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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婉约之二十二(文 耿汉东)

 野渡无人舟自横 2023-07-26 发布于上海
走进婉约之二十二(文 耿汉东)

第七章 元代婉约词的赏析

解读白朴

元代的前期是指成吉思汗的丙寅年间至成宗的大德年间,这时期的婉约词人有白朴、王恽、张埜、张宏范,还有著名的女词人张玉娘。他们无论是故国之思的哀吟,还是对爱情的纵情歌唱,都是十分感人的。历代词论家对元词的评价都不高,在众多的批评声中,尤以清陈廷焯为甚。他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元词日就衰靡,愈趋愈下。”……“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词愈晦,周、秦、姜、史之风,不可复见矣。”他还说:“余不喜元词,以为倚声衰于元也。”只有清况周颐鉴于前人对金、元二代词作所抱的轻蔑态度,在《蕙风词话》中不惜篇幅,辟一卷专论金元词。认为元词上承宋词,不失所长,给予较公正的评价,他说:“窃谓词学自宋迄元,乃至云闲等辈,清妍婉润,未坠方雅之遗。亦犹书法自六朝迄唐,至褚登善,徐季海辈,余韵犹存,风格毋庸稍降矣。设令元诸贤继起者,不为词变为曲,风会所转移,俾肆力于倚声,以语南渡名家,何遽多让。云闲辈所诣止此,岂曰其才限之耶。”从中可看到况氏对元词的褒奖之意。另外,清胡应麟在《诗薮》中,从代有所倡的角度给金元词的评价也是能令人信服的。他说:“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唐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为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为之曲。词胜而诗亡矣,曲胜而词亦亡矣。”也正像清王国维所言: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所以元代的词还是应该值得一读的,当代词学巨擘唐圭璋先生辑录的《全金元词》中存词3721首,词人212位。当我们细读蒙元词作时,即可发现还是名家迭出,佳作颇多的,其中婉约词亦然。唐先生在其前言中亦说(金元词)受两宋影响,亦多可观,如元好问、张翥是其最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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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朴婉约词的赏析

应该说白朴是一个豪放派词人,他远师苏辛,恩师是元好问,但本文只论及白朴的婉约词作,其豪放派的祖师苏、辛不也是有婉约作品吗?白朴是元朝前期最著名的大词人,他四岁时元朝灭金,其父不知所终,其母被掳,在他奄奄待毙时,幸被元好问收养,日同饭、夜同眠,终日抱于膝上读书习字。成名后,他拒不仕元,并携家远徙金陵,纵情山水,诗酒优游。他对中国文学史的贡献是巨大的,其杂剧《梧桐雨》被誉为元杂剧三大杰作之一;其散曲《天净沙·秋》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相媲美,被誉之为秋思二祖;他的词作《天籁集》多长调,大多为故国之思和兴亡之叹,被清中叶《四库全书》盛赞:“朴词清隽婉逸,意惬韵谐,可与张玉田词相匹,虽其学出于元好问而词则有出蓝之目,足为倚声家正宗。”清朱彝尊在《天籁集跋》云:“兰谷词源出苏、辛,而绝无叫嚣之气,自是名家,元人擅此者少,当与张蜕庵称双美,可与知音道也。”这都足以说明白朴在金元词坛的位置是举足轻重的。

现代词论家胡世厚先生在《一曲心灵剖白的诗歌———评白朴词〈天籁集〉》,对白朴词的艺术成就作了十分中肯的解析。他认为:白朴的诗词,首先真实地反映了诗人一生的生活、思想和感情,用艺术之笔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有血有肉的自我形象;其次善于捕捉景物,通过景物点染,抒发诗人内心深处复杂而微妙的感情,富有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再次巧妙地概括化用前人诗句诗意,选景写情,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复次,语言隽美,风格多样。

走进婉约之二十二(文 耿汉东)

  现请读《夺锦标·清溪吊张丽华》词:

霜水明秋,霞天送晚,画出江南江北。满目山围故国,三阁余香,六朝陈迹。有《庭花》遗谱,弄哀音、令人嗟惜。想当时、天子无愁,自古佳人难得。 惆怅龙沉宫井,石上啼痕,犹点胭脂红湿。去去天荒地老,流水无情,落花狼藉。恨清溪留在,渺重城、烟波空碧。对西风、谁与招魂,梦里行云消息。

这是一首凭吊怀古之作,词中之序及词名写得非常清楚。词人凭吊张丽华,陈述了对因王朝覆亡而使美人香消的史实,表达了词人对美的毁灭而产生的一种叹惜,对遭杀身之祸的美女张丽华以深深的同情和哀怜,表现了词人惟美的追求和宽广的胸怀。也正因为词中蕴藉这种人性之美,才使得该词极具艺术魅力。通篇音节谐婉,词意俊迈,化用前人词句,如同己出,这种运用典实熨帖无痕的艺术功力是十分深厚的。在本篇不仅使用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诗句,还有陈后主本身的《玉树后庭花》遗曲的典实,另兼有唐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意。在上片中“天子无愁,自古佳人难得”更是连连用典,这既有《北史·齐本纪》中的无愁天子的史实,又使用《汉书·外戚传》中李延年歌咏“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诗意,这些典故在白词中既妥帖恰当,又了无痕迹。尤其是在下片“石上啼痕,犹点胭脂红湿”可谓凄丽入骨。这首吊古伤今的词作应为白朴的代表作之一。

这类情感的抒发,在《水调歌头·南郊旧坛在》中亦有表达。词人有感南唐故宫的兴废而抒发故国兴亡之叹,无限哀伤尽流于笔下,全词文笔委婉,情思绵邈,深挚感人。尤其在下阙更为精彩:“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在《秋色横空·赠虞美人草》词,在垓下古战场处,词人想起千年前美人虞姬自刎楚霸王面前,深感为人间惨烈之事,从而激起词人心中对美的毁灭的遗憾之情,他写道:

儿女情多。甚千秋万古,不易消磨。拔山力尽英雄困,垓下尚拥兵戈。含红泪,颦翠蛾,拌血污游魂逐太阿。草也风流犹弄,舞态婆娑。 当时夜间楚歌,叹乌骓不逝,恨满山河。匆匆玉帐人东去,耿耿素志无他。黄陵庙,湘水波。记染竹成斑泣舜娥。又岂止虞兮,无可奈何。

这依然是一首通过对历史故事的追忆而抒写亡国之痛的词章。在《天籁集》中,追感故国情思,抒发兴亡之叹的词作占据了很大篇幅,而且大都悲凉沉雄,燕赵悲歌,有苏辛遗风。惟独该词与上述的《夺锦标》,把咏古之叹寓于美人惨死之中,把浓郁的深情抒写得既悲且美,给读者以无限的联想空间,极易与读者产生共鸣。巧妙地把故国之思转换为一种人人都易接受的悲情,这也正是白词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历代的词论家们都注意到了白词浓郁的悲情,尤其是现代景刚的《白朴词浅说》一文在试论白词艺术风格时,总也不断地说白词兼有豪放词的清疏俊逸和婉约词的细腻谐婉之长,形成了一种以清丽隽永为主的艺术风格。那么上述两首词应是最好的例证。

在白词的爱情描写中,《摸鱼儿·七夕,用严柔济韵》词也是代表作。该词运用古代神话故事来描写人间爱情,牛郎织女的爱情传说一直是诗人们常写的爱情主题。宋秦观的《鹊桥仙》一反常人的思路,对离别之苦写出了新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以警策之语,道出爱情的真谛。此后的词人们就很难超越,因此也就不太用这个故事来描写爱情了,而白朴却从另一个角度写出并深化离别之苦的题旨,写得非常深刻,也极具艺术感染力,请读该词:

走进婉约之二十二(文 耿汉东)

问双星、有情几许,消磨不尽今古。年年此夕风流会,香暖月窗云户。听笑语。知几处。彩楼瓜果祈牛女。蛛丝暗度。似抛掷金梭,萦回锦字,织就旧时句。 愁云暮,漠漠苍烟挂树。人间心更谁诉。擘钗分钿蓬山远,一样绛河银浦。乌鹊渡。离别苦。啼妆洒尽新秋雨。云屏且驻,算犹胜姮娥,仓皇奔月,只有去时路。

该词通篇用典或化用前人诗句,把这首词装饰得如珠玉生辉,足显白词清丽俊美的特色。开头三句,使我们不禁想起元好问的两首《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和“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也是这样开头的词句,这种开宗明义的写法是极为疏隽的。所以当代王志华在《试论白朴和他的词》一文中说:清隽豪放是白朴词艺术风格方面主要的特点,其豪放是学习苏辛的结果,其清隽是学习张炎的结果,而清隽豪放的结合,则是师从元好问的结果,而这首词开篇所用方法恰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个论断。这首词清丽委婉之处在于,以浓墨写出七夕之时,人间爱情受阻和离别相思的哀怨,但又以“算犹胜姮娥,仓皇奔月,只有去时路”,来教育和开导悲痛中的思妇们,恰恰正是因为这种写法反而更强化和加深了人间爱情不能常相厮守的悲情,也因此更具有艺术感染力。同时也更使该词婉约蕴藉,余味隽永,正像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一样,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来解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爱情真谛,所以赢得万千读者的认同,而使秦词流传久远。应该说白词与秦词堪称这类爱情题材的双璧。

在白朴的爱情词中,尤以对自己形影不离的爱人去世,写得尤为感人。词人在五十多岁后,举家移至金陵,遗憾的是妻子病故。其后与另一位女性为伴,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二人相濡以沫,互为知音,然而又不幸逝去。词人十分感伤,曾作词数首,以示追念,在《木兰花慢·感香囊悼双文》词中,词人唱道:

览香囊无语,谩流泪、湿红纱。记恋恋成欢,匆匆解佩,不忍忘他。消残半襟兰麝,向绣茸、诗句映梅花。疏影横斜何处,暗香浮动谁家。 春霜底事扫浓华。埋玉向泥沙。叹物是人非,虚迎桃叶,谁偶匏瓜。西风楚词歌罢,料芳魂、飞作碧天霞。镜里舞鸾空在,人间后会无涯。

词人由眼前香囊想到香囊的主人,那真是旧物依然人却逝,悲伤顿时袭上词人的心头,泪水湿透了香囊主人曾使用的红纱手帕。词中用“暗香浮动”和“疏影横斜”的梅花,来描述故人的高洁。那是十分动人的,尤其是“镜里舞鸾空在,人间后会无涯”句,更使词人十分伤心。而读者则于其中感觉到一种震颤人心的悲伤,老来相伴的爱人逝去,让生者悲伤得难以为情,铁石之人也不得不潸然泪下了。词人十分思恋这位故去的爱人,不断写词来悼念她。在《烛影摇红》的词中,词人仍然在追悼这位白发爱人:三尺枯桐,古来长恨知音少。玉箫吹断凤楼云,此恨何时了。一句三尺枯桐,使人们想到宋贺铸《鹧鸪天·重过闾门万事非》词中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句,那是贺铸悼念患难与共的妻子的。词人化用其句,说明他对于这位逝者是十分依恋和敬重的。在《点绛唇》词中,他对逝者的追思更是十分动人:“翠水瑶池,旧游曾记飞琼伴。玉笙吹断,总作空花观。梦里关山,泪浥罗襟满。离魂乱,一镫幽幔,展转秋宵半。”白朴是一个极重气节的文人,也是一个十分重情义的文人,数百年后人们之所以对白词十分感动,这不能不是其中原因之一。虽然逝去的只不过一个侍妾,而且白朴年事已高,但对这生死相依的伴侣,常常梦里相见,并且是泪湿衣襟。梦醒后也是辗转反侧,半夜不能入眠,这不能不令人动容。最感人的还是词人在八十一岁时所写《水龙吟》,把心灵深处的缱绻深情表述得淋漓尽致,读后无不令人感叹不已:

短亭休唱阳关,柳丝惹尽行人怨。鸳鸯只影,荷枯苇淡,沙寒水浅。红绶双衔,玉簪中断,苦难留恋。更黄花细雨,征鞍催上,青衫泪、一时溅。 回首孤城不见,黯秋空、去鸿一线。情缘未了,谁教重赋,春风人面。斗草闲庭,采香幽径,旧曾行遍。谩今宵酒醒,无言有恨,恨天涯远。

一个孤独的八旬老翁来到扬州,眼前景色依然,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去世了,又逢绵绵阴雨,词人哀伤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从“鸳鸯双影”中,可以看到词人悲凉的心情,从“青衫泪、一时溅”中,又可看到词人苦痛的情景,此情此景此泪,无不令读者唏嘘不已。在词的下片,词人继续写出追怀故人的遗恨。连续化用杜甫《咏怀古迹》之二中“画图省识春风雨,环佩空归月夜魂”的诗意,以及柳永《雨霖铃》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写尽了悼怀故人的无尽哀伤。还不由让人想起南宋豪放大家陆游与唐琬的故事,自陆游三十一岁与唐琬沈园相会写出传诵千古的《钗头凤》后,他先后在六十三岁、六十八岁、七十五岁、八十一岁和八十四岁时,分别写出追念唐琬的诗,尤其是他在临死的前一年即八十四岁时写出的诗:“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一个白发老翁在临死时还在追念他年轻时的恋人而不能释情,真是令人感动不已。而白朴也是在临死时(白朴八十一岁时死去)仍萦怀死去的侍妾,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正像元好问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无独有偶,南宋末年的姜夔也是白朴婉约词师法的祖师,在年轻时与合肥一弹琵琶的歌妓相爱,几十年来姜夔从未忘这个女人,他怀念此女的词作占其总量的四分之一,尤其是《鹧鸪天·元夕》词中的“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句,更是常使人读后涕泪沾衣。白朴、陆游、姜夔他们三个都是用情极专的男儿,这种优美的品质,反映在他们的婉约词中,更具有三分感人的魄力,才使得后世读者万分的感动,而得以千古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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