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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边故事【情满清水潭】

 文学基地 2023-07-29 发布于江苏

                【 情 满 清 水 潭 】


文/谢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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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西厢房有一张很老的大木床,横着的那块黝黑古铜色的木板,显得特别光滑细腻。倘若冬日里掀开床上平铺的稻草,那凹凸起伏的木纹床板上、纵横交错的纹理图案,总是给我遐想,听母亲说这床板是爷爷留下的“财产”。床边踏板的那端,有只不高不矮的马桶,母亲坐上去,会不由自主地点起半截烟头,抽了几口又再掐灭,反反复复中,看着墙边的扁担出神。

我常常在她面前吹嘘,有一天我会长得比扁担还高,她笑着说:“到那时候,我就真的老了,真希望看到那天,见你老子的时候,我也算是不愧对他了。”说话间的眼神仿佛告诉我,长大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听邻居说我父亲,是位了不起的中医,对于这些,幼小的我猜测,难道是和大哥不一样的赤脚医生吗?可心里常常会掠过几丝渴望,像那天空的云彩忽远忽近。

那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风钻进了泥墙缝隙,仿佛撞到对面的墙又还能回来,令人生厌。这面北墙,是葵花杆缠着稻草制作的,方法很简单,缠好的葵花杆排列整齐了,里外再涂上搅拌好的泥浆就可以了,只是会有细小的裂纹。六哥和姐姐两个人,常常去河边、用岸边的烂泥巴堵上,然后再贴上母亲抽完的烟纸。一面墙在这个冬季里,被贴得花花绿绿,成了记忆深处那道独特的风景。不过既便是这样,还是有漏掉的缝隙,寒风吹得那墙上的烟纸“呼呼”作响,像早晨广播里唱歌前、发出的“哧哧哧”的声响,陪伴着我们成长。那晚睡梦中的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要和二哥分家的消息。其实调皮的我,希望二哥早点分家,那样,二嫂他们有了新的瓦房,被石灰粉刷的东厢房就归我们了。

看着二哥在砖窑厂下班回来越来越迟,母亲想和二嫂说点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过了几天吃过晚饭,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吩咐我们,明天大早她和队里的人,去大运河挑河,可能有好多天,晚饭交给姐姐了,并关照我们照顾好二嫂。说完变戏法一样,从角落里,抱出来一个曾经装中药的瓷罐,交给二嫂:“冬英,这个是我今天去供销社,用鸡蛋换回来的萝卜干,我不在家的这几天你们当菜吃。”二嫂点了点头,目光里所到之处、似乎满是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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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了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身边,我的被头上,多了条像猫耳朵形状的萝卜干,带着它特有的气息。阳光斜照着没有玻璃的窗台,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萝卜干,似乎品尝到了最好吃的美味,偷看了一眼二嫂的笑脸,仿佛她是最好的人。过了个把星期,姨夫过来和二嫂交代姨妈的传话,并说一会和马会计他们,撑船去工程送补给。我央求着二嫂放我随船去玩两天,二嫂思考了片刻便爽快地同意了,并嘱咐她父亲把我带好,姨父勉强地点了点头,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河边的水泥船。没想到二爷家的小伙伴来富,早已经和他父亲在船上,挤眉弄眼中招呼着我坐到前仓去,像只活蹦乱跳的猴子。


来到前仓,只见里面铺上了几捆厚厚的稻草,姨父拉着我坐了下来,北风穿过我的头顶,却没有一丝寒冷。二爷亮开了嗓门:“走起!”船儿便在他的篙杆下,轻快地离开了岸。只有挺着肚子的二嫂,傻傻地站在岸边,直到我们离开她的视线。我的心里却怎么也不明白,她看的是她父亲还是我。心里想着,为什么二嫂这么大还有父亲,而我没有,这时候的我,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点点失落,看着我皱起的眉头,马会计扶正了厚厚的近视眼镜:“他姨夫,今天我们去清水潭那边,给他们讲讲清水潭的故事吧?”姨夫笑了笑:“我只会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故事,不过清水潭有个传说,我知道一点点,且说给你们听听!”

我和来富赶忙拍手叫好,只听他说道:传说很久以前,有户人家,儿子忠厚老实,名字叫张易生,母亲有眼疾看不见任何东西。那年遇到百年一遇的旱灾,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没过多长时间米坛子便见了底,当捧上最后小碗米饭时,母子二人推来推去,都舍不得吃。说来也巧,这时来了一位老叫花子衣衫褴褛,站在门口叫嚷着:“给口饭吃吧,求求你们了!”母子二人异口同声说道:“进来吧,只有这最后一碗了,来吃吧!”叫花子也不客气,端起碗三下五除二,一会功夫把个粗碗吃了个底朝天。然后慢吞吞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量米的升子说道:“遇到好人家了,这个升子还有小把米,一并送给你们吧!好人有好报。”说完挥了挥偌大的衣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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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易生小心翼翼地把升子里的小捧米,倒进了米坛子里,未曾想这米升的米却怎么也倒不完,连大米缸也装满了,易生大喜,赶紧告诉母亲这神奇的事情,她母亲说道:“儿呀,这是遇到活神仙了,你大舅舅家几天揭不开锅了,你赶快送点米过去!”,易生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赶忙拿了个布袋,装得满满当当送了过去。哪晓得这路上遇到很多饿倒的难民。易生皱起眉头,狠了狠心说道:“这位大哥,这位大婶且随我来,我家有米粥!”

片刻功夫,后面跟上了十几位难民。易生回到家赶紧告诉了母亲外面的情况,她二话不说:“好儿子赶紧淘米,我来生火,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母子二人忙碌起来。


话说当地有个财主,看着曾经一平如洗的母子二人、每天救济那么多的平民百姓,心里打起了小九九。他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难民,乘人不注意,偷偷地钻到易生床下。半夜里通过他和母亲的言语,得知原来是拥有了神奇的米升。那晚夜深人静时,他偷偷伸出手,把个米升藏在怀中,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第二天财主邀请了一桌的富商,看这神奇的宝贝如何变化。可是众目睽睽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米升似乎有一种异味,这财主心想倒点清水洗刷一下。大家捂住了口鼻,看着他操作。只见他倒进少许清水放入里面,摇晃起来,哪晓得这米升里面的水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水流也越来越大,一会功夫连着很大的庄院,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水浪之中,一个个成了淹死鬼。姨夫说:“由于这个水潭的水特别清澈,当地人称它为清水潭,这就是它的由来。”来富眨巴着眼睛:“我们今天也是去那里?”姨父点了点头。忽然间二爷大声喊道:“快看,有条白蛇!”我们连忙站起来,只见右船边一条草杠长通体白色的大蛇向岸边游去,马会计说道:“大冬天的,怎么白娘子出来了,他二爷看来你家要出贵人了!”我和来富争大了眼睛惊得目瞪口呆,不过多年后二爷家,的确出了两个省城里的大官,或许冥冥之中这是一个巧合。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停靠了码头,姨父和二爷两个人各挑两箩筐的米油,我和来富拿起超大的炒菜用的铲子,跟随在后面,半盏茶功夫便来到大运河边,看着如此大的河流,我两个兴奋不已,欢快地尖叫着。原来家旁边那条很大的河流,是如此的小巫见大巫。来富说道:“这大河的水要是冲垮下去,那还得了?”,马会计拿着账本和算盘气喘吁吁地说道:“所以呀,要加固这大运河,夏天发水的时候不会冲垮!这河底比我们房子房顶还高的。”我们似懂非懂般点了点头,阳光下,大运河的坝上满眼都是人群,挑着泥土望坝上倒。号子声,广播喇叭里面的歌声,仿佛一切充满了力量和生机。

当马会计又换了袋旱烟,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村庄,路边人家的大爷似乎约好了般,老远对着会计打着招呼,来富蹦蹦跳跳地迎上去:“这里就是清水潭?大伯伯好!”大爷笑呵呵地说道:“前面路口右拐不远就到了,小孩不要下水哦,水里通东海龙王那的,里面都是妖怪!”看着姨父哈哈大笑,我们心里想着,肯定是骗我们小孩玩的,迫不及待中我们两个人已经撒开腿直奔了过去。

路口刚刚拐进去,来富指着前面不远有一群人围着:“小七子,那不是你妈妈吗?”放眼望去的确是母亲的背影,赶紧跑将前去,当我拽着母亲的衣角时,母亲有点诧异,但看到不远处的姨夫和马会计,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发兜,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厚厚的锅巴说道:“自己玩吧,妈妈在忙呢,分点给来富吃。”“哦”,我答应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一个担架,上面躺着队里的马婶,表情异常痛苦。一位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站在一旁皱着眉头。认识的王支书悄悄拉着医生问道:“我是支书,情况严重吗?”医生轻轻地说:“怕是这一条胳膊保不住了,这样的女人就不应该来挑大型工程!”支书轻叹道:“她丈夫走的早,还有几个小孩要吃饭,不说了你忙,谢谢了”,只见两个壮汉迅速地抬起担架,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快步离去。后来听说在吴堡医院用锯子锯了一条胳膊。过了十几年后我有次看见她,问她想不想去清水潭走一走,她说:“你还记得这件事情,那时候你还小,工程结束了,我自己伤也好了,自己走过去去看了一会……”从那时起,在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从此的她不再是我脑海里,那个不惊风弱的老太婆,清水潭又有多少个传奇故事,我在心里问着自己。


当我拿着母亲给的那块锅巴时,来富早已经凑到我的身边,那双渴望的眼睛、紧盯着我手里的“目标”。闻着弥漫的锅巴香味,在我的手心里慢慢铺展开来,来富说道:“这锅巴好厚哦,和家里的不一样,看看!”我甩开手手臂:“走,到清水潭那边吃。”当我们绕过一片大树林,便看见一处视野特别开阔的水面,展现在眼前。我们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清水潭。他兴奋地捡起薄薄的小瓦块,转了三圈对着水面扔去,只见水飘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仿佛带着我们的快乐和无忧无虑,向前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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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来富说道,说完把露在外面的袖口棉花,往里塞了塞,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惦记什么,当着他的面,我把手上的锅巴对半分了。看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我用力踩了踩他那露出大脚趾的布鞋:“吃吧,我们是好兄弟!”其实狡猾的我早已经暗中做了手脚,还有一瓣藏在裤兜里。

我轻轻咬下一小口,可能是因为时间过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酥,可又有种嚼劲在齿间停留较真。来富好奇地问我:“你妈妈口袋怎么有锅巴呢?难道知道你要过来玩?”我没有回答,不远处传来阵阵的号子声。我说:“走,看看我妈妈去!”他说有点口渴,然后在岸边拽着我捧着冷水喝了几口,看着雪白肥厚的巴根草在水边落出,我们不约而同地拽了一把搓洗去泥土,放进了口袋。抬眼望去,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红旗招展,北风呼啸着,这里仿佛春天般,很多人脱了棉袄。我们飞奔而去,在追逐中看见母亲。只见她挑着一担泥土,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坡爬着,瘦小的身躯里,总有我猜不透看不明白的信念。她说她是颗星星,父亲也是一颗星星,他在天上看着我们,我在哪里都能看见我。可是母亲在吃力地挑着泥土,父亲会看见吗?看见了为什么不来帮忙!当母亲每次在床头哭泣,我总会觉得自己已经是男子汉。我冲向前去,努力拉着母亲的手往上拽,可是,她甩开了手。看着她倒下泥土那一刻的轻松,我扑了上去:“妈,我们回家吧……”

夕阳西下,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时候马会计走了过来对母亲说道:“谢爷子队长叫我过来告诉你,安排你和顾大娘一起去做晚饭,这是村里紧急会议的安排,防止再发生伤胳膊的事件,公分打八折。还有一会七子、来富马上和我回去,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回去拿,这里不提供小孩的晚饭。”说完,递给母亲一支香烟,母亲划起火柴点燃的那一刻,我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能挑重担的男子汉。那“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的歌谣始终在耳边回响着,忽远又忽近。

母亲坐在土坡上,用手轻轻搓去裤腿上的泥土,再三叮嘱我回去安份点。我点了点头,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拢在耳边,轻轻地亲了亲她的脸庞,看着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和来富牵着手向母亲摇了摇手,她却转过身,看着远处清水潭的方向望去,只见旁边的顾大娘递给母亲一块手帕,轻轻地拍了拍母亲颤抖的肩膀。

远处的清水潭波光粼粼中,迎着落日余晖,迎着无数个的笑脸。随着我们远去的脚步,似乎也越来越轻盈、越来越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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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谢云海,笔名水到渠成,字溪勘、江苏高邮人。扬州作家协会会员,高邮作家协会会员。写简简单单的文字,表达最平凡真实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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