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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湖往事(八) | 齐宏

 深圳文学 2023-07-18 发布于广东

每年过年时,母亲总要让姐姐们往大根家给大根三兄弟送去三升米、十多个糯米粑粑,一块腊肉和一碗腊八豆。母亲说,大根他们三兄弟太可怜了,每每年底他们家就断炊了,三兄弟一天只吃一餐饭,终日围着破棉被挤坐在漏风漏雪的屋子里一张咿呀作响的木床上,真正是苦度光阴。我懂事后也总是跟在姐姐们身后去给大根家送东西,大根喜欢我,我看着大根也亲切。每次我们送东西去,大根总是千恩万谢,眼含泪花,激动得颤颤抖抖地说:“多谢珍姑子,多谢珍姑子(道湖的乡邻都叫我母亲为珍姑子),年年想着我们,劳烦了,劳烦了。我也想着珍姑子的好,这把干豆角和茄子皮都是我烫过晒干的,干干净净的。红彤彤,你拿回去给你姆妈蒸哒呷,放点干辣椒,极好呷的。”说着他慈爱的眼神望着我,并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拥着破棉被坐在大木床上的明智,痴痴地望着我们姐弟傻傻地笑着,而罗宝永远是呆木着一张表情复杂的脸,不说一句话。

回到家,母亲把干豆角和干茄子皮欣喜地收放在碗柜中,还一个劲地说喷香的喷香的,留着蒸肉吃吧,难得大根的这片心呀。我问母亲,大根家就他们三兄弟吗?他们的耶娘呢?母亲说,唉,说来话长,原来好好的一大家子人,不知怎么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呢?作孽呀。原来大根的祖爷爷曾几何时是多么地辉煌呀。他祖爷爷是晚清没落前的举子,做过浏阳县太爷,家中妻妾成群。道湖樟树下几乎有一半的房屋住宅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长短工一大群,丫头佣人无数,水田上百亩。但后来听说是大根的祖爷爷因浏阳磷矿上的事和他上面的官员发生了冲突,好端端就暴病身亡了。

大根的爷爷是做茶叶生意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南到福建五夷山,北到河南信阳鸡公山都有他的生意。家中也娶有大小两房老婆,快老了,还从武汉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洋学生。但后来他带着洋学生去江西宜春收茶叶款,就再也没回过道湖。坊间关于他爷爷的传说有许多版本,有的说他爷爷带在身边的洋学生被宜春当地的恶霸看上了,为了保护洋学生,大根的爷爷死在了恶霸手中。也有的说,大根的爷爷带回家的洋学生原本在武汉就有相好的,是那个相好的伙同洋学生在宜春下面一个叫清江的地方收茶叶时,下药毒死了大根的爷爷。还有的说,是大根的爷爷在宜春收了茶叶款后被他生意上的对手,见财起义把大根的爷爷灌醉杖毙了。但不管那种说法,大根的爷爷都死在了江西,至于何种死法就无人能够说清楚了。

大根的爷爷死后,他们家便开始衰落了。大根的父亲三子妹都是大根爷爷的大老婆所生。大根的叔叔和姑姑都早早地去广州读书了,而且也是出去后就再没回过道湖。只有大根的父亲在道湖守着老屋及家人和百多亩上好的水亩收租过活。按说即使没有大根爷爷做茶叶生意,能够大把的金钱往道湖家中拿,大根的父亲旦凡能好生经营管理这百多亩水田,日子也会过得很富有。但大根的父亲却终日吸食大烟,出入赌场并跟长期在家守空房的父亲的小老婆不清不楚。还有人说大根三兄弟都是大根父亲跟大根爷爷的小老婆所生,大根父亲的老婆在怀第一胎流产后就不能生育了,所以,她也就默许了大根父亲跟他自己的小妈长期通奸,并心甘情愿地默认了大根三兄弟名义上母亲的身份。但大根的父亲吸食大烟又滥赌成性,很快便败光了家中的田产和房产。及至解放前夕,大根的家人大多死光,散尽,只留下大根三兄弟穷苦伶仃地住在大樟树下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里苦度光阴。唉,真是人作孽,天都不可恕呀,母亲叹息一声又接着说了大根三兄弟的故事。

母亲说,大根三兄弟,明智是老大,罗宝是老二,大根最小。三兄弟原本都生得白净帅气,聪明可爱,小时候三兄弟衣服光鲜,长相富贵,像洋娃娃般。道湖屋角下的乡邻们,每每看着他们的小娱毑和他们的姆妈带他们出来玩耍,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也想上去逗逗他们三兄弟。尤其是明智,你别看他如今痴痴的只知傻笑,但从前他可是英俊有气质又聪慧的少爷公子。他从小就具有极高的绘画天份,花鸟虫兽、山水人物,经他着笔,每一幅都那么栩栩如生,活脱超凡,意境高远,韵味天成。他父亲喜不自胜,把他送进了当时长沙城里一所最好的美术学校学习深造。明智也争气,在学校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学业也是超群出众。一次他领着学校的一帮同学来道湖写生,同学中一位长相俏丽的女学生便喜欢上了道湖,喜欢道湖明智的家庭,喜欢上了明智这个聪颖英俊的富家公子。回学校后,这位女同学几番穷追,明智便和她好上了。但不久明智家被明智的父亲一败,那位女同学也就抛弃了明智又和另一位男生好上了。这明智受不了家庭变故和恋人抛弃的双重打击而变得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学也退了,回到爹死娘不在,四壁空空的家中,整日里也不说话,只知痴痴地傻笑。但他偶尔也拿出画板和画笔,用从前留在家中的纸张作画写生。纸笔用完后,有时便在屋前樟树下的空旷地上,用树枝作画,画了又用树枝扫掉,扫掉又画。你们看明智痴痴的,但他安安静静不像其他的疯子那样,整日哭笑闹腾甚至追人打骂。而且你们看明智尽管现在瘦骨伶仃,衣裳褴褛,但他眉目间仍清朗俊雅,只是两只大眼空洞无神。

罗宝虽然白净清爽,但却因病驼成了一只虾公样。可怜他们家衰落后,哥仨缺衣少食又不事农耕,日子过得凄凄湟湟。罗宝因一场大病,险丧性命,是他同族中好心的人送他就医看病救了他一命。罗宝病好后就直不起腰,佝偻了,日子一长便越发驼了下去。但罗宝不像明智那般安静,他会简单地回答乡邻们的问话,有时恶作剧般追打孩子,冷不丁地敲别人的丁公,或揪别人的耳朵。孩子们都十分怕他,碰到他都避之不及。来不及避开他的,被他敲了丁公,揪了耳朵后,又不甘心。往往择机检一根樟树的枯枝,从罗宝身后使劲扑打他一下,扔下棍子便猛跑,边跑边还大声叫骂着不知谁胡编的顺口溜:“罗宝罗宝,驼山变屌,呷屎呷尿,一路奔跑,跑到天边,只能呷草。”那罗宝回过头,摸着被扑打的背,痴笑着对着跑远的小朋友叨叨地说:“罗宝,罗宝啰,罗宝也是你喊的?看我抓哒你咯咂小王八崽子不敲死你,妈妈的,哎哟哩……”在我记忆中,罗宝却从沒揪过我的耳朵,更没敲过我的丁公。虽然每每我见了他也胆颤心惊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怯怯地看着他经过我身边,然后看着他脸色似笑似蹙地走了过去。

大根就不同他两个哥哥一样,他生得清秀弱小,瘦骨伶仃。讲话温文尔雅,细声细气。清秀的脸庞一对大眼总闪着亲切的光芒,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从他的背影看,大根就像个小少年一样。然而,一家三兄弟的生活重担几乎全压在这个看似少年,那羸弱的肩膀上。作田种菜,烧火做饭,虽然偶尔罗宝也会帮帮忙,但大多时日都只有大根忙碌的身影在乡邻们眼前飘闪。大根跟乡邻们时有交集,借用农具啦,收割播种啦,有时担些自己种的蔬菜结伴去城里卖,然后再称些油盐酱醋回来。但是大根又是个极爱脸面的人,他从不喜欢沾别人的光,别人对他三分好,他恨不得用十分好去回报,可是实在是家里太穷了,拿不出东西回报。所以,他就发愤种好菜园子,这不仅是他要依靠时鲜的小菜去城里換回油盐酱醋,更是他晒些白辣椒,干豆角,茄子皮来回报待他有过帮衬的乡邻。我和树成哥哥曾多次偷偷躲在大根屋子的篱笆墙缝,见过大根三兄弟吃饭的光景。三碗饭,饭上夹好炒的蔬菜,三兄弟一人一碗。三人各自端坐在一张油漆剝落的方桌三方,扒拉着碗中的饭菜。只有汤菜不能分的时候,他们就把汤菜各自舀到碗中,拌着饭稀里哗啦地吃着。没有可供添加的饭菜,三人也不多说什么,吃完各自的饭,将碗一推,擦一把嘴就又坐回那张大木床上去。罗宝则收拾碗筷,洗碗擦桌扫地。罗宝洗的碗很干净,当然菜里边的油水亦不多。然后将桌子擦干净,再把地也扫得干干净净之后,罗宝也就上床睡觉。明智自己朝里睡一头,大根和罗宝朝外睡另一头,一只尿桶就放在大根和罗宝床头的蚊帐外面。

道湖还有多少类似或不同于大根家的故事,我不知道,但住在我家隔壁,夜里常常鼾声此起彼伏,打得震天响的三伢子家,我以为是有故事的。我问过母亲,母亲极温和地对我笑笑说:“我红崽怎么恁样好奇呢?什么都去琢摸,什么都要问,你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吗,嘻嘻……”,顿了顿母亲又接着对我说:“红崽,你是不是想问姆妈,三伢子的爹爹去了哪里,为什么总不见他回家呀?”我被母亲看透了心思,乖乖的点点头。接着母亲又闪闪烁烁,极为简单地告诉我,隔壁三伢子家的一些事来。

三伢子的爹爹1953年好像是因为一桩命案被政府捉去坐牢啦,就被关在长沙新开铺的监獄中,听说判了20来年。三伢子四子妹,上面是两个姐姐,下面是一个弟弟。三伢子的母亲是个有些姿色且又十分勤简持家的农村妇女,齐肩的短发,整天都是笑意的瓜子脸,白白净净,让人看了很是舒服的样子。男人坐牢去啦,她就带着四个儿女在家,下田种地,操持家务。日子虽极其艰难,但她似乎很是乐观坚强。她的四个儿女也十分听话,懂事有礼貌,不吵不闹,帮衬着母亲度着日月。三伢子的娘也时有带着她的四个子女,去新开铺监狱探视她的丈夫。每次去都会用上一整天,走路来去近三十里,要办手续啥的,好像探视并不十分顺利。

三伢子和我一样大小,我和树成哥哥也常和三伢子在一起玩。三伢子不大爱说话,安安静静地,总是笑吟吟地看我和树成哥哥玩着各种孩提时的游戏,有时也参与进来,玩上一阵子。但很快他又被他姐姐喊了回家,他要回去带弟弟,摇摇篮,扇蒲扇,为弟弟驱赶蚊蝇。他这个弟弟是他父亲被捉走前,母亲怀上的,父亲捉走后大半年才生下他,他弟弟生下就没见过父亲。我记得三伢子的头发常常是长得齐耳根了,他母亲也不带他去剪头发,还是姨爹向三伢子招着手,帮他剪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每次他母亲总笑着对姨爹说:“他姨爷子,又劳您费力啦,那……”她话还没说完,姨爹就打断了,姨爹知道她是付不起伍分钱的理发费,有些难为情。姨爹便说:“举手之劳,小孩子剃个头,不费功的。”姨爹笑了笑,抖一下围在脖子上遮碎发的那块灰白的围布,收起了理发担子。

冬日里,道湖村的乡邻喜欢在道湖刘姓的连屋共宅的宽大而长长的阶级上晒太阳,尤其喜欢蹲在那长长的阶级上,端着一碗芋头和萝卜菜的热腾腾的饭唏溜唏溜地吃,边吃边高谈阔论,嘻笑连天。因我年龄小,母亲怕我摔倒了,砸了碗,便只让我吃完饭去晒太阳。于是我每每就匆忙扒拉完一小碗饭后,抓把炒米放进口袋里,就加入了晒太阳的长溜队伍。有一次人们正高声笑谈之后,突然压低声音在悄悄地议论什么,而且眼神齐刷刷瞄向三伢子家的房屋。我便从那个叫文兴满舅舅的口中听到了有关三伢子父亲犯命案的事来。原来三伢子父亲是和他的一个朋友锤杀了一个外地做猪生意的人,抢夺了那个猪贩子三十多块银元而犯的事。

那时,乡间每家每户一年都会喂上一两头猪,一头猪卖了換些钱作全家的开支,一头猪过年杀了,除留些过年要食用的肉,其余的熏腊肉,熬猪油留着大半年做全家的荤腥。而卖钱的那头猪是由专门上门收购猪的贩子来收的,杨家山下的几处村落就分属了几个猪贩子上门收购牲猪。道湖、藕塘、樟木坝是归一个王姓的猪贩子来收购牲猪的。由于常来,这几个村的邻舍都认识他了,尤其是藕塘一个中年人和王姓猪贩子要好。

许是王姓猪贩子不该太相信朋友,他把身揣了几十块大洋下村子收猪的事和盘透露给了藕塘他那个朋友。于是他那个朋友便财迷了心窍。他邀了三伢子的父亲,把王姓猪贩子灌醉后,用砸石头的大铁锤把王姓猪贩子,三铁锤就砸了个脑浆迸裂,当场暴毙。事后三伢子的父亲便协从藕塘那个中年人,将麻袋装了王姓猪贩子的尸首,并在麻袋上还绑上了块大麻石,投进了一处偏僻的水塘中。藕塘那中年汉子和三伢子的父亲,喜孜孜地分了那猪贩子身上的几十块光洋后,趁茫茫夜色从那口水塘鬼魅般回到了家中。他们以为,这事他们做得干净利索,人不知鬼不觉,只盼着今后过上好日子。但他们却不曾想,“人在做,天在看。”那水塘中被麻袋装着,麻石吊着的尸体竟然在出事后的不几日就浮上了水面,被割猪草的两个小伢子看到。他们回家喊来了大人,大人将麻袋打捞上来后,闻到了腐臭味,还看到梱麻袋和梱绑麻石的绳圈,他们以为麻袋装的是死猪。大人们打开麻袋后,都吓得丢了三魂七魄,邃连忙向地方政府报了案。由于这是解放三年来,发生在藕塘村附近第一桩大命案,公安很重视。公安人员通过蛛丝蚂迹,明查暗访,很快就破了案。藕塘那个中年人是主谋,又是他亲自抡锤锤杀的猪贩子,同时也分走了大部分银元,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三伢子的父亲是同谋并协从藕塘的中年人装尸投水,而且分得了十多块光洋,他被判了二十二年,捉去坐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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