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晚上,把木心的诗集《我纷纷的情欲》重读一遍,发现《论物》这首诗突然变得可爱了,读书难得有这样让人会心的时候,然而读木心的书一次次的会心,就像他说的一天接连三次一见钟情。 如木心的文字,婉转而懂收束,就觉得懂一个人,懂他的快乐是不够的,更深一点是懂他的悲伤,再深一点呢?是懂他如此悲伤所以如此快乐。是有多少苦痛在里面,特别是知悉他痛苦的往事之后,也会在心底发一句“可怜的不要人可怜的老头”的感慨。 读他的《论物》,像经历了一段往事,总会有突然懂的时候。 开篇第一句: 迟暮襟怀 亦唯将对人的爱 移转为接物待物 及至后面的: 拂拭护恤我周围之诸物 是我迟暮的情爱生涯 一上来便是一个终点,我想这里面包含了木心先生最美好的思想,因为这里面有最美好的感觉,果然“最好的思想都是感觉性的”。 爱的对象已经由人转移到物,由有对象的慈悲转化为无对象的慈悲,慧能和神秀的顿渐之别,在此开始弥合,渐悟是基本的功夫,顿悟则是量变到质变的转换,顿悟之后接着渐悟,如此一次次的往上攀升,直至可以离地飞行。 如果终点是对物之爱,那么起点在哪里呢?必须是绝望吧。圣经《传道书》早已说过: “日光之下无新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木心的绝望发生的很早,十四岁的新体诗中已露端倪,直接写了宇和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两首诗摘在下面: 天空有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 于是只好自己游戏着 在游戏着 在被游戏着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 谁的手 两首诗直接指向了宇宙背后,所有的探究都不会有回答,答案需要慢慢显现。“痴心而明哲”的结果便是绝望,一个十四岁的绝望的孩子,一个古老的孩子。 有人评论说顾城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因为我喜欢过顾城,所以我觉得说得好。 思维慢慢从宇宙收敛至我们生活的星球,在《峨默·伽亚摩》中出现了天空的样子: 这个老大的覆碗我们称之为天空 我们匍匐其下,直到销蚀无踪 莫要伸手向它求助,莫要它滚动 与你我一样无所适从 天空对自己的运行无力改变,我们求祈的上帝或神明就显得荒谬了,然而这里面开始透露出一种体贴和释怀,人类生灭转瞬即逝,星球的生灭未尝不如是,只是于人而言,这些星球的寿命太过久远,近乎永恒了。 绝望早已是必然的终点,在这里变成木心个人生命旅程的一站,一个巨大的背景,早晚得死,做点什么? “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而过尽其自鉴自适的一生。”把绝望含化为甘美,先生“婉转入江湖”,开始爱了。 爱人是起始阶段,失望是巨大的。 之后是爱“爱”,不爱单个的人。这和普鲁斯特的表达完全一样,“重要的不是喜欢什么,而是喜欢本身。” 再由对人的爱转移到对物的爱无非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渐悟到顿悟再到渐悟,一直把爱不停分给诗歌、绘画、音乐,怎么竟越剩越多?来了,“知与爱永成正比”这是达芬奇的话,不期然是个惊喜,简直就是祝福。 有次和书友谈到木心先生的不事体系,何必要体系呢,这么多的爱,一路爱过去真不愧是谦狂交作的一生,专事体系倒显得小家子气,像是在说我的爱有限,只能爱这么点东西,容许我弄弄精致好不啦? 再往下看到: 诸物诚悫 除非它遭劫毁灭 毁灭的前一瞬间 它犹不动声色地扈从我 给它一个适当的位置 它便神采焕发 把它换到更恰如其分处 它越显得雍雍穆穆 仿佛要顿首再拜了 这不仅是物的诚悫,也是先生的心肠,到最后: 盗有道兮物有心 秉盗道以入物心,已矣 物寿恒长乎人寿 予遗慈悲于物而不复及于人 物无疑是有心的,而“秉盗道以入物心”是木心用对艺术的至诚换来的财富购得这些家具,诸物诚悫忠心依旧使主人有歉疚之感,一个“盗”字包含了多少难言的赤诚,人真诚待物,物真诚待人,一片融融漾漾的欢快的寂寞。 也使我想起先生在《明天不散步了》里面写的: “如果孤居的老妇死了,灯亮着,死之前非熄灯不可吗,她早已无力熄灯,这样,每夜窗子明着,明三年五年,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 这灯也忽然起了象征,以物之生照耀人之死,而临死的老妇眼前出现天国的光辉,那灯仿佛亲人护立在侧,无言的祝颂,三年五年何尝不是灯的守灵? 待到“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 至此人的生死吸收入物的表现,觉出这是一副无人的静物,生死轮替转入寂静无声,无人的时候,物和物吐露真诚,一如墓碑与童车的长谈,遗嘱对面包的托付,衰老的事物突然传递慈祥的眼光,物和物的接触中入注生命的灵魂,童车可以承载人类童年的笑声,热面包可以催动人类有力的生命。物如此完成了自己一生的轮转。 会不会,物是有知的,人是无知的? 先生又说: “幸亏物无知,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的躲躲闪闪。” 那么事物是有心而无知的吗?不,最后一句话是“明天不散步了”,意思就是不想说下去了,答案揭开又合上,你看到你想看到的。 “每次从展览会中取回画件,看到它们疲惫不堪,因为它们缺少睡眠。周详警僻的评论固然可喜,一声稚气的惊呼更能使画苏醒。” “早晨走进画室 画儿们齐声高叫 先生画得真好” “何止艺术家孤独,艺术品更孤独。” 当物性深入人心,无非是用了信仰的情感附诸周身的事物,而不笃信任何宗教,唯独信仰了真善美,一次次的忍俊不禁,一次次的热泪盈眶,及至佩服的深了,每次读书之前,会去刷牙、洗脸,虽不及前人焚香沐浴,却也有一片真诚的心意在,读着读着嘴里有一股甜味,别人的文字无非是乳、酪、生酥、熟酥,无法臻至醍醐,而在木心这里,我甘心被你灌顶,接受洗礼。 心里面鼓鼓胀胀的,需要起来走几步,一如吞服了五石散,必须行散,来散发文字的香性。而现在早没那么多仪式感了,朝夕共处,自然相见而已。 《论物》的最后一句: 物寿恒长乎人寿 予遗慈悲于物而不复及于人 则是和周身之物一种悄悄话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默然相许,永恒的爱恋。 以前我也常想,于个体而言,永恒是容易达到的,形神是俱灭的,在有限之身存世的期间,这些周遭之物扈从在侧,及尔死了,它们还在,物已人永恒。然而人执着的长久永恒不单是执着,也是傲慢。 事物的有知无知,只是个人的想象,并不妨碍对事物的爱,是单方面纯粹的爱恋,不必求得回应。 我翻看十年前的日记,带锁的密码本,看那些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往事;木心先生已经去世八年多了,不会知道之后读者怎样缅怀先生,她和他的有知无知,未曾妨碍我对人的爱。 年龄还未迟暮,对人之爱还常常入我梦中,“子兮子兮,尤物斯尤”是《诗经演》里最喜欢的句子,本来是准备写在香水的贺卡上,却变成“遗憾也是一种温柔”了。 顺着先生的源头流淌开来,我们都从这条河水里取水解渴,惯于上下颉颃的先生当看到沿河已成风景,红男绿女的一片,来此汲水,回去独自饮着,或都醉了,先生就是沂水和舞雩台,我们在文字里沐浴和吹风,同行的冠者都是久远的先辈,快乐的男子女子,遥闻木铎振振,吟声咏咏。 再往后想下去是特别有意思的事,在每个人归真返璞的过程中,不见而信有了极大的可能,“为了世界的合理清净兴隆,请您献出您的一茎头发”,我们都是舍得的,桃花源便俨然在望了。 各地的读者不必知道彼此,却各自走在返归的路上,及至某些缘分相遇,像是在木心美术馆,识得对方却不必相认,或者在成都的木心读者会,小聚之后,还要像—— “海鸟那样往前飞去,前面还是海呵海呵” 看到这样一群人在,就感觉温暖。 慌慌 2020年5月17日·郑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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