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木心与茅盾 | 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琅嬛福地

 塔中之塔 2023-07-27 发布于四川

接着讲《塔下读书处》。第一次发表,叫《忆茅盾书屋》。后来改名。当时是策略,吸引读者。读完后,可知作者很傲慢。这人来历不凡——“昭明太子读书处”的来历——很傲慢。但埋得深,不要紧,浅浅的傲慢,要被人笑的。
鲁迅:后园,两棵枣树。我:“后园的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生塔。”有共通处,写法看似不一样。“后园”、“门”、“塔”,三名词。“一开”、“看见”,动词——连系起来了。其实这塔离我家还有一段路。不可想象的:哪有一打开后门就是高塔?大家写作不要太老实。
文/《木心谈木心》
图 / 晚年木心
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琅嬛福地
文 / 晋静

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不用盘点,即深知自己最大的幸运,是得遇木心。是木心开启了我的心智。而我,只需跟随先生的指引,步入梦寐以求的文学大门,领略文学的福地洞天。
谁能想到,木心的幸运,木心的琅嬛福地,竟然和茅盾先生密切相关。
谈起茅盾,但凡进过学校的人,都备感亲切。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作家除了本名,还有笔名,而笔名可以取好多个。诸如鲁迅原名周树人,茅盾原名沈德鸿,他们的笔名若要细细清点一番,是个宏大的课题。茅盾,矛盾,多么奇特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春天,老师前脚给我们讲完茅盾的《春蚕》,孩子们随之就养蚕成风。人手一个小纸盒,上面扎几个孔,里面铺几片桑叶,就成了蚕宝宝的家。盒子小,便于随身携带,悄悄藏在课桌里,老师不容易发现。实话实说,是茅盾先生教会我养蚕。
 


多年后,当我在木心的《塔下读书处》神游,吃惊地发现,茅盾和木心,原来是旧相识。时间真是奇妙,当我的大脑回路将他们关联起来的时候,其间,竟然隔着好几十年的漫长时光。
木心在文中追忆道:
抗日战争时期,茅盾先生携眷生活在内陆,沈太夫人大概已经逝世,沈家的老宅,我三日两头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层楼,砖地,木棂长窗,各处暗沉沉的,再进去,豁然开朗,西洋式的平房,整体暗灰色调,分外轩敞舒坦,这是所谓“茅盾书屋”了,我现在才如此称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什麼书屋的,收藏可真丰富——这便是我少年期间身处僻壤,时值战乱,而得以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琅嬛福地了。
来到乌镇,拜谒过木心,自然要去“茅盾书屋”——木心先生的琅嬛福地探寻一番。
从位于东栅财神湾最东头的木心故居出来,西行五六百米,就到了小街最西边的茅盾故居。在故居门前立定,抬头仰望,是陈云题写的“茅盾故居”匾额。原木底板上的“茅盾故居”四个大字风神俊逸,和茅盾先生的气质,颇为相合。
参观故居,我喜欢赶早。越早人越少,在静谧的氛围中瞻仰先贤,不会被干扰,最难得的,是独享那一份静穆。话虽如此,但没和主人打招呼,就擅自闯入,心里多少有点不安。那有什么办法呢?名人故居开放展示,中外有之,也应是一份殊荣。
茅盾故居从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走过,还能保存得这么完好,真是幸运,也许与所处的位置有关。北京总布胡同梁思成、林徽因故居,在前几年城市规划建设中,已被强行拆除。即使想去凭吊一番,已不可能。两位先生当年尽力保护老北京城,奔走呼吁,却未能力挽狂澜。没想到他们自己的居所,多年后也夷为平地。我想睹物思人,可惜机缘已失。那就读书吧,读林先生的诗篇,读梁先生的《中国建筑史》。书在,人就在。——书比人寿。
就这样仰观俯思,在暗沉沉的故居,我发现有个佛肚竹门槛,中间一大截因多年人进人出,磨得极光滑,蹲下欣赏了好一会儿,多么精巧的心思,雅致的趣味,真好。也不知茅盾先生从此处经过了多少回?少年木心常来茅盾书屋借书,还书,是否还记得这个别致的门槛呢?



不管是木门槛,还是竹门槛,纵使是铁门槛又如何,谁的终点,不是一个土馒头呢?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漫长,功过是非,还是留待后人评说吧。
茅盾先生的底色,从茅盾这个笔名中,即可窥其端倪。
在茅盾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先生回顾五四以后,接触的人和事一天一天多而且复杂,看见形形色色的各种矛盾,有革命阵营内部的,也有在这大变动时代的矛盾,同时也看见自己的生活、思想上也实在有诸多矛盾……于是就取了'矛盾’二字作为笔名。
后来见诸报章的,是带草头的“茅盾。”叶圣陶先生在《叶圣陶序跋集》中,对此事作了详解:“雁冰兄在第一份原稿上署名'矛盾’,他自有他的意思,可是《百家姓》中没有矛姓,把'矛’字改写成'茅’字,算是姓茅名盾,似乎好些,这是我的意思。”
自1949年担任文化部长,茅盾先生的矛盾时时升级,在内心撕扯着他,令先生昼夜难安,好多年,都需要同时服用几种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几天前,刚读完韦韬、陈小曼伉俪执笔写就的《父亲茅盾的晚年》。文中详尽描述了茅盾先生的晚年生活,读来令人慨叹不已。
从茅盾先生1962年4月27的日记中,可知失眠对老人的折磨:“今晨三时许醒来,后又睡,但已不酣。五时许又醒,到楼下厨房看煤炉是否熄灭。盖昨晚看电影回来,煤炉(蜂窝煤球炉)已奄奄一息,急图挽救,烧了木柴,至十时后似有望,十时后我下去看了三次,十一时将炉门闭紧,但心中唯恐再生毛病,盖不闭又恐不能维持至清晨,闭则又恐其熄。幸而尚好,于是把粥锅放上,又回来躺了一小时,朦胧而已,半睡半醒,至六时半起身。做清洁工作半小时,煮牛奶……”学着做家务,对茅盾先生来说,比做官轻松。
自打学着做官,茅盾没写过小说,文艺创作彻底停顿。
有一次韦韬在闲谈中问父亲:“为何不写表态文章?”茅盾先生摇摇头说:“我是不写这种文章的,一个人的信仰,要看他一生的言行,最后由历史来作结论。我不喜欢赶浪头,何况我对'最新指示’有的还理解不了。”
木心先生对茅盾先生的评介,读来更令人伤怀,木心说:
我看重的是茅盾在圈点、眉批、注释中下的工夫,茅盾的传统文学的修养,当不在周氏兄弟之下。
茅盾的文学修养,那是不争的事实。茅盾先生的墨迹,天天都在我眼前出现。订阅多年的《散文》《小说月报》的刊头,皆为茅盾先生题写。先生到底题写了多少刊头呢?
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各类文化设施、新出版的报纸刊物层出不穷,向先生求字的信件令老人应接不暇。儿女们建议老人不必件件必复,身体要紧。可先生说:“刊物不论大小,既然能办起来,就都有他们的一番辛苦,我给大刊物题了签,给小刊物也要题签,要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
茅盾先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书法家,对朋友们的索字并不推辞,惟独《书法》杂志请他题签,老人坚决敬谢不允。他说自己不是书法家,而书法界的大家高手很多,请他们写更好。
故居展示的部分《子夜》的原稿,娟秀的蝇头小楷,自成一格。两百多页原稿,绝少涂抹,偶尔有修改,也是把修改处涂成方方正正的黑块,使人一目了然。这样的原稿,本身就是完美的书法作品。
细读茅盾先生回忆录,委实令人叹惋。一位文化巨匠,几乎全部时间都在迎来送往,赴宴看戏,参加会议,接待宾客,无休无止。此外,一年还要出国两三次,这样的生活,令茅盾先生苦不堪言。
多么的矛盾啊,作为后生晚辈,我无比同情茅盾先生。
茅盾先生虽不写捧场文章,但特殊时期的另一种“文章”——外调材料,他写时却毫不纠结,更无半点矛盾。他说这些调查,关系到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因而极其慎重,老先生不放心外调人员的记录,总是提出自己来写书面证明材料,而且还字斟句酌地写,有的材料一写就是两三天。
 


别的暂且不谈,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在周恩来和毛泽东的劝说下,茅盾先生答应出任文化部长,同时兼任文联主席,作协副主席。茅盾当时虽极力推辞,坦言自己不会做官,只会写写小说。但时也势也,新中国需要他这位文化部长。
应时而上,到朝中做官,确实难为了这位老派文人。
故居墙壁上展示了一份毛泽东手迹,是领袖1944年11月21日写给茅盾的短札,虽寥寥数语,亦见其诚:
“雁冰兄:别去忽又好几年了,听说近来多病,不知好一些否?回想在延时,畅谈时间不多,未能多获教益,时以为憾。很想和你见面,不知有此机会否?敬祝健康!——毛泽东上。”
或许正是有此过从,才使得茅盾后来侥幸躲过一劫。或许,是茅盾自身的资历,也对他起到了几分保护作用。
史料表明,茅盾于一九二0年下半年即与陈独秀等同道,参加了上海共产主义小组,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他是第一批党员。1927年大革命失败,茅盾遭到蒋介石的通缉,从此与组织失去联系。1931年,1940年,茅盾分别向瞿秋白、张闻天提出恢复党的组织生活的要求,未果,遂就此作罢,不再提起此事。
狂热的十年中,先生的《子夜》《林家铺子》等作品,被定为毒草。藉于此,茅盾深居简出,反而得到了几分清静。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到了1977年11月。茅盾先生的孙女小钢,从朋友处借到一本国外版的《基础英语》,书不能久借。年过八旬的先生自告奋勇为孙女抄书,一连抄了好几天,才将《基础英语》第一册全部抄完,还亲自装订成册。
小钢深受感动。1977年高考恢复招生,小钢报考并被录取,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先生抄录的《基础英语》课本,完成了历史使命,小钢加上封套仔细珍藏,作为对爷爷永久的纪念。
 

在国家命运前途未卜的特殊时刻,耄耋之年的茅盾先生,自知来日无多。他决心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人们留下一份历史的见证。
从一九七八年秋,茅盾正式开始撰写回忆录。并在新创刊的杂志《新文学史料》上陆续发表。先生写作回忆录的原则是:“所记事物,务求真实。言语对答,或偶添藻饰,但切不因华失真。凡有书刊可查核者,必求得而心安,凡有友朋可咨询者,亦必虚心求教。……其有两说不同者,存疑而已。”茅盾先生晚年的很大精力,都花费在回忆录上。
木心先生谈及茅盾先生的回忆录,深感惋惜:
都知道继往是为了开来,这本是很好很不容易很适宜茅盾一辈文学家担当的。《腐蚀》时期,茅盾渐臻圆熟,然而后来,后来呢,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应是黄金创作期,他搁笔不动,直到日薄西山,才匆匆赶制回忆录,可谓殫精竭力,实则文学之餘事,他所本该写、本能写的绝不是这样一部烦琐的自然主义的流水帐,文学毕竟不是私人间的叙家常,叙得再细致也不过是一家之常而已。 
继而,木心话锋一转,又深深叹息:
茅盾的文学起点扎实,中途认真努力过来,与另外的颓壁断垣相较,就俨然一座丰碑。
这座丰碑,已经在国人的心头生根。茅盾文学奖的设立,是1981年3月14日,茅盾先生自知生命已到尽头,和儿女商量,决定将稿费25万元人民币作为基金,设立茅盾文学奖,先生说:“长篇小说还不够繁荣,我自己是写长篇小说为主的,就捐款设立个长篇小说奖吧。”
茅盾先生从未放弃过文学。在新中国,他过去的生活积累已不够用,需要重新深入工农兵的生活,可是当了文化部长,又如何能深入呢?
这其中的难,茅盾先生的矛盾,从那个特殊年代走过来的作家,谁不辛酸,谁能奈何。木心身处其中,所以比他人更多了难言的痛惜。与其说木心在评说茅盾,不如说木心是在评说自己。
所幸,木心先生1982年到了纽约,1983年开始了井喷式的写作。随身带着纸笔,在地铁里写,到厨房也写,走到哪儿都不停笔,才有了今日的《木心全集》。去年买了一套,布面精装,每次摩挲翻阅,必戴手套。
在纽约文学课上,木心对陈丹青他们讲:“我在三十年代的茅盾书屋见到这些北欧的译本,可见当时中国译者花了许多功夫。”每每忆起,木心总是赞叹不已:“茅盾书屋里的世界文学经典是诚惶诚恐的一类,高尔基题赠,巴比塞们签名惠寄的是有趣的一类。
很遗憾,这次来得不巧,“茅盾书屋”正在维修,无缘得观。
 


茅盾先生在乌镇老宅的藏书,把少年木心喂养出了“文学胃炎症”。
这也使得木心在文学课上,游刃有余地讲述了五年世界文学史。后来,五年的讲述,化作四十五万字的《文学回忆录》。因《文学回忆录》而受惠者,到底有多少?《文学回忆录》是我饱览世界文学名著的琅嬛福地,是木心先生对所有爱艺术者的馈赠。
木心,已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爱木心者,不远千万里,来到乌镇木心故居,木心美术馆寻找他,缅怀他。木心的文字,在现时代,是对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考量。从木心的字里行间,我找到了寻求艺术的幽径,在路的另一端,我看见了那个未来的自己。
此生,有幸得遇木心。我相信,随着时光的推移,可以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遥想当年,年少的木心,不正是因为有了茅盾,和茅盾先生的大量藏书,才被滋养得如此繁花似锦,又如此冷冷清清地与众不同吗?
坦诚地说,我对茅盾的理解和认知,大多是基于木心。暂且不论我是因爱茅盾而及木心,还是因爱木心而及茅盾。一言以蔽之:爱来爱去,我爱的都是文学呀。

【相关链接】

木心与陈向宏 | 忙碌的陶渊明
从木心到梵高 |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林风眠与木心 | 调和中西与卧东怀西
木心 | 人家给我做雕像,那我真苦了
木心与青年 | 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
木心的两个好读者 | 烟哥茶弟
木心作品推荐

金庸曾把所创作的小说名称的首字联成一副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

彼时兴起,也为了便于记忆,把木心先生大陆所面世作品集(刚好十四部)同样取首字串成一副对联: 

琼云素诗伪巴哥

西鱼温文爱即我

有关木心先生更多作品信息请阅读下文链接:

木心著作名录(截至2022/04)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