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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祭日来稿⑧ | ​木心和他的乌镇

 塔中之塔 2023-07-27 发布于四川

艺术的成立,艺术家只能管创作,而读者架构了美学行为的扩大和进展。

规模之浩荡,意义之深邃,奇妙得使人忘了去想象、去观望,所以至今只知“作者”之伟大,竟懵懂不知“读者”之伟大。

况且,这读者就是你,好的作者也必定是好的读者。

——木心遗稿

木心和他的乌镇

文 / 浣晓

1

乌镇,是近几年来的热门旅游景点。「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中国最后的枕水人家」等,都是对这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镇的美誉。乌镇位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的乌镇,地处江浙沪「金三角」之地,是典型的中国江南水乡古镇。

跟其他的江南小镇一样,在乌镇,必须要坐船才有一番游览的滋味。河道的两旁的是密集的民居,还有街道、庭院、桥梁所形成的江南特有的风景线。乘着小舟悠悠地穿过石拱桥,进入河网交错的地带,感受着与其他小船擦身而过,再像平时在街上与人相撞后随口说出一句「对不起」。对于乌镇而言,河流就是人们随脚徜徉的大街小巷。

回到岸上,穿梭在青砖黛瓦间,听着河畔传来船夫和游人的谈话声和巷口餐馆里堂倌与客人的对话,一如先生文章(《乌镇》)所写:

「红烧羊肉好。」——好。

「黑鱼片串汤,加点雪里蕻。」——嗯,好。

「酒,黄的还是白的。」——黄酒半斤。

「热一热,要加糖 。」——要热,不要糖。

若不是随处可见的电子产品和移动支付,许多人都会不自觉掉落到古代的画卷里,成为质朴生活的一部分。

乌镇其实是一个很「年轻」且「现代化」的地方。得益于独特的人文内涵和自然风貌,加之旅游业蓬勃发展,乌镇成功举办了戏剧节、艺术展等文化项目,还成为了世界互联网大会的永久会址。我很难想象乌镇和「互联网」或「当代艺术」这些词放在一起的场景。

乌镇戏剧节

在每年的11月份,乌镇艺术节开幕的时候,古典文化与现代科技和艺术就这样碰撞在一起,绽放出诱人的火花。彼时的乌镇街头正开展嘉年华,随处可见来自国内外的,穿着戏服或是奇装异服的艺术表演者。他们表演的形式不止于戏剧、舞蹈或现代艺术,还有更具有想象力的跨界表演。与此同时,乌镇大剧院、沈家戏院、七字坊和昭明书院等地方也都有戏剧演出进行。

在戏剧节的十天里,乌镇的传统文化肌体都还在,还注入了全新的现代艺术血液。乌镇的戏剧节,已经成为了像英国爱丁堡戏剧节、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那样的小镇艺术盛事。

我还想寻找一个人,虽然他跟乌镇戏剧节和乌镇艺术展的开展都没有太多关系,但他以学贯中西的艺术成就,为整个乌镇增添了几笔文化底蕴,接而建构起了中西艺术交流的桥梁。他就住在乌镇上,住在东栅财神湾186号,那里有个雅致的名字,叫「晚晴小筑」。在十余年前,曾经有不少文人慕名前来,与他推杯换盏,谈论文学、绘画,还有尼采。

在晚晴小筑里,我看见了这位老先生,他身穿黑色风衣,头戴黑色礼帽,拄着把长柄黑伞,像个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他缓缓向我招手,说道:「来,不如我们一起犯个错误。」

2

曾经有一位文学大家从乌镇走出,后来他的名字成为了中国最重要的一个文学奖的名字。紧随其后,我要找的这位先生也在乌镇东栅出生,和那位沈德鸿先生住在同一条街上,不过那时他的名字还叫孙璞。

1999年,陈向宏回到乌镇,筹备乌镇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他从当地的老百姓那里了解到了这位曾经叫孙璞的作家。孙璞于1995年初回到阔别了五十二年的故乡,独自踏雪寻访老家,但见故园荒败,他百感交集,写下了「永别了,我不会再来」的绝笔。

陈向宏始知其过往,便决心邀请他重归故里。2000年,王安忆因获茅盾文学奖,受邀前来乌镇。陈向宏便通过王安忆,找到陈丹青,最后联系到木心。2006年,年逾八十的孙璞还乡,这时他的名字已经是更广为人知的「木心」。

我不想赘述木心的生平以及他和乌镇的过往,我就用他的方式介绍他:木心身上存在着三个人——作家、音乐家和画家。他在文学上是音乐家,在绘画上是魔术家。而最后,作家和画家合谋把音乐家杀死了。

木心故居

少小离家,中岁去国,暮年回乡,东栅财神湾186号是这位艺术家传奇一生的起点与终点。2011年冬,木心从这世界上「逃走了」,留下了一个依旧清新的乌镇。在木心离世以后,晚晴小筑的一部分被改造为木心纪念馆,展示木心生前的照片、画作、手稿、遗物。木心的影像和图片拼凑出了他生活中平易亲切的一面。四年后,木心的美术馆在乌镇西栅景区落成,那里是展现他艺术的一面。

这座造型修长且高度现代化的建筑与木心心仪的简约美学高度契合。美术馆临水而立,横跨元宝湖水面,与水中倒影相伴随,成为西栅一道宁静而清俊的风景线。

木心在弥留之际,看着美术馆的设计图喃喃说道,「风啊,水啊,一顶桥」,没想到竟预见了美术馆建成后与景交融的和谐意境。这座「桥」,也恰好为木心毕生融汇东西方文化与美学的艺术实践,做出了绝佳写照。

据说设计师在设计这座美术馆的时候,受到这个千年古镇城市脉络的启发。美术馆的肌理形态都是与乌镇相吻合的,混凝土的纹理和色调共同映射出河道与古镇的关系,同时也与木心画作中的纯粹和纯净遥相呼应,这些关系恰好打开了进入木心内心复杂世界的桥梁。

夜色掩映下的木心美术馆

乌镇的风徐徐拂过,元宝湖的水微微皱起,我跟随着木心先生的影子穿过长桥,走入一只只散落在湖面上高低错落、如幻似真的「方盒子」,做好了准备,要去面对他曲折的人生和对于艺术的无限遐想。

木心美术馆首次完整展示了木心的绘画与文学作品。美术馆设五座永久性专馆,长期陈列木心作品。美术馆的介绍里写道:这不仅是一座收藏过去时间的美术馆,而且是向未来开放的精神指向和学术空间。

这座美术馆没有很严肃的氛围,反而是宁静而饱含深情的,有在缄默中令人沉下心来的力量。行走在美术馆里,就像是走在木心的艺术和人生之间。

刚入馆中,映入眼帘的是木心的「客厅」,还原了他在纽约杰克逊高地生活时的场景。墙面上贴了一些木心的絮絮叨叨的话,却让人看得满心欢喜,不知疲倦。客厅对面摆了九组多媒体展台,放映机播放着木心生平的影像,让观众听他聊音乐、绘画、文学。虚虚实实之间,一种无以名状的联系,就在观众和木心之间产生了。

早晨走进画室,画儿们齐声高叫,先生画得真好。」这是在美术馆展厅墙上写着的一句话。

一号、二号馆陈列着木心不同时期的绘画作品和原稿。

木心的绘画风格自成一派,如果事先见过他的作品,就能在成百上千幅画作中一眼将它认出来,因为他的画太特别了。木心的微型风景画画在一张细长的纸条上,用彩墨绘制山水。用抽象的表达风格和朴素的颜色绘制的风景画,无不给人扑面而来的冷峻。每幅画的背后,都隐藏着无法直视的内涵。它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

陈丹青曾评价这些曾不被人理解的画说,画背后的图像记忆来自北宋,又有达·芬奇的影子,追求精微广大的景观。木心听后非常惊喜,说:「哎呀,被你看出来了。」

木心的作品,要靠近点才能看进去,看出万千气象。他的世界是超现实,是一处神秘而空灵的所在。他的画作从来就不是封闭的,犹如滋润了乌镇千年的流水,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地方。

文学馆中陈列了许多木心的手稿和部分作品。据说其中有些字小到最后连木心本人都认不清的狱中手稿,被缝在衣服里,辗转带出交予友人,友人带去美国,如今又从美国带回乌镇,被整理陈列在玻璃柜中。难怪有人会说:「这些手稿的命运一如木心本人,这些手稿就是木心的遗体。」

三号展厅展出的是文革期间木心在监狱中所写的《狱中手稿》。场馆里昏暗的光线重现了当年木心在狱中艰难恶劣的环境,也给予了走进这里的人们一种想象——什么样的人在怎样的情境下才会创作出这样的作品。

《狱中手稿》一共六十六张纸,一百三十二页,约六十五万字。有的甚至是写在火柴盒背面米粒大小的字。这些扭曲且无力的文字却没有跌倒,它们依旧站立在一方纸片之上,在命运面前依旧不屈不挠。对于失去自由的木心,写作就是他逃离的方法。木心不期待别人去解读他的手稿,我们只能从歪扭凌乱的字迹中感受他曾经在狭小昏暗空间里有过的绝望。这时候,在展厅观赏的人都会安静下来,怕打扰了正在与艺术交流的木心。

暮年回想起这段黑暗的历史,木心却多了几分豪迈:「当时我的感觉是许多人都跟我一起下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跟我一起下地狱了!」是苦难,也是力量。这便是他对「你要我毁灭,我不」和「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绕过岁月」这两句话的最好诠释了。

展厅与展厅之间会有些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观众背靠着放大版的《狱中手稿》,眺望着一水之隔的乌镇大剧院。乌镇都会举行戏剧节,而木心也很喜欢戏剧,尤爱莎士比亚,他说:「一个艺术家是靠内心的剧情和世界周旋」。在木心逝世五周年的时候,乌镇大剧院举行了《木心音乐首演》。乌镇的「文艺复兴」真的在木心归来之后徐徐展开了。

美术馆北端尽头是一个阶梯式图书馆,右手边的墙面是一整个书架,上面有六十二幅世界文豪肖像,这些都是陪伴了木心一辈子,甚至一同下过地狱的「老朋友」。肖像旁还放置着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说及的古今中外文学珍籍和木心出版的部分书和画。木心曾经从这些大师的作品中汲取文化滋养,现在他与这些大师同在。落地窗外是象征着山峦湖海的枯山水,有世间沧海桑田变幻,而文学永存人间的意境。

美术馆的地下一层有两座特展厅。美术馆每年都会策划推出对木心构成重要影响的世界性艺术家年度特展。2015年美术馆第一次面向外众开放的时候,馆方策划了「尼采与木心」和「林风眠与木心」两场特展。往后还陆续举办了莎士比亚、汤显祖和巴尔扎克的特展。

斯人已逝,作品永恒。其实木心生前就自信,在他身后,必定会有一群读者理解他。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乌镇为这位「大家的爷爷」建起了美术馆,让他「逃进了」这里。木心也说:「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木心还说了一句:「也好,我现在不再走在路上了。

3

有人评价说:乌镇幸有木心,才使这滚滚红尘有了不一样的风景。此前,乌镇的文化符号除了江南水乡以外,就只有茅盾。对于国内的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轻人来说,茅盾就是一个民国时期的作家,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在二十年前,如果陈向宏先生没有去找回这位被国人遗忘的作家,恐怕乌镇也不会像现如今的繁荣,而木心的艺术造诣也难以成全。

木心是乌镇的一个重要文化意象。他生前作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大师居住在故乡乌镇,给当时还在开发中的乌镇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乌镇西栅夜景

无论是江南的水乡还是哪里的古城,只要资金到位,都可以把这些「当地特色」一比一复制过去。唯独这座城市里的人文精神内涵是复制不了的。木心的存在,就是给乌镇赋予这样的内涵,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古镇有无数个,但木心只有一个。

作为从民国时期走来,还在世的作家,他才是乌镇真正的「活文化」。木心成全了乌镇,乌镇也成全了木心。

乌镇的乌镇,是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也是属于现代艺术的。乌镇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它的美散落在小镇各处,有戏剧节的文艺,也有小桥流水的淡雅;有西栅大街的青砖黛瓦,也有放生桥下的船来水往。这是一个来往数百次,每一次都会有不同惊喜的古镇。

木心先生也说了:「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后记

2020年疫情期间,我在距离乌镇一千六百多公里的高州写下这篇「游记」。那时我刚看完了《号外——木心和他的美术馆》,同时也是为了完成学校布置的「城市考察」任务,我萌生了「考察」木心的故乡——乌镇的念头。在互联网上「游历」一番后,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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