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路，上海静水深流

文/何菲

父亲有位要好的大学同学曾住在山阴路。他们有着超过半个世纪的友谊。

小时候逢年过节，父亲总会带我去他家聚会。我们坐21路电车到鲁迅公园，然后走一小段路就弯到了静谧祥和，有着独特氛围感的山阴路。他住在山阴路57号的四达里。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山阴路的住户都是医生、律师、教授等好人家，以及不少文化名人、左翼进步人士和日本侨民。四达里是我对山阴路最初的认知，幽深的弄堂纵横阡陌，四通八达，宛如迷宫，有着柳暗花明的幽微。

清水红砖的三层楼房，属于早期石库门建筑，在山阴路各式住宅建筑中不过普通档次。但在总体石库门建筑中，因其外立面精致美观，内部设施较为完备，可归于中上等。

小时候我并没觉得四达里弄堂间距狭窄，盖因是人小，看什么都是大的。那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住在二楼宽敞朝南间的世伯用可乐可乐泡光明牌中冰砖招待我，这种别致吃法让我对山阴路居民不动声色的摩登海派记忆深刻。

四达里还曾住过左联的常务会秘书、左翼作家沙汀，以及中国耶稣自立会主席俞国桢。

自从千禧初年世伯乔迁到西区的新式公寓后，我有近20年再没有去过四达里。

前些日子信步走玩，旧日情态风貌如故，仿佛时光停滞，头戴塑料卷发桶的阿姨用沪语对一位娟秀文雅的短卷发老太说，阿婆，今朝买了啥？阿婆指着马夹袋气定神闲的说，买了块爱森里脊肉给阿咪吃。阿咪爱吃肉。

阿咪是阿婆的猫。

山阴路独特的人文生活场域温存又难忘。它被列为上海永不拓宽的马路，至今依然没通公交车。

它的定位从来都是住宅区，上世纪一二十年代建造的各式民宅占了九成以上。

这条浓荫密布、沉着从容的小马路坐落于虹口东北角，南起四川北路，北至祥德路，原名施高塔路，长651米，1911年筑路，1943年更名为山阴路。施高塔路这个地名在民国文学作品里不时出现，带有古早味的笃定殷实气息。

山阴路称得上是海派民居建筑博物馆。

枝枝杈杈的弄堂、支弄和形态多样的民居混合保存着上海石库门里弄、花园洋房、日式小筑等建筑样式，内里曲径通幽。

若说丁香花园、马勒别墅等是老上海豪宅的代表，那么以恒丰里、四达里为代表的早期石库门建筑，以文华别墅、大陆新村为代表的新式里弄，以千爱里为代表的日式花园里弄，以及独立成套的西洋式公寓施高塔大楼（现名山阴大楼）……还有淞云别业、留青小筑、东照里、兴业坊、三山小区等，足以见出山阴路的宁谧外表下的丰富和神秘。

山阴路是住过一些风云人物的。最著名的当属大陆新村。那是红砖红瓦砖木结构的三层新式里弄房屋，由大陆银行上海信托部投资。

无论是路过还是专程，总有人会在山阴路132弄弄口前驻足凝望，鲁迅故居就在9号。他和许广平及独子周海婴在那儿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四年半。

鲁迅故居有三层，建筑面积约230平米，保留了大先生当年生活时的原貌：小花圃、屏风、瞿秋白留赠的书桌、旧藤椅、版画、铁床薄被及永远停在凌晨5点25分的闹钟和1936年10月19日的日历……

他许多战斗性杂文集的撰写，对历史小说的编选，对《译文》杂志的编辑，对《死魂灵》等作品的翻译和对瞿秋白译文集《海上述林》的编校出版，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大陆新村9号简朴无华，却有着别样的氛围感，仿佛能触到大先生庄严而忧郁的气息和最深的孤独和感情。

毗邻的8号，是鲁迅纪念馆第一任副馆长、新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开拓者谢旦如的故居。他曾开设过西门书店和公道书店，出版进步诗集和刊物，参与创建上海通讯图书馆，参加左联活动。先后两次在自己的寓所掩护瞿秋白夫妇。瞿秋白1931年在上海可居住较长时间的房子，就是谢旦如家在南市的一幢旧式里弄楼房。

6号，居住过茅盾夫妇。短短几十米弄堂，当年共产党人、爱国人士、左翼作家常常出没。

前排右一为谢旦如

在老上海，虹口是日本侨民的集中居住地，许多建筑按照日本人早年生活习惯建造。

大陆新村正对面的山阴路133弄东照里就是仿日式三层新式里弄住宅。初建于1921年，初名日照里，抗战胜利后改为东照里。弄堂宽敞，和风浓郁，矮墙庭院构筑起人间烟火，是当年日侨居住点。

1933年3至6月，中国共产党早期主要领导人瞿秋白与夫人租住东照里12号的一间20平米亭子间，这原是内山完造夫人分租到的房子，也是瞿秋白遇害前在上海的最后一处寓所。

瞿秋白在那儿编了一本鲁迅的杂感集，并写作长达一万七千字的长序，他与鲁迅友谊之深厚可见一斑。作为左翼文化的实际领导者，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瞿秋白堪称鲁迅的真正知音，两人相濡以沫，不仅联手文学创作，更携手度过一段危难的岁月。鲁迅曾书赠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当以同怀视之。

山阴路2弄有五排坐北朝南红瓦灰墙的三层楼日式小筑，风格洗练玲珑，日式拉门，日式浴桶，配合榻榻米的柳桉木地板，矮围墙里的庭院素雅侘寂，水杉与樱花树林立，这片目前上海唯一保存完整的日式小筑，名曰千爱里。

鲁迅先生终身挚友日本冈山人内山完造的寓所就坐落于千爱里2弄3号，这是他在上海的第四处寓所。

鲁迅与内山完造

20世纪初内山完造在虹口开办内山书店，经销中日进步书籍，发行当时被禁售的鲁迅著作，并代售鲁迅自费出版的《毁灭》，利用日本人身份支持中国进步力量，多次掩护帮助鲁迅、周建人、许广平、郭沫若、陶行知、夏丏尊等文化界进步人士。

方志敏的狱中文稿、北平与东北地下党转给鲁迅的信等都由内山书店转交的。

鲁迅先生最后的墨迹，是让许广平带给内山完造的信，托内山尽快打电话请须藤医生为他诊疗……写于去世的前一天。

从第一次去内山书店购书四种四本，直至1936年去世，鲁迅先生去内山书店不下五百次，购书达千册之多。内山书店是鲁迅先生购书，会客，沙龙，甚至避难的所在，留下了鲁迅先生晚年重要的履痕。可以说，鲁迅与内山完造未相逢于最好的年纪，却给了对方最丰富的自己。

鲁迅逝世后，内山完造被聘为《大鲁迅全集》编辑顾问。1947年，内山完造回国。在日本，他依旧致力于中日友好活动。1950年参加创建日中友好协会，当选理事长，曾六次访华。1952年他声明反对日本政府与台湾当局相互承认。1954年，他参加接待新中国第一个访日代表团。1959年以日中友好协会副会长身份来华访问，因脑溢血病逝于北京。依其生前意愿，葬于上海万国公墓（今宋庆龄陵园）。1980年，内山书店旧址被上海市政府列为上海市纪念地。

如今，千爱里内山完造旧居庭院里的两棵水杉郁郁葱葱，已经高过屋顶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学与海派文学共存，各种文学期刊层出不穷。不仅是中国文化之都，亦是世界谍报之都。

山阴路145弄花园里2号，就曾居住过一位红色间谍、日本进步记者、时任《朝日新闻》常驻上海的特派员尾崎秀实。他是内山完造的好友，同样热爱中国。

派驻上海3年多，他结识了许多中国左翼文化人士，撰写了多部政论性著作。鲁迅《阿Q正传》最早的日文译本，由他撰写序言《论中国左翼文化战线的现状》。

山阴路343弄小区旧时被称为青庄，草坪如茵，格调高雅，系独栋花园洋房建筑，解放前是基督教青年会的宿舍。弄内1号，曾住过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发起人、全国人大、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吴耀宗。

而弄内3号则是著名社会活动家、指挥家刘良模故居。他曾指挥演唱《义勇军进行曲》、《开路先锋》等救亡歌曲。在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期间，他与徐悲鸿、郭沫若等提出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国歌的建议，获得通过。

山阴路69弄恒丰里是早期新式里弄，为三层及假三层的砖木结构房屋，结构较为复杂。

中共中央党校1926年就设于弄内90号。当年在册的党校学员中，李硕勋、沈雁冰（茅盾）和杨之华（瞿秋白夫人）等28人在列，罗亦农是党校校长。

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指挥部联络点也在恒丰里。

1946年，郭沫若将在重庆创办的群益书店搬迁至恒丰里77号。

如今很少会有人想到，这条墙砖斑驳，灯笼招展，生活气息浓郁的上海里弄，曾是军徽与佩剑闪耀之地，峥嵘岁月稠。

有时我觉得山阴路很远，这种远更多存在于心理感觉，是旧时代的隔世感，是旧路故居的秘境感。去一趟山阴路似乎完成了一次海绵吸水，也完成了一次大浪淘沙。

这条短短的小马路，聚集了34处名人旧居，14处历史遗迹，它们毫不突兀的融入山阴路的生活场景中，触手可及，感觉很贴肉。周围居民也更将那些名人视为芳邻、故人，却并不以此自诩，带着某种距离的亲切与尊重。

上海的百年历史，有一半封存在弄堂里。相比许多弄堂成功的商业转型和人设打造，山阴路那些纯住宅弄堂更承载着宝贵的私人记忆。

它们与繁华若即若离，开门是风景，关门是人生，指向曾经真正的上海中产阶层生活。

属于山阴路的风华与记忆，复杂又赤忱，凝缩成曾经风云际会而今气定神闲的山阴路的况味。在文华别墅门口四五平米的烟纸店内，我买了瓶乌龙茶。住户兼店主边剥蚕豆边聊：这房子外观好看，里面要住好几户人家，破旧杂乱还有白蚁。

她建议我进去走走。小区内古木苍郁，曲径通幽，有着旧时代的回光，在夕照下，更显出某种沧桑、贵气与惆怅。

直到现在，山阴路依然是远离尘嚣的，自成一派，难以归类。超市和便利店寥寥，咖啡馆酒吧更是无处可觅，倒是有不少存在了很久的小吃店：万寿斋、光头生煎和面馆、红玫瑰食品厂、广德香盐水鸭……它们成了一种亘古存在，犹如老苏打饼干的滋味，旧情旧意和乡愁变迁不时涌动。

匪夷所思的是，山阴路的一条弄堂内，竟藏有一爿看似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塑料制品厂。

复杂的弄堂网络通向哪儿，恐怕除了住户外谁也搞不清楚，就像没几个人能拿捏上海人心一样。

意气风发时我们以为自己是风，时光荏苒，才发现自己是草。

在北京工作了37年、在上海工作定居6年的好友感慨：上海的水很深很深。与帝都的水深不同，上海的水深在于表面低调无痕，所有惊涛骇浪都在海底发生。风云际会，静水深流。

何菲，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擅以凝练流丽的笔触写城市文化、两性情感、行旅美食等。代表作《上海情丝》《上海熟女》《上海蓝颜》《酸男辣女》《快乐离婚》《暗燃的可能性》等十本，多次荣登畅销书排行榜。作品多次获奖、被广泛转载并收录进各类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