琬数十年如一日的痛彻心扉的思念相比,王氏与他五十年的风雨沧桑,显得轻飘飘的。

王氏去世后,陆游像是挣脱了藩篱的鸟儿,彻底放飞自我了,他开始频繁光顾沈园,大量写诗写词,毫无顾忌的将自己对唐琬的怀念蓬蓬勃勃倾泻了出来。越到晚年,他对自己年轻时没能坚守住的爱情的悲愤,他一腔热血却对破碎山河无能为力的悲愤,两者交错,不停的撕扯着他,最后,他只能带着强烈的不甘和自责离去。

陆游的一生是悲剧的。既不敢违抗母命,保护自己深爱的发妻,又对收复故土无能为力。如果说后者是大势所趋,他一人做不到,前者的悲剧,多少有他自身的因素。赶走爱妻,再终生怀念、追忆,可怜可悲,又有些可笑。

相对陆游复杂、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内心情感,王氏的一生太简单,用几个字就可概括:生养儿女七人。她没有留下名字,没有明晰的面目,她在丈夫诗词中偶尔出现的身影,轮廓都是模糊的,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大地一样,是坚实、沉稳的存在。

她按照命运指给她的路,一直坚定地走到了尽头,她照顾家庭、将所有孩子都抚养成人,她没有中途退场。她在七十一岁去世,那个年代绝对是高龄了。她这一生的某个时刻,或许也曾自怜过,为自己这一生没能得到过爱情而自怜。但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定是安详、平和的,因为她不需对任何人抱歉。

作者:寇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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