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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剑飞 又到了鼓掌的时刻，不想鼓掌都难。会场上人人都鼓掌，掌声雷动。掌声经久不息，几乎步调一致，没有一丝杂音。而你却没有鼓掌？太扎眼了！什么意思？ 好在王保中坐在会议室的后几排，偏右，但不是最后两排。王保中不喜欢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两排，有时参加会议的人少，会被请到前面去，而且是居中，正对着主席台上那些正襟危坐的人。王保中不乐意被请到前排，也不习惯，那让他感觉浑身不舒坦，心里特别紧张，像被台上的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一举一动，手脚都没地方放，更不要说脑袋了，不能向左转动，也不能向右转动，没有半点自由。 近百人的会场，没人注意到王保中没有鼓掌。他朝左右看了一下，掌声热烈，有的人拍得手掌都红了，脸上露出笑容，像盛开的鲜花，仿佛在表达一种坚定的信心。王保中真想笑，是不是这个人有希望了？他充满了朝气，上进心特别强，眼睛看着台上，表情特别丰富。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得意忘形地朝台下看，由近到远看着下面各式各样的人，各种表情的人，琢磨着他们的各种心思。也会有人为之鼓掌，像打着音乐节拍，有韵律，有内涵，有节奏，人人陶醉在掌声之中。 鼓掌的学问真大，有的人一学就会，就能毕业，甚至有鼓掌段位；有的人永远也不能毕业，就是不会鼓掌，即使鼓掌也不到位。是长时间的掌声还是短促的掌声，是热烈的掌声还是稀疏的掌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听掌声就知道大概，这会议是否重要，或者讲话的人是否重要等等。台上的人喜欢掌声，越热烈越好，最好经久不息。不得不停下来，也要一步三回头，渐渐停下，余音缭绕，仿佛还要将掌声带回到家里，和家里人一起分享。会后有人竖起大拇指，这会议才叫会议，够劲，够格，够刺激，创下了好几个第一。有时，台上的人会经不住脱口而出，怎么掌声停下了？接着做一个强有力的手势，幅度特别大，想恢复起掌声，来一个梅开二度。并且，他瞪大眼睛扫视着会场，视力特别好，能够看到最后几排的情况，看到某个角落，看到你的手在干什么，甚至能够知道你的脑子里想什么。他想笑却没有笑，态度也很温柔，让你无法拒绝，好像他嫌不够热烈，不够热闹，要发现像王保中那样偷懒的人，吝惜鼓掌的人，不知好歹的人。不出所料，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人人都鼓掌了，连边边角角的旮旯里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并伴有阵阵笑声，似乎要将屋顶掀翻。 王保中鼓掌了，有点心不在焉，听不出他独有的掌声，发自内心的掌声，是真心实意的掌声还是虚情假意的掌声。但是，王保中还是跟着大家的节奏，右手拍左手，一记掌声接着一记掌声，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发出应有的声音，似乎表明他听得很认真，全部心领神会，回去一定会认真贯彻执行，并且肯定能够取得良好的成绩。而实际上，刚才王保中一直在看手机，十分投入，他被微信群里的某段话、某個图片深深吸引，还插空聊了几句。他像被牵着鼻子一步步往里钻，卡在那里，聊得特别兴奋，几乎忘了自己。王保中的心思跑得远远的，早离开了会场，飘到窗外，甚至飘到窗外几百公里、几千公里的地方。整个会议过程当中他都没有离开过座位。但是，台上讲的是什么，王保中完全不知道、不明白。听到掌声王保中才惊醒，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想到今天是来开会的。四周都在鼓掌，热烈鼓掌，台上也鼓掌，该落幕了，现在需要的是掌声，每个人的掌声，一个都不能少的掌声。此时，没有人会看手机，也没有人会低头记笔记，更没有人在会场上走来走去，跑出跑进，或者开小差做任何与鼓掌无关的事。鼓掌很重要，甚至比会议本身还要重要。 王保中开始鼓掌，掌声迅速融入大家的掌声之中，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王保中放心了，今天很圆满，大家都满意。大家都和王保中一样，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机，手指头时不时在屏幕上刷几下，发几条微信。甚至有人玩手机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当然，旁边都放着笔记本，还有会议资料，也时不时记上几笔，会议的日期、地点，一二三好几点，表明自己专心听讲，认真记笔记，会后要落实。即使不想记录会议的内容，随便画上几笔也行，做做样子，好像很认真。画树叶、画人物、画鸟都行，没人看见。一只鸟画进了会议里，叽叽喳喳，像要发表几句评论；某段话记录在某棵树上，好像长势良好，快要结果子了；某个人物站在某段会议内容上起劲地叫喊，喊破嗓子也不嫌痛，等等。分不清哪些是应该记录的内容，但回去后还要仔细研究、学习、贯彻。时间长了倒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只是光记得那些树叶、人物和鸟，而会议内容都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当然，等差不多了，需要掌声时，马上合上笔记本，强有力地迅速鼓掌，左手和右手合在一起，马上分开，又马上合在一起，频率要快，要准，跟上节奏就万事大吉了，就算完成今天的任务。这会议没有白开，没有白参加，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非要鼓掌吗？而且还得十分热烈。王保中一直困惑，他心里排解不了，似乎堵住了，这几年都被掌声堵住了，大脑里不断翻腾，似乎活得很累很辛苦，好像自己一直跟不上节拍，傻头傻脑。当年在单位里围着一张会议桌，十几人的会议，需要鼓掌时王保中却没有鼓掌，好像一刹那脑子短路了，思绪飘到窗外去了。而窗外十分安静，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一丝风，连树叶都是静止的。十几人的会议很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是响亮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没有说话，静心听，然后鼓掌，但是王保中还傻坐着，纹丝不动。领导说谁不服从谁有意见就叫他下岗，甚至还说叫他滚蛋。这话说得十分严肃，十分有分量，仿佛从空中丢下一颗炸弹，在王保中的头顶上爆炸了。王保中这才明白，想鼓掌都晚了，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好像人生的意义、价值都一闪而过，错过了一个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鼓掌是一种态度，不鼓掌也是一种态度，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有时会影响到人的生活，甚至影响到人的一辈子。王保中选择了一种态度，却十分无奈，被动，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什么风险。有人看着他，甚至有人盯着他，好像已经看到了王保中的内心，像X光透视，上下左右扫描了一遍又一遍。不一样的心思，不一样的骚动，他们看穿王保中了：这人也不过如此，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王保中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左右，他好像和旁边的人都划清了界限，距离越来越远。大家都想离王保中远远的，和过去完全不同，甚至和会议前的一刹那完全不同。 没办法，王保中的头越来越低，脸几乎贴到桌面，几乎碰到了会议记录本，碰到本子上已经准备好的那些用心血洒下的汉字。他惊得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冷飕飕的。王保中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可是冬天，大家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大家都很正常，很镇定，坐在会议室里说说笑笑，只有王保中惊慌出汗，似乎被孤立了。王保中真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哪怕半句也行，总得让人说几句话吧？可是没机会了。王保中很郁闷，想了想，自己并没有不服从，他没有意见，也没有这个胆子。只是，王保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怎么没有鼓掌呢？要表示坚决拥護，表示决心。一刹那，手却不听自己使唤了，他甚至怀疑还是不是自己的手。应该拍得响亮一点热烈一点才对，才符合大家的要求，但左手和右手没有合在一起，好像闹矛盾了，是敌对双方。王保中被人断言态度暧昧，左右摇摆，没有支持应该支持的人，服从上级命令。也许，真的，王保中心里没有准备好，他还以为自己当选呢，应该同事为他鼓掌喝彩才对，他自己倒可以谦虚一下，摆摆手，抱抱拳，说几句谦虚的话，表一下决心。即使有人不鼓掌他也不会有意见，不会介意。王保中傻傻地坐在那里，似乎还在等待。 这时，张跃杰拿眼梢瞟了一眼王保中。张跃杰特别镇定，他谨慎、谦虚，脸上没有一点变化。他已经观察了王保中好长时间，时不时扫描一下，又偷偷瞟几眼。没人会注意到张跃杰的这些细节动作。张跃杰不计较王保中是否鼓掌，是否真心鼓掌。张跃杰很大度，这些都是小事。一个干大事的人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不会计较一两个人唱反调。有人唱反调是好事，反而是一种刺激，让张跃杰鼓起了勇气。张跃杰倒认为王保中不应该鼓掌，鼓掌就是妥协了，认输了，这不符合王保中的性格脾气。 王保中曾经在张跃杰面前很得意，讲起工作一套又一套，说得张跃杰心服口服，不断点头；王保中做事情也有板有眼，无可挑剔。张跃杰暗暗叫苦，怎么办？对手太可怕了，太强大了，几乎无法撼动。张跃杰不敢看王保中，更不敢和王保中一起工作，怕有个对比，把自己比下去。但是，张跃杰不想输，如果第一步就输了，那后面就没办法再追上来。张跃杰暗暗咬牙，下定决心。王保中一直没感觉到张跃杰的这些心理变化，还乐观地对张跃杰说，你等着瞧吧，有好事，看我的表现。王保中充满信心，拍了拍张跃杰的肩膀，似乎稳操胜券。 张跃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热情洋溢地表态，手里的笔记本又翻了一页，看得出今天他充分准备了，写了好几页。今天，张跃杰一身正装，头发打理得十分精神，他说当上所长后一定更加努力工作，带领大家取得新成绩。很显然，王保中落选了，二选一都没有选中，真的很难为情。王保中脸色都变了，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辈子再也不出来。 张跃杰和王保中两人在一个所里工作，都很优秀，提拔谁都很正常，都有充分理由。当然，优秀中也有差距。王保中认为自己比张跃杰更优秀一些。但是，这次领导提拔了张跃杰当所长。王保中心里咯噔了一下，断崖似的坠落下去。 掌声终于停下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散的会议。总不能一直鼓掌下去，没完没了地鼓掌。台上台下的人都明白今天的会议结束了，有的人已经按捺不住，收拾起笔记本和资料做起立状，准备离开座位，甚至有人边接电话边往外走，脚步十分匆忙。 王保中起身，他活动一下脖子，上下左右晃动。坐得太久了，浑身不舒服。会议室的出口只有一个，几股人流涌向一个出口，像要形成洪峰似的，一浪高过一浪。王保中只能随着人流缓缓地移动到大门。 台上的人也在撤，有人边走边打电话，有人相互之间交流经验、心得，好像意犹未尽，想再来一场掌声，多么兴奋，多么美好的日子。 突然，王保中抬头和张跃杰的眼光碰在一起。张跃杰比原来胖了许多，尤其那个肚皮鼓鼓的，颇有分量，头发却稀疏了，也白了许多。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了，似乎断了音讯。现在两人都不在原来的单位，王保中先离开，调到了其他单位。王保中知道今天张跃杰在台上，还讲了话，只是想不到散会后，他们的眼光会交集在一起。眼光都是散的，没有一点神韵，更没有一点感情。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张跃杰刚巧从台上走下来。今天张跃杰又是主角，在台上热情洋溢。他是被邀请过来作重要报告的。王保中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张跃杰主动向王保中点了一下头，笑嘻嘻的，很客气，就差没有握手拥抱了。由于人多，通道窄小，握手拥抱这种亲密的动作不好完成。王保中十分尴尬，似乎不想点头、不想打招呼都难，就像不想鼓掌却必须使劲鼓掌，他也得使劲点头，使劲打招呼。脸部肌肉勉强抽动了一下，他露出一个让人很难琢磨的表情。这次会议，王保中鼓掌了，虽慢了几拍，但还是鼓掌了，后来也跟上了大家的节奏，也很热烈。王保中心想，大家都看见了，包括张跃杰也应该看见了。 第二天上班，王保中刚跨进办公室，同事赵天一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老王啊，昨天台上讲话的那位张局长曾经是你的同事？一个所里的？ 赵天一几乎是贴着王保中说话，嬉皮笑脸的，像有什么大事。 对。王保中头都不抬，心想，信息倒挺灵，他想说什么？ 赵天一围绕着王保中转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这里有好茶叶，你要吗？来一杯尝尝。 王保中说，不用，我的茶叶也很好，你要吗？ 赵天一尴尬地笑了笑，摇摇手。 赵天一说，张局长是大红人，是咱们这里的精英。赵天一还竖起了大拇指，补充了一句，非常了不起。 看来很崇拜，就想着攀高枝了，只差没有门路。王保中想，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赵天一看着王保中，表情特别丰富，好像正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攀登，爬得越高越好，不怕树枝折断，不怕摔下来。王保中没有接茬，他拿起热水瓶倒水，茶叶在杯子里翻滚，做舞蹈状。 赵天一很诧异，想不到王保中的态度是这样。他讪讪地说，那你……多好的一层关系啊。赵天一似乎十分惋惜，他想不通，这人怎么会是这样呢？ 听得出，赵天一倒有点埋怨王保中的意思，没有利用好这层关系。看看王保中头发都白了却什么都不是，还说自己能力很强，如果当上领导，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可没用，那都是屁话，假话，混账的话，骗骗刚进单位的年轻人罢了。 王保中看着赵天一说，你想说什么？ 赵天一噘着嘴说，你爱好画画也没有画出什么名堂来，仅仅是业余爱好，消闲而已。 赵天一想为王保中叹口气，惋惜几声，但没有发出声音来，怕不妥。 王保中泡好茶坐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把赵天一晾在一边，心里很不舒服。 赵天一知道今天没法继续聊下去了，就说声你忙你的，转身走开了。 王保中心里当然明白赵天一想问什么，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好像人生的目的就是爬楼梯，爬得越高越好。 王保中打开电脑却无法集中思想办公，一个上午，他一杯接着一杯喝水，上厕所，然后再喝水，再上厕所，好像要检验一下自己的肾功能怎么样。今天特别渴，像严重缺水，也许身体已经严重脱水了。似乎一切都乱了，往事纷至沓来。 那是一次很重要的会议，领导在台上讲话，布置任务，而王保中却不当一回事，他坐在台下的后几排，在记录本上画鸟，画了一只又一只，十分投入。画完了似乎还很得意，拿给坐在旁边的张跃杰看，怎么样？画得不错吧！ 张跃杰瞄了一眼，说，不错，技术越来越好了。张跃杰一边说，一边记录会议内容。 王保中笑着说，每次会议都有进步。他似乎庆幸这种会议给了他一个机会，画画的技能随着会议的频次不断进步，提高。王保中很得意，又说，这鸟就差只眼睛了，画好眼睛就要飞出去了。王保中真想做个飞翔的动作，飞到窗外去，那里有一大片蓝天可以任意翱翔。 张跃杰说，真会抓紧时间，你应该换个单位，更能发挥你的特长。 张跃杰露出了一丝笑容，王保中肯定没有觉察到。 王保中没心没肺地说，闲着没事，我就这点爱好。 张跃杰诧异地说，你不做会议记录？ 王保中说，不用记录，记了又怎么样？你会看吗？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甭忙了。 张跃杰笑笑，说，我跟你不一样，还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也许有用。 王保中也笑了，说，对，不一样，我都是直接记在脑子里，忘不了。王保中打了一个响指，十分清脆。 张跃杰看了一眼王保中，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 会议结束了，大家都鼓掌，尤其张跃杰鼓得最热烈，几乎拍红了手掌，而王保中還在低头一笔一笔专心画鸟。王保中正在画鸟的眼睛，似乎差了一点点，他不肯罢手。 鸟的眼睛要画得十分逼真才好，要倾注全部的心思和感情才能飞起来，飞得很高很远。 责任编辑 刘鹏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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