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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玉壶|吴修琪的异常人生

 庄湖梦溪 2023-07-22 发布于江苏

   前    言

       从江苏省镇江一中(简称大学山)走出去的莘莘学子,人才辈出,群星闪耀。 既有李岚清副总理、辛国华少将,也有孙家广院士、印青作曲家,还有……


       这些人功勋卓著,声名显赫,大学山人对他们经常赞颂和宣扬。毋庸置疑,这些杰出人士是大学山的骄傲,是大学山的光荣。


       还有一些同学,如吴修琪、葛乃明、花可畏等等,他们又是另一种人生,很难从我记忆中抹去。


他“找到三角形底边”


      上世纪九十年代,盛夏的一天清晨。我因公出差,在镇江火车站买了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然后,跨进车站东边的车站饭店。


       六点未到,饭店里冷冷清清,顾客稀少。有位顾客用餐完毕起身,一位男子猛然快步上前,端起桌上的半碗残汤,一饮而尽。接着他转身,抬头,正巧和我四目相对。


        好熟啊,这不是高三丙班同学吴修琪吗?我不由地流露出惊诧的神色。他似乎没有认出我,面部没有任何异样表情,就像碰到陌生人一样。我也佯装素不相识,如同没有看到刚刚发生的一幕。


       他朝我走近一步,伸手从短袖衬衫左上袋里取出两张脏兮兮的扑克牌,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是华罗庚的高徒,华老师要求我完成他没能解决的数学题,找出三角形的底边。现在,我已大功告成。你看,在这儿。”他左手手掌上放着一张扑克牌,右手将另一张扑克牌,斜放在左手那张扑克牌上面,遮挡了大部分,仅仅露出其中一个角。两张牌重叠部分产生的一条线段,就是他所谓的“三角形底边”。

      看得出来,在常人认为匪夷所思的东西,他却认为是重大发明而洋洋得意,犹如牛顿发现重心引力、阿基米德发现液体浮力,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从他演示的熟练程度和扑克牌污损情况,可以猜测这样的表演,他已演示过无数次,如同祥林嫂见人就讲“阿毛死了”的故事一样,乐此不疲。


       面对眼前老同学的一举一动,我瞬间明白,吴修琪同学精神上出了问题。顿时语塞的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由于我要赶车,便默默地走到前台,点了一碗牛肉面,请服务员送给他,并叮咛服务员不要对他讲这碗面的来历。


       这是我和吴修琪的一次偶遇,痛心而难忘,只到今天,我没有再见到他。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文革前,吴修琪同学德、智、体全面发展,是尖子班中的优秀学生。1968年6月,正在准备参加高考的吴修琪,听到“停课闹革命”和“大学不招生”的通知,郁闷,彷徨,百思不得其解。上不了大学,是他一辈子的痛。


        1968年10月18日,大学山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首批452名学生带着行李,登上十几部卡车,被送往丹阳县司徒、河阳、全州、延陵四个公社插队落户。


       第一批同学率先插队落户后,还有60%同学,其中少部分初二、初三同学继续高中学业,也有少数同学通过征兵进入部队,其余绝大多数同学只有华山一条道——上山下乡。


         形势逼人,大家都行动起来,各自组成小组,挑选要去的公社。1968年11月,高三丙班吴修琪同学,与黄庆秋、陆懋同商定,准备三人组成小组,到丹阳全州去插队落户。


         吴修琪回家向父母谈了到农村插队落户的打算。吴妈妈一听,便语重心长地对吴修琪说:“如果你到农村插队落户,就是农村户口,将来儿子、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是农村户口。你考虑过没有?你不要一时冲动,将来后悔一辈子。”


        吴修琪不以为然,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我已经跟大秋、懋同商量好了,一同到丹阳全州公社。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吧?再说迟走不如早走。先走一步,算一步嘛。以后情况也许会有变化。”


       吴妈妈没有料到儿子如此坚决。联想到吴家书香门第,十世单传,小康人家。现在,儿子下乡,由书香门第直降为农耕人家。就此吴家在我手中败落,我对不起吴家啊!


       吴妈妈越想越难过,呜咽起来,左一声:“我对不起吴家啊!”右一声:“我家儿子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啦!”声音悲切,泪如雨下。


       吴爸爸在旁听着,泪水浸湿了双眼,心里五味杂陈,但是,嘴巴紧闭,一声不吭。心里嘀咕:“我能表什么态呢?如果支持儿子上山下乡,必然会引起夫人的恼怒,于事无补;如果赞同夫人意见,正在接受造反派审查监督的我,必将会罪加一等。”


       深更半夜,欲哭无泪的吴妈妈也渐渐冷静下来,突然想到插队落户与否的关键,是迁户口。我何尝不把户口本收藏起来呢?随即,瞒着丈夫和儿子,蹑手蹑脚把户口本藏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吴修琪到老地方拿户口本时,已不见踪影。问父母,回答都是三个字:不晓得。


        户口迁不成,上山下乡成为空谈。黄庆秋、陆懋同不便再等,迁户口,到全州。


        吴修琪的突然变卦,让负责上山下乡的工宣队十分恼火,指责吴修琪搞阴谋诡计,是对抗上山下乡运动。吴修琪没有办法,只好向工宣队坦白:户口本被母亲收藏起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工宣队登门做吴母的工作。讲政策,吴母不听;动之以情,吴母不理;讲后果,吴母不怕;要她交出户口本,不可能。


       吴母自称大文盲,身体多病,如果儿子不在身边,万万不能。当时,在伟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指示鼓舞下,工宣队决心啃下这块“硬骨头”,上门越来越频繁。吴母不胜其烦,所以,每当听到工宣队登门的脚步声,吴母便坐上马桶,声称“拉稀”,呻吟声不断,久久不起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工宣队员都是男青年,拿吴母毫无办法。


       对吴母久攻不下,工宣队便调转方向,指向吴父。工宣队了解到,吴父是位中医,对针灸颇有研究。解放前,曾有数篇学术论文,在日本医学杂志上发表,为此文革初期被打成“汉奸”,关进“牛棚”。目前尚未定性,天天没完没了地写交待材料。工宣队决定从吴父身上打开缺口,于是,将吴父押到学校,并通知吴修琪将衣被等物送到学校。吴修琪携带物品,刚到学校大门口,看到父亲挂着“汉奸特务”的牌子,低头示众。吴修琪见状大惊失色,感觉是奇耻大辱,无地之容。回家后沉默不语,不思饮食,头脑中乱草一团,恼怒、自责、纠结……


       深夜时分,吴修琪百思不得其解,父亲挂牌示众,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失去自控,蓦然手持门闩,口喊“抓特务”,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到青云门时,看到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工人,吴恍惚中,认定此人就是“特务”,口喊“抓特务”,手中的门闩便打了上去。这位工人毫无防备,人仰马翻,跌倒在地。


       吃此闷棍之人,正是东区“文攻武卫”指挥部纠察员。随即在路人协助下,将吴修琪抓到指挥部,并认为有“阶级报复”嫌疑,整理材料上报军管会公检法查办。


       事有凑巧,军管会负责此案的是赵玉珂教导员,他曾在镇江市第一中学负责过高三年级同学军训,对吴修琪知根知底。

       赵认真分析案情后,决定将吴修琪送到精神病院进行检查。检查结果 ,吴修琪处于精神分裂症发作期。赵指导员尊重事实,未予追究。从此,吴修琪开始了精神病人的生活,终身服药。病情时好时坏,间隙性发作。

 冲动一时,煎熬一世

       文革中,在一次小型批斗会上,吴修琪出于对时任镇江一中副校长张耀“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反感,加上对他解放战争时期“叛变革命”(实为莫须有)的憎恨, 一时义愤填膺,忍无可忍对张耀动了粗。


       张耀是位经历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扛过枪受过伤的老革命,也是位喜怒于形、爱憎分明的斗士。


        一次,在无锡街头,张耀骑自行车与一辆外事大巴相遇。司机按喇叭请他让行,张耀爱理不理。司机探出头来对他吼道:“里面都是美国客人,不要给外国朋友留下不好的印象。你考虑影响外事活动的后果!”张耀一听“美国客人”,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大巴车说:“美国兵,我让他?二十年前,我和他们真刀真枪干过。你问问他,谁怕谁?现在,居然到中国来胡作非为。”司机一看,这位老者来头不小。抓住手柄一把拉到倒车档,快速后退,给自行车让道。


       几年来,张耀一直没有忘却吴修琪的那记重拳。每到阴雨天,他胸口便酸痛难耐,眼前就会浮现吴修琪挥拳的动作和狰狞的面孔。他一直对这位“革命小将”的过激行为耿耿于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某日,张耀因神经衰弱,到江滨医院就医。冤家路窄,他在医院碰到仇人吴修琪。当时,吴修琪病情稳定,被街道作为赤脚医生培养,派到江滨医院接受培训。如果换成其他人,也许一人主动道歉,一人宽宏大量,两人会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碰到张耀这样性格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瞬间张耀浑身颤抖,怒不可遏,拎起屁股下的方凳,就朝吴修琪摔了过去。

        吴修琪自知理亏,见势不妙,逃之夭夭。这件事就张耀而言,一吐胸中怨气;对于吴修琪而言,受刺激后病情加重,并断送了“赤脚医生”培训。       

       谁之过?还是那场“浩劫”惹的祸。

       否则,同样还是吴修琪 ,哪会有营救原一中党支部书记唐坚华的善举呢?

       1968年4月23日凌晨。镇江两派发生了空前大规模的“四二三”武斗。当天上午,吴修琪来到学校时,校园内空无一人。当时,原镇江一中书记唐坚华被作为“特务”关押在校,此时,看管人员也不知去向。已近中午,未吃早饭饥肠辘辘的唐坚华不停地呼救。吴修琪见状,买了烧饼和油条,用绳子从北面气窗吊送给他。然后与军管会分管学校的解放军毛家昌联系,经毛请示上级后,将唐坚华送到军管会“军管”。

       同样的吴修琪,对待同样落难的老革命,反差天壤之别。人性乎?派性乎?

  天生我材必有用

      去年年底,与中营老邻居王老四在高资农家乐不期而遇,无意中聊到吴修琪。


       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王老四和吴修琪同在镇江市橡胶厂工作。王老四是车间主任,吴修琪担任仓库保管员,工作上经常联系。


       王老四看到吴修琪笔下几个字,刚健柔美,十分佩服。又听说他毕业于镇江一中,而且学习成绩优秀,对他更加崇拜。只是感觉吴修琪做仓库保管员有点屈才了,做个厂长副厂长绰绰有余。


        橡胶厂有位青工陶亮,勤奋好学。名义初中毕业,实际上大多是“学工学农学军”,数理化仅仅触及皮毛。那年,正值国家恢复高考,陶亮想上大学深造,  时不时的向吴修琪请教。对于解数学难题,吴修琪兴趣特浓。在他眼里,没有解不了的题目。上夜班时,即便抽上三包香烟,也要把难题解决得妥妥的。看陶亮勤奋好学,似乎看到自己年青的影子,对他备加关心。有时还举一反三,给陶亮讲述解题思路和类似题型。陶亮没有辜负吴老师的辛勤付出,第二年以高分考取了浙江大学。


        为此,陶亮特地在“观海楼大酒店”举办“谢师宴”,感谢吴修琪老师和厂里好友。那天,是吴修琪的高光时刻。他当场即兴发言,回忆自己“大学梦”的夭折,庆贺陶亮金榜题名,高中名校。让在座不少人感动得流泪。从此,吴修琪美名远扬,向他求教的人越来越多,他也顺水推舟做点有偿服务,贴补自己的生活。


        由于身体状况较差,除了终身吃药,精神分裂症随着环境和心情,时好时坏,常有发作,所以一直孤身一人。


        随着年龄增大,父母陆续离世。据说,老年吴修琪已被安排进了某家福利院,与同学失联多年。


       近几年,高三丙同学每次班聚,组织者总想方设法联系他,但是,石沉大海,未能如愿。


        吴修琪同学,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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