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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武汉 | 包罗万象的民众乐园

 人文武汉 2023-07-20 发布于湖北

百年过去了,有座西式园林建筑仍坐落在中山大道,虽然结构面貌几经改变,见证它的市民也是新陈代谢,它仍屹立不倒。这是民众乐园,它跟隔壁的南洋大楼和斜对面的汉口总商会构成“铁三角”,是汉口永恒的民国风范。

1931年大水中的新市场

城市的繁荣少不得娱乐,势必滋生戏曲百艺以及承载它们的各种舞台。“芦棚试演梁山调,纱幔轻遮木偶场;听罢道情看戏法,百钱容易剩空囊。”(《汉口竹枝词》)

清末民初,汉的民间艺术繁荣,著名的热闹窝子有后湖和四官殿火场比之北京天桥、南京夫子庙、开封相国寺毫不逊色这些活跃的街头演出催生了各种戏曲、唱词、评书、杂技等艺术的繁荣。同时,街上的茶楼、酒馆盛行。出入其间唱地方戏的“唱婆子”是最早的文艺工作者。“黑漆包头白粉腮,竹篮携去店门开,等闲爱听清平调,十个铜钱唱一回。”

更大的场面出现在商业会馆、公所,每有聚会少不了“文酒笙歌”。如汉口淮盐巷有两淮盐商宅第,巴莲舫曾在红薇山馆举行大宴,席间有“京档吴伶”清唱陪酒。此外如山陕会馆、药帮会馆,都筑有戏台,“为春秋两祭演古酬神而设。”随着现代文化娱乐中心的兴起,汉口有新市场、丹桂舞台(清芬)、长乐剧院(楚风)、老圃游戏场等陆续形成,文艺舞台一开始便具有浓烈的市民化色彩。

百年前的民众乐园与南洋大楼

民国十六年(1917),声名不佳的汉口稽查处处长刘贵苟(大名刘友才)在四年前接收了孙武等集资建成的汉口一等大旅馆“楼外楼”(后改为汉口饭店)之后,异想天开,游说湖北督军王占元、汉口镇守使杜锡钧、汉口商会会长周星棠等要员,发起筹建上海大世界在内陆的唯一克隆品 Hankou New World”,新市场

他们之所以要建个大型民众娱乐场,除了在商言商外,还有对洋人租界的“不服周”,要与外国人的建筑和娱乐设施比拼。这帮人招股筹资四十余万元,组建了“新市场有限公司”,下设“汉口新市场协利股份有限公司”和“协兴合记房地产经理处”。买下六渡桥德商咪也洋行牛皮厂这块地皮,1918年开始动土施工。

民众乐园背后,统一街协兴里

新市场注定了一生都不得安宁。大股东刘贵苟在新楼落成前半年在建筑工地上发生了事故(有人说是谋害),一跤跌成重伤,没能看到新市场是么样子。前赴后继,由汉口巨商周星棠实现了他的未竟之志。

民国八年(1919529日(农历五月初一)新市场正式开业。主体建筑为七层圆形塔楼和两翼“V”字型对称的三层裙楼,单体建筑有雍和厅、图书馆、办公楼、大舞台(后建)、新舞台(后建)等,还有一些园林设施。全园占地面积12187平米,建筑面积17168平米。

新市场包罗万象,供戏剧演出的有大舞台、新舞台、雍和厅,还有若干小剧场。仅大舞台就设有座位2011个;其他娱乐项目可容纳观众3000多人。里面有传统的戏剧、热闹的杂耍、新潮的电影,还有各式游艺。可谓五花八门,兼收并蓄。如杂耍,既有曲艺、魔术、武技,还有单弦拉戏、木偶戏和“群芳会唱”的女子清唱。

另设有三个“书场”,专演大鼓、苏弹、双簧、三簧、四簧、快书、荡调小曲、淮调莲香之类。游艺则有弹子房、棋室、哈哈镜、溜冰场、秋千架,可供人们各取所需,各得其乐,尽情享受。汉口新市场的规模、内容和人气,都堪称亚洲第一。(彭翔华《民众乐园的故事》)

1919年端午节,艾蒿飘香,带着粽子盐蛋等时令食品的人们从后城马路走来,或从黄孝河乘船而至,六渡桥这一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到新市场去哟!”成为市民吃饱喝足之后最发飙的一句话,把它视作人生在世的莫大享受。 

新市场这个名字似乎很新,跟“市场”有点隔,但它实在是开了武汉“第三产业”之先河,一下子火爆起来。新市场的门坎不高不低,定位于中高档消费人群,寻常百姓一般一年去个次把,文人雅士则为常客。故《汉口竹枝词》里有诗云:“新市场中几度游,呼来鸳侣与莺俦。楼台百尺最高处,望到隔江黄鹤楼。”新市场的出现,黄鹤楼就out了,基本没戏。

从此,汉口最大的热闹窝子就是新市场(即民众乐园),市民的文娱生活就变得不同以往了。作为大型综合性大众娱乐场所,它的出现是汉口成为现代城市时尚之都的标志。至少有半个世纪,这里是武汉乃至中国中部的娱乐中心。国人知道汉口新市场,正如知道上海大世界、天津劝业场和香港吉尼斯。

民众乐园内景

始料未及的是,民众乐园是汉口的文化娱乐峰会,还是政治经济的舞台,承载着太多的民国故事。

事情还是从1926年底说起,北伐军攻克武汉三镇之后,在中国开了不少先例。

首先是判定武昌守将刘玉春为“反革命”战犯,予以羁押,这跟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双方握手言和的搞法全然不同,可以说,刘玉春是中国第一个反革命分子;

接着是没收“逆产”以与北洋军阀有关等理由的产业都夺占过来,化私为“公”。汉口的“逆产”清单可以列出好长。比如江秉诚任经理的和春轮渡公司没收,并安排“亨利”、“祥云”为“差轮”,专供军政机关差遣之用,并设有专用码头。这种做法延续到解放后,不过改称“专渡”,有“崇阳”、“飞顺”二艘,至长江大桥通车后“专渡”才取消,官员们弃舟从车了。

国民政府迁都之所以进驻南洋大楼也因为它是“逆产”,据说竞争对手“英美公司”指控它是日资(简照南曾入日本籍)。新市场更冒得话说,国民党汉口市党部、市总工会认定它是军阀王占元及官僚集资霸地兴建,应为逆产予以没收。

这里要插播一段跟老百姓更为利益攸关的大事。新洲人万耀煌曾参加辛亥革命,也是1927年北伐的亲历者,后来当过民国时期湖北省主席。在他的回忆录里道出了张之洞创办的湖北官钱局倒闭的真相。照录如下:
    

“還有一件事我想談談,那是當時關於湖北經濟的一件大事。前清湖廣總督張之洞創辦湖北省官錢局發行官票,列爲新政之一,已有三四十年的歷史 ,票面制錢一串文,後改爲當十銅元一百枚,流行的區域北至鄭州,南至衡陽、寶慶、洪江,西至重慶,東達蕪湖,信用之佳,價值之穩定超過現洋,在此一區域內的人民一向很願儲存湖北官票,尤其鄉村老太婆將官票當黄金、白銀一樣儲存,數十年的信用得來不易。到革命軍抵達武漢,中央爲統一幣制,下令禁用湖北官票,不僅湖北省政府損失很大,在北區域內的百姓尤其損失慘重,因此竟有投河、上吊而死者,至於傾家蕩產的人家,那就更不知其數了,怨聲載道,徒呼奈何。”


武汉文史研究者田联申说道:那些拿着旗帜欢迎国民革命军的老百姓,哪里会想到北伐会带来如此的灾难,把自己荷包的钱变相抢走了。

  

“革命事业赖继起,血海茫茫怒翻花。”新市场聘请北伐军总政治部新剧团主任国民党员(1926年登报退出共产党)李之龙接收管理,改 “中央人民俱乐部”。中央军校“血花”剧社迁来汉口,住贤乐里8号原协兴新市场的房子,故又取名“血花世界”,有种血淋淋的感觉。其背景是:国民党元老、“黄埔慈母”廖仲恺曾为血花剧社赠送题有“烈士之血,主义之花”的锦旗。娘希匹,革命就得流血嘛。于是,血花剧社社长蒋介石亲题的牌匾“血花剧社”后来就高高地挂在园子的大门正中。

由此,“血花世界”开启了娱乐政治化的大门,被政府派上用场,成为革命宣传文化活动中心。血花剧社排演了大量反帝反封建为题材的新剧,配合收回英租界的斗争编演了《孙中山先生伦敦蒙难记》。举行过欢迎中央政府委员和苏联顾问的盛大演出,叶楚伧、蒋作宾、鲍罗廷等重要人士参加。

继武汉洋务总工会在这里成立之后,19275这里还召开过“太平洋劳动会议”,国共两党代表陈公博、彭泽民徐虔知、詹大悲李立三、刘少奇等英国汤姆、日本西田义一爪哇赖克门、美国白劳德各国代表24,加上汉口各工会代表1000余人到会。向忠发致词欢迎全世界革命领袖齐集武汉,指导和帮助中国工人阶级和革命工人谋求解放。

据《伦敦新闻周报》报道,1873年英国侨民在汉口喜庆剧院上演《爱尔兰家庭教师》,这可能是在中国演出的首部话剧。西风东渐,苏俄渐盛。1927元月,莫斯科邓肯舞蹈团应邀来汉,在血花世界连演六天,观众达一万五千人。听惯了京汉楚剧的武汉观众,居然对芭蕾舞如此感兴趣。《汉口民国报》记载:楼上楼下,座位悉满,站立亦踵趾相接,几无隙地。

汪精卫政府上台后的1928年6月15日,新市场曾更名“汉口民乐园”,不过一年又随市政变更而改名汉口特别市“民众俱乐部”;有一段时间,新市场演变成以出租场地为主的商场,其情状像50年后的样子。19293月,“武汉中华国货展览会”盛况空前,新市场内陈列全国各地名牌产品,让市民大开了眼界。

民国十年(1931年)由原老股东主持经营,又恢复“新市场”之名,有“兴记新市场”之说。至抗战期间,武汉成为事实上的战时首都,抗日宣传如火如荼。新市场举行各类演出,冼星海在大厅里、纪念堂指挥过音乐会;著名演员金山、王莹曾在大舞台合演《放下你的鞭子》;从上海来的“救亡剧队”也在大门前演出街头话剧,其中有著名演员崔嵬等。这些充满爱国热情的义演,所有收入全部捐献作抗战之用。

然而江山易手,武汉沦陷后,新市场门口很快挂出“湖北自保团”的招牌,为中国的汉奸史留下一笔。没有撤离的“亚细亚班”魔术团团长王文明被日本人任命为经理。“明记新市场”的演出主题自然是“东亚共荣”之类,势必让老百姓反感,因而1939年的年关期间发生过一次炸弹事件。抗战胜利以前,这里一度是日本人兵站,又处于“和记民众乐园”时期。

“民众乐园”再现鼎盛抗战胜利至解放初期,可谓“好戏连台,日夜笙歌”。每天除了上演京、汉、楚、豫、越、评、话剧外,还有杂技、曲艺、游艺、电影等。集中了丰富的舞台文艺,以及各种各样新鲜奇怪的“达人秀”,可谓风华绝代。

解放后民众乐园被军代表接管,舞台推陈出新,几乎所有剧种都改编、移植解放区的新戏,如《白毛女》、《刘胡兰》、《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等,一时形成热潮。

1951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又一次光临汉口,在民众乐园与中南京剧团联演。他虽带病上台,那精美的演技仍使观众如痴如醉,叹为观止。梅兰芳和程砚秋、常香玉等把在民众乐园的演出收入捐献了一架“鲁迅号”飞机,以支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各地著名剧团、剧种纷纷应邀前来民众乐园演出,还有杂技、曲艺、游艺、飞车走壁等等,一旦消息传开,市民蜂拥而来。1963年,相声大师侯宝林来表演时场子爆满,那些买不到票或买不起票的人站在场子外头,听到场中传出哄堂大笑,也都捧腹大笑——谁说隔靴不能搔痒?

徐明庭先生还记得这样一首汉口民谣:“一进新市场,真是见洋广,京戏汉戏花鼓戏,一场又一场。这里玩把戏,那里放电影,楼上楼下好几层,到处人挤人。早晨进戏园,半夜才散场,硬是玩了一整天,买票只一张。还有哈哈镜,叫你开洋荤,奇形怪状丑模样,活活笑死人。饿了么样办,这个你莫慌,吃的喝的都好买,不晓几便当。玩得蛮有味,票价也不贵,你要不去见世面,以后要失悔。”

民众乐园,既联系着城市的演变,又承载文化的发展,还维系着市民的家园情结。虽然几经更替,几经变换。它一直是人们的兴奋点、欢乐谷,或曰精神家园。凡喜庆、生日、待客、交友、约会,包括乡里人进城开眼界,无不前往这里。千千万万、世世代代的市民,都有过与民众乐园相关的故事和终生难忘的记忆。

《洪湖赤卫队》刘闯的扮演者夏奎斌小时候深深地迷恋这个好玩的地方,他住在汉口花楼街小董家巷,离新市场不算远。父母带他去游玩,往往是来时高兴,走时还迟迟不愿离去,总是哭着闹着。

有一次他背着父母偷偷到新市场去,身上也没带几多钱,边走边买零食吃。走到新市场时一摸口袋,没有买票的钱了。他看到有的大人带着小孩可以进去,于是灵机一动,正当一位阿姨要拿票给检票员时,赶快挤过去牵住她的衣角,竟便利地混进去了。那位阿姨还拍着他的脑袋说,这伢好“贼(聪明)”呀,可不要玩丢了!

夏奎斌还记得,1946年他在武昌念初中,每逢星期天就回汉口家里拿生活费。有一次父亲给了他两块光洋,他到新市场旧地重游,进去后直奔马戏厅。等到演员谢幕后起身一摸,裤子荷包被小偷划了一条刀印,一星期的生活费竟不翼而飞,损失惨重。

我家贫穷,记得小时候只去过民众乐园一次。再次进去已是“文革”动乱。具有嘲讽意味的是,那时“人民”一词很吃香,革命群众纷纷要求改它为“人民文化园”,但原有的“封资修”文化”都被砸烂

196769日,我从刚发生过武斗的居仁门中学撤退到这糙饭派的大本营,在里面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听到新一中方向传来的广播,提防着“百万雄师”来攻打。记得是在剧场座椅上睡的觉,吃的是不知谁从何处搞来的汤饭。后来我被大哥前来领走,感觉自己有临阵脱逃的内疚。那是我的人生经历与民众乐园联系紧密的一次。

十年动乱结束,1979年恢复原名的“民众乐园”,重新成为市民文化活动中心;但好景不长,1993年元月新加坡公司投资经营,叫它为“新民众乐园”,里面的文化内容几乎完全剔除,成为琳琅满目的商业娱乐中心。

这个曾经充满地方色彩和文化个性的乐园,这个有着悠久历史并上演一部又一部舞台和人生大戏的乐园,被商业大潮轻易地将之吞没。民众乐园成为购物乐园之后,不知其“乐”的市民大概从没进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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