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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曲——中国油画颜料创制人黄菊森​(二)/ 作者:黄文心 李文华

 常熟老李jlr5mr 2023-07-20 发布于江苏

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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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上海老底子事  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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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油画颜料创制人黄菊森

黄文心  李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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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菊森先生

被誉为中国油画颜料制造第一人黄菊森,他是我父亲。

美就是生活,人人都想有个美好人生,可偏偏命运多舛,毫无定数,却又无法诠释。

每个人的命运,有着各自的轨迹,然,时悲时喜,时苦时甜,时起时伏,时顺时逆,捉摸不定的境遇不期相似,期间自然也有飞黄腾达、窦娥沉冤截然相反的极端。纵然也有人明白许多道理,也深谙佛家“命由己造”的禅义,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主宰命运之手,由不得自己,还是决定于自我呢。

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过:“不被审视的人生不值得度过”。

穿越时光隧道,芸芸众生中寻觅父亲——黄菊森的足迹,“审视”他的一生,纵然解不开命运之谜,但愿能见其端倪,给出一些启迪。

命运,究竟由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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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读:

(一)

(二)


相亲

父亲走出青浦到泗泾,是他人生道路的转折;越过江河勇进上海创办金城工艺社,是他事业发展的起点;国货油画颜料制造成功,所获虽不如所望,但也“慰情良胜无”。也许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一路辛苦,也许是成功后的喜悦,使父亲一直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也许......

父亲病了,病得很重。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即便偶有不舒,休息过后也就恢复。后来有段时间父亲总觉得特别疲惫,起先以为是前期劳累过度的缘故,也就不把它当回事。过些日子,仍不见好,还出现了低热,热度虽不高,却持续几天不退,并伴有咳嗽。那时,父亲身边只有理中爷叔同住一起。在理中爷叔催促下,才去就医。服了几贴中药,仍不见好转,反而不思饮食,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后来索性起不了床,发烧了。
高烧不退,时而头痛欲裂,时而昏睡,有时冷得盖了被子还在颤抖。好几次,在他全身难受的时候,双手拼命抓住床边垂挂的帐子撕扯,嘴里哼哼不绝,急得理中爷叔站在床边发呆,一时不知所措。
疾病折磨着父亲的肉体,心灵在受着拷问,刚起步的事业就此止步?病魔难道就无法降伏?
“侬爹爹那时病得真吓人。”理中爷叔这样对我说。
前来看望他的亲朋好友都为他担忧,然而又无可奈何。不知是谁说了句:“呃要(是否)请张聋甏来看看伐。”
一经提醒,方觉并非山穷水尽,绝望中获得了一丝希望。
张聋甏本名是张骧云,出身上海中医名门张氏世家,以擅治伤寒闻名沪上。中年患病,两耳失聪,以医术精深而诊病不计报酬,口碑载道,出于敬仰,呼为张聋甏。是后,后裔名医,民间街坊皆称“张聋甏”,真名反而鲜为人知。解放后,常听长辈说起药到病除的“张聋甏”,那已是张氏第十二代传人张镜人。给父亲诊治的是张君益,张镜人的父亲。
有了主意,商量停当,毫无耽搁,派人去请。
经张医师诊断,父亲患的是伤寒症。
确定了病症,大家才松了口气,按照张医师的医嘱服了药。喝完第一帖药,父亲的病情就稍见平稳。接着高烧渐渐退去,精神也慢慢地恢复,再经张医师调理又静养了些日子,父亲康复如初。
大病愈后,父亲曾无不感慨地说过:“精湛的科技可以强国,高超的医术可以救人命啊!”
这是在生死线上徘徊过的父亲,在颜料制造事业上能精益求精,不断刻苦奋进最质朴的理由和动力。
一场大病过后,改变了父亲生活轨迹。
在父亲眼里工厂原本就是家,进卧室如同到自己办公室,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写字台换成了可以躺下的床;到车间如同进了房间,只不过人多了些,地方大了一点,家具杂物换成机器、颜料而已,仿佛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
他不感到寂寞、孤单,有亲人、同乡、朋友和职工朝夕相伴,看着身边的机器设备、原料、成品,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和充实,尤其那些贴有五颜六色商标的罐盒,缤纷多彩,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生活,丰富且不单调。
近日弟弟理中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使他心神不宁,打乱了他平时思维的维度和节奏。
“哥哥,侬可以成家啦!”
三十年代,35岁还没结婚算是晚了点,也不能算太晚,可是大病之后的父亲,想的不仅是“老大”身份,更是传宗接代的传统,是推不掉的责任。渐渐婚姻大事就寄居了他思海边隅,涟漪绵绵。
婚姻是个缘分。亲戚、同乡、朋友介绍的都相继无缘。合伙人、同乡刘哲明一次偶然地说起,说是要让女方先见过,姑娘满意才能算数,父亲却接受了这种“傲慢”的挑战。
那个年代自由恋爱虽有实例,但还得不到社会普遍认可,更不要说,婚姻选择权交由女性决定,可父亲就是答应了。不管父亲当时是作何思量,但他终究摆脱了封建男尊女卑的窠臼,走在接受社会新思想的前沿。
如何会面是个难题。公开场合,有碍习俗,家里更不合适。后来,不知谁出了这么个主意:要父亲在女方弄堂口走过,佯装有事,稍作停留,姑娘则在过街楼上面窥看。别出心裁,颇有老式相亲的味道,避免见面的尴尬,又满足了姑娘要求。
要先见过未来丈夫相貌才肯出嫁的小姐叫闵雅芳,小父亲十岁(1909年5月17日出生),祖籍南汇新场镇闵家湾人。她父亲学过医,师从曾是宫廷御医,虽不是画家,但能画一手好画。母亲,开过印刷厂,为人爽直干练。
女方住在金神父路打浦坊(今瑞金二路457弄,现已拆迁),离父亲住地很近,走去没有几分钟路程。过街楼、弄堂口的相亲,被安排好的一场戏,拉开了帷幕。
一个躲在过街楼上,一个徘徊在过街楼下,姑娘明知下面的男人知晓自己正帘窥壁听,但还得小心地目不转睛偷偷地看;父亲明知姑娘在上面偷看,但佯装毫不知情,落落大方,只当没这回事,在弄堂口晃悠。
父亲在过街楼下踱来走去,像似在寻找门牌地址,又像似等候朋友。站了一会,他向前走出几步像似离去,又突然止步,侧身回首,像要找回遗忘了的东西,又像是要再继续逗留,犹豫走得太早。就这刹那间,他抬眼一瞥,见窗牖闪烁明眸一双。
结局据说是以闵家小姐窥看时的嫣然一笑落下帷幕,算是接纳了父亲为闵家女婿。
她,就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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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黄菊森先生、闵雅芳小姐结婚照

邻居王烈帆

结婚第二年(1934年),大哥出生,取名濟青。大哥说,父亲曾对他讲起过取名缘由。青,青黄不接之时;濟,为接濟、扶助之意。或许这也是父亲取名的一层含义,教儿子为人之道。

理中爷叔住在我们对门,他隔壁的邻居,叫王烈帆。夫妻两人,有一男孩,和理中爷叔过从甚密,同住相邻二楼,探头隔墙就可交谈,有什么好吃的也在窗外传递,不必楼上楼下地跑。据理中爷叔儿子壮波回忆,“小时候爸爸经常提起王烈帆,讲了些什么,记不得了。”还说,有文字记录的,“曾提到过两个人,王中一和王纪华,都是共产党员(地下党),曾分别介绍爸爸参加战时里弄学校和民主建国会。”
王烈帆同父亲的关系更是十分微妙,捉摸不透。
后来,王烈帆虽然搬出新新里,但是与父亲仍保持着密切联系。
王烈帆的儿子应该比濟青哥稍大几岁,父亲跟我说起过,“侬阿哥的名字和王烈帆儿子的名字是排名的,他儿子叫濟昌。”
父亲给大哥起名濟青,为啥要“排名”,当时我还小,没有问,父亲也没说。
起名,在我国传统文化里,除了含有寓意等讲究外,一般为男孩取名,结构上使用一字相同的方法(排名),通过名字就能明朗孩子间的关系及彰显父辈寄予的厚望。王烈帆同父亲本不是嫡亲弟兄,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邻居,为了孩子起名,父亲要与王烈帆儿子“濟昌”排名——“濟青”,光从这一点看,父亲和王烈帆之间的关系和情谊,绝非乡邻街坊简单,更似衿契伯仲。
既是排名,取名上一定会有某种特定关联的寓意。
濟,成功,“有君,其乃有濟。”(《尚书.君陈》)意思是人君要有所忍耐,事才能有成。昌,兴盛,“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尚书.《仲虺之诰》)意思是推翻行亡道之国,巩固行存道之邦。
青,比蓝色稍淡的颜色,出于蓝。
可见,王烈帆是期盼以制度建设创建新中国,父亲是寄予绘画颜料制造的突破,以科技发展,实业救国。
“排名”,显扬的是手足情谊,“取名”,洋溢着都是忧国情愫,殊途同归。他俩关系可见一斑。
时间约在一九四八年,王烈帆被捕入狱。父亲得到消息立刻赶去(那时王烈凡开了爿烟纸店)询问情况。说是他家里搜出红色书籍,是共产党。之后,父亲非但没有停止往来,反而常去他家看望,十分关心他们母子生活,主动在经济上帮助、照顾,竭尽弟兄情义。
上海刚解放,二哥曾见到王烈帆坐了汽车到西康路850号来看父亲,临走前还说了句,“你们屋里弄得清爽来。”王烈帆他什么时间出的狱;这是否是他出狱后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地下党的,这些,在子女面前父亲从来只字不提。
上海解放,王烈帆任上海电业管理局副局长。
二哥怀白考取清华大学“压力加工专业”,去北京报到前,父亲跟他说,王烈帆儿子王濟昌在清华教书,你去看看他。巧的是,大学里王濟昌还曾给二哥上过课,可惜二哥没有主动联系。失之交臂,留有许多遗憾。
王烈帆在“文革”中,因为解释不了,被捕入狱,“别人都被枪杀了,为什么你没有死。”的质疑,他经受不起折磨,最后,以自杀作出了回答。
得知死讯,不知父亲是什么滋味!
直到二十世纪末,收到了堂弟壮波发来的资料才恍然大悟:
王中一(1913-1968),又名王烈帆,浙江宁波人。民国二十五年,王中一参加职业界救国会,并在法电车务部职员中成立救国会小组,宣传抗日救国。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中共法电支部成立,任支部书记。民国三十三年八月,王中一担任中共上海工人运动委员会(工委)委员,参加组建工人地下军,发展抗日力量。
民国三十七年,王中一因进行策反工作,被国民党逮捕,在他家中搜出未按党的指示及时销毁的中共地下党员名单,致使一批中共地下党员被捕,部分中共地下组织遭到破坏。王中一被捕后,在狱中坚持共产党员立场和气节,鼓励难友坚定革命信念。上海解放后出狱,参加上海总工会筹备委员会工作。不久任中共杨浦区委书记。1953年起担任上海电业管理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1959年11月因历史上曾遭敌搜捕等问题,受到开除党、撤销原有职务的处分。分配到新中华刀剪厂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王中一受到残酷迫害,于1968年4月4日含冤而死。1980年2月得到平反昭雪,撤销对他的处分,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党籍。(註: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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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王烈帆
原来王烈帆就是王中一,可想而知,父亲在我们子女面前,自始至终不肯透露王烈帆与他的关系,自有他的原因及苦衷。

被捕
二哥怀白,比大哥小一岁多,我小二哥四岁。我之前有两个姐姐,一个染上天花,一个得了肺炎,出生不久都夭折了。
“她俩长得漂亮,不像侬凹面冲额角。”父亲笑着还说,“幸亏有了盘尼西林,救了侬。”
原来我小时候也曾患过的肺炎,咳嗽不止,高烧不退,进口的盘尼西林还刚有,一支要一石米钱,每天一针,打了一个礼拜。
“否则你就没有女儿啦!”我笑着对父亲说。
我还有五个弟弟,路光、启明、山城、海针、磐石。海针念初三时患脑膜炎病亡,磐石最小,和新中国同龄。
就在启明弟出生的那年,一九四三年的一天,突然两辆军用卡车开进新新里,停在厂门口,跳下一批身着军装的人,不由分说,进厂就把仓库里的原材料往卡车上搬。那天刚巧父亲不在,理中爷叔欲上前阻止交涉,一身武装的长官,一把推开了他。 
“私藏战略物资,统统充公。”似狼如虎地吼叫。
“这些都是做颜料的原料。”理中爷叔指着正在搬上车的锡块分辨道。
“什么原料不原料,是军用战略物资......你是谁?”
“这里的经理。”
全身武装的长官不容分说朝理中爷叔一记耳光。
“把他一起带走。”对身旁肩挂长枪的说了声,然后径直向门外走去。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敢阻拦。
不多久,仓库存放的锡、铅、油等原料全被装上了卡车,还拿走不少广告颜料制成品。理中爷叔也被押上卡车,一起带走。
日伪时期,社会动荡,物价日飞夜涨,铅、锡、油是做颜料的原料,当时便宜,父亲趁此机会,一有资金就买,原本跟战事毫无关系,而今被说成战略物资禁买。原料车走,影响生产,眼看要停工停产。
父亲没有想通白天发生的一切,眼前最要紧还是救人。
理中爷叔先前是在商务印书馆供职,工作繁重导致吐血,父亲这才叫他到自己厂里帮忙。当晚,婶娘张佩珠(理中爷叔妻子)也过来同父亲商量,如何搭救。
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我的大娘舅——闵镇华。
大舅妈(闵镇华妻子)是婶娘佩珠的表姐,又是婶娘婚姻的介绍人,所以婶娘和父亲对大娘舅都比较了解,认为他或许还能有办法可以想想。
镇华娘舅是由他表姐夫黄炎培介绍进商务印书馆工作,经过几年的外语学习,他的日、英文口语翻译能力骤增,也结交了一些政界朋友。据其女儿闵有行说,那时黄炎培曾希望他父亲能参加革命工作,只因为胆小怕事而未加入。
父亲和婶娘都认为大娘舅至少可以打听到理中爷叔的消息,便商定由婶娘先与大舅妈讲,请大娘舅出面,设法搭救理中爷叔。
没过几天,消息来了。说“金城”有把广告颜料买给共产党的嫌疑。
既然能打探到消息,就有可能找到门路救出弟弟。于是父亲约请大娘舅来家里商谈。
那天大娘舅是坐了黄包车来的。
“救理中,办法有的,就是要钞票。”大娘舅直截了当对父亲说。
“要多少呢?”
“需要...好几根......”断断续续,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生怕误解,又像是在试探着对方。
“倒不是我要......”
父亲没有回答。他心绪不再像先前那样担忧、焦急,估计人是有可能出得来,难在拿不出金条。他望着眼前的大阿舅,心理盘算着如何解开这个难题。
大娘舅有一个弟弟,结婚后分出去住了,他自己仍同母亲住一起,母亲原来开的印刷厂已经停工关门,父亲吸上了鸦片,自己还有五个孩子要靠他扶养;再说,托人办事,疏通关节总得花费钱财,酬谢人家。
“金条我拿不出。”父亲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么,娘今后生活上所有开销,我来负担。”
日常时久,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娘舅也明白,眼前不要说金条拿不出半根,就连铺铺路的钱,怕一时也难凑到。
“我去办办看。”最后,大娘舅默认了父亲的方案。
经过大娘舅帮忙周旋,理中爷叔终于释放回家,被车去的原料也装了回来,据说理中爷叔在里边吃了不少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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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王理中(右)、张佩珠(左)
日后,父亲兑现了他的承诺,生活费按时由位汪姓的跑街先生送去,记得我也曾去送过一次。那天,父亲对我说:“侬外婆毛病蛮重,代侬娘去看看外婆,顺便把活费送去。”
外婆已是八十多岁,中风卧床。我说要看看外婆,舅妈陪我下楼。进门,只见狭小的一间,一个衣柜,外婆躺在床上,除了我,舅妈只能站在门外。这是我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也是最难忘的一次。

母亲发病

山城弟出生第二年的年初,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走进新新里,就看到好多人围在我家门口,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走近才知道,说是我母亲从楼上窗口跳下来,幸亏被父亲抓着了她棉袍子的下摆,旗袍分叉也被撕开,直到袖筒,人悬在半空,邻居帮着拿来被单,在下面张开托住,才算把母亲救了下来(据有行姐说,下面帮忙用被单救人的几个是流氓,解放后被镇压。)我赶紧上楼,来到母亲房里,见她坐在床沿口,有的按住她,有的在劝慰她,母亲嘴里还在不断地嘟囔。我不懂为什么母亲会这样,听大人说,这是一种精神病。

父亲房内窗前置有一张坐榻,父亲说,他和母亲正在窗前,跪向苍天祈求平安。母亲突然站起来跨上坐榻,爬窗要跳楼,父亲及时起身才得救。
好端端怎会生这种病,没有一点症兆,突然得令人难以置信。
十多年来,我们全家一日三顿就餐,都是在厂里,跟工人一样的饭菜——“四菜一汤”,惟母亲偶尔自己再添烧一、两只菜。事业上他们守望相助,生活中情爱弥笃。刹那间,母亲却精神崩裂,究竟病起何因!
父亲颜料生意的快速发展,外面谣言也随之而起,说有人要绑架黄家的两个儿子。
有叫林郎的工人,给父亲暗通消息,说后弄堂黑社会的一流氓要他带“两孙子”交给他,绑架大哥和二哥。得此信息,父亲决定不让他俩再去学校上学,于是请了位老师,就在家里上课。大哥当时念小学四年级,二哥低他两级。林郎怕遭流氓报复,离开了金城工艺社,去了建筑工地。这样,有三年时间,大哥、二哥不出门,街上不露面。等大哥小学六年级读完,要上中学了,如果仍在家里继续请家教,父亲觉得总不是一回事,因此,由家教老师想方设法为大哥、二哥开了学籍证明,介绍进正规学校上学。
大哥、二哥走出家门重返学校,母亲肯定为此一直提心吊胆,每天担心着他俩的安危。这是否会是母亲发病的诱因呢。
听父亲说,母亲十分能干,还有一手好厨艺,她有时会加烧一两只菜,为父亲改善口味。个性也强,有点像外婆,外婆办工厂,她喜投资,却不很顺当。
一次,母亲带着我去了一家药店,那时还小,只记得母亲因为没有拿到投股的股息,与老板争了起来,很不开心,一路气鼓鼓回家。是否会经济方面原因,遭受挫折,使她心绪不宁,心烦意乱,诱发成病呢。
大舅妈也曾对我说起过,母亲十四、五岁时,有过一段时间,整日寡欢不语,外公请来他的先生御医诊治。愈后,御医说,今后她的婚姻,千万要由她自己看中。
原来过街楼下的相亲,还藏匿着这样的缘由,那么,它是否会是母亲发病的先兆呢。
导致母亲得病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往后将失去享受惟母爱能给予的一切,才是我和兄弟们的不幸和伤痛。
以后,母亲几次进出医院,时好时坏,日常有序的家庭生活被打乱了。
康定路632弄一处房产(康德浴室)是父亲一九四0年顶入,为金城工艺社新增的厂房(称一厂),离新新里较远,由奶奶(我祖母)和父亲最小弟弟黄寿年(小父亲二十岁,我们叫他小爷叔,由父亲供给毕业于国立高等机械学校)一起住在那里,小爷叔负责工厂日常管理,并设立实验室研制几种基础原料。同住的还有乃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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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康定路632弄平面图及金城工艺社康定路632弄(分厂)平面图
乃民哥是父亲大弟黄寅生的儿子,八个月大时父亲病故。在一次奶奶去北桥看望他们母子俩时,见到乃民坐在桥头栏杆上,双脚荡空,嬉笑玩耍,看了着实危险,因母亲忙于田间农活,也只能仿佯于野。奶奶回来跟父亲一讲,父亲就说,“只要弟妹愿意,就拿小囡领出来。”
乃民哥大我两岁,到了上海,父亲安排他住在康定路,由小爷叔照管。
新新里这边,父亲忙于厂里事务,无暇顾及照看我们几个孩子。母亲也因孩子多,照顾不周,脾气变得急躁易怒。路光弟记得,一次母亲对他说,她要睡会儿,不要弄出声响。小孩子怎么做得到长时间静坐,总要走动,再微弱的声音,对难以入睡的人,总是一种揪心的声响,结果被母亲打骂了一顿。
路光以后就被放在三楼晒台搭建的厨房间,由饭师傅带看,饭烧好,师傅会赏他一块锅巴。吓人的是那次,他看到两只淘米洗菜的大水缸,水龙头在淌水,爬上去想关龙头,水缸的边很窄,重心一不稳,跌进了缸里。亏得饭师傅发觉,及时把他抱出来。
母亲病情时有好坏,年幼不懂事的弟弟,影响着母亲的休养,父亲就把路光、启明送到康定路632弄一厂住。济青哥是奶奶喜欢的长房长孙,所以在他读初中时,就和奶奶住在一起,读高中才住到西康路850号厂里,山城寄养到画家钱鼎家里,如此安排,一直维持到上海解放。

迎接解放

父亲从赚钱养家为目的,到梦想拥有自己耕耘的一份田地,实现自我价值。之后,升华为欲以实业强国,具有改变更多人命运的观念,这同他长期接受进步思想,早期受中华职业教育社江恒源先生的影响紧密相关。以后,王烈帆与父亲长时间地交往,不经意地促膝欢谈,结下弟兄情谊,潜移教化了父亲,使他能够逐步成为一名爱国的实业家。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民主建国会(简称“民建”)在重庆成立。创始人为黄炎培、胡厥文、章乃器、施复亮等。成员主要是爱国的民族工商企业家与他们有联系的知识分子。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二月十日,父亲由著名爱国人士沈文肃和王纪华(共产党员)介绍,加入“民主建国会”(会员编号:5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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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民主建国会入会志愿书
一九四八年五月民主建国会响应中国共产党关于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五一”号召,派代表赴解放区参加筹备工作。可见,父亲是满腔热情、真诚期盼共产党领导,建立新中国,让如他那般原本穷苦的广大劳动民众,都能享有美好的生活。
父亲弟弟黄理中,也在同年加入了民主建国会。
临近解放的几年,上海百业凋敝。对政治前景的各种猜测,纷杂信息的流传,影响着工商界。不是所有的工商企业主,都像父亲一样,坚信一个目标,义无反顾,没有一丝撤离的念头,反而信心百倍揎袖攘臂准备再显身手。父亲是犹如当年初进上海,意气风发,信心满满。
一九四七年年底,父亲购进西康路850号房产,占地面积1427平方米,准备在花园里建造四层楼房,作为生产油画颜料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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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西康路850号(总厂)示意图
过了年,我和二哥随同父母一起先住进西康路850号新厂房。
此时,突然发生两件出于父亲意料不到的事情。
粹华里妈妈向父亲提出,退出股份。理由是伯伯去世后,经济状况发生变化,希望多些经济收入。父亲自然爽快应允,况且股份也不多。
另一桩是,大股东刘哲明提出,要查看厂里的账目,父亲自然允应。查账后,提出要撤出全部股份,这是父亲始料未及的。厂的唯一最大股东,他的退出,不仅会影响其他股东情绪,更会对经营造成极大的影响。况且时局动荡,经济不景气的档口,刘哲明的举动,犹如一锅刚要煮开的水,被釜底抽薪。
刘哲明为什么要退股呢。论关系,算是多年的知交,无话不谈的同乡、朋友,父亲百思不解,问其原因,也得不到一个知心的交底,只是一味推说急需资金而已。
“倘然不是股东,目前他急需要资金,我也应该出手相助,何况他是取回自己的钱,更没有道理阻拦。再说,当年创建颜料厂的时候,毫不犹豫出资巨款支持,没有他的相助,哪有今天的发展。”父亲想到的是刘哲明的危急和对自己的恩惠,故不再追问退股原因,而是设法赶快凑足资金,帮他解决燃眉之急。尽管父亲心里明白,刘哲明撤股将会造成一时资金短缺,影响工厂生产,然而,父亲待人宽容的准则、厚植于心的“诚信”,始终融贯在他行为之中。
其实刘哲明担心的,不是父亲在商场上的拼杀能力,而是共产党来了,会不会对私有财产实施所谓“共产”。他对父亲从朋友处听来的消息存疑,他知道民主建国会和中华职业教育社是怎样性质的组织,他也知道黄理中和厂里原料被羁押的事情,耳闻“金城”同共产党做生意的事,也偶遇过王烈帆,所以对父亲的任何解释和说明,疑虑不消,没有父亲那样乐观。他的所见所闻,是人家都在收缩规模,抽离资金,甚至设法转移香港。被迷雾遮住的即便说是仙境,也要等到日出雾散时,眼见为实。
刘哲明不会在已经被涂抹过颜料的画布上再去作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对父亲没有做任何解释和劝说,讲了也是枉然。
撤股风波终于有惊无险地过去。父亲说,“我成了大股东。”
西康路850号的造楼计划就此推迟。
也是在解放前夕,一天下午,大姨妈突然到来,这是次影响两位哥哥今后人生道路的造访。
姨夫原本在洋行工作,后来有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经济陷入窘境,大姨妈就带了孩子住到新新里,依傍父亲克艰纾难。我只记得和他家最小的男孩裘弟玩得最好。过后,姨父在外籍朋友的协助下,移居了香港。
大姨妈十分了解父亲的思想,热爱自己开创的颜料事业,以致废寝忘食,亲戚中也都知道父亲思想进步,不满国民政府的腐败,深信共产党的主张和许诺,他不会做任何防范的准备。所以大姨妈不与父亲谈论变化不测的局势和可能发生的状况,只从亲属间的关爱表示了她的想法:
“你厂里的事情繁忙、辛苦,小囡又多,雅芳妹身体又不好,需要多休息,是否帮你带忒(走)一个小囡,老大或者老二,先去香港补读英文,以后再看。”
“还是让他们留在国内,为国家出力伐(吧)。”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从小耳染目濡父亲的践行,接受着他的“要有远大志向,志在四方”报效祖国的训言。对大姨妈的答复,是父亲肺腑之言,绝不是不领大姨妈情意的一句托辞。
大姨妈的一番话,父亲听着有点惊愕,简直不可思议,只有他的颜料产品包装上印有Made in China,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孩子“出国”。父亲看到的是颜料事业日益发展的势头,原本洋货充斥的颜料市场,如今国货崛起,已经可以出口与洋货抗衡,他意气扬扬,信心十足,收纳别人离家抛售的房产和廉价原料,扩增厂房;在他面前还展示着,王烈帆给他绘述的,即将建立能为劳苦大众谋取福利的新政府远景,他日思梦牵的盼望,终将成为现实,国强民富指日可待,此时的父亲岂肯放走来日能为之出力的帮手。
父亲所想,到来的将是政通人和的新社会,应该尽力支持她的诞生。强烈的翻身感提升为精神层面的理想,要为建设未来的新中国而出力。
时移境迁,父亲原本赤手空拳,至今拥有了三处厂房,两处地产,占有一定生产资料的大股东,社会地位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革命依靠的对象。
这一切的变化,搞实业的父亲怎么会懂哦!
父亲正满腔热情,怀抱童真般的喜悦和憧憬,迎接上海解放、新中国的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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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金城工艺社同人庆祝上海解放一周年纪念合影照

【未完待续】

鸣谢:黄文心、李文华赐稿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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