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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失职之地,必有江湖

 知易行难nev5ph 2023-07-21 发布于河南
本文原刊于《时尚城市研究院》
广东佛山是南中国极著名的武术之乡。这座唯一获得“中国武术之城”称号的城市,在晚清民国时期便武馆林立,黄飞鸿、叶问、梁赞、李小龙等知名武术界人士,皆在佛山留下了活动的踪迹。受尚武传统的影响,今天的佛山仍存在包括蔡李佛拳、洪拳、咏春拳在内的五十余个拳种,有着近三百家注册武馆和超过两百家非注册武术馆。整个佛山以武术为职业的人员约万人,总武术人口规模则多达六十余万人。[1]
佛山是怎么成为武术之乡的?
一、繁华的商业重镇
传统武侠小说中,武术门派大多坐落于远离尘世的名山大川。但在现实世界里,如果不考虑武科举这种特殊因素[2],那么武馆首先是一门生意,武术也首先是一种商品。生意和商品都需要市场。没有市场,武馆就不能存在壮大,武术也无法传承发展。故此,真正的武术之乡只会存在于人口稠密的繁华之地,不会出现在少林寺与武当山这类地方。
事实也确实如此。少林寺虽有武名,但在真实的历史中并不以武术见长。该寺在某些时期颇有田产,为了自卫设置过武僧,但也仅此而已。明朝时,民间传言少林寺有神奇的棍法传世,其僧众依赖棍法,在元末乱世击退过来犯的红巾军。但寺内碑群却记载少林寺于元末乱世被红巾军攻破,僧众流离失所,庙宇遭焚“仅存其半”,连佛像也被“刮金破背”搜刮得干干净净,待到红巾军离去,回寺的僧众已仅剩二十余人。明代抗倭名将俞大猷被民间传言误导,曾前往少林寺交流武术,却发现寺中并无棍法流传,俞大猷遂将自己的棍法传授给了寺中僧人。[3]遗憾的是,武术在少林寺及周边地区没有强大的市场需求,所以俞大猷的棍法也未能传承下来。待到电影《少林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火遍大江南北时,真实的少林寺已找不到多少武术的影子。电影编剧薛后向少林僧人询问寺内是否藏有《易筋经》之类的武术典籍,僧人们“都茫然无以应”。[4]
武当的情况也大体相似。民国武术史学者唐豪著有《少林武当考》一书,致力于纠正民间讹传,以严谨的考据指出武当山并非所谓“内家拳法”的发源地,张三丰开创太极拳之说更是无稽之谈。[5]太极拳作为健身拳种真正为世人知晓,是在晚清的道光、咸丰年间,其主要活跃地域不是武当山,而是京城与天津这样的繁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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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在清代,恰也是一处极为繁华的所在。
明清易代之际,佛山很幸运地免遭大规模战火波及。1650年,清军尚可喜部与耿继茂部围困广州,破城后大肆屠杀掳掠,无辜死难者数万人。随后,尚可喜的部下又屡次请求攻打在经济上支持南明的佛山,却被尚可喜拒绝。理由是佛山乃“四方商旅凑集之区”,若任由大军进入佛山烧杀抢掠,必将导致“商旅裹足,百货不通”,这对志在割据广东、正欲重建统治秩序的尚可喜来说得不偿失。由尚可喜的在意,可知佛山在当时已是一座商业重镇。[6]
佛山能够成为商业重镇,主要原因是地理位置优越,正如《佛山忠义乡志》所言,“地扼两江上游,七省物资皆取道佛山,然后运各省”。在鸦片战争之前,广州是清帝国对外贸易的垄断性口岸,四川、湖南、湖北、江西、贵州、广东、广西等省的进出口货物多通过北江水系(珠江支流)进出。佛山位于广州上游,是客货自北江水系往来广州的必经之地。这种地理优势让佛山的工商业极为繁荣,与江西景德镇、湖北汉口镇、河南朱仙镇并称为“天下四大镇”,又与京师、苏州、汉口并称为“天下四聚”。
清代乾隆年间,佛山的人口已相当稠密,有“烟火十余万家”[7]。按每户五口计,其常住人口已多达五十余万——要知道,在清末宣统二年,北京内外城(不算郊区)的人口总数也不过是近八十万。佛山镇的这数十万居民大部分是工商业人口,主要从事铸铁业、纺织业、造纸业、药材业、米粮业等行当。到了道光年间,佛山已有商业与服务业行当七十余种、手工行当二百二十余种[8],街巷一千五百六十五条,铺屋五万二干三百七十六户[9],南北商会林立,是南方最重要的商业中心之一。
只有这样的繁华所在,才能为武馆与武术提供传承发展的市场。
二、官方秩序崩溃之地
不过,仅仅繁华是不够的。
武术毕竟不同于衣食住行,不是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硬需求。武术也不是宝马香车山珍海味,其锻炼过程相当辛苦,很难带给人舒适的享受,无法成为达官贵人追求的奢侈品。繁华之地变成武馆林立的所在,往往还需要其他契机。
佛山的契机是官方秩序崩溃。
作为商业重镇,佛山自尚可喜时代起便受到统治者的重点关注。清廷后来在佛山设置四大衙门——海防捕务同知署、都司署、千总署与南海县五斗口巡检司署,也可见其重视程度。这种重视的核心目的,是要确保佛山能给朝廷提供可观的税赋收入。这种重视的客观效果,则是给佛山带来了相对稳定的一元化秩序。所谓一元化,指的是秩序由官府单方面制定,主要体现官府的意志,维护的也主要是官府的利益。所谓相对稳定,指的是官府的一元化统治未必公平更未必合理,民间潜藏着许多不满,但民间没有力量与官府抗衡,所以一元化秩序表面上仍然稳定。
这种表面稳定的一元化秩序,建立在对民间有组织力量的严厉打压之上。民间禁武,便是这场严厉打压的一部分。雍正七年(1729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清廷颁布诏书:“外间常有演习拳棒武艺之人,自号教师召诱徒众,甚有害于民生风俗……著各省督抚转饬地方官,将拳棒一事,严行禁止。如有仍前敢于自号教师,以演弄拳棒教人及投师学习者,即行拿究。”[10]雍正皇帝严禁民间百姓练习武术,是担忧武师在民间设馆收徒,会形成有组织的力量。有清一代,禁止民间习武是写入《大清律例》的基本政策。康雍乾时代的佛山非常繁华,史料中却几乎见不到武馆与武术的直接记载,主要原因便是这严厉的禁武令。今人追溯佛山武术的源流至康雍乾时代时,常提及天地会等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主要原因也是禁武令——禁武令导致民间几乎不存在公开的武术传承,只能附会天地会等秘密组织。
到了道光、咸丰年间,佛山发生了两大变化。
第一大变化是鸦片战争爆发,清廷被迫开放五口通商,佛山的商业环境急速恶化。鸦片战争前,佛山纺织业有从业人员近七万,炼铁作坊有工人约三万人,炒铁作坊有工人约两万人,铸铜、铸锡作坊有工人约一万人,陶瓷业有工人五六万人。鸦片战争后,机器生产的物美价廉的洋货由通商口岸大量进入中国内陆,对传统手工业造成巨大冲击,佛山的铸铁场与纺织工厂大量倒闭,许多工人也随之失业。而且,五口通商之后,长江流域各省货物的进出口重心转移至上海,佛山作为商业枢纽的地位也大幅下降。
第二大变化是英军入侵和太平天国之变,导致清廷在佛山乃至整个广东的统治力急速衰退。咸丰四年(1854年),广东三合会洪顺堂首领陈开率部在佛山起事反清,虽未能站住脚跟,但仍极大削弱了清廷在佛山的控制力,清廷不得不依赖民间士绅的力量来对抗太平军,禁武令也随之形同虚设,武术开始在佛山民间公开传播。佛山武术史上最重要、最具影响力的鸿胜武馆,便是创立于咸丰年间。粤剧艺人李文茂也是于道光、咸丰年间开始在剧场琼花会馆中担任武术教师,公开传授武艺。李文茂后来还参与了陈开的反清起义。[11]
经济萎缩,官方控制力减弱,佛山的社会秩序开始走向溃败。
《佛山忠义乡志》记载,道光、咸丰年间的佛山“游手求食之民来往日以千数,诱拐、赌博之案层出不穷”。道光三十年(1850年),时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的佛山人梁绍献上奏说,佛山官府只对敲诈勒索感兴趣,其他职能已形同虚设,导致民间治安败坏,劫匪丛生:

“尤可异者,被劫不报案,可借口为不知,一报案而委员勘验,动索夫马。欲满其所欲,则劫后无余财;不给其所求,又不据实具票。无怪乎被劫之家,苦上加苦,吞声忍气,不肯报官也。”[12]

按梁绍献的观察,佛山当时有种很特别的社会现象,就是民户被匪徒抢劫后不敢报案。因为一旦报案,官府就会以各种理由来勒索报案者,等到他们把劫案查完,报案者的家产也被榨干了。所以被抢劫的的民户宁愿忍气吞声,也不肯向官府求助。如此这般恶性循环,佛山也就成了匪徒的乐园,“佛镇距省四十里,客人买卖来往,日凡数回,今乃视为畏途,裹足不进”,以前商人们在广州与佛山之间频繁往来,如今劫匪猖獗,商人们都害怕走这条传统商道。
庙堂失职,官府反作为,佛山百姓只好求助于江湖,黄飞鸿们的故事便是因这样的时代背景而生。
三、民间渴求组织化力量

黄飞鸿于1847年生于广东佛山镇,幼年时随父亲黄麒英习武,并跟着父亲在佛山、广州、顺德一带卖武献技并兜售跌打药丸。成年后移居广州,由当地铜、铁行工人集资为其在西关设立武馆。黄飞鸿担任教头,向工人传授武艺。后又被当地的三栏(果栏行、菜栏行、鱼栏行)聘请担任行会中的武术教练。[13]
黄飞鸿的这段早年履历,已然透露了晚清佛山、广州尚武之风的由来——佛山经济发达,即便在鸦片战争之后经历了衰落,也仍是拥有数十万人口的繁华市镇,有足够的市场可以养活黄麒英这类习武卖艺之人。广州的官方秩序溃败(佛山当然更甚),铜、铁行工人与果栏行、菜栏行、鱼栏行的商贩只能向江湖求助,他们请黄飞鸿做武术教练,看中的不仅是武术,也是希望加入到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组织当中。在法制失序之地,原子化的个人太过脆弱,获得组织性庇护至关重要。黄飞鸿及其武馆的出现,正是顺应了民间对“组织化力量”的市场需求。黄飞鸿在佛山、广州留下诸多惩处恶霸的故事,缘故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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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黄飞鸿之子黄汉熙,据说与其父容貌颇为相似

不独黄飞鸿如此,晚清民国时期的许多广东武术界人物皆与民间对“组织化力量”的需求有关。出身佛山西樵的武师程华、黄飞鸿的弟子梁宽,都曾在工人与商贩群集的“栏”中做过武术教习。[14]叶问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佛山教拳,也是应了当地联昌花纱行老板周清泉的邀请,拳馆便设在联昌花纱行的二楼。在那个社会治安崩溃的时代,佛山的商贩、工人乃至企业主为了自保,常联合起来加入武馆,或直接聘请武师开设武馆。他们通过武馆获得了防身的技艺,也获得了组织化的社会关系网络,从而避免许多侵害。
佛山武术的鼎盛期是在清末民初。这个时期恰也是近代中国秩序崩溃最为严重的阶段。康雍乾时代那种对民间的严厉控制早已不存,民主共和时代的新秩序又尚未建立,整个社会陷入到了一种近似无政府的状态。庙堂失职,民众只好求助于江湖。于是,佛山武术界影响最大的两大派系——以蔡李佛拳为主的鸿胜武馆和以咏春拳为主的义字系武馆——同时在民国初年迎来了巅峰。鸿胜武馆创建于晚清,至1921年在佛山已发展至13间,馆主陈盛晚年举办聚会,参与的名下弟子达3000人之多,若再加上鸿胜武馆的外围组织,则其成员可达万人规模——如佛山的铜箔业、鞋业、染纸业等二十多个行业的工人曾组织过一家螺涌社,拥有两三千名社员,他们邀请鸿胜武馆的馆主陈盛担任社长教授武术,于是螺涌社就成了鸿胜武馆的外围组织。义字系出现于清末,因其武馆名为勇义、雄义、群义、聚义、英义等,故称作义字系。义字系的规模略逊于鸿胜馆,但其成员身份复杂,既有一般工人,也有商人与军政界人士。叶问便是义字系的一员。[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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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叶问与李小龙

在那个失序的年代里,有组织的武馆成了许多佛山底层人自救的稻草。一位在民国初年加入了鸿胜武馆的工人如此回忆道:

“有些工人为了反抗压迫,进行团结互助,或则参加武馆。……我在19岁时进缸瓦栏正合饼店做徒工,不久被老板借口生意不景辞退了,只得将父亲遗下的衣物拿去典当了六元充作本钱,和从香港失业回来的堂兄一起做贩卖煤油的小贩。有次在普君墟㓥狗塘边,碰到两个地痞,硬说那里属他们管辖,要勒收两元“行水”,我们稍为反抗,那两个地痞就把煤油担踢翻,煤油全部倾泻在地,弄得血本无归。我当时气愤得很,因此拜鸿胜武馆教头陈盛为师,苦练技击,想学出本事免受欺凌。”[16]

庙堂失职之地必有江湖。佛山在近代成为武术之乡,缘故便在于此。
——END——
注释 [1]这是2022年的统计数据。见《佛山:建设“世界功夫之城”,焕发岭南广府文化新活力》,佛山日报2022-10-14。[2]河北沧州因武举而成就武术之乡是个特例。据《沧州武术志》的不完全统计,河北沧州在明清两代共有武进士200余名,武举人1200余名。这背后既存在地域因素(武举出路窄收益小,远不如文科举受重视,故主要是环京畿地域之人参加),也有权力近亲繁殖的因素。[3]俞大猷:《十方禅院碑》。[4]薛后:《少林寺珍闻实录》,广东科技出版社1983年版,第59页。[5]可参见唐豪《少林武当考》下编“张三丰与所谓内家拳法”一节,中央国术馆1930年版。[6]张士尊:《尚可喜在广州的日子》,《紫禁城》2004年第5期。[7]吴荣光等: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十二,《金石志》下。[8]赵东亮:《明清佛山地方治理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9]吴荣光等:道光《佛山忠义乡志》卷十一,《艺文》下。[10]四库全书(文渊阁本)第414册:《世宗宪皇帝上谕内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41页。[11]方志钦、蒋祖缘主编:《广东通史》(近代上),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253页。[12]转引自赵东亮:《明清佛山地方治理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119页。[13]邓富泉:《黄飞鸿传略》,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11页。[14]黎俊忻:《晚清民国时期的西樵武术》,收录于黄国信、温春来主编《西樵历史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15]《陈盛与佛山鸿胜馆的发展》,收录于徐续著《岭南古今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84页。[16]陈雄志:《佛山工运的片断回忆(稿)》,收录于《佛山文史资料选辑 佛山历史概述初稿》,佛山市政协文史组佛山市史志编集办公室1982年编,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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