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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凌 | 去鲁迅家里串门

 老鄧子 2023-07-17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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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上海家中

去鲁迅家串门

石凌

这些年断断续续的旅行中,每到一地,去得最多的是博物馆、图书馆与纪念馆。到了上海也不例外。上海是钢铁森林,即便是南京路殖民主义者留下的欧式建筑群,看多了也很扎眼。从南京路越过外滩就是富豪云集的陆家嘴,这里多是黛蓝色玻璃装饰了墙壁的高楼大厦,我这闻惯了草木清香的人走了不到一小时,眼睛被扑面而来的青冷的铁光戳得生疼

距离上火车还有半日,于是我便匆匆离钢铁的丛林,去虹口区山阴路看望鲁迅。

鲁迅在绍兴与北京的故居我已经去过。绍兴是鲁迅的故乡,留在鲁迅脑海里的是原初的记忆。鲁迅在他的作品中让故乡绍兴的人一一复活: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的穷秀才孔乙己、见了小时候的玩伴直呼“老爷”的闰土、细脚伶仃的圆规“豆腐西施”、再婚后又死了丈夫与孩子被神权族权夫权三座大山压迫致疯的祥林嫂以及随处可见的想欺负小尼姑却对赵家的狗点头哈腰的阿Q……在水乡潮湿幽深的小巷拥挤的乌篷船里行走,人无疑会变得尖酸、刻薄,工于心计,善于算计。那是一个雨天,我一个人撑着雨伞踽踽独行,在咸亨酒店门口、三味书屋与百草园拍了几张照片就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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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一个人冒雨去绍兴拜谒鲁迅

北京的鲁迅故居更像一座图书馆,四合院仍在,院里的枣树也在,屋里藏书丰富鲁迅生前的藏书,以及研究鲁迅的各类书籍汗牛充栋。在北京,在无涯的黑暗中,鲁迅写下《野草》将利剑对准自己,一遍遍地剖析自己的灵魂、思想,《野草》可以当作鲁迅的“忏悔录”来读,只是更晦涩——晦涩更接近鲁迅当时真实的内心。2011年我去北京拜访鲁迅时遇见很多研究鲁迅的专家,他们三句话不离鲁迅。我这类小地方来的人只能战战兢兢地仰视,再仰视……活在北京的鲁迅是为众人指明方向的北斗星,即使我站在他生前生活过的院子里,看他看过的枣树与天空,鲁迅离我依然是远的,远到我只能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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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去北京拜谒鲁迅

上海是鲁迅生命最后十年寄居过的城市,又会向我展示鲁迅的哪一面呢?

从陆家嘴乘地铁到海伦路,距离鲁迅故居还有一段路程,我在路旁扫了一辆自行车,跟着百度地图导引,七拐八拐后,来到山阴路大陆新村132号弄。如果不是墙壁上四块醒目的标志挡住去路,我会一直骑车走下去的。首先抓住我目光的是一面红砖墙上黑底绿漆写“鲁迅故居”四个大字我从车上下来,定睛细看,黑底绿漆牌子的旁边是一块牌子,分别用中文、英文、日文写着鲁迅故居的简介。上方白漆刷出一尺见方的墙壁“大陆新村”四个大字,“大陆新村”旁边绿漆刷出的墙用白漆写着“山阴路132号弄1——10号”。我盯住这些牌子凝望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巷子两端,与陆家嘴森严冷漠的钢铁味儿不同,鲁迅故居所在的虹口区山阴路上处处呈现出烟火人家的亲切味儿。巷子两旁的院落破败、陈旧,院里随意摆放着拖把、水桶、电动车与自行车等生活必需品。鲁迅故居的斜对面就有两家路边餐馆和一家水果店这些店铺门楣乌黑,被烟火熏成焦黄色的门帘上袅袅娜娜地飘着几缕青烟,让你误以为回到了故乡,说不准哪个门里出来一个人,就会喊出你的小名……一百年前,鲁迅就住在这里,在这烟火升腾的人间小巷,还有他的左邻右舍:瞿秋白蔡元培、茅盾、沈尹默萧红与萧军……一百年前,中国的文化名人扎堆儿在这里安家是不是看上了这里的烟火味儿?!鲁迅故居的对门就是瞿秋白旧居,一栋青砖三层楼栋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白底黑字写着瞿秋白”,那些灰色的墙砖似乎还保留着一百年前的样子。一百年前,革命家瞿秋白带着使命靠近鲁迅,许多个长夜,他们促膝交谈,会谈些什么呢?瞿秋白首先是文人,他怀揣理想,靠近鲁迅,从鲁迅身上感受到的应该是温热吧?先生色凝重,心里却揣着一炉火,让读者与朋友获得温暖与光亮。

我伫立在门口凝视的时候,一对年轻人手挽手走过来,也站住,凝神,慢慢松开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盯住他们的背影,我恍惚看见了年轻的萧红与萧军。在白色恐怖无处不在的时代,他们穿过枪林弹雨来到上海,投奔到鲁迅门下……正当我神思远游穿越到百年前,遥想萧红每天早晨急切地穿过喧嚷的人群来到这里时,听见男孩说,进去看看吧。女孩没有吭声,顺从地跟着进去了。我转头向巷子两头张望。巷子很深,不时有步行的,蹬自行车的,骑电动车的从我身旁走过,他们衣着随意,表情淡然。他们曾是鲁迅的邻居、朋友……他们是蔡元培、冯雪峰、茅盾、瞿秋白……一百年前,我也夹杂在行走的人群中,也像今天一样,慕名前来,叩响鲁迅家的门。

这么想着,我便轻轻踏进鲁迅故居,踩着从树缝里漏下的细碎的阳光,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院子是寻常人家的院子,至今保持着大杂院的模样,院里门对门住着十多户人家,一律是三层单面红砖楼,除了“鲁迅故居”所在的屋子被开辟成纪念馆供读者瞻仰外,其余的屋子都我站在院里东张西望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年迈的老者、满面尘色的中年人缓缓走进来,他们一脸平静地打开旁边的门锁进去又出来。鲁迅故居靠近院子最里端,围墙隔出一方天井,院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紫荆,一棵是石榴,树冠如盖,伸出墙外,投下一片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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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5.2日去上海鲁迅家串门

20多名参观者在门外等候。我凑过去问保安,可不可以进去。保安,参观鲁迅故居需提前预约不预约是不准进去的。节假日人多,参观博物馆、纪念馆需要预约的,我竟然忘了这一点,冒冒失失闯将过来,真以为是回家!就在我悻悻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过来央求保安,他是从泰国专程来拜访鲁迅的,他没有预约,来一趟不容易,他想进去看看。我也赶紧向保安申请,自己从三千里的甘肃过来看望鲁迅不知道有预约一说。紧接着,人们七嘴八舌,有说是安徽过的,有说是湖北过来的……都是专程来看望鲁迅。保安中等个儿,面相憨厚,脸憋得紫红,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正说着,一个黑发褶面的中年人过来安慰大家说,预约的好多人没有来,我们排队等候一下,如果他们还不来,我们就可以进去的。听到这句话,人们大都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趁机问保安,他是不是本地人,他羞涩地摇了摇头,就像鲁迅笔下的闰土。

大约一刻钟后,轮到我与另外9人一组进入鲁迅的家。是的,这里完全是家的模样。一楼会客厅正中央挂着鲁迅的遗照——是我们熟悉的模样:冷面,悲戚,目向远方。照片下方一套古朴的写字台还保存着当时的模样。解说员是个气质沉静的女孩,她指着写字台说,那是革命家瞿秋白临行前寄存于鲁迅家的,瞿秋白牺牲后,那套桌椅就永远存放于这里了。靠窗一桌,是鲁迅坐的位置通常,他在这里会客,背对窗户坐着,免得外面的人从窗户里窥探。人总是要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如今,两位朋友在天堂相聚,这套桌椅在人间存放,见证着他们的友谊与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

二楼是鲁迅与夫人许广平的卧室兼书房,鲁迅在这里完成了《故事新编》《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等,还翻译了四本外国文学作品,编校了瞿秋白遗著《海上述林》上下卷,会见过关系亲密的朋友瞿秋白、茅盾、冯雪峰史沫特莱、内山完造等人。

站在这,我眼前浮现出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描述的情景“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在萧红短暂而悲苦的一生中,鲁迅是继祖父之后唯一给过她鼓励与温暖的人,她在这里任性的有点孩子气以至于鲁迅夫人许广平都生出怨怼来所有怀念鲁迅的文章中,萧红的文最深切,无一言悲,尽显鲁迅一家日常生活的细节,那隐忍的悲痛在字里行间流淌。细品萧红的文章,她是把鲁迅当亲人看待的,鲁迅于她也是长者对晚辈的呵护与纵容。萧红这个苦命的女子正是在鲁迅推荐以后,文学才华才被文坛公认。鲁迅于萧红而言,是伯乐,是导师,是朋友,是寒夜里一炉火,是黑暗处的一盏灯。在萧红短暂而悲苦的一生,山阴路大陆新村的这处院子给她留下了亲切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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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光线最好,铺着木地板,据说是鲁迅的孩子海婴的起居室兼活动室,屋里摆着周海婴小时候坐过的椅子、玩具,用过的器物。看得出,鲁迅对儿子海婴疼爱有加。三楼楼梯口为客房,住过冯雪峰、瞿秋白、萧军……鲁迅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海度过,大陆新村这一处住得最久,妇孺同在,让他享受了几年天伦之乐。

同行中一位从安徽过来的老师说,鲁迅那时候的生活蛮不错的。他是指这屋子,有天井,不大,但可以植两棵树。三层楼几间屋不算宽敞,但也不拥挤。抛开伟人鲁迅这一说,作为一个普通人家,这样的生活在当时算是小康吧?毕竟,鲁迅是靠稿费生活的人。那时候的鲁迅,不仅靠稿费在北京买了四合院,供养着母亲与妻子朱安的吃穿用度,还可以在上海租住一栋小洋楼过上小康日子,这情景对当下的穷书生而言,无疑是令人羡慕的。如此想来,那个时代对鲁迅还是不薄的,让他自由发声,痛打“落水狗”“假洋鬼子”“资本家的乏走狗”……还给他发稿费。

从鲁迅故居出来,风似乎更大了些,巷子里迎面走来几个人,黧面高而瘦,头发花白驼背的,也有穿着很普通的大妈……他们就像我的亲人,就像我自己。我从人群中看见一位身穿长袍的小个子,头发直立在头上,目视前方,急急地迈开大步朝前走着,昂然的样子,遂再次想起萧红笔下的鲁迅:

“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巾,冬天穿着黑土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他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先生一直在这巷子里走着,在我们中间走着。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其他人远远地在后面。一百年过去了,他创造的文学形象依然活在我们中间他擎起的灯塔依然照亮每个处于迷茫路口的人们。

从鲁迅家出来朝来时的路走不到二百米,有小餐馆正在营业。闻着这浓浓的烟火味儿,我竟有些饥肠辘辘,于是拐进一家包子店,里面四张桌上坐满了食客。店主是一位胖大嫂,问我要不要带走吃,我欣然应诺。带着一笼包子出来,见旁边一家题为“万寿斋”的店门开着,又拐进去,要了一碗面,边吃边想,这会不会是鲁迅吃过的饭?来找鲁迅的萧军、萧红、冯雪峰等至少在这些店里吃过饭吧……

任何地儿,烟火味都是最好闻的味儿。有烟火的地方大都是穷人扎堆的地方。据说许广平先生为了让鲁迅吃得好些,对自己很克扣,经常穿着破鞋子与旧衣服去街上购物。有的道学家拿鲁迅与学生许广平同居这件事抨击鲁迅的为人,这是缠了脚的骂解放脚不合礼法,跳出来要当伪道学家。鲁迅与母亲娶的妻子朱安没有精神共鸣,但他也没有遗弃过朱安,而是源源不断地把稿费寄回北平供养着她。许广平放弃优渥的生活跟鲁迅私奔,固然不合传统道德礼法,但她是全身心爱着鲁迅的。在上海虹口区山阴路这个家里,她给了鲁迅人间最美好的感情与最细心的照顾,牺牲自己的学业,帮鲁迅誊写稿子,接待朋友……让鲁迅完成作为人的生命体验。没有许广平的牺牲,我们今天看到的鲁迅一定是缺乏人情味儿的。

写于2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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