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许鞍华说许鞍华|雨停就再拍

 无尽对话 2023-07-19 发布于上海

Hi~

“无尽对话”第163篇原创:

“以前有什么事,比如刮风下雨,我会坐在那里等雨停,现在就会喝杯茶再说,等到雨停就再拍,好'油条’那种。”

许鞍华说她不是女性主义者。

她坦承,有时候她的观点可能是男权的。比如一个女性来面试团队成员,她会预设会不会出现结婚生子影响工作的问题。类似的亲身经历她也有过:陈韵文没时间写剧本,因为她当时要结婚。

但这种预设不影响结果,她仍然会面试,觉得合适了也会合作,遇到具体的问题再解决具体的问题。

最近翻《许鞍华说许鞍华》,看了6部许鞍华的电影:《客途秋恨》、《得闲炒饭》、《天水围的日与夜》、《女人四十。》、《半生缘》和《今夜星光灿烂》。

在她的电影中,仍然有对女性生活、女性命运的关照。

01

「夏天的雪」

《女人四十。》(英译名summer snow),女主角阿娥将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公公接回来,从老人院回家的路上突然漫天飘絮,两人停下来仰头看,公公高兴地喊:“下雪了!”

卢伟力博士认为,这是一个意象,一种非常“中国人”的比兴手法。

对哦,“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

许鞍华说,这个细节是萧芳芳给的。

萧芳芳演戏,不仅在意自己的角色,也会看其他人的角色,觉得有欠缺的地方,她也会给出自己的想法。《女人四十。》有两三场戏陈文强写不下去了,萧芳芳说让她试试。

“有一天她跟我说:'你知道吗?今天我去接小孩放学,在旺角的火车桥附近有几棵树,树的英文名叫horse chestnut(七叶树),在春夏交替的时候会突然飘一些种子下来,就像下雪一样。’”

上海也有这样的飘絮。春天,街道上的悬铃木(所谓的法国梧桐)的花托、枝头上旧年的果实碎裂、从树上掉落,迷人眼;同时,又会飘稀薄的白色的飞絮,落在地上半透明的一层,颜色如柳絮。

许鞍华把飘絮加在了阿娥接公公回家的情节里。

这部电影中其实阿娥好冤。

阿娥生日,公公什么都不做,屁股一坐就喊要吃,一盘虾、一盘乳鸽摆上桌,阿娥和婆婆再去准备其他的菜,完了发现公公已经把这两盘大菜都吃掉了,擦嘴走人。

婆婆撒手人寰,公公老年痴呆,小儿子家请得起菲佣,也不愿照顾老人;女儿遇到危急情况跑一趟,巴不得老人早点走;阿娥是大儿媳,当她儿子的妈、她老公的妈、她公公的妈,几乎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这才是全宇宙的妈啊,上天都看不下去,给她下了一场雪。

当然这只是我的片面之想。

02

「手电筒打光」

《天水围的日与夜》,我个人特别喜欢。

“这套戏好像诗,全都是用食物来讲述,从头到尾吃榴莲,吃月饼,到吃好多次饭,买报纸,送纸巾……都是靠这些来主题穿插,贯串来讲人的关系,剧本用物体而非对白来表达,它又有日与夜的节奏。”

影片讲一个丧夫的中年女人贵姐,一个是丧女的阿婆,住同一栋楼、在同一个超市上班。有一天阿婆买电视,贵姐叫来她儿子,帮阿婆搬电视。老婆婆留饭,做饭用一个手电筒打光,因为电灯坏了。

许鞍华说这是真人真事。报纸上报道过,一个老婆婆的厨房灯坏掉了,几个月以来都要拿着手电筒来煮饭。我老家一个老奶奶早些年家里没有电灯,墙壁上常年挂着一盏煤油灯(灯芯是灯芯草做的)

贵姐和老婆婆两条线相交之前,阿婆一个人去菜市场、去超市,一个人在灰暗的房间做饭、吃饭、洗碗;两条线相交之后,她的哀愁被看见了,难过时有人握着她的手,她脸上有笑容,她的生活中有了光。

一切都是联结。

《天水围的日与夜》中有很多平实的镜头,比如给水果打价签、切榴莲、切柚子、逛超市、为去世的亲人包纸元宝、在病房给病人削苹果,都不推动剧情冲突,能在观众心里留下袅袅余韵。

影片中,许鞍华还加进了很多工厂女工的老照片,传达出“原来女主角是以前对香港发展有重大贡献的无名英雄之一”的感觉。

这部电影也是一束光,打在普通的她身上,让人看见。

03

「吃糖果」

《黄金时代》,骆宾基吃糖,嘴里甜,心里苦。

他应该是从医院出来,知道萧红的身体状况,心里是苦的;他走进了一家糖果店,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糖,嘴里是甜的。我看着他,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再想想,又想哭,但不会流眼泪。

《许鞍华说许鞍华》书中还补充了一些细节:

在影片结尾,萧红死了以后,出现了童年的萧红买糖,然后又回到前面,感觉是一圈一圈的,它的结构是圆形的。这一点,我看片的时候忽略了。

《客途秋恨》也有糖。

童年的晓恩和爷爷奶奶生活在澳门,爷爷在院子里乘凉,晓恩过去,爷爷剥了一颗糖给她吃,晓恩趴在爷爷身上睡。长大后的深秋,爷爷病重,晓恩去广东看他,在床前给爷爷剥糖吃,一边想:

这个老人的身体怕是再也承受不了他孙女的重量了。

萧红、骆宾基、晓恩和爷爷排着队,都领到了自己的一颗糖,糖的滋味却未必相同。

《客途秋恨》像一颗薄荷糖,微甜,有秋天的凉意。

另一个吃的细节也有意思。

《男人四十》,张艾嘉吃蛋卷涂牛油,来自陈韵文——“陈韵文说她吃蛋卷是很夸张的,吃蛋卷时要在里面搽牛油,她把这个写进剧本,我听她说后,回家也尝试这个吃法,真的是很过瘾。”

《那些吞噬了我父亲的书》,母亲蘸着咖啡吃面包;《我不是一本型录》,许舜英会用烤地瓜搭配咖啡。

不同的搭配,让食物有不一样的风味。

04

「织毛衣」

周慧敏在《得闲炒饭》里织毛衣,被迫的。

吴倩莲也在《半生缘》里织毛衣,自愿的。

我没看过《半生缘》原著,不知道曼桢是否喜欢叔惠。从影片中,我觉得曼桢开始是喜欢的,因为她给叔惠织毛衣,让世钧当模特;后来,曼桢给世钧织毛衣,给世钧买手套,买手套的手模是张豫璟。

毛衣、手套都是给人温暖的物件。

在南京,曼桢听到世钧母亲和叔惠的对话,整个人都不好了,世钧把身上的大衣、围巾裹在曼桢身上。但这种温暖只能到体表,捂不到心头。

“妓女和嫖客,到底哪个更低贱?”妓女的妹妹和嫖客的儿子观点怎么会一样?

嫖客是社会上掌权的人,富甲一方,集父权和夫权于一身,他手中握有权势,有的是底气歧视妓女,嫖客的儿子只会逃避,连对抗的想法都没有,更不用说反抗的勇气了。

《半生缘》的故事冰冷入骨。

曼璐看到曼桢的照片,说右边那个(世钧)更好,他看上去家世不错;世钧送曼桢回家,曼桢说姐姐要结婚了,世钧的高兴流露在脸上;初恋情人来家了,家人却拦着曼璐不让见,因为他和曼桢相处得不错……

曼桢和祝鸿才在一起,“原本我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这么做的,没想到我和姐姐一样”……

姐姐的命运是悲惨的,妹妹的命运完全可能和姐姐一样,更多的女性也可能一样。

“我拍摄时,当自己好像没看过这本书,重新讲过这个故事。……有些依原著,有些不依。这个故事我很想拍,很有感觉,所以我就拍自己的感觉出来,没说船头怕鬼,船尾怕贼,又怕看过的人怎么看,影评人怎么看,观众怎么看,什么都怕就没得拍。”

剧本对原著做了一些改编,她把祝鸿才拍得没那么坏,“善恶的分野不要搞得那么清楚”;又让曼桢在走入姐姐的圈套时并非全然无知,“她自己内心有所怀疑,对男人亦如是”;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很多情节。

这部电影我最喜欢梅艳芳的表演。梅艳芳是马达,挣钱养家、怒怼母亲、直面初恋的变心、嫉妒妹妹、屈从老公,剧情都是她在推动。没有梅艳芳,整部电影温吞水,只有压抑、憋屈和无奈。

“如果找到梅艳芳会很理想,主要是我的情意结,觉得两姊妹很重要,要找一个很有分量的演员。”

这是许鞍华选角时的想法。

05

「乘扶梯」

《得闲炒饭》由吴君如和周慧敏主演。一对昔日的女性恋人在未婚妈妈辅导中心重逢,两个都单身,都不考虑和孩子的父亲建立伴侣关系,真正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俩才是彼此心目中的唯一。

伍尔夫说,🔗有时候女人就是会爱上女人。

片名中的“炒饭”据说是王晶想到的,在台湾是make love的意思,万万没想到。周慧敏自然是美的,她在公园掏出一支烟,几个男人要给她点;吴君如明眸善睐,也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整体的基调是轻松的,愉悦的。

我最喜欢的镜头是乘扶梯。两人重逢,吴君如送周慧敏,周慧敏送吴君如,吴君如又送周慧敏……两个人送来送去,“张郎送李郎,送一夜到天光”。

有一段戏是在扶梯上,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斜对角线站位,然后吴君如靠近周慧敏,开始触碰周慧敏的身体,摸周慧敏的背,两位女主角的动作和表情有情欲的张力,但又完全不会有兽性的感觉。

有时候,女人更懂女人。

背部触碰有很大的解释空间。可以是纾缓,比如一个人呛到了、咽到了,另一个人拍拍ta背,让ta舒服点;也可以是安慰:一个人发愁,另一个人拍拍ta背,传达关心;婴幼儿抚触,背部也是重要的地方。

设想是一对异性恋人,触碰的更可能是更具侵略性的部位,观感就完全不一样了。

扶梯作为一个开放的载体,呈现两个人的关系变化,比直梯舒服。

影片中“关于忠诚与承诺”的部分,我心存疑虑,吴君如迫于外部压力选择承诺,没有内在的想法支撑,结尾仍觉突兀。

在《许鞍华说许鞍华》书中,许鞍华的朋友说她无论何时都在想电影的事情,看景的时候,遇到她心目中的景,就会像箭一样飞过去,有一次没注意路上的石头,跌倒了。她有心急的一面。

拍片的时候,又因为气候等各种现实因素的阻扰,磨练出一种闲淡从容:“以前有什么事,比如刮风下雨,我会坐在那里等雨停,现在就会喝杯茶再说,等到雨停就再拍,好'油条’那种”。

看许鞍华的电影也蛮像喝茶。

比如《天水围的日与夜》,前面的铺垫味道淡淡的,在这种淡极的底色下,后面的余韵才能出来;《得闲炒饭》是那种甜叶菊泡的茶,清甜,逗乐;《客途秋恨》有甘草味,《女人四十》和《半生缘》加了莲心,味苦。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