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前,有记者问起沃尔夫数学奖——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陈省身为何喜欢数学,可爱的陈老头张口就来——当时便有柴扉訇然、心胸顿开,天惊石破、秋雨霶霈之感——虽然并不懂得数学,转念一想,数学都能好玩,何况阅读写作、讲堂、教学。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其实,我的所谓写作,就性格而言,即便有谁许诺,每篇百元千元,我亦不愿如此搏命。写下《比我老的老头》的黄永玉,不止可爱,并又贪玩;还有木心,看他晚年照片,真是睿智的老头,读其文字,只觉其人纯净可爱;上午,首度“现场”听干干开讲——头顶二毛、扎着小辫,语言直爽干净,所有的犀利全都绽放在孩子般纯粹的笑容里。但干国祥还在,文字还在,于是一边听讲,一边下单,一口气挥霍近千元。写了十余篇解读《项链》的文字,手头并没有纸质的文本。权当散个长途,愈是走近,愈多失望——文印室关门锁户,全无人迹。暂且不去管他:晃动鼠标,摁亮复印机按钮,我自给自足,工作起来。吱扭一声,是开门声,我头都未回,肯定是主人华哥回来了——言谈中得知:老人,孩子考了石河子的211;小的,是“南航”。于是加了我的微信。顺便让年轻的——一并扫了我的公众号。如若,我不曾多问一句本该老人问的话,这冤枉路,他是跑定了。二十五年前,他人的两句完全无心的话,彻底地改变了我的命运。一句是在程庄中学,陌生人告诉我,他们学校不缺人,二中要人。一个人都不认识,只教过三天小学,五六天初中的我,愣是把二高中的大门给闯开了。回头再说《项链》—— 说它有趣,首先在于结尾,几乎是我的命运和人生历程的翻版——极细小的一件事,便足以断送你的一生,或是引你脱离绝境。她总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珠围翠拥、享尽荣华富贵,因此终日悲悲切切。住房简陋,墙无饰物,座椅破旧,衣着寒酸,让她食不甘味……让她痛心疾首,怨愤难平……她会想到四周悬挂着东方壁毯、青铜高脚灯照得通明的幽静的候见室;想到候见室里两个穿短套裤的高大男仆,被暖气管的高温烤得昏昏沉沉,正在宽大的安乐椅里酣睡。她会想到四壁覆盖着古老丝绸的大客厅;想到陈列着珍贵古玩的精致橱柜以及熏香扑鼻的小巧的内客厅,那是同最知心的男友在午后五点钟促膝倾谈的地方,这些男人无不是女人们垂涎不已﹑梦寐求之、极力邀宠的名流。①她们都是漂亮的女子,都耽醉于幻想,都抱怨命运的不公,稍稍翻开书本,这样的文字便扑面而来——她试着想象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那种不同的生活、那个她不相识的丈夫。人人一定不如他。他想必漂亮、聪明、英俊、夺目,不用说,就像他们一一样,像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她们如今在于什么?住在城里,市声喧杂,剧场一片音响,舞会灯火辉煌……在渥毕萨尔,也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②两位自认相貌不俗、处境大致相仿、丈夫同样无能的女子,凑到一起:肯定会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抱不完的怨、诉不尽的苦,她们同有天涯沦落之悲、共起相见恨晚之叹——心理、情感,经历、结局如此相像的两个主角,两个不同的作家,是如何同时创造出来的。这些念头一起,那不惧害死猫的好奇之心蓬蓬勃勃,灼灼燃烧。莫泊桑每写一篇就给福楼拜审阅,二人共进早餐,老师逐字逐句评论,一丝不苟。凡有佳句、精彩处,痛加赞赏,莫泊桑是受宠而不惊。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写愈多,福楼拜只许他发表极少的几篇。 1879年,某夏夜,六位文学家聚会梅塘别墅,商定各写一篇以普法战争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汇成《梅塘之夜》出版。1880年4月,《梅塘之夜》问世。六位中有五位是著名作家,数莫泊桑是无名小子,但他的《羊脂球》被公众一致赞为杰作中之杰作。③若已有发表,莫泊桑则师从一流大师:天才的老师教出了天才的学生。1、《项链》首次发表于1884年2月17日的《高卢人报》;1885年3月收入法国马普隆-弗拉玛里昂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白天和黑夜的故事》④2、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花了四年零四个月,福楼拜方才写完《包法利夫人》。1856-1857年在《巴黎杂志》上连载,轰动文坛,引起轩然大波。隐居乡野、籍籍无名的福楼拜,从此奠定了文学的声誉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有一种力量,正从你的指尖悄悄袭来,有一种关怀,正从你的眼中轻轻放出。在这个时刻,我们无言以对,唯有祝福: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让前行的人奋力向前,让有趣的人更为有趣。⑤1、本文可以作为——《裸体之衣与明净之眼》的姊妹篇来阅读;①④《莫泊桑文集》张英伦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6;②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6;③木心《文学回忆录》,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1;⑤《南方周末》1999年1月1日新年献词,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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