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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性与哲学

 hercules028 2023-07-23 发布于四川

今早快递送来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他首次把英文“hmorous”译成“幽默”,这个翻译如此成功,以至我们已经忘记了“幽默”是外来语,这对于所谓“汉语哲学”,是极好的启示与教训。他和鲁迅是“两极”中国人,鲁迅激进,林语堂悠闲。鲁迅因为中国人不争气而生气进而奋笔疾书,林语堂活出自己的个人价值。我们不能只读鲁迅不读林语堂,我们不能只识一种中国人而不识另一种中国人。

鲁迅在《秋夜》中这样写道,“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如果用这话与人交谈,就是幽默的废话,但写成文字发表,就有神秘的优雅。同样道理,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中国人,异质的。林语堂曾经与鲁迅关系极好,但以关系破裂告终,只有肤浅的人才追究分手的具体原因,深入的探讨应该将这分手视为私人关系往来的“心理学”,即宽容到什么程度?以往我们过于相信革命或改变社会生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之类,它完全不适用人心最暗处。

这最晦暗的地方,与国人生活于100年前还是今天,与职业、性别、有无文化,几乎无甚关系,说它是道德问题,似乎也说浅了,因为当我们谴责某种想法不道德的时候,忽视了人们为什么会这样想?林语堂还著有《吾国与吾民》,他的好友赛珍珠给该书作序。赛珍珠是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的美国人,十分喜爱中国,她以描写中国人生活的小说《大地》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她在《序言》中不乏对国人心理现象的描述(写于1935年),摘抄几段:

“现代的中国知识青年,就生长在这个大变革的社会环境里头,他们被灌输一些科学知识,又被灌输一些耶稣教义,又被灌输一些无神论,又被灌输一些自由恋爱,又来一些共产主义、又来一些西洋哲学,又来一些现代军国主义,实实在在什么都灌输一点,倾身于顽固而守旧的大众之间,青年知识分子却受了各种极端的教育……这些游移不定的青年,自然很容易接受许多革命领袖的宣传,认为所谓中国之落伍,乃出于外国的政治和物质底势力伸入之缘故,中国底守旧,却把世界拿来了做了替罪羊,倘不承认中国自身前进之迟缓,那很容易大声疾呼:倘非外国的侵略,中国在物质条件上早已跟列强并驾齐驱了呢。”

“倘西洋能继续其繁荣而保持和平,中国人的心理又将若何,殊不易言。不过西洋却未能如此顺利持续,也就够了!中国人好像狠着劲儿地欣赏世界大战之爆发,企业繁荣之崩溃、不景气,以及科学家尝试挽救此等厄运之失败,时而感到满足,他们于是说,中国毕竟还是不坏。”(林语堂著《吾国与吾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第2-3页)

以上,她有些话说得很重,联想到她这些话是1935年说的,现在呢?过时了吗?现在不是有人把心里话这样说出来了吗:世界上就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一个是外国。这明显的井底之蛙心理,认为天就只是从井底所看见的那样大,甚至以为离开了自己,地球就不转了。严峻的现实是,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即使没有人类,地球也照样转。

以上的重点,在于国人的心理现象本身,我并不想反驳她说中国人并不都像她说的那样,其实她还停留在泛泛而谈。在这一点上,鲁迅比她,比林语堂深刻多了。鲁迅看到国人对于恶行已经麻木,于是放弃手术刀,弃医从文,以笔作为精神手术刀警醒国人已经麻木的神经。但现在改变了吗?如果我们说,时至今日,仍旧对同胞的嫉妒心强,只宽容外国人,不宽容本国国民,如果这些都是心理事实,就不应该算说得过激。

我觉得好奇,人心的想法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德里达说他对神秘的心理感到好奇,但他并不曾真正在中国生活过,他也写不出一本关于中国人心理生活的书,林语堂倒是写了《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但他在书中坦白,说自己从来不读哲学书。你不读哲学书,就不会往德里达那个方向想问题,包括不会去解构国人的心理生活——这没人写过,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写。只是临时想到,觉得是个真问题。

我们周围不乏从来不读哲学书的聪明人,或者他们读了,其实没有读进去,他们赞同林语堂先生的想法:去读“人生”这本大书,混迹于各类人等之中,以朴实眼光看人民之朴实。所谓“人民”者,词或字眼是容易骗人的,当你深入接触真实的个人,你最终学会的是与人打交道的经历与经验,它肯定不朴实,而是“圆滑”。“圆滑”不是贬义词,不圆滑几乎无法生存。有各种各样的圆滑,比如有的圆滑,以很朴实的样子,呈现出来。只读人生,太强调生活经验,出不来哲学思考,因为哲学是“非同凡想”,圆滑是哲学的“敌人”,而真正的哲学家几乎不圆滑。我说“几乎”是说哲学家的圆滑因素,与其思想创造性无关。海德格尔的圆滑根本就赶不上我们时下学者的圆滑。如果我们哲学界的学者著书和为人是两张皮,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精神性格以圆滑为主,我们不可能成为哲学家,因为哲学家最珍贵的品质是天真,而不是圆滑。

以往有所谓“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之说也。我们嘲笑书生气。如果从来不读哲学书,无论你多么聪明,你的智慧,只是生活经验的某些变形,这些变形无论有多复杂,都不会是曾经的生活中不曾存在过的心理生活。以上赛珍珠的话,主要是针对30年代中国的知识青年,当时先进的中国人。其中不乏革命的学生或知识分子,左倾,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自己在年轻时所反对的那种人。如果地位的变化果真能改变一个人内心的信念,那么他对于自己当初信念的理解程度、质量,成熟与否,都是有待我们重新思考的。也就是说,从年轻时候起,他们所在乎的,就非常有可能是自己嘴里说的东西之外的东西,即使对此,他们当时并不十分清楚,但他们的身体最诚实,没有欺骗他们。换句话说,他们混淆了“相信”与“信念”,他们其实只相信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就是他们的心之所往,但嘴上却说另外一套空话,这空话原本也是他们相信的,就像他们曾经相信恨人是为了将来爱人,相信自己是好人而别人是坏蛋——但是他们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心理,尚属于幼稚阶段,因为这也算是一种理想,空的理想毕竟也是理想。换句话说,他们真信,即使是自欺。后来,发生了我们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就是自欺没有了,他们开始说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只是装着很相信,而且他们也知道人们不相信他们说的话。这种情形,借用经济学词汇,我称它是心理生活的“通缩”,它在经济学中的原义是人们不敢消费,商品卖不出去,市场暗淡。但人们的交流成为无效交流或者虚假交流的时候,就相当于说出的话没有落实,没有被听到这些话的人真实地消费。换句话说,“话”就像钱一样,没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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