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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绝

 海风mdf7604 2019-07-30

偶回家乡,听说土根叔早已过世,喝农药自杀,是出于对癌症的绝望,还是“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来去自如”的决绝,亦或在不圆满的人生中追求一种圆满的结局,其思想脉络无从得知。


我从所忆、所听、所看中理出一些片断,去贴近土根叔的人生。他的选择决绝而平静,他的情感经历就象一抹剪影,晃荡在很多人的现实生活中。


他的决绝在很多人眼中是一种怯懦,但在我看来未必不是一个真丈夫。


                                                    


鲁东南的一个小乡村,未有圣人们到过的记录,但人们往往把“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想当然的归结为“儒”的思想,深深的影响着人们的观念,甚而钳制着人们的行为。


土根叔就出生在这个小乡村,是独子,还是他父母老来得子,为了好养活,就拜了我的奶奶做了干妈。我奶奶儿女众多,旺盛的人脉是很适合攀干亲。


土根扎实的成长为一个一般人――健康、勤朴,谈不上好也说不出坏。说起坏事,村里人尽皆知的是他还不到20岁的时候,晚上爬上平房,偷看邻居女人洗澡,被邻居女人咒骂“不得好死”。因为这个恶毒的诅咒,土根娘和邻居女人吵闹了好多次。


虽说做过全村人不齿的坏事,但并不妨碍土根成为一个孝顺的青年,他对父母好,尤其对他妈。他曾经说过:“以后我娶了媳妇,要是她不孝顺,我立马把她赶走。”说起这个事,土根娘就满脸的自豪。在小乡村,村民的观念很质朴:养儿能够传宗接代,要是儿子再特别孝顺,那无疑就是一种圆满的人生。没有儿子会被人指指点点,好象往前推几辈都作过孽一样,如果儿子不孝顺,同样也会成为村里人的谈资。


土根和普通人的轨迹差不多,适龄结婚成家,虽没读过多少书,但内心却偏偏有些举案齐眉的道理,两人的情感远远超过了村子里那种凑合过日子的俗常。如果土根有文化,倒不妨吟诵“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之类的诗句。


不能预料的转折点来到:土根媳妇生孩子出了问题,差点搭上命,关键的是生了个女儿后再也不能生育。土根疼老婆,尤其是老婆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他的话有些不合村里的“规矩”:“传宗接代,有啥好传的,临死一闭眼,啥事都是个空。”


这件事对土根娘成了一种绝望的刺激,遇人常哭诉“绝了后”,慢慢的就对土根媳妇,多了白眼和讥讽,好象是土根媳妇给这家庭带来了莫大的灾祸。土根媳妇很是憋屈:“自己生孩子差点送了命,还落得这般埋怨,要不是念想着土根对我的好,谁受这个委屈。”


土根两头劝,两头遭数落。好似一只耗子,进了两头都通风的洞,刺骨的寒风偏偏又猛烈的从两头向里灌,挡不住也躲不掉。


矛盾开始炸裂,把土根置于眩晕的中心——他爱自己的娘,可是娘存了老套的思想对媳妇的态度确实恶劣;他心疼自己的老婆,可是她对婆婆表现出了不敬。


感情对撞的飓风,让土根的人生一片狼藉。土根娘甚至萌发了让土根离婚的念头,土根媳妇听说后愈是气炸了肺,自此“老不死的”称呼就时常挂在嘴边。土根听了,和媳妇拗了几会气。媳妇虽然不再说“老不死的”,但内心对婆婆显然也是断了“娘”的概念。


婆媳对土根虽有不满和埋怨,但从情感上对他还是发自内心的好,但这种好越深,对土根就是一种更为沉重的负压。


婆媳对战中,大的家庭破裂了,在土根媳妇的坚持下,和老人分了家,土根一家三口搬出另起炉灶。土根和媳妇也闹过,甚至不惜说出分手的话,可他自己也深知这不可能,这种念头甚至根本没有到达过内心。


少了婆媳之间正面的冲突,土根受创的心在缓慢愈合。可是有两件事情土根一直耿耿于怀:一是只要牵扯到土根娘,夫妻俩难免是一场嘴仗,二是媳妇不愿意让女儿找奶奶,虽然奶奶很疼爱孙女。


对待婆婆,媳妇的立场逐渐强悍起来,而土根娘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是随着村子里一些新观念气息的蔓延,气势慢慢的减弱。


土根女儿10多岁了,婆媳关系还时不时的揪动着这个壮年人的心,他在满足于平淡生活的同时带着不小的遗憾。有人笑他,学他年轻时说的话:“以后我娶了媳妇,要是她不孝顺,我立马把她赶走。”土根听了,狠狠的吸两口烟,再把烟蒂拼命的踩两脚,烟从他鼻孔里重重地喷出。


土根女儿很懂事,有感于奶奶的疼爱,经常回馈奶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经常偷偷摸摸的拿给奶奶,时间一长,土根媳妇也认同了孩子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只是见不得孩子明说和明送。有一次,土根媳妇刚和土根拌了嘴,正巧碰见孩子拿了几个热包子要送给奶奶。土根媳妇还没有熄灭的怒火自然就全部转嫁到孩子身上,土根怎么都拦不住,孩子的哭声扎得土根的脸不断的抽搐,他用抖索的手摸出香烟点上,狠狠得吸着。


一个冬天的日子,寒风叫嚣,搅动着天地,土根娘家的水管冻住了,不得已到儿子家挑水吃。恰逢土根媳妇心情不好,一怒之下把土根娘的扁担和水桶扔到了门外,土根先是惊呆于媳妇的动作,接着默不作声的拾起了水桶和扁担,扶起坐在地上抽泣的老娘。土根担着水,搀扶着抹着眼泪的老娘,他们迎着寒风踯躅的身影投射在土根媳妇的眼中,久久没有散去。土根回到家,就象被狂暴的寒风剥走了表情,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所有的情绪在烟雾中蒸腾,烟抽得累了,咳嗽几声,捶几下胸口。


时光是不停歇的碾盘,碾碎了一切的突兀,让纷杂归于平静。土根压着内心的不平静过着平静的生活,这种生活把他慢慢地带到了50岁的年龄,心痛外化成了胸部疼痛,他忍着,什么也不说,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瞒着所有人去医院,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状况——肺癌。


医生让他住院治疗,他摆摆手,在医生困惑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出医院。傍晚的时候,土根早早的做了饭,看着家人热气腾腾的吃饭,他说:“我不吃了,我找狗蛋喝酒去,喝完酒我去瓜棚里看瓜。”在家人“别喝多了”的叮嘱声中,他提了瓶酒走出门,一如往常。土根去看了老娘,和老娘唠了回嗑,就叮嘱老娘好生休息。


第二天,家人在瓜田大棚中发现他时,他身体已经僵硬,瓜棚里混合着白酒和农药的味道,旁边叠放着那份医院诊断书。围观的村民叹息着,为土根的做法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曾经咒骂他“不得好死”的邻居女人则一遍遍地说着他是个好人。


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狗蛋回忆:“我已经吃过饭,土根来了,提着瓶酒和猪头肉、猪肝几包吃食,非要和我喝,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聊小时候,聊现在家庭,土根说对不起老娘,对不起老婆,对不起女儿,我以为他说的是家里的矛盾,就劝他。土根平时不是一个絮叨的人,可那晚说个不住。”


土根的死,很平静,但他的丧礼还是在村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按照习俗,丧礼上应该由儿子披麻戴孝顶老盆。土根没有儿子,土根娘就求土根堂兄,希望让堂兄家儿子给顶老盆,可土根堂兄提出要让土根媳妇把承包的瓜田大棚转给他种才肯答应。土根媳妇一怒之下就让女儿给土根顶了老盆,在老盆摔得粉碎的那一刻,围观的村民才意识到沿袭了不知有多久的习俗就这样轻而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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