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我们还是住在原先的老宅子，东面一墙之隔的邻居，是一位接近古稀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儿媳一家。 老太太是典型的小脚老太，虽然出进都拄着拐棍，但是装束利落，灰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标准的光溜溜的圆髻，冬天头上戴着一顶那个旧社会传下来的黑色帽子，对，神似娱乐节目某相声演员反串的小脚老太。她满脸皱纹，眉眼已记不清，但是她声音清脆洪亮，中气十足，常常在我家院子就能听得见她喊自家儿媳妇的名字“华兰呐”。 她家儿媳妇，我们从小都称呼她七奶奶，她身高就像一个未成年孩子，后背上突起一个尖状的大疙瘩，给人的感觉就像把一个身材苗条的美人上半身给上下压缩成一个突起，明显异于常人，真是太遗憾了。 她虽身体残疾但模样周正，皮肤白皙，行为谈吐与常人无异，且她干净利落，家里也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经常听母亲私下慨叹，其实七奶奶挺俊的，可惜了。 今天着重介绍的是这家男主人，老太太唯一的宝贝儿子。全村人无论老少都唤他“七爷”，他那时应该三十左右吧，身体很正常，但不知先天还是后天因素，智力有问题，属于那种如果不说话不交流，只看外表还算正常，但是一说话就感觉智力像个未成年，所以都喊他“傻七爷”。我们小孩子见到他是不屑于打招呼的，有调皮的孩子还要逗他一两句。 很明显，这桩婚姻很可能是彼此将就，优劣互补吧，他们家始终没有后代。因我们是紧挨着的邻居，刚开始两家院落都是通的，七奶奶每天都来我家找母亲聊家常，老太太如有新鲜东西也总是拄着拐，用手端着给我们小孩子吃，关系不错。  有次父亲出海了，半夜小弟忽然发烧，母亲喊七奶奶带着我摸黑去村西头请赤脚医生。他家有什么电线啊、风箱一些小故障，父亲就主动帮他们家维修。小时候，有时父母不在家，七奶奶就让我去她家吃饭，有时还拿出些零食给我，总之关系很融洽。 有一次，她家只有七奶奶一人在家，她叫我去跟她做伴。她家屋里的摆设都是些乡下基础生活设施，洁净得很，就连抹布也是方方正正，但是终究给人一种死气沉沉没有生气的感觉，可能是家里没有小孩子的缘故吧。 没想到，那次我一晚上没睡好，看着干净整洁的炕上居然有小虫子，愣是让我痒得几乎一夜未眠，而身边的七奶奶却睡得纹丝不动。早晨我打着哈欠带着一身密密麻麻的红包回家，倒头又接着补觉。 七奶奶的丈夫七爷看着很勤劳，智力原因他不能出海作业，只能在生产队里混工分，后来生产队包产到户实行单干，他们家也像所有村民一样搞起了家庭水貂养殖，我们两家中间就垒上了墙头，各自成了独立的小院，但是不妨碍两家互帮互助。 傻七爷整天看着不着家，但是也没实际活计，有一阵迷上了做小买卖，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捆甜秆（甜度很足的高粱秆，可食用），身上背着个破布书包，站在村头叫卖。他的叫卖声真是很专业，可见他的模仿力超强的，人家问啥价，他说一毛钱一根，人家给两毛钱要两根，他说不卖，赔钱。 此时如果有些较真的人与他争辩两句，他就开口骂街，于是路过的村民大吼一句：“他是傻七爷，你和一个傻子较劲，你也没脑子了吗？”于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哈哈一笑泯恩仇。 他有时卖些低档蔬菜，但很少有人从他手里买菜吃，感觉他就是喜欢走村串巷地活动，根本不是以赚钱为目的，他也赚不了钱。 有一次他蝎蝎螫螫来我家，把手里一捆发蔫的韭菜塞给母亲，讨好地称呼着：“侄媳妇，就剩下这一捆了，便宜了卖给你吧。” 我们都很嫌恶，怕母亲给我们吃，母亲立刻接过来拿出几毛钱塞给他，他像得到大便宜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然后母亲顺手把韭菜扔到鸡棚里喂鸡了。从那以后，他好像习惯了，时不时地过来，母亲就给他点小零钱，母亲说他怪可怜的，就当哄他玩吧。  还真是上帝给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打开一扇窗。傻七爷做不了家庭真正的顶梁柱，但是他有两大特长是一般人比不过的。 一是他喜欢唱当地的梆子戏，唱哪出戏我不懂，但是他有事没事在院子亮开嗓门就唱，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声线宏亮，音域宽厚，有时唱那种大青衣拖着哭腔的调子，听着太让人入戏了。还有模仿街上小贩吆喝声太专业了，用现在的观点看，他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 二是他虽不具备上渔船出海的能力，但他特别会摸鱼，在那时的渔村，有水的地方基本上都有鱼。一条水沟，有时前面的人摸过去，没有多少收获，但是傻七爷蹲在水里一会工夫准摸出一大串，有人和他比试过，一条水沟，一人一边，半小时过去，傻七爷大优势完胜。 有时他家里没菜下饭了，七爷就穿着短裤，去家旁边的水洼里，一会儿，就拎着几斤油光鱼回来，好像不是去摸，是去拿，没办法，这也是天赋啊！ 傻七爷虽智力不太好，但是很孝顺老娘的，对老太太言听计从。小时候老是听到老太太在屋里溺爱地喊：“七儿哎——”傻七爷边答应着边往屋里跑，有时他犯错了，人家不和他理论去找老太太告状，然后老太太就大声地训斥他，他一声不吭。 老太太晚年身体不好，最后时刻卧病在床了，七爷也心情貌似不好，时不时在院子里唱几段哭戏，唱词听不清，但是听起来确实是如泣如诉。 某一天，老太太好像突然有所好转，能吃几口饭了，七爷隔着墙头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和我母亲分享着：“侄媳妇，你奶奶病好啦，能吃进饭了。”实际上谁都清楚，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果然傍晚，老太太就去逝了。 虽是表面上娶到了媳妇，但也没孩子，外人看来终究没有多少感情，如今相依为命的老娘离开了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母亲说，七爷哭得嗓子都哑了，但也没人劝他，就让这个不幸的傻子好好地哭一场吧。  老太太死后，只剩下傻七爷和七奶奶过日子，七爷又添了一个新习惯，就是他一不开心就在屋子里或院子里放声大哭：“娘哎，我的亲娘哎——”就像乡下妇女们在亲人的灵堂前大秀哭功，尾音拉长，嘴里嘟囔，声音喑哑，但是他肯定是真哭，他也肯定是真伤心，开始，母亲还红着眼圈落几滴同情的泪，但是时间长了，无论白天晚上哭嚎，让别人听来总是有些瘆人。 不久，我们搬家到了别的村子，我也在外上学了，就看不见傻七爷了。听母亲偶尔说起，村子里都单干了，各家顾各家，他也没有多近的亲人了，家道可见是艰难。 那个七奶奶，听说卷着家底回娘家了，本就没领结婚证，从此那三间没人气的老屋只剩傻七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尽管村里有点补助，但是他也上了年纪，吃喝方面没人料理，碰到谁家门口，大伙就给口吃的。 母亲说有一次，七爷游荡到我们家附近，母亲听说他还没吃饭，给他专门做了碗鸡蛋面，临走又给他的破包里塞了几个大馒头，总之让人唏嘘不已。 再后来听说他故去了，不知怎么死的，也不知享年多少，有个远房的外甥在村民帮助下简单料理了后事，母亲说早去找老娘早托生个好人吧，省得过得不像个人家。 从此，这个被老天捉弄又让生活遗弃的可怜人，在这个世界了无痕迹地消失了！愿来生才华横溢，生活美满！今生欠你的，来生加倍奉还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